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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8期|张楚:过香河(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8期 | 张楚  2020年08月18日08:50

1

过了香河收费站,还不能说是出了河北。在香河跟白鹿之间有个西集检测站,验完行车本、身份证、保险单,拿到进京证,才算真正入了京城。在验行车本时,那位斜眼女士发现蜜蜜有两次违章没有缴纳罚款。真他妈倒霉,蜜蜜扭过头问,舅,你带现金没?我忘了带钱包。我说我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蜜蜜皱着眉头摊了摊手,妈的,银行卡里也没钱了。我瞥了瞥蜜蜜,用微信替他缴了罚款。操!他往地上啐了口痰,又擤了把鼻涕,抬脚在鞋帮处抹了两抹。

我们上了车。他的车。他的车是辆白色宝马。我向来对车没什么概念,在我看来,这辆昂贵的宝马还没有那种银灰色的普通大众漂亮。他开得很快,当然并没有超速。收音机里放着相声,老相声。老相声演员跟德云社的演员有些不同,声气里少油腔滑调,仿佛穿了很久的长袍马褂。高速路两侧的树木恍惚拱了苞芽,又恍惚没有。以后跟老艾说话注意点,我递给他支红梅烟,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哪儿能说话没把门儿的?

叫我叶密,舅,他睃我一眼,跟你们说多少遍了,别再叫我蜜蜜,你们老也记不住!

好的,蜜蜜。

你不知道她多气人,蜜蜜说,我怀疑她得了老年痴呆。哪天把她送进敬老院,我也彻底省心了。他吧嗒了两口过滤嘴,灭了,我赶紧又掏打火机,袜子内裤好好的,没漏没洞,你扔了,她捡回来洗洗涮涮,不照样穿?你寻思你真是土豪地主?那是一次性的,蜜蜜撇了撇嘴,再说了,都扔垃圾箱了她还乌鸦似的叼回来,恶心不?卫生不?那你也不该骂她老不死的,我说,你好歹也是大学毕业。我那算啥狗屁大学,他挠了挠头说,我光顾着练吉他打篮球了,英语四级都是花钱雇枪手考的。那你至少算个艺术家了?我打趣他。我艺术家?屁。他顿了顿说,不过,我吉他弹得还行。

我没再说话,偏头看他。他的脸比丝瓜短点,三层眼皮,每隔两秒他的眼睛就以蜥蜴岔舌吞噬昆虫的速度眨一眨。他从初中就这样眨,一晃都眨了快二十年。初始以为是眼疾,老艾和老叶带他去县医院。医生说,人哪,每天都在不停眨眼,正常人呢,一分钟眨十次到二十次,去掉睡眠时间,一个人一天要眨眼一万次,眨一次眼就跟擦一次玻璃窗一样,能使眼睛保持清洁,而且,闭上眼皮时可以预防光线不断地进入瞳孔,眼底的视网膜能暂时休息下。

老艾和老叶没料到眨眼还有这么多学问,他们拿着医生开的眼药水回了家,每隔俩小时就将蜜蜜按在炕上,将眼泪般的透明液体小心着滴进他的眼皮。点了七天药水,蜜蜜还是不停地眨。老艾和老叶又带他去北京儿童医院,排了两天队也没挂上号,干脆带着蜜蜜去动物园看蟒蛇看孔雀,还看了熊猫跟河马,然后蜜蜜手里攥着棉花糖一家人坐着绿皮火车回云落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蜜蜜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从前一秒眨两次,后来两秒眨一次。我们都眨眼,只不过他比我们着急,我记得当时老叶说,只要不把它当病,它就不是个病,况且,医生不是说了吗,眨眼相当于擦玻璃,越擦越亮堂,是好事呢。既然老叶这么说了,老艾也就这么信了。反正无论老叶说什么,老艾基本上都认为是对的。老叶从部队转业后在村里当过两届妇联主任,专门负责超生妇女的计划生育工作。他最得意的是,不动刀枪就打消了李根旺老婆再次怀孕的念头。她已经生了四个女孩。

前几天,我把电脑纸箱扔了,蜜蜜说,她也不嫌累,那天正赶上停电维修,她吭哧吭哧地抱着纸箱爬到十三楼,浑身的臭汗。还把纸箱藏进我办公室的卫生间。你说我的员工们怎么想?老板连瓶瓶罐罐、破箱子破鞋都攒着卖破烂,还能发啥大财!我随便损了她两句,她就哭哭啼啼。她眼泪咋恁便宜呢?

你不是还没招聘员工吗?你那能叫随便损两句吗?又是傻子又是白痴的,也就是老艾,换成我,大巴掌早扇过去了。我抬起胳膊朝着空气猛烈扇了两下,正手一下反手一下。他肩膀抖了抖,方向盘一歪,车差点撞上高速护栏。舅啊,我满肚子苦水,只是没处倒,你哪天有空了,我陪你喝两盅?他笑着瞥我两眼,你们学校离我家太远,不然让我女朋友天天给你炖牛肉、蒸海鲜。

我忙得很。我不爱吃海鲜。

忙啥啊?你快五十岁了吧舅?咋想起辞职来进修了?还学的编剧。编剧是啥玩意儿?编瞎话?编一集瞎话多少钱?啥?一线编剧每集三十万?啧啧,五十集就是一千五百万,扣税还剩下……一千二百万。靠!他踩了踩刹车,望着我说,这买卖不赖啊!比卖手机膜利润大。

好好开你的车,蜜蜜。

叫我叶密,舅,叫我叶密。

他并没有生气,不过他努力显出生气的模样。他一生气,特别像《海绵宝宝》里的章鱼哥。这孩子从小就长得老,不过,嫩丝瓜和老丝瓜还是有区别的。他的眼角也有皱纹了。他眨眼的频率也比以前更频繁了。

即便是私下场合,他也不愿意我们管他叫蜜蜜了。

2

蜜蜜叫叶蜜蜜。蜜蜜是老艾和老叶的儿子。老艾是我老姑的大闺女。老艾生了龙凤胎,大的是女孩,叫叶甜甜,小的是男孩,叫叶蜜蜜。叶甜甜很皮,十岁那年偷着去河里洗澡,淹死了。那段日子,老艾差点把眼哭瞎了。老叶呢,患了恐水症,从河边走哆嗦,看到水缸哆嗦,喝口水也哆嗦,当然水不能不喝,不过后来他再也不洗澡了。冬天还好,夏天老叶穿行在村庄的葬礼或婚礼上,犹如随身携带着简易垃圾箱,都是老艾趁他睡着了,偷偷地给他擦胳膊擦屁股。叶蜜蜜当时倒没什么,闷了几天,该吃吃该喝喝,照样鼓捣他的收音机。

他打小就喜欢收音机,一开始听中央台的小喇叭,后来听单田芳的《白眉大侠》,再后来就拆了收音机,将零件卸得七零八落,关键是卸了他还能装起来。我们当时都对这个长得比水芹还细的男孩抱了无限的幻想,他让我们想起历史课本中的瓦特,想起爱迪生,我们都以为我们的后辈中总算要出个人物了,即便不能是爱迪生那样的大人物,好歹也能到大型国有企业里当名工程师。可蜜蜜长大后只考上了普通本科,学的机电,却天天打篮球,要不就抱着吉他唱民谣,还组了支乐队,乐队的名字叫“夏天的云梯”。据说毕业前他们举办过一场校园演唱会。我从没见过他在舞台上的样子,按照他的说法,那至少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之一。当他在空旷庞大的舞台上唱那首Beyond的《海阔天空》时,透过冒着糊味的烫过的棕色卷发,他看到黑暗中渺小的人们举着手机,一束束的光捅向夜空,犹如无数把《星球大战》里的激光剑,在无边的夜幕上写着激昂的情诗。当情诗两个字从他的厚嘴唇里哆嗦出来时,他的眼睛以暗夜闪电劈过旷野的速度眨了两眨。

毕业后他去北京混日子。我搞不懂为何这些孩子都喜欢到北京扎堆,哪怕住地下室吃咸菜,哪怕送快递送外卖。那时我还在县城里当公务员,跟他来往稀松。我向来对年轻人的热忱充满了怀疑。我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按照蜜蜜的说法,他在北京饭店的后厨切过菜,能将土豆丝切得比银线还细,要不是老被一名住房部的胖阿姨骚扰,没准早混成凉拼了。那可是北京饭店啊!他眯着眼说。可据我所知,那是家很老旧的饭店了,除了离王府井和天安门近些,菜还没有胡同里的苍蝇馆好吃。

据他说,还在后海的阁楼酒吧里当过驻唱,一小时七十八块,唱到后半夜他感觉嗓子都冒烟了,如果不是不想跟那个专唱法语情歌、长得貌似刚果黑猩猩似的海拉尔姑娘纠缠,他极有可能也会在后海开酒吧,专门卖浏阳河威士忌和驻马店生产的传教士啤酒,“一瓶进价五十块的洋酒卖一千五!”总之,当他叙述起那些年的北漂日子时,眨眼的次数比平时缓慢了些许,仿佛沉淀的、灰颓的时光给他的眼皮打了针镇定剂。

他还在海淀新中关大厦前,也就是十号线海淀黄庄B出口的空地上卖过唱。在我印象里,那里基本上都是抱着孩子卖假发票的、手工擦鞋的、贴廉价手机膜的,还有就是衣冠楚楚神态自若的小偷。可蜜蜜说,那里是高校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都唱英文歌,他的英语发音就像是平翘舌不分的南方人说普通话,不过他照样吸引了很多音乐爱好者。“美妙的嗓音是爱的通行证”,那时候微信流行,他跟他的粉丝建了个群,群有个风骚甜美的名字,叫蜜汁源。蜜汁源群顶峰时期人数曾达到二百零三人。他不定期在群里发布演唱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他PS了无数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总是戴副黑色墨镜,头顶上是墨西哥宽檐草帽,吉他扛在肩膀上,总之看起来像位悒郁的盲诗人。而他的那些歌迷,即便是下大雪,也会撑着伞将他围圈起来,默默地听他唱贾斯汀、山羊皮或枪炮与玫瑰的老歌。多年后那个群依然没有解散,不过没有人在里面讲话。按照蜜蜜的说法,那仿佛是块肃静的墓地,既然是墓地,当然不需要聒噪的赞美诗,也不需要早已死亡的上帝。

你知道吗舅,蜜蜜有次说,我过得苦哇,你想都不敢想!为了省房租,我在地下室跟对情侣合租,一间房,十平米,还是张双人床。两男一女挤一张床,幸福吧?我们在墙上钉了根铁丝,睡觉时就把布帘拉上。布帘上有四个戴红头套穿蓝色紧身裤的蜘蛛侠,他们分别朝上下左右四个方向爬,灯熄灭了,还在不知疲倦地爬。要是他们吐的蜘蛛丝能堵住我耳朵就好了。为啥不买耳塞?难道买了耳塞就感觉不到床铺像海啸时的波浪那样咆哮吗?妈的,那个推销假药的重庆小子又黑又瘦又矬,咋就那么能折腾!……舅啊,我就是那时患上失眠症的。

舅啊,你知道失眠有多难受吗?

眼睁睁看着天黑下来,眼睁睁看着天亮起来。

他可能不知道,我也有失眠症,只不过,比他初到北京的日子幸运些,我有张属于自己的弹簧单人床。那张床也老了,哪怕是打了个喷嚏,也要等着楼下投诉。我辞了公职,跑到这个在儿歌里咏唱过的地方,住在一所比麻雀肠子还细的学校里,念狗屁编剧班,在我那些亲戚们看来,也许比蜜蜜强不了多少。用老艾的话来讲,就是人要死活不肯过好日子,连菩萨也劝不住。不过你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怎么欢喜了怎么来吧,老叶安慰我说,实在混不下去,就找蜜蜜。放心,蜜蜜哪怕只有半碗饭,也不会让他老舅饿着!老叶说完干了盅二锅头。你看,说不定我比蜜蜜还不如。

我那时才晓得蜜蜜在北京过得不错。初到北京时,他约我在国贸地下餐厅吃贵州跑山鸡。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晃着比火鸡还长的脖子进来。他套件黑色敞领翻毛飞行员夹克,夹克有些短,这显得他的腿跟鹭鸶似的,他脖子上拴着条粗金链,看成色即便在澡堂子里泡澡也飘不起来,脚上呢,是双没脚踝的油亮皮靴。总之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东北那片的直播歌手。他快速眨着眼,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犹如欧洲人见面般热烈地拥抱着我,又长辈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说,胖了,胖了。他跷着腿点了跑山鸡,点了糟辣脆皮鱼,点了稻草烧鲫鱼,还点了锅苗寨酸汤鱼。他不停地给我夹菜,盯着我囫囵着吞咽。当我不停打着饱嗝时,他眨着眼角说,舅啊,我带你到房子里看看。

你在北京买房了?我惊讶地盯着他,在哪里买的?哎,三环内的房价比纽约都贵,我在通州买的,不大,一百八十平米,够我住了。

他似乎在期待着我继续问点别的。我没问。至于他怎么赚的钱,我也没问。他有些失望地扫我两眼,舅啊,你胃口真好,要不我再给你擓碗鸡汤?

当我跟他到地下停车场时,才发现他是骑摩托车来的。那是辆黑色宝马摩托,看上去手扶拖拉机那么庞大,当他干瘪的屁股骑上座位时,仿佛一枚50毫米的麻花钉钉到了铝合窗上,从车玻璃挡板看过去,他只露个扁蚂蚱似的狭长脑袋。我很严肃地劝他晚上最好别骑摩托出行。他问为啥,我说,路人远远瞅着一根细丝瓜架车把上,没上身,也没下身,会吓死的。他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舅啊,你幽默起来挺瘆人的。我说,让你意外的事多着呢。他拍了拍后座说,上来吧,带你兜兜风。你们这些老人家,肯定没体验过心率一百五的感觉。

那天我确实体验到了心率一百五的感觉。不仅如此,还体验到了什么是心率过缓。当他将房间墙壁上的储物柜挨个打开时,我看到了整齐如键盘的白色方格,每个格子里都有双鞋,像是每个佛龛里都供着尊佛像。鞋是新鞋,只不过搁置的时间长了,难免鞋面上落着灰尘。我从小就喜欢这个牌子,现在总算把一九九六年到二〇一六年所有款式所有颜色的纪念版收齐了,他摸着下巴上的两根胡子问,咋样?我问,你要开网店吗?他“嘁”了声,那些收集老照片收集黑胶唱片的,是为了卖钱?那叫精神享受。我不禁瞅了瞅他的脚。他小时候都穿布鞋,会干农活了,鞋的款式才多起来:玉米地施肥时穿老叶攒的部队绿胶鞋;稻田里间稗草时穿两块五一双从集市买的塑料拖鞋;雨后扶被风吹倒的高粱时穿过膝的黑雨靴。高三时我给他买过双“双星牌”球鞋,他穿了整整半年,腊七腊八脚都冻皲裂还不舍得脱。

过几天我妈就来了,给我和员工们做饭。他将储物柜的门一扇一扇小心关紧,我才察觉柜角都贴着标签,标签上写着年份、尺码与产地,印度尼西亚、越南、土耳其、罗马尼亚、菲律宾……手写的,字侉大侉大的。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的字还那么丑,但写得很认真,丑得非常一致。

据说,老艾第一次去蜜蜜那里颇费了番周折。她先从周庄村头坐短途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市里的东站,再从东站坐2路公交到火车西站,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高铁抵达北京南。她不会坐地铁,蜜蜜叮嘱她直接打车,到蜜蜜的公寓花了一百三十多块钱。老艾可能没想到出租费那么贵,她面色通红地说,咱们县城的赵四烧鸡才四十二块钱一只,这……三只烧鸡就没了?蜜蜜知道她对烧鸡情有独钟,知道赵四烧鸡对她而言不啻是另外一种货币,他对老艾抱怨似的疑问并未介意,他穿着条纹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悠闲地领着老艾参观完自己的卧室和办公室,又领着老艾参观未来员工们的办公室、卫生间、厨房和储物间。当然,他的员工们都还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等待着他的呼唤,此时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天阳光不错,老艾走在一间又一间明亮的房间里,房间里飞舞着宁静的灰尘,窗台上摆放着盛开的紫色满天星,这一切让她的眼眶渐渐潮湿起来。她不停地嘟嘟囔囔,至于嘟囔了什么蜜蜜半句都没听清。后来老艾扶着门把手问,我住在哪里呢?蜜蜜一愣,他竟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可他毕竟从小拆过二十多台收音机,他说,妈啊,你住我卧室,我住办公室。老艾说,那王如云来了怎么办?蜜蜜咧嘴盯着老艾说,妈呀,我现在是单身狗。老艾笑着问,咋,为了养狗不要女朋友了?蜜蜜说,妈呀,王如云被我踹了。我俩分了。

老艾瞪着蜜蜜,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后来老艾跟我叨叨,她觉得特别对不起王如云。王如云是北京延庆的姑娘,以前跟蜜蜜是同事。王如云脸大眼大,身坯大,手脚也大,老艾第一眼就看上了,觉得这姑娘干活肯定是把好手。那年春节王如云在老艾家住了三天,头天晚上烧的土炕,有些倒烟,老艾听到王如云咳嗽了半宿,晨起时眼睛比巨型安哥拉兔还红,心里不落忍,从兜里踅摸半天,好歹掏出二百六十块钱,让王如云和蜜蜜晚上去镇上住旅馆。王如云说,阿姨,我没您想得那么娇嫩。于是老艾当天让村里的铁匠和水暖工安装了两组暖气,又从她妯娌那里背过来半袋大同煤块。刷碗也不用老艾,王如云那蒲扇大手三两下就将碗底的油渍蹭得干干净净,连丝瓜瓤都省了。没事了也不多言不多语,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看各地方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人家可是北京姑娘呢,老艾跟我说,半点架子没有,听说听道。王如云还为蜜蜜堕过胎。本来老艾老叶想那年将婚事办了,可蜜蜜死活不同意。你个王八羔子!有啥洋气的!人家是北京户口,家里有房有车,你咋就不开窍!老艾骂了一上午,骂也就骂了,蜜蜜只是坐椅子上用手机打游戏。他打游戏时,眼就眨得慢。老艾喜欢蜜蜜打游戏。

如今竟然不要王如云了,老艾觉得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翌日天还没亮,老艾就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去厨房给蜜蜜做早餐。蜜蜜最爱吃煎柴鸡蛋,八成熟,上面涂层老艾春天做的酸豆酱,再涂层蒜蓉汁。做完早餐老艾去洗漱,才发现唇角生了排细密的水泡。据老艾说,她想了两天,才鼓足勇气给我打电话。在她看来,亲戚中只有我混过仕途,当过股长,发展过党员,做过上访户的思想工作。我是出面劝慰蜜蜜最合适的人选。我对老艾说,年轻人的事我们不要管,管也白管。你当初要死要活,偏要嫁给老叶,我姑父用皮带抽你,我姑戴着顶针掐你,你不照样没松口?恋爱中的男女,做烈士的心都有,分了手的男女,做杀手的心都有。

老艾就不说话了。可能老艾没想到我会把话说这么绝对。她的沉默让我有点心疼。我说,哪天我去蜜蜜那儿看看你吧,咱姐弟俩喝点小酒,我这里还有瓶陈年茅台。老艾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弟啊,我忌酒了,糖尿病,血糖九点多。我劝她注意饮食,水果少吃,含糖的饮料也别喝了,胰岛素该打就打,别舍不得。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后来才知道她嫌每年二百块钱的农村合作医疗费太贵,根本就没交。

我记得以前老艾有事没事就喝红糖水,一茶缸一茶缸地喝,咕咚咕咚地喝,像是三伏天里饥渴的骡子。

3

虽说要去看老艾,可一次都没去成。初春我搬了次家。以前我住在学校南区宿舍,后来房子被收回,将我安置到北区的一栋筒子楼。那栋楼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屋内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漱间,晨起要排队方便洗漱。我的新室友是山东人,青岛四方区的,学的中国古代美术史。他长得也特别像古画里的人,细眉细眼,溜肩长臂,住了几天,发现他颇有雅士风范,是个难得的慢性子。

他的慢反映在方方面面,比如起床,他先要抱着那个长约一米的棕色维尼小熊抱枕苏醒十分钟,然后才磨磨蹭蹭穿衣服,下床后他会茫然地盯着书桌,一盯就是半天,不晓得是在整理日间的行程还是在回味昨晚的梦境。当我吃完早餐回来,他开始洗脸。洗脸要用洗面奶,他会耐心地用掌心来来回回地蹭着鼻头、下颌、双腮、额头和尖耳朵,他把脸洗完了,我在图书馆都看了半个小时的书了。等他洗完脸如完厕,会从衣柜里挑选衣服,如果觉得裤子和上衣不搭配,他就会陷入困难选择症。这倒没什么,主要是当他发现换掉的那条裤子上有块栗子大的油点时,他会想到洗衣服。等把衣服泡好,发现洗衣粉也没有了,于是,他穿着拖鞋去学校南区的日用品商店买洗衣粉。

而他人缘那么好,在去商店的路上,会遇到读本科时就认识的打扫卫生的大爷(这个大爷被解雇过,然后又被聘用)、食堂卖北京炸酱面和河南烩面的大姨(他加了她的微信,据他判断,大姨的丈夫应该在人民大会堂当保安)、刚从芝加哥交换回国的师弟(师弟的一位美女同乡在民族大学读硕士,长得很像吴若萱)以及篮球场认识的经管系球友……当然这样也挺好的,只不过他的时间总是不够用,而且有时时间难免发生错位,比如他最近一件麻烦的事情就是,记错了雅思考试的时间。他以为是十四号,结果是四号,当十天后发现这个事实时,他多少有些懊恼,报雅思的两千块钱白交了。为了安慰自己,他只好重新报了名。为了庆祝重新报名成功,他决定和女友去泰国旅行。

我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蜗牛,不过思来想去这个称呼也不是很合适。再说了,一个无聊的中年人给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起绰号,显得有些为老不尊。不管怎样,自从跟蜗牛同居一室后,我发现自己原来是电影中的闪电侠,这让我挺骄傲的,无论上课还是在图书馆自修,都有种偷盗了他人时间的喜悦。那套十二册的维特根斯坦全集我早就不读了,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不能因为读哲学书再去研究概率和线性代数,再说即便将概率和线性代数学透彻了,也不一定能把维特根斯坦的话弄懂。我倒是对他的身世很感兴趣,他的父亲卡尔·维特根斯坦是奥地利钢铁工业巨头,母亲莱奥波迪内是哈耶克外祖父的姑表妹。一九〇三年,维特根斯坦前往林茨的一所技校学习,同学里有个人叫阿道夫·希特勒。维特根斯坦跟蜜蜜一样,从小爱好机械与技术,十岁时就制作过一台简单实用的缝纫机。

当蜜蜜在学校里组建乐队吟唱着风花雪月时,十九岁的维特根斯坦已经到曼彻斯特维多利亚大学攻读航空工程空气动力学学位。据说为了彻底搞清螺旋桨的原理,同时出于对数学基础的兴趣,维特根斯坦阅读了弗雷格的《算术基础》……然后,他去拜访弗雷格,并且听从了弗雷格的建议,又去拜访了罗素,剩下的事情我们大概都知道,罗素是如何赞美他的:“他对哲学具有比我更多的激情;他的是雪崩,相形之下的我似乎只是雪球。”一战期间,维特根斯坦在战场上完成了《逻辑哲学论》初稿。他认为所谓的哲学问题已被解决,了无生趣,就去小学教书。这是个一直处于“主动性”的人,在这点上,他跟我有点八字不合,总是超出我的思维边界。

这样我放弃了维特根斯坦,开始读威廉·福克纳。有时我将那本让人头疼的《押沙龙!押沙龙!》扣在桌面上,呆呆望着窗外。窗外是那种北方常见的白杨树。青白色的皮,盘旋着上升的树瘤和笔直的枝条让叶子的响声显得格外透亮,我常常以为外面在下雨,而当我将目光投向窗外,只不过是春风拂过,那些绿油油散发着清苦味道的叶片哗啦哗啦地响着,同时泛着白亮耀眼的光芒。

我当初来这里,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干点什么。我对写剧本一无所知,兴趣也不大,上这个学凭的是在单位写材料的一点基础。不过我知道,这是个赚钱的行当,当然,也是个杀人的行当。要想老老实实写出来,大概相当于让老叶去当省长或书记。后来我不再追查所谓的“意义”了,人没死,总要干点事,无论这事喜不喜欢。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这样,我如往日那样听课、蹭课、翘课或者逃课,那天我正在听国学院的老头讲八卦乾坤,蜜蜜来电话了。他说他要住院了,能不能陪几天床。我问老艾和老叶呢,他支支吾吾地说,他们都在老家。我问王如云呢,蜜蜜说,舅啊,如今她是猫,我是老鼠。

当我见到蜜蜜时,他裹件猩红色运动服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仿若才端出烤箱的南美对虾。蜜蜜换了半月板,那块他从来没有在乎过的骨头变成了块金属。幸亏他还没有从公司正式离职,住院的费用公司给报销。我妈不管我了,蜜蜜哭丧着脸说,我妈跟王如云见了面。她俩去吃了顿卤煮,还每人喝了两瓶小二锅头。我说老艾不是忌酒了吗?蜜蜜说,架不住王如云哭啊。王如云啥话也不说,灌口酒,哭一阵。哭一阵,灌口酒。我妈就劝,劝了半天屁事也不顶。你也知道我妈心眼比海绵还软,最见不得别人伤心。她就陪着王如云喝呗,开始用酒杯,后来就吹酒瓶。两人都喝高了,王如云抱着我妈哭,我妈也哭。你知道我妈哭起来,声音比土狼叫还瘆人,把服务员吓坏了。劝也劝不住,老板娘就来劝,还是劝不住,老板就来了。老板看见桌上的两屉庆丰包子吃光了,炒肝也吃干净了,就劝她俩回家。王如云哼唧哼唧还是哭,老板就报了警。我就把我妈领回来了。我妈骂我狼心狗肺,我骂她软柿子。她一生气就跑回老家了。舍不得打出租,还跟我问去火车站咋坐地铁。我这膝盖坏了,要动手术,前几天给她打电话,她说田里活多,忙不过来,自己不来还不让我爸来。啥鸡巴玩意儿!

我说你这就叫报应,明知道膝盖有旧伤,还偏去打篮球,明知道你妈心软,还偏让她去会王如云。你要是再骂你妈,我也不管你了,屎尿都拉在病床上也不管。蜜蜜不吭声了,别过头去。他旁边的病床上是个女孩,竖着耳朵听我们讲话。我看到蜜蜜的眼眨得像蜻蜓振翅膀。

蜜蜜还没出院,老叶先从云落过来了。他不光自己过来,还带了三罐酸酱、五棵发臭的酸菜、十斤剥好了的花生米和十五个刮了毛的猪蹄。反正他把蜜蜜的冰箱保鲜层都塞满了。他当兵时任过伙食班的班长,擅长挥舞着铁锹炒大锅菜,其实呢,他炒的小灶更香,尤其是炖肘子和熘肝尖。肘子火候大了容易炖烂炖飞,熘肝尖火候小了容易熘嫩浸血。老叶平时不下厨,只过年过节才系上围裙露两手。这两手也就够了,肘子才端上桌就被客人抢光了,他们通常给他剩两片散发着油光和蒜香的猪肝。老叶年轻时见过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人到中年时跑过乌鲁木齐和银川的大货车,走到哪里都不发怵。他下了火车后没有打出租,而是买了张北京市交通地图,从衣兜里掏出那管笔尖快磨秃了的永生牌钢笔,戴着花镜勾勒了一条地铁路线。他事先准备了一元硬币,顺利地买了票,然后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尿素袋上了地铁。当他推开病房的门站在蜜蜜跟我面前时,我们都惊呆了。那年北京的春天老下雨,细细的,密密的,这让老叶仿佛是个走夜路掉进河里的旅人,眉角、发梢和脸庞湿漉漉,衣角和裤脚滴答着水。你个臭小子,该好了吧?他笑嘻嘻地盯着蜜蜜说,你老寻思自己是美国梦之队的队员,其实呢,他掏出三块钱一盒的三塔牌香烟在鼻孔下嗅了嗅,打了个喷嚏,说,其实不过是咱们村篮球队的水平,还是替补的。

老叶陪蜜蜜住了半个月,老艾才来。老艾拉着张老脸,唇角弯垂,行动迟缓。我妈像不像慈禧太后?蜜蜜挤咕着眼说,她寻思自个掌管六宫呢!瞧她那件毛衣,穿了三十年,绒球都磨秃了,还不下架,我从SKP给她买了件Burberry豹纹真丝女式上衣,她竟然说比家里炕上的那条床单还丑,我真服了她!蜜蜜嘴不闲着,眼也不闲着,他盯着老艾拿块用内裤裁剪的抹布擦了他的办公室,擦了他的卧室,擦了他未来员工的办公室和厨房,又去擦马桶。你就不能闲会儿?鬼似的飘来飘去,我头都被你晃晕了。老艾溜他眼,将抹布用热水烫,用洗衣粉搓,然后搬了家用折叠梯擦客厅的灯管。老叶!我听到老艾恶狠狠地喊道,没眼力见,快来帮我扶着!老叶就将手里那只刚褪完毛的白条鸡扔水池里,小跑着过来,一只手扶着梯子,一只手攥住老艾比斑马还细的小腿。手洗了没?老艾皱着眉头嚷,你把我裤脚都攥湿了。老叶慢条斯理地说,没洗,我刚把鸡粪掏出来。老艾站在梯子上俯瞰着我们,犹如圣母在云端俯瞰着受难的众生。我听到她冷冷地说,他们爷俩的心啊,真是比老鸹都黑。然后,她的目光热切地打在我身上。

我就点点头。老艾发牢骚的时候,我就点点头。

4

那年春天,我的蜗牛室友真的跟他女朋友去泰国旅行了。他们去了一个礼拜。等蜗牛爬回来,黑亮黑亮的,动作似乎更迟缓。他打开那个睡袋似的长条行李包,一件一件往外掏衣物,等把衣物叠好,都夜里十二点了。要帮忙吗?他笑笑说,不用大哥,我自己来。他似乎很介意别人碰他的东西,哪怕只是双鞋帮被海水浸泡过的鞋子。我的手机掉海里了,哎,他用纸巾将鞋面擦干净,打了鞋油,用刷子来来回回地蹭,我想他至少蹭了有六百下。等那双鞋子亮得刺人眼时,他哎呀了声,我的那双凉拖丢在芭提雅的宾馆里了……哦,除了凉拖,还有我给你买的泰丝领带,从普吉岛买的呢。他说话时眼睛无辜地盯着我,仿佛是我弄丢了领带。出于礼貌,我随口问了句他们在泰国的行程,他就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他的语速比平常人的语速要慢一半,等我睡着时他还在慢慢腾腾地述说着他们在芭提雅碰到的不靠谱的导游。我迷迷糊糊地想,他能安全地活到这么大,真是不容易。以后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千万记得拽他一把。

那天蜜蜜说要带着老艾和老叶来看学校看我。我说太远了,比从北京到老家的时间还要长。蜜蜜说,不是我要看你,是老艾和老叶,其实也不是老叶,主要是老艾。她老不放心你,怕你老了,再学坏了。我说那就来吧,我请你们吃潮汕牛肉火锅。蜜蜜嘿嘿笑着说,你没给我找个舅妈吗?我说你再贫嘴,就用锤子把你另外那条腿的半月板也敲碎。

他们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来的不光是老艾全家,还有王如云。蜜蜜什么也没说,王如云倒是很客气,舅舅舅舅地喊着,仿佛喊了几十年。老艾的那张圆脸时不时挤出丝微笑,然后时不时地瞥蜜蜜两眼。我就知道了,王如云肯定是老艾带过来的。老叶身上的味道没那么浓重了,看来老艾在他睡着时替他擦了身。

为了以示隆重,我叫了蜗牛和另外两位同学,那两位要去北大听讲座,这样,只有我们六人围绕着那张十人台的转桌稀稀拉拉坐好,等着锅里的水滚开。老艾似乎对蜗牛印象不错,问他是哪里人,多大,父母做啥工作的,读的啥专业,以后是留在北京还是回老家。蜗牛都郑重地一一作答。他标准的普通话和低音炮般的男中音让老艾更是喜欢了,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女朋友是干啥的,父母是干啥的。蜗牛还没应答,蜜蜜说,妈,你要做媒啊?老艾说,这么好的小伙子,能当回媒人也是福气。蜜蜜说,人家是研究生,将来留北京的,你还要给人家介绍个咱们村的姑娘吗?老艾愣了愣,羞涩地说,哎,咱们村里的姑娘,怎配得上他呢?蜗牛这才说自己有女朋友,也在读硕士。老艾就略显惋惜地盯着蜗牛说,哎,要是甜甜还活着……一提到甜甜,老叶就哆嗦起来,我赶紧给老艾递了个眼色,老艾小女孩般垂着头,看着滚烫的锅底里冒出的红辣椒发呆。

那顿饭吃得很慢。话题大都围着蜜蜜马上要开张的公司展开。蜜蜜说公司在工商局办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过段时间再办理。员工也不用多,四五个人就能忙过来,要是老艾和老叶添把手,效率就更高了。我才知道他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加工手机膜和各种零部件,听他的意思,在原来的公司跑销售时,他已经打通了各种关系,销路是不愁的。按照他的口风,公司每年赚个三四百万是小意思。王如云自始至终没怎么讲话,只是低头吃肉。她胃口很好。她长了双蒲扇大手是有道理的。等酒足饭饱,蜗牛才说,呀,我女朋友发信息了,在学校等我呢。我瞅了眼,那姑娘是半个小时前联系的他。姑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阿杰莉娜。

蜜蜜他们打车回通州,我跟蜗牛回宿舍。宿舍门口的树下站着个女孩,穿着件粉红色连帽衣,背对着我们,无疑就是他的女朋友了。这所学校有规定,女生不准进男生宿舍楼。尤其是我们这栋的宿管大妈,都是朝阳区的,眼睛自然更毒辣。其中有个姓杨的,天天拉着张寡妇脸坐在门厅里,盯贼般盯着往来的学生,即便苍蝇飞进来,也要逮住辨清公母,母的绝对就地正法。蜗牛只能跟他女朋友在树下说话了。幸亏那棵树不仅枝繁叶茂而且粗壮雄阔,树龄两百年也有了,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黝黑树皮,看不到树后的人。

等我再接到老艾电话时,已经是暮春了。我知道蜜蜜的公司开张了,作为一家手工作坊式的公司,蜜蜜雇佣了五名职工,当然,这五名职工里包括老艾和老叶。老艾和老叶是厨师、保姆、保洁员、搬运工、装货员和邮寄员。老艾说,她要被蜜蜜气死了,人家王如云常常来公司打下手,蜜蜜连个好脸也不给。更让她恼怒的是,他把那辆宝马摩托车卖了。为啥卖?蜜蜜有天骑着摩托车去打篮球——我不让他去他就不去吗?向来都是我说往东他偏往西!在国贸跟辆奥迪撞上了!奥迪车主边开车边打电话,就怼到摩托车屁股。幸亏蜜蜜命大,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只磕破了脸皮。车主大概是个角色,横得很,连句好话也没有,只是说他入了保险,让保险的人来处理。你还不知道蜜蜜那脾性?当时就爆炸了,跟人家吵起来,不光吵起来,还动了手,把人家的门牙打掉了一颗。哎,反正到最后,蜜蜜鬼迷心窍,非要把那辆破相的摩托车卖给那个撞他的人。那人死活不买,蜜蜜就天天打电话,又去公司堵人家。人家被缠得没办法,答应出二十万。

我有点发蒙。我记得蜜蜜说过那辆摩托车花了四十多万买的,这才骑了不到半年,就半价处理了?我说话就跟放屁一样,老艾咬着牙,蜜蜜那王八羔子,非说一看到摩托就烦,眼不见为净,贱卖就贱卖吧。他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这不,前几天他买了辆轿车,难看得很。膝盖没好全,还老开车去体育馆打篮球。你当舅舅的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公司刚开张,哪里有闲心玩?膝盖上还镶着块钢板,再作下去,钢板坏了咋整?这要残废了,拄着拐杖上蹿下跳,就算是王如云,也不会嫁给他了。

好吧,为了让老艾放心,我不得不约谈蜜蜜。蜜蜜说,舅啊,我正在打篮球!你忙啥呢?要不过来一块打?我才到体育馆!我记得你以前是单位篮球队的。我说好,七八年没摸过篮球了,可蹦起来还能摸到篮框。蜜蜜说,舅啊,你就别吹牛逼了,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为了教训下蜜蜜,我特意带了个帮手。这帮手不是别人,正是蜗牛。蜗牛别看性子慢,打篮球却是把好手。基本功扎实,花活玩得好,手指转球左右手背衔接揉球,动作既唬人又迷人。我们到那里时他们正在打半场。在旁边观察了会儿,发现他们装备虽然齐全,却全是半破子手。蜜蜜见到我跟蜗牛有点意外,他可能没想到我们真的会来。他殷勤地向他的球友们介绍我们。他的介绍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很是让蜗牛受用。他说我是国内著名的编剧,像《千秋引》啊、《丈母娘会武术》啊、《太监也疯狂》啊这些收视率超百分之一的巨作都是我写的。说实话,这些电视剧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他又介绍蜗牛,说蜗牛不但是研究唐伯虎的专家,还是唐伯虎的第八代传人,毕业后就到故宫博物院当研究员了。那些球友对我们似乎很感兴趣,又是递烟又是递水。我们也没说啥。能说啥呢。

打完篮球已经傍晚,几个球友纷纷收拾行李。蜜蜜挥挥胳膊说,今晚我做东,吃日料,都别回家了。那些球友都赞成,看来对我和蜗牛的球技还比较满意,愿意我们俩掺和在他们当中。我们一起去停车场。蜗牛偷偷问我,蜜蜜的朋友都是啥人啊?最便宜的那辆车,也要一百多万。

那家日料店在三元桥附近,东拐西拐的,上了楼才发现是家私人会所。男女服务员穿着和服在门口鞠躬相迎。屋里只有两张檀木桌子,中间用影壁隔开,再里面是个KTV包间。老板是个日本人,长得像蓄了胡须的福山雅治,中国话说得比蜜蜜还溜。看样子他们熟得很,老板说今天上午才从北海道运来条蓝鳍金枪鱼,你们真是有口福。还有条寒鰤鱼,要是喜欢,一块儿做了。蜜蜜叼着香烟说,上!把最新鲜的都上一份!别忘了海胆我要……他还没说完,福山雅治抖了抖小胡子,笑眯眯地应道,两份。

那天晚上喝的清酒。清酒也许是世界上最难喝的酒了。尽管如此我们也都喝了不少。我跟蜗牛很少插话。我们只是听着他们讲。听着听着我似乎明白点什么。这些球友多是有钱人家里的孩子,听口风不是读过哈佛商学院的MBA,就是在中信证券任职,其中有个孩子是山西人,他明显喝多了,耳根子比龙虾还红,他拍着蜜蜜的肩膀问,你爹那个矿卖了没?最近大形势不好,该出手就出手,我家老头卖了三个矿了,矿多累主啊。

蜜蜜说,我家还好,毕竟有个钢铁公司接着,说完他瞥了我一眼,说,我爹是个土财主,目光短浅,我撺掇他去海外投资,他又不肯,要是把马德里市政厅买下来,价钱不早就翻倍了嘛。球友哎了声,又跟他碰了杯酒,说,这些老古董迟早要被淘汰的。他们这代人啊,没知识,更没见识,只是走了狗屎运。

我夹了块金枪鱼慢慢地吃。我很替老叶开心。走了狗屎运的老叶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开了家钢铁公司,还有座矿山呢。

蜜蜜明显喝大了,结账时钱包掉出来也丝毫没有察觉。我替他捡了起来,里面得有二十多张银行卡,还有张合影,黑白的,模糊不清。我辨认许久,才看清是蜜蜜和甜甜的合影。他们长得并不像,完全瞅不出是双胞胎。当我将钱包递给蜜蜜时,他嘻嘻地笑着说,舅啊,我可从来都想着我姐呢,我常常跟她唠嗑,她只听我说,却不搭腔,不过,我知道她想我,她还像小时候那么爱我,总是趁我睡着时偷偷亲我。她其实一直想着我们,对不?

我只好拍拍他的头。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他在我印象中还是那个四五岁的男孩,抱在怀里犹如营养不良的猪仔。稍大些,他总是坐在过头屋的水泥地板上,戴着近视眼镜手持放大镜,研究收音机的电子管和线路,神态犹如一个研究病毒的老科学家。当我们从他身边蹑手蹑脚走过时,总会闻到刺鼻的、零件烧焦的糊味。我很难把这个记忆中的男孩跟眼前这根丝瓜重叠铆合。我只比他大十几岁,因为是他舅舅,却像隔了几个世纪那般遥远,他在我面前似乎永远也长不大了。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切斯特菲尔德的那句话:青年人往往自视聪明,就像醉汉自觉清醒一样。这话简直就是针对蜜蜜说的,或者就是针对作为他舅舅的我说的。我也知道,这样想他有点不公平,但是习惯成自然了。

那晚我跟蜗牛先行告辞,蜜蜜的朋友们也喝多了,非要去K歌。让我意外的是,下楼时我仿佛晃到了王如云。她躲在一楼那扇庞大透明的旋转门旁侧抽烟。她来等蜜蜜吗?为何不一起吃晚餐?我愣了愣,抬起手跟她打招呼,可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迅速转过身去。她对面是双层立交桥,黑魆魆的,犹如蟒蛇的骨架,车辆萤火虫般慢吞吞地行驶,没有声息,而空气里是西府海棠花粉的颗粒。我留意到她的肩膀很宽,站在夜色中仿佛一个柔道运动员。她就那样背对着我,哆哆嗦嗦地抽烟。(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8期)

选自《收获》2020年第3期

张楚,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妇女恋爱史》等。现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日、韩、德、西班牙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