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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长篇专号》2020春夏卷|李凤群:大望(节选)
来源:《花城长篇专号》2020春夏卷 | 李凤群  2020年08月17日06:28

几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今天如此不同寻常。

老赵清楚地记得,他七点零三分到楼下去买早点,门砰的一声关上时,他意识到手上没有拿钥匙。他平常出门都是钥匙不离手,今天在穿鞋的时候脑子一走神,少了拿钥匙这个动作就顺手带上了门。他先在公园里溜达了两圈。等到快八点的时候,回到小区边上的面包房买了几块面包给孙子吃。他老早就习惯性带一张百元现金,叠成小方块放在一个小布袋里,揣在口袋底部,但付钱的时候还是会刷手机,现金的意义变成应对紧急时刻,如同有些人身上的速效救心丸。进小区的时候,正好前面有人刷卡,他就跟了进去。

他敲了敲儿子家——也就是自家的门,开门的是赵光军。他已经梳理完毕,准备上班。赵光军是九院的大夫,对形象特别注意,他每天早上花在收拾头发和刷鞋的时间超过半个钟头。表面上老赵有点看不惯,嘴上说这样在乎外表容易招惹是非,心里又觉得儿子的形象真真是遗传了他。此刻,赵光军站在门口,对着老赵礼貌地问:

您找谁?

切!

老赵以为儿子幽他一默,咧了一下嘴抬腿准备进门。赵光军“哎哎哎”几声之后,伸出一只手指碰了一下老赵的肩膀,他的声音高起来了,他说:

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呢?

“哟哟哟,”老赵说,“我难得一回不带钥匙,你就不认得爹了!面包买好了,我给你热杯牛奶。”

赵子昂也站到了门口,那孩子搭他爸爸的车去上学,这会儿也洗漱完毕。他探出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老赵。

咋啦?老赵有点不耐烦地提高嗓门,觉得儿子孙子都有点邪乎。

赵光军已经掏出手机拨打110了,他对着手机说,有个陌生老者在他家要当他爹。老赵咧开嘴几乎要笑出来:这家伙做事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要诉诸法律。遇到医患纠纷,他也不愿意多啰唆,就是这么傲里傲气的。可赵光军的面色是严峻而略带嫌弃的。老赵被这态度伤到了。搞什么嘛!他说。

赵子昂站到赵光军边上,两个人排成一排挡住了老赵的道。老赵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脸部肌肉变得僵硬,嘴角微微抖动。他进去不是,出去也不是,就杵在门口。

如果这是个玩笑,这玩笑过火了。他紧张起来,面对儿孙如此大不敬的玩笑,他可不会像钱老师那样受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钱老师家里稀松平常,钱老师经常被儿子孙子们用言语推来搡去。老赵在脑子里紧张地搜索应有的态度。以他一贯的作风,小小的火还是要发一发的,而且不能等太久,等太久就是在自降身份。他想像电视里那样大喊一声“畜生”,话到嘴边又觉得有点过头。他停在那里,像被什么人点了穴一样,时间很快过了三秒,他再发作就显得滑稽了。突然电梯门一开,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负责他们小区的片警邱警官,接警的时候他正好在楼下。

赵光军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位陌生老人敲开他的门,自称他父亲。他父亲死去多年,这老者一定是得了老年痴呆。儿子说的时候,老赵张着嘴,奇怪,发不出声来了。

邱警官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态度却很和善。老赵盯着他多看了几眼。邱警官也看了看他,也感应到了老人向他发射出来的信任和祈求。他们虽然没打过交道,但打过好几次照面。老赵确定他是邱警官,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邱警官顿了一顿,又对老赵看了三四眼。老赵看上去不像个坏人。他七十开外,身材高大,上身穿一件李宁牌运动衫,脚上穿一双耐克运动鞋,平头,鬓角修得整齐,脸上也有些肉,不像不体面的人,邱警官有心放他一马,诱导他说,你是不是认错门了。

儿子,他想,我的儿子,我昨天还对我嘘寒问暖的儿子,转脸不认人的儿子。他嘀咕着。警察的话他听不进去了。他只盯着他的儿子,死死地盯着,想盯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哪一样不是遗传自我的。可是那小子端着的那个架势,好像他不是从他妈肚子里出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老赵当时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渗入到空气,从空气又渗入到他的鼻腔,最后渗入到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盯着儿子说,你照照镜子。他的嘴张开,可是发不出声,他扯了扯脖子,仍然发不出声。

中邪了,他想。

赵光军看了看手机,上班时间已经到了,他明显不耐烦起来了。他不耐烦地将眉毛向上挑。他假装不耐烦的时候眉毛挑不上去。

老人家,走吧。他到底按捺住自己被打扰的火气,简洁地催促。

儿子的声音熟悉中透着严厉,听起来像刀子砍在瓷砖上,发出刺激耳膜的推撞声。

他听到警察在请示上司,对讲机里的声音泄出来,叫他先把人带到局子里问清楚了再处理。

他再迟钝也嗅到了一丝危险信号,何况他见过世面!那警察放下对讲机,向他走过来。他收对讲机的时候,什么东西在腰上一闪。一双手随即搭在老赵的肩上,像一根铁棍触到了棉花,老赵没抵抗。以他这个年纪,试都不用试。他垂下手,缩了一下肩膀,脸上尽量露出像被惊醒的表情。他说,警察同志,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认错人了。说这句竟然发出了声。

你记错了?

我记错了!

您老的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身份证在家里呢,离得不远,就是隔壁那栋楼,我年纪大,犯糊涂了。对不住哪。

肩膀上的手松了一松。

那下次不能再走错门了。

他儿子站在门口,对警察道了谢,随手关上门。

怎么变成这样?他喃喃地说。感情受到创伤,人反而变得冷峻。现在,他又能发声了。

他带着心凉不如说惊诧的表情就那么盯着,警察架着他的胳膊,他顺从地往楼梯口走,一直把他带到小区门口,扯他的手放松了。他站在路牙边。好像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都心里有数似的坦然接受,其实他慌得很,心一直怦怦跳,这会儿额头开始冒汗。

目睹警察上了警车,车子掉个头开走了,他一动不动,凝神静气,好像点燃爆竹之后等待火花冲天的神色,可是等了一会儿,一辆接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穿黄马甲的清洁工在扫地,扬地的灰尘慢慢地扭摆,又悄悄地落地,就像什么坏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一样。

他的脸上保持着一种黑白不清的迷惑。一定是做梦。他之前做过类似的梦。死去多年的亲人再度站在他面前,比他还要年轻的样子;蝗虫飞进厨房,鹅在天上飞翔。但是醒来后一切都消失了。

做梦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现在,他坐到一角,等着自己从床上醒来。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有时候,人在一个夜晚做过的梦像一年那么久,而且,在梦里许多人都像是真的,根本意识不到是在做梦;许多时候知道在做梦,也有许多时候以为不是做梦,但是,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梦欺骗了自己。

……

作者简介

李凤群,安徽无为人。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收获》《人民文学》《作家》《大家》等杂志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大野》《大风》《大江边》《颤抖》《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良霞》等多部。曾获第三、第四届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安徽省第二届小说新星奖;2003年度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提名奖;《人民文学》2018年度长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