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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8期|禹风:莉莲的剪刀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8期 | 禹风  2020年08月13日08:29

莉莲杨在一片假惺惺的掌声中站起来,对着大家说:“沃伦,这是公司送你的礼物,感谢你近三年来为公司物流工作做出的贡献!”

沃伦跳起来,脚踝在椅子的铁脚上碰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摆出一个离标准笑容温度还差三十度的笑模样,眼神九十度偏离莉莲的眼光,斜着身体接过莉莲递来的“琉璃工房”礼盒,一个售价人民币八百八十八元的奇形怪状的鼎躺在礼盒中央。他“啪”一下盖上盒盖,脸开始发红,说:“那好,我走了!”

天然鬈发且暴眼睛的沃伦就此消失。

沃伦耿被提前解除了聘约,仅提前半年,事先没任何征兆。

仅凭今天会议上他的继任已皮笑肉不笑坐着,来开会的总监和高级经理们就明白沃伦是被老板炒掉了!

此时,这张长桌旁坐着的总监们中间,有两个“彻刮拉新”的。俩新总监跟银行职员朝小窗外递的新票子一样,眼神粉红空洞,望着新公司新老板,恐怕暂时还没心思琢磨其他同事。

沃伦的继任是个女人。女人来做仓储和物流的总监,大家有点不太敢相信。不过这的确是个女人,尽管不耐看,还毕竟看得出是个女人。她脸皮发白,有几个雀斑,神情自得其乐,像是在说“我和自己处得挺好不用诸位费心”。沃伦一出去,她立刻挺直了身板,脊背终于靠在椅子背上啦!她身边坐的正好是另一个新总监,上任才一个多月的法兰克张,是公关总监。

莉莲走出去,从门外带来人事部小职员塔莎李。莉莲说:“塔莎今天起调来当我助理。”

这阵掌声倒真挚热烈,因为塔莎是公司里的小美人之一。

上午的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才结束。四十来岁的法兰克回办公室做一个媒体活动计划,他得意扬扬地点着头,自顾自在自己小房间里吹口哨,老片子《桂河大桥》里战俘吹的调调。隔壁房间莉莲使劲咳嗽了一声,把法兰克的小调咳没了。

傍晚五点五十分,莉莲背起路易威登包包,打电话调司机老张把车停到公司大楼底下。她一溜烟走了,和谁都没打招呼。

法兰克正和相熟的记者通电话,一边调笑,一边看老板扭腰肢摆蚂蚁屁股出去,他对着话筒说:“你还说对了,我怎么老摊在女人手下当总监?再当下去变太监!”挂了电话,他收拾收拾,准备叫出租车回家。

“哎,法兰克,你空吗?我想问你一件事。”沃伦的继任、物流新总监帕米拉邓歪着头站法兰克门口,朝他露出一个求助的笑。

法兰克点点头:“坐。我正要打车,你也要喊一辆吗?”

帕米拉满面孔惨白皮肤都皱到一处,突然很真挚地说:“怎么回事呀?我第一天来,她就对我说八点找我谈话!”

“八点?早了点吧?早上交通不便,你明天得早起了!”法兰克说。

“不是明天早八点,是今天晚八点!”帕米拉绝望地喊道。

法兰克本想说什么,想想莉莲还好没让自己留下开会,于是憋得喉结滚动,只望着帕米拉傻笑。他也才来不久,如果能忍住不说,大家还不至于议论他会不会做人。

“我已经听说老板是个工作狂了。”帕米拉突然绷紧了脸皮,“我上有老下有小住得又远,她这么给我做规矩可不行,我宁可不做了!”

法兰克嗯一声,安慰帕米拉:“可能今天有啥急事吧?别冲动,你我都刚换工作,容易吗?”

法兰克手下有个化妆品注册组,负责向药监局申请备案凭证。

组长薇薇安黄是个资深经理,在公司已工作了八年,看走了几任大老板,自己坐得挺稳。她大眼睛薄嘴唇,鼻梁纤细挺秀,蛮玲珑的上海女人。

法兰克上任,莉莲特别对他说:“薇薇安是个挺漂亮的女人。”

法兰克说:“不担心,我老得荷尔蒙也不愿意分泌了。”

莉莲笑笑:“她和你前任挺要好,现在恐怕还常联系。你留点神!”

在外企里,一个总监的前任和后任都是他敌人。后任不必说是占他位置,除非因为他高升;前任则往往给后任留坑子,一是显自己能耐,没人替代得了,二是向公司示威。最可怕的前任是和公司有过节儿,人走了还留下眼线,在外面琢磨里头,继续给后任吃药,以达到让老板难堪的目的。所以,如果薇薇安是前任留的眼线,法兰克可要小心!

薇薇安不是省油灯,她忽闪几下大眼睛,就来找新老板法兰克了。

她走进法兰克办公室,看老板的眼睛蒙了水色:“法兰克,我能找你说点事吗?”

法兰克正在琢磨自己的事,被打断有点气恼,抬眼一看,气恼忘记大半,薇薇安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那感觉讲不清,反正没男人会对这样子神色的女人说不。

他点头,薇薇安把门关上。还没坐下,眼泪水就断线珍珠般落下来,掏一条白手绢擦。

“法兰克,我们做不下去了!整周整月加班到晚上九十点钟,回家顶着月亮,上班月亮还在天上!”她登时哭得眼睛通红。

法兰克有点心惊,问:“以前呢?我的前任如何处理呀?”

“注册量一年比一年多,年均增长百分之三十,可我们的注册员还是五个,从来不增加。”薇薇安说这话的时候,不再是个委屈小媳妇了,神色凄厉,像是要把莉莲从躲藏的地方拖出来。

“那怎么可能?”法兰克张大了嘴,一面孔傻相。不相信又不能不相信。

薇薇安又流泪了,越来越多几乎决堤的泪水证明她说的几乎就是事实。

法兰克送上一张餐巾纸,说:“我烦孟姜女,别哭长城哦!说说你找我的目的。”

薇薇安懂事,即刻擦了脸,端正说:“我们都吃不消了,莉莲每天晚上不回家在公司坐镇,我们哪个也别想九点半前回家。我们是人,我们是女人。有家的要带孩子,没家的要找男人!”

那也是,这话朴素。法兰克听进去了。“还有呢?”

“莉莲也太狠了,加班费一分钱也不给!”薇薇安抬起脸,看法兰克表情。

法兰克太惊愕了,这样子对待下属,莉莲今后能善待他法兰克?他想到了刚走的沃伦和刚来的帕米拉。

薇薇安站起来踉跄着走了。其他姑娘陆续进来,关起门对着法兰克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耗光他一盒纸巾。下班时候,法兰克一出门,一个小调立马冲到喉咙里,他在出租车上开唱:“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

过了几个星期,这天法兰克接到老婆电话,下班后六点半在恒隆门口等他去逛店。他六点一刻正要出门,莉莲站到办公室门口喊他:“法兰克,来一下!”

法兰克走进老板办公室,这房间自然比他的房间宽敞,还放着紫色的蝴蝶兰。莉莲说:“你该陪陪你的姑娘们,她们每天加班,你不在,有怨言呢!”

法兰克脱口而出:“莉莲,我太太在楼下等我。你了解我们上海男人的嘛,两个老板,工作上的老板管白天,生活上的老板管黑夜。管黑夜那个,下午六点起接手!”

同是上海人的莉莲被噎住了,忌惮楼下等着夫君的那个“黑夜老板”。趁她没接上嘴,法兰克溜了。

满怀胜利喜悦。

塔莎给莉莲当助理,说白了,也就是秘书。当了一个月,塔莎回去找人事部总监,说话脆得跟薯片似的:“加了一个月夜班了,您看着办吧!要么我走人,您还不能缺我这一个月加班费;要么我回人事部,加班费就算了!”

塔莎回到人事部,负责替莉莲找新助理,她卖力,没多久,新助理就来了。

这女人来得让大家发愣。

你看她进办公室穿着双凉鞋,脚后跟一玩花样,就成了拖鞋。她立在拖鞋上,歪屁股走路,嘴里发出“嘁、嘁”不屑一顾的声音。年纪有三十多了吧?剪个短发,满面孔看不懂世界的表情。她往莉莲门里去,一路喊:“莉莲啊,侬勿是搞错了伐?”

谁是谁的助理呢?大家纳闷。转而大家愉悦起来,跟看戏似的。

这女人人不坏,莉莲不在就拉住大家拉家常,就差端起打毛线的几根针了。她英文名叫艾拉。法国留学回来的法兰克不叫她艾拉,给她起个绰号叫“喔啦啦”。

喔啦啦到处传播小道消息,怂恿大家买股票。她先和她觉得重要的人讲:“快点买进大飞乐!”几个总监将信将疑在六块六毛时买了点;然后她告诉小姐妹,她们在七块时扑进去。一个星期后股票涨了百分之五十,大家出货。喔啦啦斜着眼一个个问:“啥辰光请我客?”独独她不告诉莉莲,莉莲一分钱没赚到。

“侬哪能勿告诉我?!”莉莲看大家赚钱,就半开玩笑问艾拉。

艾拉绷起脸,噘着嘴,嘴上面好挂路易威登包包,说:“不敢!伴君如伴虎,万一亏钱你不恨死我?”

周末莉莲让法兰克约了商检局的关系一起去苏州度假村,感谢他们加快检验速度。

法兰克去莉莲办公室汇报,正碰上喔啦啦在哇啦哇啦叫喊:“啥么事?周末要加班?合同上写过伐?”莉莲不知低声咕噜了一句什么,喔啦啦突然发飙:“侬是个暴君!”她一张面孔青了,掀一阵狂风飙出莉莲门……法兰克看见莉莲脸发黑,她对着法兰克软弱了一下,说:“侬看看格只女人!呒没王法了!”

从此,喔啦啦就像老板欠她多还她少,走路越发浪里浪荡,腰扭到弯脱。多了一句口头语:“怪伐?”

“怪伐?”她说,“天天夜里弄到九点半回去伊讲?伊不要男人格?”

“怪伐?”她说,“女儿打电话找娘,她一句话‘妈在开会’就挂电话伊讲!开啥会啦?就是跟我讲讲闲话呀!”

“怪伐?”她说,“比利时总部寻伊,吓得来,像只小母鸡,对付阿拉下属,怎么凶巴巴?”

帕米拉渐渐一星期加五个晚班两个周末班,两只黑眼圈像熊猫,她睡眼惺忪对喔啦啦讲:“侬勿想做了对伐?背后讲老板坏话!”

莉莲倒表现得绝对大度,仍旧用着喔啦啦。她通知楼层要装修了,大家搬十七楼办公,十六楼翻新期间由艾拉协调。

喔啦啦不动声色,到每个总监办公室关照:“浙大网新要换庄,八块跑跑脱!”又去关照小姐妹:“七块半跑就跑啦,哪可能逃顶的?”独独不通知莉莲,哐当股价砸下来,直接变成四块五。老板死死套牢。

“迭只害人精!”莉莲吐血,正骂。害人精扭着来了,凉鞋穿成拖鞋,把辞职信拍莉莲桌上:“好啦好啦,勿吃侬这一碗啦!拜拜!”

这女人竟这样一路扭出去,来时落人眼镜,去时去得邪门。

为了安抚生气的莉莲,人事部总监亲自出马,招来一位绝对贤淑的玛丽当莉莲的新助理。

为庆祝引进现代化仓储设备,大家去浦东仓库区欢庆。

帕米拉满面孔喜色,苍白脸颊添两朵蛋壳红。法兰克扯扯她袖管:“混得还好,不加班吧?”

“什么呀,加班?”帕米拉哽咽,“为了这项目,两个月没回家了,住在仓库旁边宾馆里!”

“啊?”法兰克看看她脸,水肿发绿,真的可怜了。

“你认了?”他悄声问。

“我前面工作辞了,我不想fail(败)在这里呀!”帕米拉说。

莉莲陪着中国区总裁进来剪彩,帕米拉喜气洋洋,上身前倾,那阵势像一个舞龙队的女头目,喊一声就要连筋斗翻出去。

这次以后,大家不再叫她帕米拉,都改口叫“趴总”。其意不详,但都琢磨着这外号好!

莉莲现在就爱带着“趴总”,到东到西“趴总”不离左右,就“趴”边上。新来的助理玛丽被派在装修工地上,戴着防尘口罩,和工人逐条落实莉莲的意思。

为了手下一个可怜人,法兰克和“趴总”吵起来了。

陈芸芸是个胖姑娘,但她是到了公司才胖起来的。和其他女孩比,她觉得自己很不幸,因为她不是正式员工,是从供应商那里借调来的,待遇不一样。虽每季度员工福利(价值人民币三千元的公司品牌化妆品)她也有份,但其他福利她没份。

她虽是借调来的,但公司一天都缺不了她。她对口商检,为公司货物顺利过检,她当了商检局长工,随叫随到替商检人员干杂活。譬如商检员在目录里喊出一个眼霜,按道理得自己趴下去纸箱里找,现在纸箱里成天趴着陈芸芸,她熟悉!陈芸芸还得管商检局所有人叫老师,毕恭毕敬,时不时掏钱请老师们吃饭。

为成为正式职工,陈芸芸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莉莲眼神不好,为了让莉莲看见自己,每周有三个晚上陈芸芸竟干到凌晨,直接睡在空无一人的仓库里!男朋友要见她一面,只能来给她送早饭。

这太过了,法兰克急着为陈芸芸找下手,可莉莲交代,顶多给个实习生。

人呢,心不能软,心软的老板好比霜打过的柿子,谁都看得出。陈芸芸在莉莲面前充满干劲,一见法兰克却泪水涟涟,伤心不能自抑。

“趴总”爱惜自己人马,把和物流、商检搭边的事都悄悄推给陈芸芸,陈芸芸快崩溃了,对法兰克哭:“算了,算我三年给公司白干,我只能辞工了,我内脏不行了!”

法兰克找“趴总”说理,“趴总”怒道:“我不也没日没夜干吗?她有什么好委屈的?就你法兰克心好?就你会过日子,每天准时下班呢!”

法兰克说:“你讲不讲理呢?你怎么变了呢?”

“趴总”上下打量法兰克,忽然软了口气:“我跟你说句知心的,你这样子没法当好总监的,莉莲跟我说过,你对手下人太软!你要fail的!她现在用你,是因为你在外头有能耐,你的前任搞事,你替公司挡得住。”

“你来的时候不是说不会妥协吗?”法兰克点头,“怎么变了?”

“趴总”叹口气,说:“我觉得老板她也不容易,家里都扔开不管,也在拼命。她拼,我只好体谅她、陪她啰!”

法兰克点点头,记起有一天看见莉莲发三十九度高烧,歪歪倒倒去旁边中心医院开点抗生素,在办公室一把把吃药,继续上班,仍旧晚上九点半才走。

“她拿什么年薪?我们拿什么年薪?能像她那么干吗?”法兰克发牢骚。

“这倒也是!”“趴总”同意这一点,说完就去干活了,陈芸芸的事,跟她说了白说。

法兰克唯一能办的事是请手下吃饭。

人人都吃腻了,吃完了还不就是回办公室加班?

眼睛哀怨得像京剧演员的薇薇安把辞职信放在法兰克办公桌上。法兰克说:“你考虑清楚没?你都是公司元老了!”

薇薇安眼珠子定烊烊,像两汪积水塘。她低沉沉慢悠悠说:“老公要和我离婚,我只能辞了。”

法兰克说:“你稍等一两天。”

莉莲狐疑地看看法兰克递过来的辞职信:“你?”

“不是我,是薇薇安。”法兰克说,“因为加班。”

“嗬嗬。”莉莲冷笑一声,“又来了,又想要挟公司?大老板最恨这样的人。”

“你告诉她,要走请便!公司不和她讨价还价。还有,你不觉得你对下属太纵容了吗?”莉莲趁势问。

法兰克无话可说,退出来,到楼下抽一支烟。

紧接着,就是陈芸芸住院,在病床上,她写了封哀婉的辞职信,说身体坏了,不能再为公司做贡献了,恳求原谅。法兰克在高层会议上鼓勇对大老板说了陈芸芸,大老板说:“这么好的员工,如此忠诚,为什么人事部不解决她的编制呢?”

陈芸芸的好运传遍了公司,大家都为她心想事成而唏嘘不已。没人嫉妒,她的加入已成众望所归。中午,薇薇安像只白鼠钻进法兰克办公室:“法兰克,我的辞职信还在你手里?”法兰克看她一眼:“是啊,还没问莉莲呢!”

“那你还给我吧,”她垂下什么都明白的大眼睛,“我还是太平点吧!”

“那好!”法兰克松了口气。陈芸芸和薇薇安都保住了。

终于年底近在眼前,今年公司六个品牌都做得好,销售额平均增长百分之三十。比利时总部高兴得不行,董事会大佬要来上海看店看公司。

莉莲又兴奋又紧张,她准备着自己的汇报材料。

关于对她的评价,据说比利时总部两派截然相反,有人说她能力平平,为人缺情商,有人却说她是中国业务不可缺少的管理人员。大家都想看看这次董事会的大佬们到了上海会如何评估莉莲。

董事会让总监及以上的中国管理层人员都出席会议,法兰克和“趴总”这两个第一次列席的新人很期待能学到些什么。

莉莲发言了,她展示了一个图表。远远看去,那是一把剪刀。

业务指标持续强劲上升,向上翘起,而由莉莲全权负责的公司成本,却连年下降,呈向下滑坡的四十五度。两根指标线交叉成一把剪刀。

比利时董事们议论纷纷,中国业务如此急剧扩大,市场占有率显著上升,莉莲竟还能让成本下降,让雇员数持平,未增加人力成本!这太不可思议,他们举起相机和手机,拍摄莉莲的剪刀,还让莉莲站到她的图表旁合影。

莉莲成了公司全球范围的明星,非但不见她高调,反而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公司里凡职级比她低的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剪刀”,她立刻生硬地改换话题。

风向是很高深的学问,历史上懂得种地的全是好农人,懂得看天气和风向的是天赋异秉的人才。莉莲手下那批总监和高级经理虽然不是人才,但也感到天气在变。

莉莲也有自己的老板,她的直属老板中国区总裁先生在公司高层会议上一会儿夸奖她,一会儿却又说她创造的“剪刀”无异于杀鸡取卵。

法兰克的办公室和莉莲的紧挨着,他打任何电话都要压低嗓音,这让他非常不爽。反过来,如果他愿意,他的耳朵也能听到老板的一些动静。法兰克对天气的变化有他自己的观察:他听见莉莲在办公时间和女儿讲电话,听不清讲什么,只听见她重复“妈妈”这两个字,讲了十来分钟。有过第一回,又有第二第三回,莉莲的女儿们,大概获准随时打电话找娘了。

薇薇安的老公又周期性发作,盯着薇薇安准时下班,这回竟然信口把老婆的顶头上司法兰克牵到醋海里,骂老婆成天陪着上司不归家。薇薇安苦就苦在不能解释这法兰克从不加班,她一口气闷在心口,又找法兰克扑簌簌下泪。

奇怪就奇怪在莉莲了。法兰克私下准薇薇安连续两星期不加班,莉莲第一天就发现了,可整整两星期都没找法兰克算账。

两周一过,薇薇安乖乖地恢复加班,她以她老员工的警觉对法兰克致歉:“我怕连累你呀!”

“趴总”竟然获邀到莉莲家做客,虽只是一顿仓促的下午茶,她激动万分,她问过周围人,好像从没有任何下属获得过这种礼遇。

莉莲的丈夫是泰国华人,他们在城西的涉外别墅区有一栋六百平米的房子。虽说式样陈旧,想到它这些年增值的倍数,谁也不会遗憾入手的。

莉莲的老公和女儿们同“趴总”点过头,就开车出去,留下莉莲款待她的亲信。“亲信”这词不用提及,自发在“趴总”心头闪现,她又惊又喜。

当然,宴无好宴,茶无好茶。莉莲可不会同下属拉家常。

“你怎么看法兰克?”她给“趴总”沏茶。

“法兰克?”“趴总”一头雾水。

“你说说,你和法兰克一个时间进公司,如今,你俩的状态有啥不同?”莉莲问。

这问题就好发挥了,“趴总”心头一喜,放下疑虑:“我俩是不太一样。法兰克有资源,社会上有关系网,他轻松点,我只有埋头苦干。苦不苦,莉莲你都看见的。另外嘛,法兰克想当好人,我嘛,我自然也是个好人,但我更听你莉莲的话咯。”

“你这傻瓜也是不傻的。”莉莲扑哧笑了,喝茶,“‘趴总’,你出息了,人事部已经同意你升职。你虽然加班加点吃点苦,在背后骂我骂得不亦乐乎,但你今天被公司认可啦!你现在好好想想,想想我莉莲是帮你还是害你。”

“趴总”张开小嘴,合不拢:“真的?”

莉莲嗤一声:“其实,帕米拉,你看着比法兰克他们几个傻点,其实比他们聪明。他们看不明白公司,也看不明白自己,公司也永远不可能把他们当自己人。我今天为什么请你到家里喝茶?其实不只你一个,每个被公司认可的人都会由上司请到家里喝茶,这是公司一个秘密传统。有些人,干了再久,都不会被邀请的。”

“我不明白。我为啥被公司认可?”“趴总”真的糊涂了,宁愿求问个究竟,否则会被好奇害得整夜睡不着。

“简单,一听就明白:帕米拉,你用自己的服从和无条件的自我牺牲成全了公司的物流系统,证明了你的前任不是做不了,只是不肯做。现在,公司认为,你和我莉莲一样,能make it happen(把说的变成事实)!你懂?”

“趴总”满心喜悦,似懂非懂,傻看莉莲。只听莉莲一声冷笑:“大家现在都拿我和‘剪刀’两个字相提并论,在布鲁塞尔,还有人称呼我‘剪刀莉莲’。他们啥意思?他们是吃醋。这些人知道得清楚,其实谁都可以创造这‘剪刀’,只是他们不愿意被人戳脊梁骨。在这个全球体系里,这是我也是你,是我们这些人的机会!有钱人演大慈善家,我们出来挣钱的人能演什么角色?可笑的是那个法兰克,大男人一米八三,连个陈芸芸的苦肉计也受不住!”

“趴总”恍然大悟,好像眼前有幕布拉开,看见了后台景色:“莉莲呀,谢谢你了,其实我和法兰克一样一样的,你不栽培我,我也是废料!”

如此这般,夜里九点半下班的伟大团队,继续支持市场创造着可观的销售利润。布鲁塞尔的董事会期待持续看到“莉莲的剪刀”。对他们而言,这已是关于奢侈品行业如何也能从血汗工厂模式获利的研究项目。

莉莲的工资花红四十五度直线向上,她的员工口碑曲线很配合,向下四十五度,也呈现一把完美的剪刀。

斗转星移,两年过去,公司的当任中国总裁被一剪子剪下去,离开了公司;公司品牌的总经理也大多数换了人;法兰克和他的手下十几个人,除陈芸芸和薇薇安,也都离开了公司;“趴总”的手下全部离开了公司,换了新人;莉莲的助理又换了好几茬。当任总裁离职后,莉莲曾向新总裁提交辞职信,结果布鲁塞尔让她官升两级留任。“趴总”继续面无人色担当着重任,她把家搬到了仓库附近五百米内。

莉莲毕竟是个女人,最近有一天她忽然崩溃了,她和她最新助理出去喝酒,醉了后说:“再做三年,我也够了。我退休就算没人看望我,我总能陪着女儿过吧!就算有人骂我,我关起别墅大门也听不见。就算路上碰见,就当没看见总可以吧?”

她那很年轻的新助理看她醉得迷糊了,打电话喊司机开车来,然后打开莉莲的路易威登包包,掏出她的金卡代她埋单。

埋了单看司机还不到,助理突然从自己包包里掏出把锋利的韩国指甲剪,又战兢又兴奋,捧起莉莲干巴巴的手,把老板精心留的指甲一个不剩全绞平。

莉莲上了车,迷迷糊糊由司机送回家。

新助理上了出租车,懒洋洋打电话给她妈:“妈!你不是说过要有人欺负我,手伸过来太长,我就该找机会把她指甲绞掉吗?我绞了!”

那妈在千里之外,半夜睡得迷糊,听宝贝女儿这么一说,就咕哝了声:“好嘞!闺女,如果绞了指甲还没用,下回直接剁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