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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长篇专号》2020春夏卷|刘庆邦:女工绘(节选)
来源:《花城长篇专号》2020春夏卷 | 刘庆邦  2020年08月13日07:34

第一章

五月里来五端阳

地下生煤,地上长庄稼。矿工在地底挖煤,农民在地表种庄稼。矿区建在山里,与山村互有交叉。煤矿是后建,地盘总是小。农村来历久远,范围总是大。煤矿左突右冲,似乎老也超不出广大农村的包围。矿工用矿灯指出一线光亮,走在井下纵横交错的巷道里,以为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出得井口稍一眺望,不远处就是农村的庄稼地。地下的煤都是黑的,黑得一成不变。而庄稼刚出苗时都是绿的,一成熟就变成了黄色,黄得遍地流金,浩浩荡荡。

小满过罢,离芒种和端午节就不远了。小满见“三新”,指的是新大麦、新蒜和新茧。新大麦是看到了,新蒜也吃到了,只是作为第三新的茧子很难看到。茧由蚕结,现在的人都不养蚕了,哪里会看得到白银蛋蛋一样的新茧呢!如果说大麦是麦科中老大的话,小麦当是老二。“老大”熟过“老二”熟,大麦一熟,不过三五天,小麦紧接着就熟了。因大麦产量低,脱粒难,磨出的面也有些发黏,不好吃,农人种大麦总是种得很少。小麦与大麦正相反,大麦的缺点到小麦那里都成了优点,小麦产量高,脱粒易,磨出的面粉又细又白。用小麦面蒸出的馒头一捏一弹,吃起来满口麦香。擀成的面条筋筋道道,扯都扯不断。看来世上的东西不见得大了就好,小了就不好。

成熟的麦香,随着五月的熏风连天波涌,一涌一涌就涌到矿区去了,涌得一浪高过一浪。矿区的人大都从农村而来,不久前才脱下农装,换上工装;放下锄头,拿起镐头,他们与农村有着扯不断的联系,对成熟时节的麦香有着天然的敏感。他们不必特意去想,也不必特意去闻,只要呼吸的通道还开通着,麦香前呼后拥,忽地就扑进他们肺腑里去了。但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哎呀,麦子熟了!是哩是哩,布谷鸟在叫,紫燕在空中掠来掠去,云彩也仿佛被麦子映成了金色,成了祥云。五月的麦香是一种燥香,香气里有一种热腾腾的气息。五月的麦香是带有锋芒的,一如万千麦穗上炸开的麦芒,会给人们的肺腑构成一种刺激。生活在矿区的人们家家烧煤,煤炭燃烧时会散发出浓浓的硫黄味儿,在他们闻来,硫黄味儿也是香的,让他们认为是煤香。相比之下,煤香与麦香差远了,麦香更原始,更浑厚,也更有力量,麦香一来,就把煤的香覆盖住了。受到麦香熏染和刺激的矿区的人们,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转来转去,似乎在找收割用的镰刀,和下田戴的草帽。

华妈妈在为过端午节做准备。五月里来五端阳,做甜酒,包粽子;缝香包,抹雄黄;艾枝插在门头上,出门就见杏儿黄。趁附近的农村开始割麦,华妈妈去地里捡了一些人家没收净的麦穗,回家用擀面杖在地板上捶出麦粒,下到住在沟底的农家,借用农家院子里的石头碓窑子,舂去麦粒上的麸皮,就成了麦仁。有了新麦胖胖的麦仁,到端阳前夕,就可做甜酒了。在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民谣提示下,华妈妈在每年的端阳节都要做一瓦盆甜酒。她做甜酒做得得心应手,每年的端阳节都会给全家人带来口福,并给下一年的端阳节带来盼头。缝香包,是用五彩布包着草的草末,缝成多种形状,给孩子佩戴,把小臭孩儿变成小香孩儿。抹雄黄呢,是抹在孩子的口鼻处和耳朵眼边,以防夏日里有毒虫侵袭。华妈妈的三个孩子都大了,他们不愿意再戴香包,也拒绝再抹雄黄,这两样可以免去。至于在门头上插艾枝,那是必须的,青艾特殊的气息,代表的是节日的气氛,门头上一插上艾枝艾叶,就表明端阳节到了。湿艾晾干后,至盛夏蚊子猖獗时,可以把艾在室内点燃,驱赶蚊子。目前的问题是,今年的端阳节还要不要包粽子?包粽子所需的大米是有的,小蜜枣是有的,只是缺苇叶。包粽子不能用别的任何叶子代替,只能用苇叶,只有用苇叶包粽子,粽子才有那么一股子清香气,才能吃出端阳节的味道。世上被称为绝配的事物不是很多,苇叶和粽子堪称绝配。苇子是喜水喜湿的植物,只有在水里和湿地里才能生长。而华妈妈所在的矿区处在浅山地带,虽到处都是沟壑,却缺河少湖,缺水少湿,不利于苇子的生长。每年临近端阳节,苇叶在县城有卖,买苇叶只能到县城去买。华妈妈住的地方离县城远一些,走小路十多里,走大路二十多里。小路曲曲弯弯,穿山越沟,都跟羊肠子一样,不好走。大路是煤炭外运的通道,朝天而开,要宽敞一些。宽敞的大路也不是很好走,上坡下坡不说,路上老是有拉煤的卡车呼啸而过,吓得贴边走路的人们仄着一边的膀子,紧张得很,一路都不敢放松。去一趟县城的人,难免会占一些便宜,那就是满头满脸的煤尘。

往年去县城买苇叶,都是由华妈妈的大女儿华冬梅执行。华妈妈的丈夫留下的有一辆男式加重自行车,眼下家里只有华冬梅一个人会骑。这天是星期天,华冬梅不上班,按理说,她骑上车走大路,去一趟县城不是什么难事,一两个钟头就能把苇叶买回来。干苇叶很轻,一把苇叶跟一把鸿毛差不多,不会对华冬梅构成什么负担。可是,华冬梅今年不想去买苇叶了。她习惯把端阳节说成端午节,说谁规定的过端午节非要吃粽子,我看不吃粽子也能过。粽子不就是一个米饭疙瘩嘛,把米饭攥成一个疙瘩一吃不就得了。这是华冬梅说出来的话,她的没说出来的话还有很多。好比她的话是一棵苇子,说出的话只是苇叶,没说出的话才是苇根,苇根要比苇叶多得多,也深得多。在她看来,过端午节的那一套习俗,都是农村兴起的,养成的。农村有苇子、艾草等,可以就地取材包粽子,插艾蒿,是凑热闹的意思,也是苦中作乐的意思。华冬梅没在农村生活过,她一出生就在矿区。她们家的户口是矿区户口,城镇户口。这样的户口还有一个说法,叫非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的门户里,生活的就是非农业人口。矿区有一个管理机关,叫矿务局,金宝矿务局。矿务局周边建有医院、学校、幼儿园、俱乐部、百货商店、银行、自来水厂、机械修理厂、水泥支架厂,还有粮店、菜店、肉店、理发店、缝纫社等。矿务局虽说还没有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没有形成一座城市的规模,但已经有了城市的雏形和做派。以矿务局作依托,华冬梅给自己的定位是城里人。她挣的是工资,领的是粮票和布票,吃的是商品粮,穿的是细布衣,不是城里人是什么!既然是城里人,就要跟农村人拉开距离,在吃的方面,穿的方面,用的方面拉开距离,连说话的口气,走路的姿势,最好都要拉开距离。比如农村人做饭都是烧柴草,村里烧得狼烟动地。城里人做饭都是烧蜂窝煤,早上掀开炉盖,蓝色的火苗不声不响地就长起来了。再比如农村人整个冬季都不洗澡,白皮上面差不多结一层黑皮。城里人每个单位都有澡堂,天天洗澡都可以,人人身上都带着水香。那么在过节方面呢,城里人就不一定跟着农村人的套路走。城里人过五一国际劳动节就可以了,不一定再过什么端午节。就算过端午节,也未必要在门头插艾草,非要吃什么粽子。过端午节跟农村人一个过法,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呢!

华妈妈驳不倒大女儿,她不知道中国有个汨罗江,从没听说过屈原,说不出端阳节吃粽子的由来,更说不出是谁规定的。她只知道,五月端阳吃粽子的事,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祖传一祖,一辈传一辈,传得时间长了,就统一了,就成了传统。在华妈妈看来,不管过什么节,都是以吃点什么为标志。比如过中秋节,就要吃月饼,不吃月饼,就不算过中秋节。过端阳节也是同样的道理,不吃粽子,算什么过端阳节呢。要是不把吃粽子的传统接过来,传下去,传统岂不是中断了嘛!大女儿把粽子说成是米饭疙瘩,这种说法对粽子是贬低的,甚至是冒犯的,华妈妈也不能同意。粽子要用新鲜的苇叶包,里面要包蜜枣,还要用白棉线绳缠好几道。用清水煮熟的粽子,有蜜枣的甜味,还有苇叶的清香味,绝非米饭疙瘩所能比。还有端阳节吃粽子,总能唤起一些回忆,让人想起往人往事。她刚结婚那年,因为家里穷,过端阳节家里只包了两个粽子。她给丈夫吃了一个,另一个她舍不得吃,给丈夫留着,等上夜班下煤窑的丈夫回家后还给丈夫吃。不料,那个粽子被偷吃嘴的老鼠吃掉了。她不舍得吃,老鼠们倒是不客气,把那个粽子吃得一点不剩,只剩下被撕破的苇叶。每想起那件事,她都禁不住心潮涌动,有些眼湿。她不想回忆过去的事,但有端阳在,有记性在,有关于粽子的记号在,她管不住自己的回忆。回忆有时候像做梦,谁都管不住自己的梦,梦信马由缰,一梦就梦远了。不是三千里,就是九万里。

至于今年的端阳节还要不要吃粽子,她这个当妈的说了不算,大女儿说了也不算,还得听一听二女儿华春堂的意见。桃有桃核,菜有菜心,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们这个四口之家,目前主事的人是华春堂,诸事最后一锤定音的也是华春堂。这事情颇有些稀罕,男主人不在了,当家的怎么就轮到了华春堂呢?从家长角度讲,男家长走了,接着当家的应该是女家长,也就是拥有三个孩子的华妈妈。就算华妈妈不愿当家,或没能力当家,从三个孩子的年龄上排,华冬梅是老大,这个家应该华冬梅当。如果从性别的角度讲,用长远的观点看,也可以像培养接班人一样试着让儿子华根成当家。可目前的实际情况是,当家的却是二女儿华春堂。全家人没有开过会,没有投过票,也没有进行过举手表决,当家人不知不觉间就落到了华春堂头上。国有国政,家有家政,如果当家也算一项行政权力的话,他们家没有进行过角逐,更没有发生过争斗,发言权和决定权像是自然而然就集中在华春堂身上。其实华春堂并不想当家,每次就某件事情表态时她都有些叹气,像是有些无奈。

此时华春堂也在家里,她不声不响地待在那半间小屋里。小屋没装门,门口只挂了一幅毛蓝布上印细瓣白花的布帘子。布帘子隔影不隔音,妈妈和姐姐在外间屋说话,她都听得见。不管妈妈和姐姐说什么,只要妈妈不问到她,她都不插话,不从小屋里走出来。

他们家住的是矿务局统一盖的职工家属房,前后好几排,都是平房,每一排平房里都住着好几户人家。华春堂家住的房子只有一间半,一间大屋,半间小屋。从大屋拐出一小块地方,是他们家的厨房。小屋窗外贴墙搭起一个棚子,说是盛蜂窝煤,里面却支了一张小床,由华春堂的弟弟住。弟弟说,他成蜂窝煤了。华春堂说,蜂窝煤挺好,可以燃烧自己,温暖别人。爸爸在世时,大屋的双人床属于爸爸和妈妈。大女儿和二女儿睡在半间屋里的那张小床。家庭成员的位置发生一些变化,是在爸爸发生工亡事故之后。这地方的小煤窑,以前都是私人所开。开小煤窑的人没有多少资本,称不上是什么资本家,顶多算是小煤窑主。解放后,所有小煤窑先是公私合营,紧接着就收归国有。由国家管理的煤矿,一开始叫煤炭公司,很快改成了矿务局。因矿井分布在金封县和宝正县两个县境内,两县各取一字,就叫金宝矿务局。金宝矿务局成立之后,华爸爸不在井下挖煤了,调到矿务局医院烧锅炉。在井下挖煤,危险总是多一些。水一重,火一重,矿压一重,瓦斯爆炸又一重,一重更比一层凶,哪一重过不去,都有可能丧命。到医院工作就好多了,不会再遇到像井下那么多的自然灾害,不必每天都提心吊胆。当然了,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每个人都有可能生病。华爸爸在医院里上班,眼前走来走去的都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就算偶尔生了病,看病也方便些。可谁会想得到呢,医院里冬季取暖用的锅炉发生爆炸,竟把正往炉膛里添煤的华爸爸给炸死了。谁都说不清锅炉爆炸的能量是多大量级,只知道锅炉像一枚巨大的炮弹一样,威力非常之大,把锅炉房的房顶送上了天空不说,还把医院的不少门窗玻璃都震碎了。“炮弹”里装的虽然不是炸药,但里面有沸腾的开水,有压缩性的蒸汽,骤然爆发,恐怕跟炸药也差不多。锅炉的铁皮虽说不是炮弹皮,但铁皮一旦被炸成碎片,跟杀人不眨眼的炮弹皮又有什么两样呢!华爸爸是离“炮弹”最近的受害者,他的惨状就不必说了,说了还不够让人惊悚的。反正矿务局救护队的人在锅炉房的废墟里找了半天,扒拉了半天,才把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华师傅找到了。是的,说的是找到了,谁都不敢说找全了。

 第三章 

但谁都不可否认,从四面八方集中到东风矿的这些工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处在青春期。有一个电影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他们是我们矿里的年轻人。一时间,整个东风矿,到处都是青春的身影,青春的面庞,青春的脚步,青春的声音,青春的气息。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就跳起来,正着身子跳过,再侧着身子跳,跳得跟猴子一样。他们又走着走着,两个人就忽然扭在了一起,到路边摔起跤来。他们摔的是城里流行的竞技性式活跤,你抓着我的胳膊,我拉着你的胳膊;你推我一下,我拽你一下;你勾一下我的腿,我绊一下你的脚,摔得闪转腾挪,不可开交。摔跤的场面很好看,有人摔跤,就有人围观,有人喝彩,路边很快就形成了一个热闹。水永远年轻,他们如水的青春波浪翻滚。煤永远不老,他们的青春如怀揣一团火的煤炭,一经点燃,就熊熊燃烧。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矿工,她们每个人都像一支正在开放的花朵,走到哪里,“花朵”就开到哪里,鲜艳到哪里,芬芳到哪里。那些上了岁数的老矿工,看到那些风华正茂的女矿工,他们似乎也顶不住了,一个个眼睛放光,鼻翼张开,乐得哈哈的,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年轻人喜欢打篮球,打篮球需要一块场地。在一批又一批新矿工来矿之前,矿上有一个篮球场,但因长期无人打球,场地几乎废弃,场地中央长出了野草。打篮球用的架子、篮板和篮筐还在,只是木制的篮板被风雨剥蚀得斑斑驳驳,篮筐只剩下生了锈的铁圈。篮球早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或许还存在着,就算能找到,恐怕也瘪得跟瓜皮帽差不多。然而,年轻人打球的欲望不可遏止,开封的知青自己从商店买回了圆滚滚的篮球,下班后就在场地上打起来。别看他们在井下已消耗了不少体力和汗水,但仍有剩余体力和汗水,供他们在篮球场上挥霍。场地里所长的野草他们并不拔去,他们的脚似乎就是铲野草的铲子,他们踩来踩去,很快就把野草压制下去,直至消灭。他们打球打得真好,奔跑,传球,抢断,过人,空切,干拔,跳投,灌篮,几近专业水平。篮球似乎也愿意让他们打,他们打得越用力,篮球跳得就越高,越显得高兴。打篮球不是跳舞,但在矿上的观众看来,打篮球的肢体动作和肢体语言,一点都不比跳舞差。打篮球不是演戏,在矿工眼里,打篮球似乎比演戏还来劲,更有效率。年轻矿工喜欢看,老矿工喜欢看,青年女工们也看得兴高采烈,津津有味。篮球场地外边没有看台,没有坐的地方。这一点都不影响观众的兴致,他们就那么挤在场地边上看,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华春堂不大喜欢看打篮球,因为打篮球的人个子都高一些,她的个子矮一些,她的个头与打篮球的人相比,差距太大了。一个人喜欢什么,得够得着喜欢才行。如果够不着喜欢,喜欢就很难实行。听见篮球场边欢声一片,笑声一片,她也过去看了一会儿。还没看到忘我的状态,她就意识到了自己身高的差距,悄悄离开了。华春堂万万没有想到,一位正在场上打球的开封知青,竟成了她日后追求的对象。

年轻人喜欢打乒乓球,打乒乓球不能在地上打,最起码的条件,是需要有一张乒乓球案子。据说矿上有乒乓球案子,但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是郑州的知青,在矿上找来找去,找遍各个角落,终于在矿上用作阶级教育展览室的地方,把那张案子找到了。这个地方曾经是乒乓球室,后来改成了阶级教育展览室。阶级教育盛行过一阵子,人人都去展览室看过展览,接受过教育。目前阶级教育不怎么兴盛了,虽然展览室的门还开着,但很少有人进去参观,展览室里显得有些冷清。他们在南墙的一角找到了那张贴墙而放的折叠式乒乓球案子,遂把案子下面的四条腿拉开,支在地上,卡上网子,拿出自带的乒乓球和球拍,就乒乒乓乓地打将起来。人有了某种技艺,都愿意展示一下。没机会展示,难免心痒手痒。展示出来了,心里才舒服一些。会打乒乓球无疑也是一种技艺,也急于展示,不展示会憋得慌。这种展示,类似于对感情的抒发,把感情抒发出来,他们的心情就舒畅了。再拿抒发感情作类比,凡是抒发感情者,都希望有读者和观众的赞赏。对于这一点,打球的人根本用不着发愁。矿上那些精力充沛的年轻矿工,正发愁没什么东西可看呢,听见有人“抒发感情”弄出的清脆的动静,他们赶紧就过来看究竟。他们一看,就觉得不错,就把“感情”接受下来了,看得眼珠子转来转去追球珠子。他们的眼睛不光追球,还看人,因为打球的还有一位女工。那位女工白皮肤,大眼睛,头发扎成两把刷子,那是相当漂亮。她打起球来也有“两把刷子”,左推右挡,反手吊,正手杀,像是在少年宫练就的童子功。如此明艳照人的角色,平日里走碰面,人们不好意思直着眼看她,一看她不知不觉就把目光的刃子卷了。现在好了,她在案子一头打球,观众也可以理解为她在表演节目,谁想看她都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正好可以看个眼饱。每当她打出一个好球,观众就叫好:好!好!好着哩!还有不是叫好,而是喊漂亮:漂亮!真漂亮!大家会意,喝彩的人表面是为球叫好,夸打球打得漂亮,实际上也是为人叫好,夸打球的人长得漂亮。一时间,曾经作为阶级教育的严肃场合,变成了人声鼎沸的欢乐海洋。

有一点要说清楚,打球的女工不是华春堂。华春堂不会打乒乓球,也不喜欢看别人打乒乓球。有的人是不会干什么,偏偏喜欢看什么,好比腿脚不灵便的人却喜欢看足球比赛,通过看踢足球,在想象中补一下自己的短板。华春堂不是这样,自己不擅长什么,她一般不会去观看,不会直着喉咙为别人叫好。不去看还罢,一去看无异于拿自己的短比别人的长,就把自己的弱势暴露出来了,那何苦呢!华春堂是一个内心要强的人。

年轻人还喜欢听音乐,玩乐器。他们所玩的乐器多是从家里带来的,也有临时从商店买来的。从家里带来的乐器有二胡、板胡、手风琴,临时买的乐器多是秦琴和口琴。矿上有一个礼堂,也叫工人俱乐部。俱乐部里娱乐活动很少,主要是矿上开职工大会的地方。俱乐部没有座椅,座位是一排排用砖头支起来的水泥长条,坐上去等于坐硬板凳,也等于坐冷板凳。夜里,俱乐部里漆黑一片,里面却传出了拉二胡的声音。拉二胡不需要灯光,闭着眼睛也能拉,仿佛越是在黑暗的地方拉得越忘我,越动情,也更好听。看不见拉二胡的是哪一个,只听见二胡拉出来的是慢板,是长调,听起来有些悠扬,也有些忧伤。拉板胡的人是在宿舍里拉,拉的多是一些豫剧的过门和曲牌,也模仿某个著名豫剧演员的唱腔,拉得有板有眼,起伏婉转,跟一个人唱一台大戏差不多。拉手风琴的人不在矿里面拉,他背着手风琴,一个人走出矿上的大门,走到东边的一条山沟里去了,独自一个人在山沟里拉琴。之所以这样做,他的意思是明显的,是不想让矿上的人听到他拉出的琴声。比起打乒乓球,他的抒情才是真正的抒情,是音乐化的抒情,艺术化的抒情。他或许认为,他抒情的曲子都是高曲,在矿上很难找到知音。知音难觅就不觅,每个人最好的知音就是自己,自拉自听就是了。好在山沟里有涓涓溪流,有树木,有野花,还有小鸟,自然界里的一切自然之物,或许能听懂他的琴声呢!他不知道,有那眼睛好使的年轻矿工,见他一个人背着手风琴往山沟里走,便远远地、悄悄地跟了上去。山沟曲曲弯弯,杂树丛生,能藏人的地方总是很多。当拉琴人拉开风琴的可伸缩风箱,弹奏出美妙的音乐时,他们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倾听。弹秦琴的矿工,所弹的琴像是刚从商店里买来的,弹琴也是刚学,弹得还不熟练,还不成曲调,只能像蹦豆儿一样,一个豆儿一个豆儿往外蹦。蹦着蹦着,蹦出的“豆儿”一多,就连贯起来,有了曲调的雏形。吹口琴与弹奏其他乐器不同些,弹奏其他音乐的都是一个人操作,都是独奏,而吹口琴的人是一个集体,形成了合奏。这个集体由四个知青组成,其中,一个是开封知青,另三个是从农村来的知青。他们正在路上走着,就从口袋里掏出银亮的口琴,双手捧着,往嘴边一送,合奏起来。他们正在行进,不管吹什么曲子,都像是进行曲。他们吹《大海航行靠舵手》,也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洪湖水浪打浪》,也吹“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他们吹得都很好,既可以吹单音,还可以吹复音。在吹奏的同时,他们还会用舌尖打拍子,使吹奏出来的乐曲更有节奏感。看见这四个人像口琴仪仗队一样在行进中吹奏,可把那些同样是从农村来的矿工羡慕坏了。他们也想吹,可不会呀,吹口琴不是吃红薯,不是有舌头、有口气就能吹。他们也想加入那四个人的队伍,可他们知道,这四个人的集体是排他的,不是谁想加入就能加入。这没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朋友,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他们吹奏,不反对别人驻足观看,不反对别人听,这就可以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一级作家。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其短篇小说《鞋》获1997—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