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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紫千红
来源:天津日报 | 尹学芸  2020年08月13日07:18

1

时隔多年,万紫千红已经走出了长荣的记忆。那是一款护手油,出自传说中的上海。长荣小时候就觉得上海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就像长在月亮上。对,那么好看而漂亮的圆盒子就像一枚月亮,周边有鲜艳的红花蓝花,镶着黄色的裙边。拧开盖子,下面是一层银色的锡纸,闪着刺眼的光。用指甲小心地把锡纸揭开,突如其来的香气简直要把人弄晕。天呀,那股味道,实在是太好闻了!

姐姐用指甲剜一点,抹到手背上。然后两只手背来回蹭,两只手心来回蹭,就像表演给长荣看,姐姐长霞又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反复搓揉,直到那些香气分布均匀,手背滋润白嫩,指头根根透亮。

长荣眼巴巴地看,她也刚洗了手。因为妈妈和姐姐回来的缘故,她特意把手多洗了一会儿。可姐姐仍然对她不满意。你几天没洗头了?你的指甲怎么是黑的?你的脖子像车轴!天呀,她的耳朵后边就像大粪堆,都要长蛆啦!

姐姐捂住鼻子,就像真被熏着了一样。

奶奶忙完灶上忙灶下,白面里只掺了很少一点玉米面,烙饼。往常奶奶可不舍得放这样多的白面,最少要一半对一半。妈妈背手到菜园里转一圈儿,薅来一头蒜、两根葱。奶奶熬的凉粉晾在盖顶上,青灰色,颤颠颠地冒着热气。烙饼出了锅,奶奶把凉粉放到凉水里,用菜刀切成长方条。因为刀刃朝向手心,每切一下,长荣的眼睛就使劲挤一下。

妈妈择了葱剥了蒜,洗干净以后切碎,放到海碗里,让凉粉顶到头上,凉粉就像戴了绿白相间的草帽一样。“要是有芝麻酱就好了。”妈妈从始至终就做了这点事,她的心思都在吃上。“这盘炒鸡蛋应该多放些油,蓬松起来才出数。”

四个鸡蛋四个人吃,看着是有些紧张。

奶奶“哼”了声,那意思是,你当我不知道,油呢?

油瓶子从春天就剩下了不太多,入夏了,还是那么多。奶奶经常举起来看,晃一晃,再看一看。好像纳闷油为啥突然少了。奶奶烙饼有时就烙死面饼,放一点盐,再放一点五香面。爷爷说,这样的烙饼连嘴唇三层。

“还是放油好吃。”长荣只有锅台高,就知道发表意见。

长荣最先撂下了饭碗。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姐姐手拿烙饼的时候她会想,那烙饼是香的,与自己手里的烙饼不一样。姐姐的小白手就在对面,翘着兰花指,粉色的指甲是透明的。长荣不时偷偷瞭姐姐一眼,汗把头发都濡湿了。她用胳膊抹了下,汗进到了眼里,有些杀得慌,她的眼睛像兔子一样是红的。

“草包出大汗,能吃不能干!”姐姐奚落她。姐姐奚落她的时候妈妈不做声,她埋头在吃饭。她总说自己做饭辛苦,难得吃口现成的。

奶奶把一掐子葱卷到饼里,长荣发现,奶奶很少去夹凉粉和鸡蛋,每次夹都是象征性地夹一点点。这也影响了长荣,长荣的筷子就在碗边伸了两次,没夹到多少东西就又缩了回来。奶奶说:“咋没把小四带了来?小四都该会淘气了吧?长荣眼瞅着就该上学了,你们到底咋打算,是让她在乡下上学,还是让她在城里上学?”

“在乡下上!”长霞尖声说,“家里没她的地方住,她不能跟我住一个床!”她是二姐,还有大姐长桂正在读高中。

妈妈的眼睛落在了碗里,碗里拨了几块凉粉,她每咬一口,白门牙都要晃一下:“我还要上班,小四要上幼儿园,您儿子在钢厂经常加班,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长荣如果再回城读书,您说我还活不活?光是这一堆人的饭,就得个常人伺候。”

“在哪儿上都一样。”奶奶赶紧说,“只要你乐意、长荣乐意。”

长荣悄悄放下饭碗,回了屋里。她们谈的这些,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她三个多月就被奶奶抱到了乡下,一直睡在炕头上。外边依次是奶奶和爷爷。后来爷爷死了,炕上就剩下了她和奶奶两个人。有一次,她摸着奶奶的脸说:“我管您叫妈吧。”

2

小超市在市场的一角,里面只有几张办公桌大的玻璃板拼凑出的柜台,那天晨练结束从这里过,长荣想买个电蚊香。长荣住一楼,一到晚上,蚊子就像开了会一样集体往门上撞。她边走边对同伴说:“永春、吴凤,你们先走吧,我买点东西。”“我们等你。”永春说。吴凤也说时间还早,回去也没什么事。她们住一个小区,去买把菜也叫齐了才走。留她们俩在外说话,长荣进了小超市。纯粹是无意间的一瞥,长荣几乎要惊叫起来:“万紫千红!怎么,它还有?”长荣从没关心过化妆品,过去是没条件,有条件的时候又觉得年龄大了。脸上都是褶子,啥都抹不平。长荣手脚都是要抽筋的感觉,半天舒不出一口气。一瞬间,她好像穿越了,幼时的一切穿越了长长的时间隧道来与她汇合,她忘了眼下连孙女都幼儿园毕业了。

“你在家看家,我下地去种豆子,别让猫把小鸡祸害了。”

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奶奶让长荣看小鸡,长荣就坐在板凳上,半天也不动地方。奶奶戴上草帽,肩扛锄头,布兜子吊在锄杠上,长荣知道,那里面是种子。“为啥种豆子?”长荣问。

“不种我们吃啥 。”奶奶说,“这世界上顶属土地牢靠,种啥长啥。”

长荣看了看小鸡,围在踅子里。下面是一张旧报纸,上面撒了些泡软了的小米。小鸡的小脚丫就在这上面踩来踩去。它们才来两天,对这里还很陌生。长荣问奶奶为啥要泡小米。奶奶说,小鸡太小,还没长牙。

奶奶买了8只小鸡,被邻居家的老猫抢去两只,就还剩下6只。小鸡都是鹅黄色,毛茸茸的,看上去它们离下蛋的日子还很远。

“老猫抢小鸡有啥用?”

“它把小鸡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超市的老板娘是一个胖身量的女人,她一拽一拽地走过来的样子就像只老母鸡。她脸都还没洗,右半边脸上麻麻渣渣,都是枕头硌出来的印子:“大姐,想买啥?”

长荣仓促地说:“这个小……万多少钱?”

老板娘笑着说:“您说的是万紫千红吧?一块二。”

“一块二?”长荣难以置信。

“啊哒。”女人说。

“有几个?”

“好像还剩三个,小店卖不动化妆品,好久不进货了。”老板娘扒拉着货柜里的产品,从一堆东西中把货物扒拉出来。“就剩最后三个了。”她重复说。

“我都要了。”长荣从容了些,摸口袋里的手机。她才学会用扫二维码,是被儿媳妇逼着学会的。“好歹也是退休干部,不跟上潮流哪行。”儿媳妇略带揶揄地说。

三个圆盒子装在塑料袋里,长荣就开始辛酸。她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万紫千红咋会这么便宜,就像小人儿一直没长大一样,这要能退回到过去,多好!

3

长荣心里有鬼,所以凉粉和鸡蛋都难吸引她。她回了屋,打量墙柜上的一只小皮包,像一只鞋壳子那样小,可长荣知道,里面有好东西,就是那盒万紫千红。她亲眼看见长霞把它放进了这个包里。她蹑手蹑脚,就像偷粮食的小耗子。她没想把盒子据为己有,就想凑近了闻一闻,就给长霞放回去。那么好看的盒子,她打心里觉得不配拥有。她的手怎么洗也不白,配不上那么好闻的香气。她把手伸进包里,一下就摸到了那个凉沁沁的圆盒子。她“嗖”地抽出手,闪电一样拧开盒子,揭开那层锡纸,还没容鼻子凑过去,长霞在背后突然一声断喝:“小偷,你要干什么!”

妈妈在堂屋里说:“长霞,不准那样说妹妹。”

“她就是小偷!”长霞继续忿忿,“瞧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不会干好事。如果不当场抓住,她指不定还会干啥!”

圆盒子“当啷”掉在了地上。屋里屋外都是长霞的啸叫声。她说粘上土的香脂就没法用了,这个害人精,偷不成就想着法的祸害,你怎么那么坏啊!

事后很多年,长荣仍记得那种战栗和耻辱。其实香脂没洒出来,也没粘上土,土地硬邦邦,想粘上也不容易。长霞说话一贯口气夸张,她后来做了记者,经常写些文章让长霞看。长霞点赞的时候很由衷,她是她们几姐妹的荣耀。长荣很想告诉长霞她只是想闻一闻,可却说不出口。长霞也不会信。她羞惭着面容从家里跑出来,一直在外游荡。妈妈和长霞啥时走的她也不知道。后来奶奶从河边把她找回来,那里是一处险崖,底下是亮晶晶的河水。太阳跌落到水里时,长荣甚至想从这里跳下去,那样就跟太阳在一起了。

奶奶拉着长荣的手回家,并不问她这半天都去了哪里。奶奶絮絮地说,她可怕妈妈把长荣带走了。书里的内容都是唐僧去西天取经带回来的,没啥稀奇。上学在哪里都一样,天底下都是一个老师教。慢慢的,长荣的心里好受了些。锅里放着碗,碗里有多半碗炒鸡蛋,长荣一看就知道是中午剩下的,上面顶着一块饼。但摸上去都是热的,奶奶临去找她前给灶里添了一把火。

“你妈只是把凉粉吃了。”奶奶说。“你快吃鸡蛋吧。”

4

永春和吴凤都奇怪长荣会买几盒万紫千红。吴凤是使化妆品的人,一张脸总是抹得粉嫩。永春化妆不留痕迹,她用的化妆品更高档些。长荣心思敏感,这些不用她们说,她都知道。进了小区门口,长荣忽然有些负担,这样多的万紫千红提回家去有啥用呢,当真没有用处。长荣说:“不如我们一人一盒吧──你们知道,我冬天都不抹手。”长荣分发给两个老朋友。她们都有些迟疑,但还是接受了。永春说,这可是老牌子,年轻时有一盒能高兴三天。吴凤问,既然不需要,你干啥买呢?

“我也是有点激动。”长荣已经平静了,但她并不想多做解释。那都是很长的故事,述说需要时间,也需要心境。但她说了她埋小鸡的事。奶奶去种豆子,让她在家看老猫,邻家的老猫已经偷走了两只小鸡,还剩6只,毛茸茸的。长霞又一次来时,想带回城里两只养着玩,妈妈和奶奶一致反对。“这是玩的吗?这是预备生蛋的。”老猫就在墙头来回走,不时打量长荣一眼。长荣有些困了,她想,既然种什么长什么,为啥不能把小鸡种到地里呢?这样它们就可以快快长大了。想到这里,长荣找了个抿铲,挖了6个坑,把小鸡都埋了进去。有的小鸡不愿被埋,不时往外扑腾。长荣说,这是为你们好,这样你们就能快快下蛋了。

说着话,长荣已经到了楼梯口,两个老朋友听得都有些入迷。长荣平时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但“种小鸡”的事,还是让人觉得惊悚。

“你几岁?”吴凤问。

“还没上学。”长荣答,“不到6岁吧。”

“这与买万紫千红有啥关系?”永春问。

“没啥关系。”长荣淡淡地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吴凤还想问后来,长荣摆了摆手,朝楼道走去。她最近脑子里总出幻觉,有些事越来越清晰,可有些事越来越模糊。

5

小学校外边就是小卖店,里面的糖果和糕点都很迷人,但再迷人也没有万紫千红迷人。长荣没想到这里就有。“万紫千红多少钱?”长荣胆怯地问。“四毛四。”售货员说。他举着大白缸子喝水,看也没看长荣一眼。长荣看了看手里的五毛钱,她要买一个本子、一支笔、一块橡皮。这都是上课必须用的东西,她省不出四毛四分钱。奶奶每次都只给她五毛钱,买回去的东西奶奶要查看。后来,她曾经攒到过三毛多放铅笔盒里,结果丢了。她哭了一个下午,老师问她哭啥,她说钱丢了。“以后把钱放到家里,别带学校来。”老师叮嘱。

可她对万紫千红着了迷。一下课就去小卖部,趴在那里看。一根指头咬到嘴里,有时鼻涕过河了都不知道。有一天,售货员去解手了,他得进到学校的大门里,去学生用的公厕。他回来时,正赶上长荣从小卖店里慌慌张张往外走。售货员把她叫住了:“你买啥?”长荣低头往前走,看也不看那人。那人一把把她的脖领子薅住了了,轻易就从她的口袋里搜出来一盒万紫千红。“小小的人儿,咋学会偷东西了呢?看呀,这里逮住个小偷!”大家呼啦啦朝这里跑,长荣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我不是小偷。”长荣小声分辨,“我就是想闻一闻味儿。闻完了我就还回去。”“瞧呀,她还会说谎。”那人把万紫千红晃给大家看:“她说会还回来,你们信吗?”大家都说不信。“把她的老师叫出来,看她教育出来的好学生!”老师也是个女的,还没出阁。她说长荣平时很乖的,从没拿过人家的东西。“她还拿了你什么?”老师问。售货员说就搜出一盒万紫千红。“好了好了,这个我买了。”老师翻口兜,一毛一毛数钢镚,把钱给了售货员,然后拍了拍长荣的后脑勺:“好了好了,上课去吧。”老师回来在课堂上说:“长荣同学喜欢万紫千红,你们还有谁喜欢?”稀稀拉拉有人举手。老师说:“这是大人用的东西,你们喜欢还太早。好了好了,都把手放下吧。”

长荣脑子里天天想老师“好了好了”的声音,就像铃铛一样能发出水音儿。那其实已经不是老师真实的声音,而是长荣加工出来的。她从那时开始下决心忘了万紫千红,成年以后,也不用任何护肤用品,慢慢就成习惯了。

6

老侯把菜洗了切了等长荣炒。长荣不是手艺好,是口味偏。她吃淡、吃素,还挑火候。炒火大了、小了都影响食欲。这大半年,越来越不耐烦,动不动就跟老侯发脾气。

“我们今天干啥?出去转转吗?”

老侯的意思是开车出去。他就喜欢开车出去转。两人退休那年买了车,但总是缺少开车的机会。

屋里的长荣突然发出了一声叫:“我抽屉里的化妆品哪去了?”

“哪有什么化妆品。”因为知道长荣从来不用,所以老侯并不把长荣的话当回事。他拿毛巾擦手,边擦边往屋里走。

长荣在床边愣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拉开着:“难道我放错地方了?”

“啥?”老侯问。

长荣不想说。她觉得,就是自己放错地方了。她最近经常这样,越刻意放的东西越找不着,脑子里经常会出意外的声音:“老侯,我一定是开始小脑萎缩了。”

“是不是那个万紫千红?”老侯体贴地问。

长荣慢慢回了神。没记错,那天回来就是放在了这个抽屉里,还用塑料袋裹紧了,只是:“东西呢?”

老侯说:“让我扔了。我知道你平时不用化妆品,要用也不能用过期的。你买的时候大概没看出厂日期,都过期好几年了。”

“扔了?”

“扔了。”

长荣呆住了,慢慢就有眼泪流了下来。老侯没当一回事,长荣有时候是有点喜欢小题大做。

“一盒过期的万紫千红……”老侯说。

“你干啥扔我的东西呢?”长荣委屈得就像个小姑娘。

“过期了呀。”老侯总是好脾气。

长荣抽泣了一下,眼睛望向窗外。他们住的是三楼,窗外有一株大梧桐树,上面落了很多只鸟。“我的东西你为啥扔呢?”长荣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老侯说:“我说过,早过期了……我拧开盖子闻了闻,哎呀,那个味……”老侯用手做蒲扇扇风。

“是我的东西……”长荣哽咽。

“要不,再买一个?”老侯小心地问。

长荣别过脸去,躺在了床上。老侯无趣地站了会儿,再不提出去转转的话。他去找人下棋了。

7

长荣给吴凤发微信,说你能把万紫千红还我吗?

在她和永春两人之间,长荣觉得感情上跟吴凤更近些,所以她选择联系吴凤。她不想联系永春,永春在职时是工会主席,是级别比较高的领导。可吴凤一直没搭腔,长荣便给吴凤发语音:“我的那盒万紫千红让老侯不知啥时候扔了,你若是没用,就还给我吧。”

吴凤继续没回响。长荣有些气闷,她觉得,吴凤肯定生气了。

她戴了橡胶手套下楼,去翻垃圾箱。正巧也有拾荒的女人在翻检,长荣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盒万紫千红?”

拾荒的女人说没有,她把纸盒子在地上踩扁,放到小摩托的踏板上。她问:“万紫千红是啥?”

长荣说:“是香脂。”

拾荒的女人说:“这个垃圾箱一天要清理两遍,你是上午扔的还是下午扔的?”

长荣想了想,不是上午也不是下午,好像不应该是今天的事了。“早就进垃圾处理厂了,就是神仙也找不回来了。”拾荒的女人骑上小摩托一溜烟地走了。长荣怔怔的,万紫千红不能不找回来,她觉得,还是应该去找吴凤。

“后边的话我还没跟你说呢。”长荣突兀地出现在吴凤家的防盗门前,吓了吴凤一跳。“你的微信我才刚看到。”吴凤赶紧解释,“可是对不起长荣,我放忘地方了。”她四处撒目,似乎还在寻找。吴凤心虚地说:“这死脑子,随手一放就忘了。长荣……你有用?”

“老侯给我扔了,你说他为啥扔我的东西?”

“我哪知道。”吴凤回答得漫不经心,她确实不知道。老侯她也认识,有名的臭棋篓子,一天到晚在楼下嚷嚷。有时候她们也搭他的车去市里,或去更远的地方,老侯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开车拉着大家,还请大家吃饭。她给长荣拿水果,是一盘紫色的李子:“熟透了,特别甜。”她的那盒万紫千红随手丢进了垃圾箱,跟永春一样,都没往楼上拿。长荣进屋前一直在跟永春说这事儿,问长荣有没有跟你要?永春说没有。“她跟你肯定不好意思。”吴凤就像长荣肚子里的蛔虫。“也不知她是啥意思。”两人就这个问题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长荣送万紫千红时就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她现在又来讨,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往回要的道理,除非是有病,吴凤已经有点不客气了。“现在天气热,不用护手。再说,我扔之前注意看了一下出厂日期,已经过期好几年了。”永春这样回复。她的级别总让她注意修养,她也确实是看了的。

“我们跟她实话实说?”

“别,先看她有啥目的再说吧。长荣过去不是小气的人。”

“我想跟你说种小鸡的事。”长荣坐到沙发上,搂着膝盖,一下一下地往高翘,就像小孩子在玩耍一样。她忽然有了说小时候事的兴致。“我奶奶种豆子回来,我高兴地告诉她,小鸡都被我种到地里了。我奶奶只是应了声,并没有说什么。我问,小鸡啥时能出来下蛋?我奶奶说,等它有蛋的时候就出来下,咱们等着吧。后来我就一直等,直等到来年又养了小鸡,我奶奶说,小鸡不是种子,埋掉就出不来了。我说,去年你咋不告诉我?我奶奶说,去年你还小。”

“你奶奶真好。”吴凤说,“换了是我奶奶,烧火棍能打折──6只小鸡,长大了鸡生蛋蛋生鸡,也不少钱呢。”

“我奶奶从不骂我也不打我。”长荣脸上现出奇异的表情,就像进入了冥想。“我奶奶去赶集,买了一个大梨、一个小梨。晚上睡觉前,我奶奶把两个梨洗干净,把小梨给了我,说长荣啊,你年岁小,就该吃小梨。等你长大了,会过上好生活,连大梨都不稀罕吃,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说,奶奶,将来我挣了钱,给您买大梨吃,我奶奶摇头,说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吴凤说:“她没等到?”

长荣说:“我进城那年她就死了。”

“你几岁进城?”吴凤问。

“15岁。”长荣答。

长荣眼里含了泪,不住地摇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吴凤呆呆看了会儿,小心地说:“万紫千红现在也不难买,要不,我给你买一个?”

8

转眼就是两年过去了,日子过得比刮风还快。

小区有两个出口,一个南口、一个西口。早起去晨练总是吴凤和永春结伴,从南口出去,从西口进来。如果继续从南口进来,她们多半会碰到长荣在石头上坐着,衣衫不整,扣子扣不好,或者鞋子穿得不是一对,头不梳脸不洗。她们不想看见她,看见她心里就很难受。算起来,她买万紫千红的时候已经病了,没想到病势发展得那么快。半年前她还认识她们,远远地就跟她们打招呼,不管太阳在头顶的哪个地方,长荣总是问:“吃了?”后来就不咋认识她们了。有一次,长荣招呼吴凤,说表妹你干啥去?吴凤没朝这里走,转过身去回家了。吴凤呜呜哭了好一刻,长荣只比她大三个月,体检时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比她还好。

如果有人跟长荣搭话,她会说起万紫千红和种小鸡的事。她连老侯都不认识了,却仍然记得万紫千红和种小鸡的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脂瓶子,往手上或脸上抹,嘴里说,万紫千红,香着呢。或者说,那时候真傻,以为小鸡种到地里会很快就下蛋,现在的小孩子可不会这么傻。

老侯就在旁边下棋,偶尔照看她一眼。“大兄弟,你的脸都晒黑了。”长荣说,“快到背阴躲躲。”

她其实是想找人说话了。

2020年7月16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