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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万里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陆春祥  2020年08月12日09:39

作者:陆春祥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8月 ISBN:9787559829436

从西岐出发

1

这一日的清晨,有邰氏之女姜嫄,赤着双脚,踩着坚实的步伐出门了。她要去祭祀,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串巨大脚印,她的双脚自然也踩了上去,当姜嫄踩在那双大脚印上时,一阵热流传遍全身,她怀孕了,生下了后稷,中国的农业之神。

后稷,名弃,被帝尧封为农师,别姓姬氏,他就是周人的祖先。

《诗经·大雅·生民》里,以丰富的想象力,叙述了伟大母亲姜嫄的这场造神史诗,“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初生周人的祖先,就是那个姜嫄),“履帝武敏歆”(踩着天帝的足迹怀孕)。

后稷生,百物长,民众兴,周原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岐山人将后稷称为“麦王爷”,感谢他赐予精美的面食。

红油浮面,臊子鲜香,岐山臊子面来了。我们在岐山北郭民俗村的美阳馆吃臊子面,“面白薄筋光,油汪酸辣香”,一碗,两碗,三碗,四碗,五碗,以面为主,加进各种辅料,颜色和味道每一碗都不同,第五碗,必须吃,平安长寿。

2

《诗经·周颂》的第五首是《天作》,只有短短的七行二十七个字,却是最精练的周朝发展史: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彼作矣,文王康之。

彼徂矣岐,有夷之行。

子孙保之!

己亥七月中旬,虽已进入炎夏,但今日气温只有二十一度,在陕西岐山周原广场,我高声吟咏了数遍《天作》。

上天筑就了一座伟大的岐山,但大山荒凉,太王精心领导治理,荒山变成了粮仓。百姓们在此安心栖居,文王带领大家走向安康。百姓们纷纷来此定居,通往岐山的道路平平坦坦。周人子孙呀,大家要巩固发展先辈所创的基业,永远保持这种生活!

太王,就是后稷的子孙古公亶父。他是周文王的爷爷,正是古公亶父的英明决策,率领族人在岐山定居,并选择了姬昌继位,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基业。

看《诗经·大雅·绵》的四句: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伟大的古公亶父,从清晨出发,昼夜策马,沿着渭水向西跑,终于来到美丽的岐下周原。岐山,在长安西边,因山有两岐(两峰),故称岐山,岐地也称西岐。

周朝起初的一百余年里,岐山就是中国的名山,西岐,是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周族由一个地方性部落逐步上升到统治全国的天子地位。

我去京当镇的宫里村,为什么叫宫里?这里就是周朝的宫殿边上嘛,王宫边上的村庄。宫里人笑着介绍:我们这里是周文王的出生地,这是中国胎教开始最早的地方。

胎教?

是的。《列女传》言之凿凿:太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文王生而圣明,太任教之,以一而识百。

周文王姬昌的娘,叫太任,也就是古公亶父老三季历的媳妇,自开始怀了昌哥,就不看不好的东西,不听不好的声音,不说不该说的话语,总之,她将胎教当作了头等大事。而昌哥自诞生起,就显示了他的不一般,以至于古公亶父都改变了接班人的次序,想让孙子姬昌接班。太伯、仲雍,老大和老二,知道了老爹的政治意图后,高风亮节,自动让位,爹爹要先传位老三,老三的儿子才能当王,那么,我们就奔往别处去吧。

岐山祝家庄镇岐阳村,有周三王庙,庙后,周太王陵大碑在雪松林中挺立,此碑为清朝陕西巡抚所立,碑前有香烛痕迹。碑后,有一个约三米高、数十平方米的大圆冢,红砖垒围着冢身,有的砖已经有些碎裂,冢顶长着大片茂盛的杂草,茁壮指向蓝天。温亚军说,我们沿冢绕行一圈吧。嗯,一行人默默绕着圈,各自想着心里的事。这冢,里面肯定什么也没有,连衣冠冢也算不上,它只是岐山人的一种念想而已。

不过,绕行一圈,向三千多岁的古公亶父致敬,竟也十分的踏实和虔诚。周的疆域辽阔,设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附庸爵六个爵位,分封出大小国家七十多个,几百个大姓,说不定,这周太王,也是你我的祖先呢!

3

2012年3月15日上午,晴阳高照,周三王庙的广场前,“重走太伯奔吴”活动在这里举行隆重的出征仪式。重走活动的主体人群,是来自江苏无锡新吴区梅村街道的吴姓人士,他们来这里是寻祖,当年,太伯、仲雍从岐阳出发,远涉江南,定居梅村,建立了江南第一个文明古国“句吴”。

《宝鸡日报》记者麻雪和我说,她当时正跑文化旅游这条线,整个活动她都参与报道了。麻雪还帮我找出了当年的相关报道。我问她有什么体会,她说,梅村吴姓对太伯的尊敬,是用一系列具体行动来表示的,他们捐资二十一万元,分别为祝家庄镇、岐阳村设立了“思源”共建基金和太伯教育基金,这些周人后裔,感恩太伯和仲雍,感恩祖地的哺育。

尽管学界对太伯奔吴地有不同的说法,但吴的崛起及发展,诸多权威的史籍,都是有力的证明。《史记索隐》《史记正义》《汉书·地理志》《吴越春秋》《括地志》等皆认同,太伯他们奔向的是无锡的梅村。

《史记·吴太伯世家》这样记载: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这里除了陈述太伯让位的前因后果,还有一个重要事实,就是太伯也是通过他自己的实际行动,比如兴修水利、建立农耕文明等,才赢得了当地老百姓的认同和拥立。

梅村号称江南第一古镇,有太伯庙和墓,都是全国文保单位。数年前,我去无锡就瞻仰过。

柏树青青,人们对太伯的尊敬,三千二百多年来,依然热烈。太伯井的亭子上有一副对联,甚为恰当:“井邑依然旧山水,荆蛮乃是新天地”,对太伯来说,这里有和西岐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民众,这一片新天地,需要精心引领和教化,以使我周的文明广传天下。“至德殿”“至德高风”“至德名邦”碑坊,都将“至德”作为主题,太伯的德行,让人高山仰止。

我看着太伯的雕像,心中感慨良多。我努力想一个问题,太伯的品格是如何铸造成的?古公亶父伟大,周文王伟大,太伯更伟大,“让”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辞让行为,更是高尚的自觉品德,难怪孔子要赞叹太伯“至德”了。

当年,太伯他们从西岐出发,古公亶父一定没有为他们举行过隆重仪式,弄不好他们就是悄悄地走,走吧走吧,好让老三安心当王,姬昌安心当王。这一伟大决定,周的文明种子也同时播撒到了吴地。

以前我教书的毕浦中学,边上有个村叫吴家坎,属于至南乡(后改瑶琳镇),我教的学生中,有数位都来自这个村。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我的陆姓宗谱研究里,翻姚朝其先生的《桐分谱谍》一书,偶然读到“桐江至德吴氏宗谱”一节,吴家坎的吴姓先人,就是自元代从无锡梅村迁过来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至南乡也叫至德乡。为什么叫“至德”?是不是吴姓人带过来的“至德”?我没有研究考证过,如果是,则十有八九和太伯有关,对祖宗的尊敬嘛。

文化的传播,就这么神奇,如顽强的藤蔓,生生不息,联结着你我。

4

西安市长安区沣河西岸的马王村,有个著名的H18考古灰坑,吴克敬带我去那寻丰镐遗址。

克敬兄的老家在扶风县,也属同一片周原,他从小就沐浴在周风之下,他发现的青铜器,博物馆里都放了好几个。他对这一片土地,如数家珍。

丰镐城,是周人自西岐之后建设的第二个都城。古公亶父迁岐后,精心建设,西岐崛起,历经三代。到周文王时,已经积聚起了相当强的力量,他们不断征伐周边小国,扩大自己的领土。我们看《封神演义》就会发现,这个时候,周其实已经开始了灭商的准备,只是暗暗积蓄力量。纣王将姬昌拘起来,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他心里也有点惧怕。

《史记·周本纪》这样形容文王的勤奋和仁德:

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

这里有一个细节,姬昌对贤能的人以礼相待,每天接待他们,到中午还来不及吃饭,很多士人因此来归顺他。

西伯暗中做好事,诸侯之间有矛盾都来请他裁决。一个有趣的故事这样说,当时虞国芮国有人发生纠纷无法解决,他们就来到周国。当他们进入周国境内的时候,看到耕种的人彼此谦让田界,民间都把谦让长者当成风俗,虞国芮国的人还没见到西伯,就已经觉得惭愧,相互说:我们所争执的,正是周人所鄙视的,我们还去干什么呢?

文王被崇侯虎陷害,纣王将他关在羑里,他写出了著名的《周易》。

文王末年,周人开始将都城从西岐向东迁至沣河西岸的丰,就是丰京,以尽可能地和商面对面。而到武王时,又在沣河的东岸建设了一座新城,史称镐京。两京只是一河之隔,而且,武王虽居镐,祭祀什么的常常要回丰和西岐,西周诸王常常在丰镐、西岐之间来回。

克敬和我说,丰镐的具体位置,虽多方考古发掘,但到目前并没有确定,只知道在沣河两岸,八九不离十,H18灰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一地带,应该就是周王城。

远处,一座大桥将沣河的两岸串起,沣河边长着茂盛的水草,沣河并不宽,也就两百来米,或许,三千年前,这里是汤汤大河,河水清澈,两岸田地肥沃。它们为周王朝消灭殷商和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强大的支撑。

丰镐,中国历史里程碑上的坚硬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