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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梧州看水
来源:人民日报 | 黄咏梅  2020年08月12日06:25

地处桂江和浔江交汇处的梧州城,傍山依水。两江交汇,相互依偎,难分难舍,直到逐渐融为一体,汇成一条颜色介于黄绿之间的西江。

水是梧州人的另一种血脉。水路,从梧州的历史上看来,等同于财路、生活之路。水路的发达,成就了梧州自古以来的“百年商埠”。梧州人还喜欢到江中游泳,到江边看看水、吹吹风,跟遇见的熟人聊聊天,就像走亲访友一样平常。喜欢看水的梧州人顺势在这两江交汇处,建起了长廊和孖亭。岸边榕树婆娑、柳树依依,岸下两江鸳鸯戏水,此处便被称为“鸳江春泛”。不要说外地人,就连土生土长的我们,也把这里视为节假日看水的好去处。

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被父母牵着,跨过大桥,穿过热闹的珠山隧洞,到鸳江春泛看水。沿着长廊走下孖亭,再步下几级台阶,直接走到河滩上。离水越近,越能感受到两江交汇所形成的湍急。激流扇动起来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钻进衣裙里,黏在皮肤上,清凉清凉的。当然,对于我来说,去鸳江春泛看水的吸引力最终还是为了吃。岸边的大榕树下摆着一溜小吃摊,小木桌、矮竹凳,男女老少围坐一起,嗍田螺、嚼酸嘢、串牛杂……炒一碟牛肉河粉,蒸一条刚钓起的河鱼,盛一碗明火白粥,灼一盆盐水菜心。江风徐徐,两江拍岸的声音会从脚底升上来。这些时候,父亲会给我开小灶。他从矮板凳上起身,漫不经心地走开,几分钟后从对面凉伞下的冰柜里,给我买回一根红豆冰棒,或一支冰镇维他奶。如此甜蜜的美好光阴,成为我人生中第一次“愿时光停留在此刻”的记忆。

父母牵着我一起去看水的时光伴随我整个成长过程。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一个朝着桂江的上游眺望,一个朝着浔江的下游眺望。他们向身边的那个孩子指认着远方,向她描绘那里有两个看不见的故乡。父母是这个城市的异乡人,如脚下的这两条江水,他们被命运推到了这个城市,相识相爱,共饮一江水,于是有了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梧州人。很多年以后,当我站在珠江边,朝着上游眺望,目光穿过广厦,穿过遥远的水平线,以期能望得更远一些,望见我的故乡,望见那条街上那间熟悉的房子,望见房子里我亲爱的父母,这时候我才理解,父母看水,也是在望乡。在那些通信尚不发达的岁月里,这江水便是他们思念的邮路,顺流、逆流,如光纤一样传递着他们的乡愁。

由于与江水为邻,所以梧州人祖祖辈辈都在生活中预留了水的位置。“骑楼”是梧州城常见的老建筑。为了不让水轻易进屋,三五层的房子却有着三四米高的廊柱,看起来就像房子长了两条“大长腿”。每条“大长腿”上,都会钉着一两只牢固的铁环。涨水的时候,人们取出备用小船,从二楼的小水门出来,摇着船前行;到了,就把船系在铁环上。

进入本世纪之前,江水上涨,洪水浸街,在梧州时有发生。这固然给生活带来影响,但在梧州人看来并不罕见,应对起来也经验丰富。从小到大,我家搬过四次,每次地势都比较高,所以水并没有“光临”过我家,但我见过洪水浸街时的光景:船只安然来往,人们摆渡到地势高的茶楼去饮早茶、吃冰泉豆浆和龟苓膏。咿咿呀呀的粤剧唱腔从茶楼里传出来,广播里12点依旧准时开讲《杨家将》……大约过了个把星期,水慢慢退回河滩的时候,人们穿着高筒雨靴,拿着长长的竹扫帚,大街小巷去扫水。那些被水淹到的家庭,一趟趟跑到某个“西水借用”的聚集地,领回寄存的家居物什。“西水借用”那张纸片,时常贴在我家附近的中学、文化馆等门口,那里是免费提供给人们的安置场所。

那年,我从学校毕业后去广州工作,父亲送我。一个夕照满天的傍晚,我和父亲拎着重重的行李,站在港运码头向岸上目送的母亲挥挥手,然后登上了正在鸣笛的“红星号”客船。父亲坐在窗边,对着岸边后退而去的街道指指点点,话很多,我却嫌船开得慢。出于对新生活的期盼和忐忑,我坐在船舱的大通铺里,混在嘈杂的旅客和拥挤的行李中,毫无看水的心情。我甚至暗暗埋怨父亲为什么不选择陆路,321国道上飞驰的大客车五六个小时就能到广州,而这艘“红星号”顺着西江,需要多出一倍多的时间。船开过那座江心小岛系龙洲之后,熟悉的街道便看不见了,再开一阵,广播里报出了封开的站名。父亲告诉我,我们已经离开梧州,进入广东,西江就要流入珠江了。父亲拉我到船尾看水。太阳已经落入江面,剩下几朵染着余晖的云朵卧在我们来时的方向。父亲指着那个方向说,在那里,梧州现在叫作你的故乡了。父亲说出这句话时,眼眶湿润,如同过去许多次跟我们提起他的故乡时那样动情。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艘“红星号”将我送达异乡,这个小城将成为我频频回首望见的那个地方。一片沉默中,我和父亲在船尾站了很久,直望到云彩彻底消失,逐渐看不到远处的水平线,感觉不到船的速度。

进入21世纪后不久,绵延梧州城区近二十公里的防洪堤建成,江水被牢牢框定在堤坝下。洪水浸街的景象已经成为记忆。那些为了“招待”洪水而建的骑楼,现在变成“骑楼城”观光景点。楼墙上的一道道水痕也已经被粉刷干净,挂在“大长腿”上的铁环被装饰上一层彩色的荧光圈,仿佛向行人炫耀着它的光辉岁月。在这个提速的时代,那艘曾经载我离开故乡的“红星号”已经停运,321国道上的车流逐渐稀少,高速、高铁穿过这座小城,将人们带到更远的远方。但梧州城商埠的本色没有改变,江水担负着不因速度而被取代的使命,一条三千吨级内河航道的“水上高速公路”去年开建,直通粤港澳,水路依旧是这座城市的发展之路。梧州人也依旧喜欢看水,站在防洪堤漂亮的绿化带上,远看、俯瞰,江水涛声依旧,而小城已经扩大了版图,改变了模样。

一座城和一个人的关系,刚开始是命运,接着更多的是情感。那个黄昏,那艘缓缓的“红星号”上,面对江水,父亲对我说出“梧州叫作你的故乡”这句话时,这座城市就开始在我的记忆里与现实中交替出现。在“籍贯”这一栏我很多次写下这个城市的名字,在文学作品里我用书写的方式反复回到这个城市,甚至在一阵潮热的空气里我都能闻见这个城市的气息。人到中年,逐渐体会“故乡”深藏的意味和愁绪。无论身在何处,在曾经驻足的珠江边,还是我现在生活的钱塘江边,我总是要找到一个水流的方向,眺望,并在心里写下一封封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