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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姚鄂梅:桃之夭夭

来源:《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 | 姚鄂梅  2020年08月11日00:02

01

姑姑大我十岁。很长一段时间里,姑姑在我印象中面目模糊,只有两根活蛇一般的大辫子,我恨那些夸她辫子的人,乌黑发亮就一定光滑吗?好看的东西就一定好闻吗?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直视女性的发辫,所以我一直都是假小子、短发女人。

小时候的我极度缺钙,一岁三个月才颤巍巍下地,当我站立时,两只脚尖狠狠向内撇去,几乎连成一字形,而一走路,就会自己把自己绊倒。鉴于这个原因,大多数时间我都被姑姑用背娃带绑在背上。正是这个姿势让我学会了恨。姑姑的辫子有两尺来长,一左一右,自头顶双双直冲而下,偶尔会被一只红色七星瓢虫夹子连在一起,变成一对连体蛇,它们看似光滑的粗糙身体变着花样攻击我:朝我脸上撒出一大把针尖,集中火力对付我的眼睛,无耻地钻进我的口里,令我呕吐连连,痛不欲生。无论我怎样抗议,姑姑只会晃一晃我,颠一颠我。有一天,我扯直喉咙,喊出从未有过的音量,我要跟那对连体蛇决一死战。姑姑先是一愣,接着筛糠一般左右晃我,眼看就要从她背上掉下去了,我急中生智,张开嘴死死地咬下去,我的新牙锋利无比,像利刃切进水果。我被姑姑撕扯下来,扔在地上,她哭了,哭得比我还凶,她的右肩在流血。

姑姑的右肩止血后,还是得背我,这是她的使命,也是我们家的传统,所有的大孩子都是小孩子的天然保姆,不同的是,姑姑在口袋里放了一把小号虎口钳。如果你今天再咬我,我就拔掉你的牙,她说。我不想被拔牙,只好挺直上身,尽量躲开她的长辫。如果她穿白颜色的衣服,我能看到她右肩那儿有一块透出来的黑色,那是伤口结的痂。过了一段时间,痂掉了,她时不时反手过来隔着衣服挠那个地方。有一天,姑姑站在镜前惨叫一声,哭了起来,已经愈合的伤口处长出了一大块粉红色的厚厚的肉瘤,她刚刚抓伤了那块肉瘤,渗出了血珠子。大人们安慰她:不要紧,这是毒气的尾子,等毒气散尽了就会消下去的。然后一起看向我,说我毒,真毒,从没见过哪个小孩的嘴有我的嘴那么毒。我使劲闭紧嘴巴,生怕他们会扑过来清除我嘴里的毒气。事情并未像他们想的那样,粉红色的肉瘤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长出了第二层。接下来是冬天,姑姑的衣服越穿越厚,衣服的压迫感减轻了那个地方的痒痒,等她终于脱掉冬衣时,那个地方变样了,不再是一层一层,而是拥拥挤挤汇成一簇,他们都看呆了,好一会才说:有点像桃胶。

我见过桃胶,桃树树皮受伤后,会长出一团形状不规则的琥珀色胶状物。我望着那些桃胶想,说不定姑姑是桃树精变的,因为她已变成人形,所以桃胶也从琥珀色变成了粉色。

我没敢把这想法告诉姑姑,我怕惹她不高兴,她不再背我了。

姑姑很快就忘了桃胶的事,毕竟桃胶在那个地方,很少有人看得见,她更在意的是我的腿。成天带着一个腿有问题的孩子,她觉得脸上无光,跟别人在一起时,从不让我从她背上下来,她找出那根祖传的三米来长的背娃带,将我牢牢绑在她背上,她的双手就解放了,人也获得了更多自由。我至今记得她把我绑在背上跟她的伙伴们一起跳绳的情景,每跳一下,我就跟着挥舞双手飞一次,如果不是那两根该死的辫子在下落时像两把钢刷猛抽我的脸,跳绳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享受。我使劲往后仰,企图躲开那两把钢刷,没有一次成功。除了哭别无他法,可刚一哭,她又跳起来了,辫子弹开,我和辫子一起向天发射,我不得不笑,还没笑完,它又落了,又朝我砸下来了,我只好又哭。姑姑的小伙伴们一起指着我喊:又是哭,又是笑,黄狗子撒泡尿。

也许是那天跟小伙伴们在池塘边煮青蛙得来的灵感,那天她们用一根小竹棍钓到了好几只青蛙,又捡来一些枯树枝,把青蛙扔进搪瓷缸里,连汤带肉煮了满满一缸子。她们尝了尝,都觉得不好吃,唯有我吃个不停,据说那天我一个人吃掉了三只青蛙。她们中有个人比较成熟,对姑姑说:她这么喜欢吃,必定是有原因的,反正又不花钱,她想吃就让她吃,天天吃,吃够为止。她的话为姑姑们的玩乐时光找到了主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聚在一起除了跳绳,就是抓青蛙。据姑姑说,她记了账的,我足足吃了一百只青蛙。

一百只青蛙进肚后,我的腿真的好了,姑姑比我的亲妈还高兴,非要带我去拍张照片,纪念一下。照片上,姑姑坐着,我站在她旁边,一只手搭在她大腿上,我的两只脚尖直直地指向前方,难以想像它们曾经向内撇成一字型。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青蛙到底能不能补钙,但我那曾经缺钙缺到残疾的腿告诉我,也许那一百只青蛙真的有点用,不然我不能解释我的腿何以长成如今的样子,要不就是背娃带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它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干预了我的髋关节发育。

一百只青蛙帮姑姑赢得了“有脑子”的美名,他们都说,照这么下去,她将来差不了。其实,我倒不觉得姑姑多有脑子,我觉得她顶多就是眼疾手快罢了。有一次姑姑得到一个机会,一家商店进了大批鸡蛋进来,因为运输途中发生了点小意外,破了很多鸡蛋,需要有人把破损的捡出来,作为报酬,这人可以把破损的鸡蛋带回家。作为姑姑的小尾巴,我当然也去了,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鸡蛋,堆满了整间房子,一层一层,米糠塞缝,破掉的蛋壳里淌出金黄的稀屎一样的鸡蛋液,腥味逼人,也有些只破了一个针尖大的小洞,并没有蛋液流出来,姑姑喜欢捡这种相对干净些的鸡蛋,她左手拿着一只塑料盆,右手戴着一只棉线手套,不一会就捡了小半盆。当她捡到第二盆的时候,我瞅见了姑姑的秘密,她并不是一味寻找那些有破损的鸡蛋,而是在敲,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只好鸡蛋,准确地向另一只好鸡蛋敲去,被敲的那只立即破了一个洞,甚至可能两只同时被敲破,既然破了,它们理所当然应该被放进塑料盆里。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秘密。回家的时候,姑姑换了一只大盆,把两只小盆里的破鸡蛋合在一起,她顶着满盆破鸡蛋,单手叉腰,逶迤而行。我追上去问她:你不怕别人看见你敲鸡蛋吗?好多好鸡蛋都被你敲破了。她直着脖子,为了瞪我,眼珠子差点滑出了眼眶:我有那么傻吗?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吃鸡蛋,青椒炒鸡蛋,韭菜炒鸡蛋,咸菜炒鸡蛋,苦瓜炒鸡蛋。我找了个机会再次问姑姑:被人发现的话,会挨打吧?

谁敢打我?除了你!姑姑指指自己的右肩,我赶紧闭嘴。

02

很快姑姑又长出了第二朵桃胶,这次与我无关。

那是她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她手里有了钱,也有了几个好姐妹,她们年龄相仿,没事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有一天,她们当中有一个突然问姑姑:你咋还连耳洞都没打呢?到时候光秃秃的咋办?耳环在我们那边是女性的传统饰物,据说以前的女孩,三四岁就打了耳洞,成年以后,尤其是出嫁那天,必须把最好看最昂贵的耳环戴上,否则娘家脸上无光。姑姑说她不敢,她可能是疤痕体质,会留疤的。那个姑娘说:一打完就弄副纯银的戴上,保证没事。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银耳环借给姑姑用几天。盛情难却,姑姑在几个姑娘的陪同下来到打耳洞的地方,从头到尾不到两分钟,两个小洞就打好了,擦净不多的血迹,姑姑立即戴上好朋友提供的银耳环。一个星期过后,耳洞收干,耳环挂在洞里活动自如,姑姑把它取下来,还了回去。她的新耳环还没买好,她还在等下个月工资。好不容易工资到了手,家里发生了件什么事,她的工资必须贡献出来,耳环泡汤,只能再等一个月。等她终于把耳环买回来时,发现怎么也戴不进去了,再次来到打耳洞的地方,那人说,你不该取下来的,你一取下来,新打的洞就长满了。不知为什么,姑姑没同意再打一次,她想过一阵再说。没过多久,她的耳垂开始发痒,挠过几次之后,她感到耳垂似乎在变厚,但并不疼,便没怎么在意,直到有一天洗脸的时候,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发现两只耳垂上隐隐约约有了突起物,这才想起右肩上那块桃胶,但为时已晚,桃胶很快堆满了耳垂,姑姑从此失去了打耳洞的机会,因为没有哪副耳环能大到穿过那朵厚厚的桃胶。

我妈笑她:你的身体一定是用最廉价的皮质做的,自愈机制这么低级。姑姑说这不怪她,怪她妈,也就是我奶奶,她说奶奶生到她这里,一定体力不支,敷衍了事,所以她各方面质量都不高。

姑姑是奶奶的第五个孩子,我爸是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当别人热泪盈眶地讲起母亲时,我眼前常常会晃过姑姑的身影,因为那些令人感动的由母亲来做的事情,通常都发生在姑姑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几年的作文里很少写到我妈的原因,我不能撒谎,也不能拚命歌颂姑姑从而引起我妈的不满。我妈在政府部门上班,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服务员,但她每天都要进出那道威严的大门,我们家人就都觉得我妈了不起,觉得我妈的工作值得举全家之力予以支持,照顾我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姑姑身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姑姑共用一间卧室,一张床,一个衣柜,直到后来,我们之间出现了那个大个子。

他管姑姑叫小张。我们家大人都叫她爱萍,她的同事们叫她张爱萍,就是没人叫什么小张。

他姓熊,我们这边只好回叫他小態。小熊是个眉毛浓黑如墨的大个子,他有一副亮闪闪的白牙,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满嘴白牙晃得人眼晕,而当他收住笑时,浓黑的眉毛立刻变成了两把怒气冲冲的利剑,让人害怕。小熊开始频繁地进出我们家,他一来,我就故意赖在家里,我不喜欢他离姑姑太近。无数次,我怨恨地看着他们头碰头挤在一起,用彩色胶皮电线绞制衣架、花样百出的小夹子,肩并肩靠在一起看同一本画报,膝盖抵着膝盖帮奶奶剥豆荚,我也不喜欢姑姑用崇拜的眼神听着他讲地底下的事情(他在煤矿工作),更不喜欢他俩对视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们两个。小熊掏出一点钱给我,让我去买本子和笔,我接下钱,人却不动,我说我明天再去买。姑姑虎着脸伸出手:那就把钱还我。我说:又不是你的钱!小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望着我,浓黑的眉毛下浮起一抹怪笑。我只好出去,在门外略待片刻,马上折回来,告诉他们,今天小卖部关门。姑姑生气了:这么巧?每天都开门,就今天关门?

我的行为只有一个人支持,那就是奶奶,她在外面摘菜。她永远在摘菜,经了她的手,再黄再蔫的菜,也能马上返青,活灵活现。她对我招手,看一眼姑姑的卧室门,小声对我说:去看看你姑姑,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我哧溜一声进去,再哧溜一声回来:他们坐着说话,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

奶奶说:快给他们送杯水进去。

没过多久,奶奶又吩咐我拎着暖瓶进去给他们续水。这一次,我人还没进去就被他们赶出来了。奶奶问他们在干嘛,我说他们坐在床上。

脱鞋没有?

没有。

叫你姑姑出来,我有话问她。

片刻,我揉着脑壳出来:她打我。奶奶的脸色变了,她放下搁在膝头的簸箕,扶着膝头缓缓站起,菜叶子下雨一样往下直掉。我早已自动走到她身边,让她把手放在我肩头,我们一起走向堂屋,走向姑姑的房门,姑姑把房门闩上了。奶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饭桌上:爱萍啊,这么好的太阳,躲屋里头干啥?不怕长霉啊?出来!跟她拍桌子的气势相比,奶奶说话的声音明显要弱许多,但那已经是她最高的声音了。据说奶奶四十八岁才生姑姑,生下姑姑后整整两年没下床,等下床的时候,完全变了个人,十十足足一个老太婆了。大家都说姑姑真狠,吸光了奶奶的精气神。

屋里没动静,奶奶对我噘噘嘴:去敲门,使劲敲。这时我已紧张起来,奶奶从没拍过桌子,足见这事非同小可。没想到紧张对敲门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的敲门声听上去像猫在挠,突然“梆”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门上,掉落在地,是奶奶的一只鞋,回头一看,奶奶正怒视着房门,一只仅穿袜子的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姑姑终于在里面发出了声音:干啥?

我要晒被子,给我开门!奶奶虎视眈眈。

不一会,姑姑“咣”地一脚踢开门,抱着棉被“蹬蹬蹬”走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头发有点乱。奶奶望着她的背影骂:无家教!

小熊也跟着出来了,他的皮鞋看起来崭崭新,像刚从商店里拿出来,衬得他人也像是新的。他手里拿着一些彩色塑料丝,好像在证明他们刚才正在编织什么东西。

你又在休班?煤矿这么闲?

她过生日,我特地调休回来的。

生日?我还在呢,她就过生日?年轻人,不要讲这些礼性。

姑姑晾好被子,小熊跟过去,俩人并肩坐在被子下面,就是刚才奶奶摘菜的地方,姑姑抓起一把菜叶子,看它一片一片往下落,小伙子把落下来的菜叶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姑姑手里,姑姑再把它们撒下来。他们一直重复这个可笑至极的游戏。

他们的身体明明没有任何动作,两个人却越靠越紧,就像他们不是坐在地上,而是坐在自动旋转的磨盘上,旋转让他们向彼此靠拢。不知何时,再一抬眼,我发现姑姑几乎是坐在小熊怀里了。

奶奶直摇头,独自嘀咕:管不住啊,不到外头去给我丢人就行。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两个无所事事的男女,闲闲地走在一起,是相当刺眼的情景,不到一个小时,就会传遍每家每户,我可听大人们讲起过,他们都还没决定要不要把姑姑嫁给这个煤矿工人呢。

有一天,姑姑和奶奶吵架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是猜出来的。姑姑两臂抱在前胸,气鼓鼓地坐在她床边,不吃饭,不喝水,不说话,不做事,唯一愿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呼吸,以及偶尔流泪。姑姑飞快消瘦下去,坐都坐不住了,只能躺到床上。她向我招手,吩咐我:告诉他们我死了要穿那件红色的衬衣。

奶奶走向她,扶着膝盖在她面前坐下来:你这是中了什么邪啊?我不过是想帮你挑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你还看不出来吗?没文化的人,将来寸步难行。

有文化的人看不上你女儿。姑姑用微弱的声音反抗。

明明是你不愿意见别人,你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迷魂汤现在好喝,过几年就是你的毒药。

我也没办法啊,除了他的迷魂汤,别的我什么都喝不下。

奶奶久久地看着姑姑,哽咽起来:这么不听劝,将来过不下去,不要回来诉苦。

姑姑看出奶奶在让步,乘胜追击:放心,我要饭都不往这个方向走。

好啊,好,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那就找他去吧,现在就去,将来别说我们没提醒你就行了。

姑姑立刻起床,但不是去找小熊,而是去了厨房。奶奶夺下姑姑的饭碗,把碗里的冷饭剩菜倒进锅里,煮得软软的才递给姑姑。大概泡饭太好吃了,姑姑吃了一碗,又盛了第二碗,正要盛第三碗的时候,奶奶又一把夺了过来:他那么好,你去吃他的,我的饭留给我自己吃。姑姑看了奶奶一阵,转身抽泣着走了。

奶奶在后面骂:没脑子的东西,由着她的性子吃,还不撑死?

姑姑出嫁那天下着小雨,每个人都打着伞,看不清谁是新娘谁是送亲客,零零落落的队伍在傍晚仓皇出发。一个悄悄话慢慢传开,姑姑险些出丑,这正是婚礼选在傍晚、选在雨天、选在伞下的原因,这样大家就看不出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了。

下一次见到姑姑,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随时都要炸开一样。她扶着肚子,叉着两腿,一步一步走得笃笃定定,光明正大,因为怀孕而长出来的斑点也被她勇敢地晾晒出来。奶奶久久地看着她:你变丑了。姑姑说:丑了好,丑了说明是儿子,生了就会变回来的。

奶奶还是盯着她看: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回来的。

姑姑真的没变回来,她生了一个八斤多重的儿子,孩子已经洗好包好,姑姑也正准备从产房转移到普通病房,就在这时,一股浓稠的鲜血从姑姑体内奔涌而出,产房瞬间炸了锅,医生护士们个个一溜小跑,手术器械在哆嗦的手中碰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姑姑输了3000cc血,几乎把身体里的血全换了一遍,当她出院的时候,一切已经不同,她的脸不再红润,原来的圆脸突然变尖了,皮肤也没以前好了,嘴唇几乎跟脸一样灰白。

大概因为生得艰险,姑姑爱子成痴,她的爱主要表现为极度的担心——担心她抱孩子动作太大,会弄伤孩子;担心长期跟金属打交道的手,会让孩子中毒;担心她的手太冷,会冰着孩子;担心她的声音太大,会惊着孩子。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孩子,生怕一闪神的工夫,孩子会噎着,会呛着。她给孩子取了个宝贝得不能再宝贝的名字:阳阳——太阳的阳,天地间的唯一,任何生命都离不了的唯一。

孩子未满周岁,奶奶去世了,姑姑不带儿子去跟遗体告别,不让儿子靠近棺材,她在最里间的卧室专辟一个角落,封窗封门,婴儿床四周还用大棉被围起来,以免孩子听见夜间法事的锣鼓和吟唱。因为操心这些事,她几乎都没能在奶奶棺材前好好哭一场,而她的哥哥姐姐们都根据议程唱哭过好几场了,她的心被儿子分去了一大半,做什么都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出殡去火葬场的时候,她无论如何要一起去了。她转过一双红红的泪眼,哀戚地望着我:

小敏,我可以信任你吗?说话间,她的泪珠儿掉了下来,那不是为奶奶流的,是为她的宝贝儿子流的,她此生唯一的儿子,法律规定不可能再有的儿子,她求我在她去火葬场送葬的那段时间里,替她照顾她的儿子。

但我想去送奶奶。

你不去没什么,我不去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你就替我留在家里吧。

大家都要去的,而且我喜欢奶奶。

她已经死啦,生前对她好过就行了。

你可以把阳阳放在我背上,就像你小时候背我那样。

她突然生起气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背过你呀?现在叫你帮我这点小忙都不肯,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以为你有多喜欢奶奶?你给她梳过头洗过澡吗?你给她洗过衣服洗过袜子吗?她拉不出来你给她抠过吗?你什么都没做过,还敢说什么你喜欢奶奶,你对奶奶根本一点孝心都没尽过,你就是个自私的家伙,永远只有别人为你,你从来不为别人。

好啦好啦,我留下来,我留下来照顾你儿子!我哭着喊。

奶奶去世的悲伤在这一刻才真正降临,我透过眼泪和窗户,看那些人正在把棺材抬上小卡车,当我看到有个人把一副绳索随手甩进车厢,竟不偏不倚落在棺材上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不等于把绳索扔到奶奶身上了吗?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我到下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奶奶的棺材盖子在动,奶奶掀开棺盖坐起来了,她伸出两条腿,像走在平地上一样从车上走下来,她僵硬多年的腿突然好了,她在向我这边走来,但她视线里似乎不止有我,她的眼睛有点空,有点远,像把整个丧事现场全都装了进去。

我想把姑姑叫过来,但我发不出声音,无论怎么努力都叫不出来。奶奶不用出手,虚掩的门就在她面前打开了,她径直走到阳阳的小床前,没有弯腰,反而微微抬了抬头,眼睛向下打量睡着的阳阳,看了一会儿,她转身出去,回到卡车前,没见她抬腿,也没见她出手,就那么稍稍一晃,人就不见了。

喂!喂!

我终于能出声了,但没一个人注意到我的叫声,他们都在忙着手边的事,每个人都在为出殡做着最后的准备。

要出发了,姑姑匆匆跑了过来,手上拎着一包火葬场要用的东西,她是回来给阳阳换尿布的。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一边亲着阳阳的手指头,一边说:他哭的时候才给他喂保温桶里的奶。我问她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连着问了两遍,她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说:听到啦,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喜欢阳阳。

犹如五雷轰顶,我还一直安慰自己,那都是我的幻觉,是鞭炮过后烟雾笼罩的空气所致,是长久的凝视所致。

那是她的灵魂吗?灵魂也是人形吗?灵魂也会随人一起烧化然后装进盒子里吗?

姑姑正在检查保温桶里奶瓶的温度,背对着我说:灵魂只能存活七天。

03

当我在语文老师面前背诵《六十一名阶级兄弟》时,眼前总会浮现姑父的身影,真是奇怪,姑父不是那样的阶级兄弟,姑父也没有发生过食物中毒,人的想像有时根本没法解释,一些亲眼所见的东西也是如此。比如姑父不知不觉变矮了,他曾经那么高,必须微微低一下头才能顺利走过房门,如今他离门顶竟差了一大截;他的眉毛也没那么浓了,当然,和我们这些人相比,他仍然可算拥有一对浓眉,但原先那种黑得仿佛要滴出油来的感觉没有了,连牙齿也随之褪去了光泽。总之,他整个人明显旧了,什么都旧了,脸旧了,手旧了,眼神也旧了,他再也没有跟姑姑一起吃吃笑着坐在床沿上,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姑姑也再没有孩子般挤进姑父的怀里,现在的他们在一起,说话根本不看着对方,说话的语气也令人纳闷,似乎他们不是通过绝食斗争才赢得在一起的机会,而是有人不择手段强行把他们按在了一起。

他们刚结婚那阵子,他喜欢请假,上班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人全都看不惯。煤矿工人工资那么高,人家恨不得一个月上六十天班,他倒好,二十天都不到。不出全勤的话,要被扣掉很多钱。后来姑姑出面解释:井下出事了,他最要好的同事,就倒在他脚边,所以他实在不想上班就不上吧,等过了这阵子,我再劝劝他。似乎没有效果,姑父仍然频繁请假,一个月能上半个月班就很不错。

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与一个废弃的小煤矿矿井入口不期而遇,极度震惊,根本不是我想像中像隧道入口一样的洞口,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洞,都没有用砖砌出洞口的模样来,像是某种野兽不经意间刨出来的一个洞。洞口有两根看上去并不牢固的铁轨,铁轨上停着一个看不出材质的手推车厢体,比水果店里的大号纸箱大不了多少,但已差不多能把洞口遮去一大半,我猜那大概是用来运煤的。我趴下来,想看看洞口里面,结果什么也没看到,没有工事,没有支架,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两条又硬又冷又涩的铁轨在一团漆黑中无声消失。我知道姑父他们的安全帽上有矿灯,矿灯当然能撕开黑暗,但黑暗同时也会向光明施加更疯狂的反扑,向那些爬进来侵占它的领土、打扰它的宁静的人类反扑。我想起姑父那个大高个,他进来应该是用爬的,难怪他的牙齿那么白,皮鞋那么亮,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他想要的生活,可惜那样的状态只有在追求姑姑时才是名正言顺的,一旦把姑姑追到手,就再也没有了保持的理由。我突然理解了姑父为什么频频请假。

阳阳三岁那年,姑父还是亢奋过一阵子的,他陡地勤奋起来,不再请假,甚至愿意替人代班,连烟也戒了。姑姑说这跟一次刺激有关,那次姑父去走亲戚,亲戚的儿子是个军官,把一家人都弄到部队上去了,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原本种田为生的老婆突然有了工作,孩子还小,但已经可以预料,他将来必定会上军校,会当上比他父亲更大的军官。一片恭贺声中,姑父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不出意外,阳阳长大以后应该会跟他一样下井挖煤,姑父就在这时觉醒过来,下定决心,坚决不让阳阳重走他的人生道路,所以阳阳必须好好读书,必须站上新的起点,作为父亲,他唯一可做的,就是好好上班,不在钱上面拖阳阳的后腿。从此他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人一天天瘦了,年纪轻轻,已有了白头发,脸上总像浮着一层灰。姑姑说那层灰是洗出来的,他每天从井里爬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用肥皂搓洗好几遍,皮肤上的油脂全都洗掉了,干燥的表皮浮上一层白灰样的皮屑。

好笑的是,正当姑父决定好好上班,再也不请假时,上面突然来了命令,小型煤矿即刻关闭。姑父的煤矿几乎是当时最小的煤矿,首当其冲,一夜过后,全副武装再来上班时,领导不让下井了,电断了,闸拉了,花名册封掉了,姑父的生活从此大变样。

姑父在地面上找工作并不顺利,一年多以后,才找到一份令他哭笑不得的工作。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终于从矿井里爬出来,从黑暗的地下深处爬出来,准备在耀眼的阳光下过另一种生活时,迎接他的仍然是满眼的黑色,他的人生还是要跟煤搅在一起,他还是离不了煤,他这辈子就得靠煤吃饭。那个千托人万托人好不容易才进去的单位叫煤炭建设有限公司,大家都叫它煤建。煤建主要是把采购来的煤做成蜂窝煤出售,姑父要干很多活,从大卡车上卸下煤粉,制作蜂窝煤,从匀速转动的皮带上帮顾客一个一个取下蜂窝煤,装上板车,再拖着板车送到顾客楼下,搬上楼,码好。这份工作可以说是外卖的鼻祖,不同的是,顾客不能在电脑上下单,因为那时还没有电脑,必须亲自到煤炭公司,付好钱,再到皮带一侧监视姑父一个一个为他装配好蜂窝煤。

在送货上门的路上,有些顾客会跟姑父唠两句:上次的煤不好,一夹就散了。

话题可算落到了姑父的掌心里,他微微一笑,内行地告诉他:恰恰相反,说明你运气好,碰上好煤了!夹不散的土多,不容易烧起来,烧起来火力也不大,烧过之后一个黑疙瘩,砸都砸不散。阳光下,姑父一脸的煤灰在汗水里闪烁着不可触碰的粒粒金光,他没告诉人家他是从煤矿来的,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他想让人家以为他从头至尾都是煤建的人,是煤建的资深职工,专业技术人员。

那段时间姑姑心情不错,她在五金厂,姑父在煤建,两人终于不再两地分居,且工资加起来,应付一个小家庭的开支绰绰有余,阳阳在幼儿园也听话,经常得到老师奖励的红五星贴纸。阳阳越长越像姑父,且完美地平衡了姑父的浓眉和姑姑的两弯细眉,再加上姑姑的秀气鼻梁和薄嘴唇,虽然还是个幼儿园的宝宝,英俊男子的小气概已经一目了然。他最喜欢的游戏是开枪扫射,不知谁送了他一支会卡嗒卡嗒响的塑料冲锋枪,一回家就把那支枪端在胸前,见人就来一梭子,被扫射的人必须配合他,装出中弹倒地的模样,装得越像他越高兴。当然是姑父装得最像,已经倒在地上了还要浑身抽搐,四肢颤抖。阳阳哈哈大笑,姑父刚一起身,他就大叫:你再死一次!再死一次!谁不配合,他就抬起小胖腿踢谁。被阳阳扫射过两次以后,我再也不想倒地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高中女生,功课压头,形象也要紧,但我受不了姑姑向我投来的央求眼神,为了她绝无仅有堪比太阳的宝贝蛋,我只好飞快地寻找一面墙、一把椅子,假装被他逼到墙上、椅子上,被他兴奋地射成一张肉筛子。

后来我都不愿回去了,我在同学家写作业,一直写到同学家摆开晚饭桌,才收起书包匆匆回家,老远就听见阳阳在哭,然后就是姑姑的声音:好好好,妈妈再死一次,再死一次。卡嗒卡嗒声中,姑姑的惨叫声渐渐变成一条直线:啊!啊!啊啊啊——我死啦。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重来!

于是再来一遍“啊啊啊”的声音,我进门时,姑姑直直地躺在地上,一副再也醒不过来的样子。

我板着脸,径直去了里间。我的脸色暂时吓到了阳阳,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我的脸色并无实际内容,于是追过来,对着我卡嗒卡嗒,我转过身,瞪着他,他继续开枪扫射,呲牙咧嘴,怒容满面。我严肃地说:阳阳,把枪放下。他不管:我要把你们全部消灭光!又是一阵卡嗒卡嗒响,边开枪边朝我走过来,枪口死死地抵在我身上:你死!你死呀!

我一把夺过塑料枪,举得高高的,正要狠狠摔到地上,姑姑过来了,又是挤眉又是努嘴,求我依顺阳阳,配合阳阳。阳阳看到帮腔的来了,哇哇大哭,倒在地上打滚。我转过身,打开作业,姑姑站了一会,去拉地上的阳阳。

好了好了,打妈妈,妈妈给你打。

不要,我就要打她,我就要打她。

阳阳两条腿朝天乱蹬乱弹,好几下都踢在姑姑脸上、身上,姑姑让都不让一下,执著地要拉阳阳起来。

姑姑,你这样不行的,你要把他惯成什么样啊!

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是想玩个游戏。

世界上只有这一个游戏吗?我像他这么大,已经开始扫地抹桌子了。

家里这么多大人,哪里轮得到他?

惯子如杀子,这是奶奶说的。

那是以前,孩子多,现在谁不由着孩子呀?管得太紧的孩子胆子小,胆子小的孩子长大了没出息。

我无话可说,谁不盼着孩子有出息呢?

见我坚决不肯配合,姑姑只好带着阳阳出去,去外面寻找愿意中弹而死的新对象,他不耐烦总是射死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总是能活过来,他渴望射死新人,渴望有陌生人倒在他的枪口下,再也不能爬起来。楼下有一排开小店的,织毛衣、卖皮鞋、卖酒酿和老面馒头、卖钓鱼工具,卖香烟酱油醋,姑姑一个一个去求那些小店的老板,求他们一次一次死在阳阳的塑料枪口下。

天黑了,阳阳挎着他的冲锋枪,昂着脑袋,横着步子,得胜回巢,姑姑跟在他后面,一脸奉献与配合过后的满足笑容。经过我身边时,阳阳哼了一声,对身后的姑姑说:我打死了六个,是吧?

嗯,六个,真了不起。

我直觉这样不好,但我没有资格说一个不字,我没陪他,也没有配合他,我已经欠了他,也欠了姑姑。我小时候姑姑像妈妈一样对我,现在我却连配合他儿子玩个游戏都不肯,姑姑一定在心里骂我忘恩负义。

我自作主张向学校申请了住校,按说,我是本地学生,是不可以住校的,但我实在不想再看到那杆冲锋枪,不想再听到你死啊你死啊的声音,也不喜欢听到他永远不想被拒绝的要求。

姑父支持我住校,那是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她的孩子们长大一个便飞走一个,去别处另立新巢,只有姑姑没地方搬,五金厂是个小厂,不可能每个职工都有宿舍,姑父的房子在煤矿那边,其实根本不能算房子,只是一个床位而已,何况姑父从矿区进城,那个床位又不能打包背来,所以这个房子就毫无争议地落到姑姑手里,我则是因为这里离学校近,被父母派住在“奶奶的房子”里。我从小跟姑姑鼻息相闻,跟她同住一室当然没问题,但姑父就不一样了,他那么高大,每当他进门,我就感觉有一棵大树正在移过来,伴随着跟姑姑截然不同的气息和味道,我还不能说出来。有一次我试着告诉我妈,我妈叫我千万别瞎说:是你借住在别人家里,又不是别人求你去他家住的。后来又有了阳阳,在玩杀人游戏之前,阳阳还有一个超级武器,那就是学步车。学步车有滑轮,有滑轮就有声音,这还不算什么,最让人发狂的是学步车上还有音乐,阳阳只需轻轻一拍,那首简单的曲子就开始不知疲倦地来回播放,听得人直想吐。除了那支曲子,阳阳还有一只拴着好几串响铃的铁皮盒子,他一摇,我的脑袋就要爆炸。每逢这时,我就很怀念他还在姑姑肚子里的日子,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干净,每个人都轻言细语,整个世界仿佛流淌着香蜜。

这次寄读是个历史性的转折点,我从此开始了从这个学校到那个学校、从这个宿舍到那个宿舍、从这个省到那个省的流浪,家反而成了我休假的地方。后来我毕业了,做了一名记者,自己选的落脚之处是一个经济发达气候温和的好地方。我在电话里跟家里汇报这事时,父母又失落又欣慰:反正你是不会选择本省的。我妈很是伤感,也很后悔,觉得当年不该把我放到姑姑家,细究起来,就是从那时起,我就离她、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我同意她的说法,因为我有一段从没说出口又无法磨灭的记忆,原以为姑姑跟我天然是一家人,我住在姑姑家,等于在自己家,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每天晚上关灯以后,我总是有很长时间睡不着,我会在黑暗中倾听每一点动静,那多半是姑父的动静,如果他喝点酒,我更是提心吊胆。我睡觉前都会插上卧室门的插销,同时尽量不发出声音,我不想姑姑一家知道我做了这个。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家,就是你完全放松毫无警惕的地方,也就是说,自我进入姑姑家开始,我就成了个没有家的人。

在报社,作为新入职的员工,领导对我们的管理比大学军训还要严格,就连在食堂,也是一堂无声的德育课,和我差不多年龄的职工,整个报社有十来个,有两个小姑娘好像是广告部门的,她们一进食堂,不是赶紧给自己找个位置,而是径直扑向茶水间,一杯一杯倒好水或饮料,放进托盘,小心翼翼走向就餐区,双手奉送给自己的部门领导。我们社会部的头儿用手指点着我和另外一个小伙子说:看看!看看!向别人学着点。从此我们也成了午餐前的茶水童子。这没什么,我不介意,毕竟都是比我年长的人,我最受不了的是工作时间长,除了上班,还有很多事情必须在下班后做,比如采访,不能说下班时间一到,我就丢下正在采访的对象,拔腿回家,也不能在一份稿子还没彻底定稿和编发前,离开办公室太远。

说来令人羞惭,我靠跟姑姑对比来激励自己挺过这段难过的日子。姑姑以前是什么工作状态呢?她总是在上班路上把菜买好,带进车间里,抽空(其实是故意占用工作时间)择好,下班时再带回家,进门就能上灶做饭,感觉她上班下班都在为吃饭这件事做准备,心里想的也只有吃饭这件事。我想我的工作,至少从表面来看,不全是为了换来一天三顿饭。

工作到第四年,我妈告诉我一个消息,姑姑出事了,一个运转箱掉下来,砸在姑姑脚上,前脚掌差点就没了。我不由得对着话筒龇了一下嘴,我曾有过被书砸中脚背的经历,我还记得那种疼痛,何况是几百斤的运转箱。我问我妈:影响走路吧?我妈说肯定啊,脚背整个塌下去了,要拿东西撬起来,再钉几只钢钉进去。

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我妈问我:你不回来一下?

走不开呀,我寄点钱给她吧。

她问到你,蛮想你回来的样子。

过段时间吧。工伤是有赔偿的,她不方便,你们帮她跑一跑。

估计我妈转头就向姑姑转达了我的意思,我很快就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声音嘹亮,语气里弥漫着一种真假莫辨的生气:你给我钱干什么?钱又换不来我的脚,钱也不能让我看到你,别说什么给我寄照片,我不要看照片,我要看活生生的人,我要闻到你的味道。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你自己说,阳阳都高中毕业了你知不知道。

我赶紧问他考上了哪所大学。

狗东西落榜了!看起来那么聪明的一个小伙子,没想到是个傻子,学不进去,你帮他想想办法嘛。

我建议他去复读,姑姑立即提高声音:我也这样劝他,求他,只差给他下跪了,结果他说他宁肯去死,都不要再去读书了。

那如何办?我一急,冒了句老家话出来。

你帮他找个工作吧,你在外面认识人多,随便什么工作。菜放着不吃会变馊,人闲着不动会变坏。

我答应下来,不是因为我能帮,恰恰相反,我完全帮不上,首先我认识的人没几个,其次我不确定我认识的人是否愿意帮我,说到底,我们只是熟人。我知道有些记者认识很多人,几乎采访一个,就结识一个,但我不行,工作中遇到的人永远进不了我的熟人库,采访一过,再见面马上又变回陌生人。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做记者,我之所以答应姑姑,是因为我觉得她肯定见人就托,并不一定真把阳阳找工作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肯定也知道我不是个能扛事的人,再说我有那么多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表哥表姐,根本轮不到我。

姑姑须住院一个月,她说她已迅速联系好一堆织毛线的活,织一件毛衣四十块钱,一条毛裤二十五块钱。我提醒她好好休息,不要去想什么损失不损失的,并承诺她的损失由我来补。姑姑心情很好地一笑:告诉你,完全没有损失,工伤期间工资照发,还有工伤补助,等于说我还赚了。

这是什么话?你脚要是废了呢?

废不了,我小时候被一根木材砸断了鼻梁,现在不也好好的?我的身体跟树一样,很快就能长好,大不了留个疤。

不会成跛子吧?

应该不会,我问过医生了。成了跛子又怎样?又不用再嫁人了。

我惊叹她对自己身体的看法,又觉得并不奇怪,她对自己一向毫不在乎,且舍得下手。有件事是我亲眼所见,她恼恨自己手腕上那颗绿豆大小的黑痣,总拿手去抠,抠得鲜血淋漓,抠一次,长一次,总共抠了五次,终于,痂掉了之后,再也没有黑痣长出来了,就凭一根手指,一块指甲,姑姑硬生生把那颗黑痣的根都抠断了。当然,那个地方后来留了个醒目的肉瘤。

我的猜测果然没错,为阳阳的工作,姑姑求了一世界的人,最后还是二伯出面把阳阳安排进了交警大队。我妈有一天在电话里喜气洋洋地告诉我,阳阳到街上指挥交通去了,站在那里比比画画,架势很足哎。我们这个家从没出过交警,天天都有人跑到街头去看他,只可惜,他还在见习期,还不能一个人执勤,得由老交警带着。我妈突然很是感慨:真不容易啊,出了名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熊阳阳,居然能站得这么直,做出这么果断有力的动作。过了一会又说:恐怕也跟那些马戏团的动物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吧。别让你姑姑知道,我不是成心要把阳阳比作动物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份好工作,至少比他爸妈好,不用下到地底下的黑暗中,也不担心有重物掉下来砸伤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