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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吴君:六合街上(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   | 吴君  2020年08月11日07:00

董咏根本不是在槐荫树下遇见的这个女人,而是在我们深圳的六合街。董咏所遇之人也绝非人们想象中的那种花痴女,她只是一名职业女性,名字叫周仙桥。平时我们文化站里的人多数随着站长喊她为小周,如小周麻烦你把垃圾倒掉,小周我有个快递你帮忙取了。周仙桥听了则会面带笑容地说,好的,好的。与此不同的是,电影公司的一个叫老文的家伙却称呼周仙桥为周老师。

有次她端着午饭回办公室,经过二楼时,遇见了吃饱喝足伏在阳台栏杆上的老文。这一刻的老文眯着一对看不到人的近视眼对着台阶上的周仙桥说,你不该舍下那么好的条件来我们六合,我敢断言,这条街根本不配有你。

周仙桥听见空中飘来的这一句,差点把手里装着白米饭、梅菜五花肉、半块咸鱼的搪瓷盆跌落在地。在此之前她正全神贯注地大脑空白。这是她喜欢的一种状态,原因是前些年,在各城市间穿梭累了,再也不愿意装事,只想过一种纯朴的生活,像六合人那样。此刻,周仙桥站稳了脚跟,望向不远处的老文,发现对方也正盯着她看,只是对方像看个孩子那样,软绵慈祥没有欲望。洗尽铅华,隐居六合,下半生重新过回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是周仙桥的理想,却被老文一眼看穿。

矮个子老文的工作是新安影剧院的放映员,他的上班时间全部在晚上,白天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用于睡觉,所以大楼里没有几个人认识他。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老文的皮肤白得瘆人。这样的脸配上这样的笑,让很多人不敢与老文对视,而文化站的李鹏程对这种来历不明的笑容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因为老文有次叼着牙签望着李鹏程的背影说此人早晚进去,刑期不会少于五年。当然,很多人撇了嘴说不信,没可能啊,这种单位除了门锁值几块钱,连桌子椅子都是烂的,真没东西好贪。

老文对周仙桥说的那些话初听起来像表扬,其实是泼冷水。周仙桥听了,不仅后背发冷,更感到人生无望,她害怕最后连这个希望也破灭了。要知道她小小年纪凭着独特的嗓音进了剧团,收获无数鲜花掌声奖励,享了太多世间的繁华,这样的日子终于被她厌倦,周仙桥希望改变自己,去过一种平凡亦平静,没人打扰的生活。这是她从大城市来到我们六合的原因。

老文喜欢盯着别人的印堂看,然后微笑或是叹气。周仙桥当然也被盯过,她生怕这个老文对自己产生什么想法,除了老文的眼神,周仙桥更害怕老文那双手。因为老文还是一个画家,新安影剧院门前的广告是他的作品。他经常把自己喜欢的女人画出来,可是你又不能对他怎么样,因为他会慢悠悠地问对方,这是你吗?你认为自己是明星吗?这样一来,本分的女人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开始结结巴巴,语焉不详,不再敢看老文。湖滨路上倒是有几个风骚的女人,她们每天描眉画眼洒香水,故意在他眼前一次次飘过,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进入老文的法眼,被他画出来,然后升到半空,供人欣赏。

周仙桥有恐高症,她怕老文把自己的照片放置高处,于是她特意把两侧的头发垂下,希望老文看不到,或者记不起她的相貌。可是,这样不仅没有阻挡到老文,反而令他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人还在远处,便开始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种发型非常适合你的身份。

切!还身份,什么意思,难道她将来可以当歌唱家吗?听到老文称呼周仙桥为老师并且提到了玄妙的身份问题,伏在三楼阳台栏杆上的两个女同志气得发抖并渗出冷笑,她们同时转回头,眼睛掠过几间办公室的门,故意发出尖锐的声音,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们唱了一辈子都还没名没分,而她一个新调过来的竟然还成了老师,真是可笑至极!

六合文化站多是些从波罗、五花、南雄、海康剧团退役下的演员,演出的时候,趁机留在了深圳,并进了文化站,结婚生子上班,日子过得自由自在。他们有的做了会计,有的当了出纳,当然,每个人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艺术指导,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全部上阵,在广场上面组织人猜猜灯谜,或是搭个临时小台子,上去唱些《帝女花》《分飞燕》《十五的月亮》之类的粤曲和经典老歌。

做会计的故意挑起话头,你不是讨厌这条女吗?她想好了,下午咩都不做,专门聊此话题,直到出了这口恶气为止。

做出纳的顿了下,气呼呼地问,是呀那又怎样,不可以吗?

做会计的说,别忘了,你办公室的地可是她拖的,午餐也是她帮你打上来,除非以后你不用她。

做出纳的不解,那又怎样,我还记得你讲过她的那些八卦。

做会计的听了,马上缓和说怎么会呢,不是讲好了吗,我们要团结一致让她明白,她那把声不算什么,骗鬼可以,哄我们不行,那是一种连老鼠都会发出的叫声,再讨好我们也没有用,看见她的笑我就想呕。

李鹏程这时走了过来,显然他只听到了这一句,却忍不住停下脚,伸出食指分别点着两个女人说,那女人就是个癫婆,请记住,你们谁都不要再理她,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没趣而早早地离开。他说的当然是周仙桥。眼下他是被激怒了,因为领导没有按资排辈便调来一个新同志,参加八月半的演出活动,使得周仙桥在舞台上出了风头。这样一来,便打乱了原来的秩序。

听他这么讲,两个女人顿时浑身舒畅,扑哧一声捂着嘴笑出了声,原来苦闷的不只自己。其中的一位用兰花指在李鹏程的肩头轻轻地点了下,带着热度和淘气的手指意味深长。女人嗲嗲地说,谁想理她呀,是气她把我们站的脸都丢尽了,想起来便会难过。

“难过屁呀,她那把声就像个老鼠成精。”其中一个故意模仿着周仙桥的声音夸张地尖叫了两声,然后两个人互拱肩膀,弯了身子笑成一团。此刻她们和解了,虽然不久前,两个人曾经大打出手过。

李鹏程倒也不笑,已经失眠多日的他神情严肃,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绷着脸说那叫硕鼠知道不,你们两个应该好好学习下古文。

两个女人急着点头说对啊对啊。见俩人这样顺着自己,李鹏程沉思了片刻道,划清界限是必须的,你想想她唱的那都是咩嘢鬼哭狼叫。讲完,李鹏程拎着茶杯昂首挺胸去了茶水间。中国士大夫是他最推崇的一种形象。年轻的时候他在采茶剧团做过演员,到了深圳之后,竟然只能辅导声乐,可惜总是招不到学员,他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当站长,可是一直排不上他。所以两个女同志如果单独见到他,都会嗲嗲地叫他一声李站。

听到这句,李鹏程的心里已然乐开了花,可脸上却故意绷紧,低声道,不好给外人听到啦,反正我没所谓,不提拔我损失的又不是我本人。

听话的女人脸配合着声调道,唉,是啊是啊,一帮有眼无珠的家伙。

话说周仙桥是在三月份来到的六合街,这个时候天气仍有些清冷,周仙桥还没有搞清楚该穿什么衣服。看见窗外天空下起了小雨,她便会裹紧了被子想再多睡一会儿,可是楼里已经热闹起来,排练室有人练声了。从小到大,周仙桥只要唱歌,便会受到关注,也因此获得了许多机会,有个专家说过她是老天爷赏饭的那种人。六合人并不知道,除了睡觉,其他时间,周仙桥都会努力控制这种所谓的天赋,而只是需要它保证自己有份工作即可。因为她受够了那种大红大紫的名人生活,尤其是年过三十岁的时候。她甚至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恐惧,她越发担心暴露出这些与众不同的特点,而失去了平静的生活。所以只要不是必须的排练和演出,她会尽量选择留在室内,不与任何人打交道。每次听到有人提到唱歌或者唱戏这类词,她会深感不安,甚至生出焦虑,怕对方再问些什么,似乎她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见到有人与她打招呼,她只会嗯一声,然后迅速躲回房间,把各家在走廊里炒菜的声音全部隔在了外面。

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周仙桥一度想要放弃这样的声音,如果不是因为工作难找,她都想离开这种单位,让这个声音永远不被人发现。她曾经跟在别人后面学习了很久,可最终还是见效不大。试过了喝酒、熬夜、吃辣椒等方式也都不行,这种特别的声音如同她身上的脂肪一样,黏着她,令她欲罢不能。用她老师的话说,你是天然的美声,几百年才出半个,所以你不要自轻自贱,一定要加倍爱惜。听多了老师的话,周仙桥开始逆反,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嗓子,还用你们管啊。

每年的两次晚会,是六合人非常期待的。他们愿意看见文化站那些高矮肥瘦子们在台上表演,这种亲近感让他们感到安全,踏实,他们没有愿望去看北京上海等地剧团的演出,更不会进到市区去浪费时间。而作为站里的新人周仙桥自然也需要登台,不然她凭什么拿全额工资,凭什么把文化站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呢?虽然周仙桥并不缺钱,可是她也不能表现得太特殊吧。最初有人不服气,找到导演说不许她上,周仙桥听到了像是没长心一样,点头表示愿意。可是没过多久又被找了回来,说凭什么她搞特殊化啊,是不是五音不全啊。

……

吴君,女,196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深圳。著有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亲爱的深圳》《皇后大道》《万福》等。出版小说专著10部,根据小说改编并公映公演的影视作品、舞台剧4部。作品入选中国百年百部中篇小说正典、中国改革开放40年文库、新中国70年70部优秀作品文库及各种选本、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成英、俄、蒙等文字。曾获中国小说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