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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节子、高峰秀子:两生花

来源:文艺报 | 黑择明  2020年08月10日08:32

高峰秀子

某次看媒体采访一个童星,问及拍戏影响了学习怎么办时,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很认真地说:女演员的生涯是很短暂的。莞尔一笑之余,又深感演艺圈的某些扭曲的价值观已经被儿童一本正经地接受了。其主要的逻辑是,女演员一定要趁着年轻貌美的时候,尽可能增加曝光率,为了“流量”拼尽全力是合理的。比如,某档火爆的综艺节目,把年龄在30岁以上的女演员的“神颜”和女性之间的“撕”作为主要看点,可是某些“翻红”的女明星,实在是让人想不起来她们有哪些让观众记得住的作品,即便有过几部作品也实在是乏善可陈。

可是,这种逻辑不是颠倒的吗?作为演员,难道不是得看他(她)为我们创造的艺术形象吗?演员本身的个人魅力固然是加分项,但我们在提到那些优秀的演员时,第一反应是他(她)的作品。比如,我们在说起费雯丽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她的《乱世佳人》或《欲望号街车》,而不是生活中的某张精修过的美照。但这种 “本当如此”的道理如今却越来越稀罕, 或许今后只能向影史回溯了。

2020年是电影人纪念的大年。也是日本电影的两大“女神”——原节子与高峰秀子的百年诞辰。尽管“女神”这个词现在已经被滥用了,但是用于她们两个人确实非常恰当,这个词包含了几层意思,外表——由内在而散发的、带给人的美好的感觉;经典永恒的艺术形象;神秘感——似乎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昭和大银幕不乏美人,但论资历都不能和高峰秀子与原节子相提并论,资历和她们相当的惟有田中绢代 ,又似乎和美貌无关。即便按照今天的审美,原节子和高峰秀子仍可代表日本女性两种看似对立,实则统一的美。高峰秀子线条柔和、纤细、淡雅,是古典美,原节子则非常西洋化,眉目立体,身材高挑,是现代美。他们在一起实在是一种互补的效果,他们都在大银幕上塑造了现代性背景下日本女性的人生命运。

女演员的高峰与高峰之间通常很少交集,原节子和高峰秀子的交往也不算多,她们一起主演过一部成濑巳喜男导演的《女儿、妻子、母亲》(1960),另外她们都与黑泽明有不一般的交集:高峰秀子和黑泽明谈过恋爱,因为公司阻挠而无缘;黑泽明是原节子演艺生涯真正的老师,他教会了她如何演戏,在《我对青春无悔》的片场呵斥得她抬不起头。到了《白痴》,她的演技显然增进了一大步。她们有那个电影黄金时代演员的共同特点,比如生活中都极为低调,几乎与任何绯闻都无缘等,但她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分别成为了20世纪日本电影中两位大师作品的一部分——原节子之于小津安二郎,高峰秀子之于成濑巳喜男(当然还分别代表了日本电影两大公司——松竹和东宝的艺术高度)。演员这个职业最大的荣耀就是他(她)的作品,她们已然成为电影史伟大经典的一部分,而不是八卦新闻的女主角,或时尚杂志的封面。回顾这些精彩的表演,应该是对她们最好的纪念。

但是,精彩的演技并不是与生俱来或短期培训就能炼成的,特别是与一流艺术家团队合作的时候,不仅需要灵性,还需要有对生活、对故事理解的高度。生活的磨练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无论男女演员,往往真正的演技高峰都在30岁、甚至40岁以后。

原节子出名很早。她家庭的多个成员都是做电影行业的。据说她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去做演员(不幸的是她几乎一生都要负担大家庭的生活)。16岁的时候她出演了日本、德国合拍片,由伊丹万作和阿诺·范克联合执导的《新乐土》。在西方最早成名的日裔演员早川雪洲扮演她的父亲,一个用传统武士道精神训练女儿的军国主义者。在日德缔结法西斯同盟的背景下,这部影片无疑具有意识形态宣传意味。故事主人公(小杉勇饰)在德国留学多年,早已忘记了家里有婚约的日本少女,要娶德国女郎。回国后,逐渐被兼具温柔和刚烈的未婚妻感化,复又对日本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决定和未婚妻一同去往“新乐土”,开拓未来。新乐土,就是军国主义宣传的“王道乐土”,中国的东北。这部影片的热映伴随着欺骗性的“开拓团”运动,也成为了原节子演艺生涯的一个污点。而她在此片中的表演也很生涩。或许,这部电影给她带来的赞美和辱骂,这种对于一个少女极端的评价,恐怕是她息影时所说,电影从未给过她幸福感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原节子在表演方法上的真正开窍,来自黑泽明在《我对青春无悔》(1946)中对她的全方位训练。这是一部带有左翼色彩、对军国主义进行反思的电影。原节子扮演一位教授的女儿,她在微妙的历史时刻面临着追求者的选择:认同现有统治秩序的功利主义者,还是牛虻式的理想主义者。她的选择是后一种,并且义无反顾地在他身陷囹圄的时候,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一样住到他乡下的父母那里,在群氓的羞辱中,胼手胝足地供养他们。这个角色年龄、身份、性格的跨度都很大,原节子在拍摄期间没少挨黑泽明的骂。而通过这部电影,她学会了用表情和肢体语言去传达一些“内在”的精神世界。而这个角色也奠定了原节子之后角色的一些特点,即精神上柔韧而强大的女性,通常与男性的软弱和萎靡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在这部电影中,原节子干农活累倒昏死过去的那些真实感强烈的画面,也颇有为之前的电影洗刷、赎罪的意味。

正因为有这样的磨练,次年原节子在吉村公三郎导演的《安城家的舞会》中对角色的驾驭显得自如多了。这部影片颇受苏珊·桑塔格的喜爱,取材于契诃夫戏剧《樱桃园》。没落贵族家庭中,人人依旧陶醉在过去的迷梦中不愿醒来,只有女儿是清醒的——她平静地接受家族的衰败,并在精神上做好了准备,她的生活是自己的——这是战后日本女性具有代表性的精神状态。

当然原节子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与小津安二郎合作的,其中最具知名度的是《东京物语》《晚春》和《麦秋》,她所主演的小津电影在西方常常被认为是日本电影最高峰。在这几部电影里她都叫做“纪子”。在小津的电影宇宙里她是女儿和母亲,而不是谁的妻子,或许因此看起来很孤独;她尽力去维系家庭脆弱的纽带,尽力去尽自己作为女儿的责任,但仍然清楚传统家庭的分崩离析已然不可挡。她学习与亲人做最后的告别(小津会一直拍到人最后化成殡仪馆烟囱飘出的一缕烟), 同时又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东京物语》里,纪子是职业女性,《麦秋》中,纪子拒绝了父亲和兄长的建议,而是选择了一个带孩子的鳏夫;《秋日和》《小早川家之秋》里,原节子都扮演孀居的寡妇,她们都温柔拒绝了夫家相亲的建议,她们都会说“不”——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价值判断和女性的自我意识。在《小早川家之秋》里,最动人的是原节子和司叶子扮演的妯娌,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却是这个大家庭里关系最亲密的。

小津对原节子的“使用”是非常聪明的。他调动了原节子的微表情。我们知道,小津电影当中基本上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历史或社会背景,所有的“波澜”都埋藏在演员看似平淡的表演中,这就需要她恰如其分地传达导演需要的情绪。一个突出的例子是《晚春》,纪子是一个很有些厄里克特拉情结的姑娘,这部电影的情绪冲突是激烈而危险的,带有某种禁忌的成分,而原节子克制的表演,对于表情的使用,都非常到位,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影片的成功。相似的情况还有成濑巳喜男的《山之音》(1954),原节子扮演一位被丈夫冷落,反而从公公那里获得温暖的儿媳。这个稍微不小心就会拍成狗血的故事在成濑手下却拍成了一部艺术杰作。要诀就在于对这种微妙情感的合理化呈现,原节子和上原谦的表演无疑是加分项。

高峰秀子最为我国观众熟知的角色是木下惠介电影《二十四双眼睛》。她本人温柔细腻的形象非常贴合影片里那个催泪的乡村女教师。但这也同时说明了她本人的形象其实是有局限的,很多苦情戏演员可能一辈子就被限制在这种戏路里。所幸成濑巳喜男发掘了高峰秀子很大的潜力,让她的戏路成倍拓宽了,他们的合作留下了多部艺术经典。

《浮云》(1955)是世界电影史上不容忽视的一部杰作,就像契诃夫的小说《带小狗的女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样。如何将一个婚外情的故事讲得令人既觉得顺理成章,又扼腕叹息呢?那就是要保留这种亲密关系中最真实的部分,创作者自己不要去带入角色,也不要去试图做道德评判。影片根据传奇女作家林芙美子的自传体小说改编,成濑巳喜男删去了小说中的枝蔓以及作家过于自我表现的成分,将这个很容易讲成《回家的诱惑》的故事拍成了日本战后废墟上的人性苦难的历练。片尾引用的俳句“花的生命是短暂的,而人生的苦难是漫长的”点明了影片的立意所在,带有日本的“物哀”美学色彩,浸透了佛教的无常观。这段婚外情故事不是“倾城之恋”,没有将爱情神圣或高尚化,也没有道德鞭挞,这正是导演的高明之处。而高峰秀子的娃娃脸与女主角颓废的、又如飞蛾一般一次次投向“渣男”的爱情行为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反差感,在这部叙事堪称完美的影片中,她是如此恰如其分。

《意乱情迷》(1964)同样是带有禁忌色彩的故事。我们很难不把这部影片列入世界爱情题材电影前几名。高峰秀子扮演一个传统、隐忍的战争寡妇,她千辛万苦独自将夫家的杂货店撑了下来,供养了全家人,却面临着被势利的夫家扫地出门的境地。全家只有她带大的小叔子(加山雄三饰)站在她一边,并且对她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时年44岁的高峰秀子将这个传统中年女性从严厉拒绝,到手足无措,再到防线溃败的心理活动真实地呈现在大银幕上。而在两人离家出走,眼看就要开始一段全新人生时,大男孩突遭不测——这里的宿命论或佛教的“果报”色彩无疑是浓厚的,而高峰秀子最后看到救护车担架的白布下垂下的她熟悉的那个手腕, 她的脸上带有恐惧、疯狂、罪孽的全部感受,而影片恰恰到此戛然而止。即便一生只演了这一部电影,也足以令她跻身日本最伟大的女演员之列。

除了爱情戏之外,成濑巳喜男还将高峰秀子置入更宏大的社会背景中。《女人步上楼梯时》(1960)是关于社会转型期日本女性人生境遇与社会问题的一部伟大的、堪称完美的杰作。高峰秀子扮演一个和她本人气质反差很大的东京银座的妈妈桑。然而这是一个有底线的妈妈桑,她发现自己固守的传统职业伦理面临着资本主义逻辑的巨大挑战。她选择认同传统的高贵, 却在现实面前溃不成军。导演通过高峰秀子的三次“步上楼梯”时的心理活动完成了深沉的对时代和社会的反思,而高峰秀子出色地通过一个妈妈桑的形象体现了她那真正的优雅与高贵。这种高贵是往回溯的,它与张扬、尖刻、凄厉毫无关系, 它源自一种发自内心的共情,一种真正的温柔和善良。而高峰秀子正是能够恰如其分地将这种精神世界完美呈现的优秀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