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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8期|钟法权:三叶岛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8期 | 钟法权  2020年08月12日06:15

在波涛汹涌、五光十色的南海中,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叫三叶岛。岛上驻有三名士兵,一个叫陈海,另一个叫王海,还有一个新兵叫符海。

叫陈海的老兵是班长,三级士官,广西北海人,高挑身材,身瘦,脸瘦,自称瘦猴。叫王海的为副班长,二级士官,福建泉州人,中等身高,体态偏胖,被喻为水獭。符海当兵时间最短,服役三年有余,一级士官,海南琼海人,身高一米六七,面黑,身黑,自喻黑皮。

三叶岛之所以叫三叶岛,一是形似,从空中俯瞰巴掌大的三叶岛,就像漂在海上的三片树叶;二是据岛志记载,三叶岛与三个姓叶的渔民兄弟有关,传说一百多年前,有三个姓叶的渔民兄弟远航出海捕鱼发现了三叶岛,便把它作为停歇、避风、修船、补网的宝地,后人便以叶氏三兄弟之名命名为三叶岛。三叶岛虽说叫岛,可它的面积实在太小,南北宽不过五十米,东西长不过百米。正因为岛小,驻守岛上的士兵最多时为一个班,后来逐年递减,最少时仅编配三名战士。

他们三个人,年龄不同,籍贯不同,姓氏不同,高矮胖瘦不同,可相同的是三个人都取了两个字的名字,而且都取了海字,无形中就有了亲近感,就像一家兄弟取名一样。他们干脆按照年龄分别叫大海、二海和三海。每有上岛视察的首长在问了他们的姓名后,无不既惊愕又怀疑,天下哪来如此凑巧的事情,竟然把三个名为海的战士分到了一个小岛上。可面对眼前生龙活虎的三名战士,谁见了心中的疑问都会烟消云散,眼前的事实,再一次应验了世上无巧不成书这句古语。

小岛无论多小,它也是岛。既然叫岛,它理所当然有叫岛的资格,不然就是礁。三叶岛上有营房,有港口,有相应的生活设施,有树木和花草,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岛面积虽小,却布局合理。在中间的那片较大的树叶上建有两层楼的营房,靠东面的那片稍小的树叶上建着导航塔兼瞭望塔,靠西面的那片树叶上建着可以停靠大小军舰的码头。三叶岛四周生长着密实茂盛、四季常青的草海桐和木麻黄。建在三片叶子中间的椭圆形二层小楼一应俱全,一楼有四间房,一间为学习室兼图书室,一间为电视室兼荣誉室,一间为厨房与餐厅,一间为洗漱室和卫生间。二楼第一间为宿舍,第二间为军械库房,第三间为储存室,第四间为卫生间和晒衣服的钢化玻璃房。楼顶平台上,靠东面竖着各类天线,诸如电台天线、电视天线等,靠西面是用来蓄存淡水的水罐。营房大门前是小操场,面积有羽毛球场大小。小操场当然是一场多用,主要用于平常队列训练、升国旗、打篮球,靠东面的椰子树下放着一个篮球架,靠西面的码头旁长着六棵羊角树,树旁摆着三个健身器材。大门正前方的海边长着一棵又高又粗的榄仁树,树身比洗脸盆还粗。屯兵建哨之前,三叶岛上是一片礁石,唯有榄仁树是岛上长得最高、活得最长、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是三叶岛上最美丽的风景树。据岛史记载,三位姓叶的渔民兄弟发现三叶岛后,常在三叶岛上停宿,晒制鱼干,为了头上有一片阴凉,兄弟三人再次出海时,从海南岛带了一棵拳头般粗的榄仁树栽种在此,从此荒凉的三叶岛有了第一棵树。据林业专家测算,榄仁树的树龄有一百多年。

三叶岛位于南海的前哨。三个兵在岛上的职责,一是守岛,二是看护灯塔,三是负责海空瞭望警戒。完成任务对三个兵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对他们来说最不好完成的任务,是如何解决岛小的憋屈、人少的寂寞。

班长陈海性格沉稳,虽寡言少语,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要么俏皮幽默让人笑,要么在平实中包涵哲理让你点头称道。王海性格开朗,爱唱歌,没事的时候,他一人或到楼顶、或到榄仁树下、或到码头,面对大海吊吊嗓子,哼唱几首《我是一个兵》《军港之夜》等老歌,兴趣高昂时会高歌当今年轻人里较流行的诸如《嚣张》《悬溺》等。符海则喜好钓鱼,只要轮到他做饭不值勤,他就会搬把椅子坐到榄仁树下钓鱼。他几乎是每隔三天钓一次,一次钓的鱼可吃三天。他钓的鱼,可不是一般普通的鱼,都是石斑鱼、青衣、马鲛鱼、墨鱼、金枪鱼,这些鱼都是生活在大陆的内地人很难吃到的名贵鱼。然而这些名贵鱼对三个兵来说却并不是珍味佳肴,也就是说在三叶岛上,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名贵鱼。符海钓鱼,可不单单是为了打发寂寞,更多的是为了满足爱吃鱼的嗜好。在岛上,只要他不值班站岗,只要轮到他烧火做饭,他便钓鱼,然后烧饭做鱼。日积月累,符海的衬衣和裤子上浸透了大风也吹不掉的鱼腥气味。那种刺鼻的腥味,熏得王海每天都盯着符海,洗了澡才让他进宿舍睡觉,而且不允许他把上衣和裤子拿进宿舍,要是符海忘记了,王海一定会把他的衣服抱到走廊。陈海虽然是北海人,可他家却不是渔民,在远离北海的山区,所以并不常吃。王海家虽然算半个渔民,但对鱼没有像符海那么偏爱。陈海和王海一连吃上一个星期后,就坚决反对符海再做鱼吃。好在他们是轮流做饭,一人一个星期。为了吃鱼,符海自有办法,他会把晒干了的鱼,在自己值班做饭的一个星期里,提前用油炸好,那样他就可以顿顿有鱼吃了。

符海让他们有鱼吃,还让他们回家探亲时有鱼干带。陈海和王海探亲回家,符海会提前把钓好的鱼晒干,然后用真空包装打包好,让他们带回家,作为孝敬父母亲人的礼物。

符海除了喜欢钓鱼,再就是看海,他可以一人坐在榄仁树下看一天的海。王海就讥笑说,你没事就坐在树下看海,你能把浅蓝、湛蓝、蔚蓝、深蓝的大海看出花来吗?符海笑着说,当然,你没看到海上盛开的浪花是千变万化的吗?王海道,看你那痴呆的样子,哪里是在看海,我看你是在发呆,是脑子生了病。对于在海边生长的人,看海本不足为奇,但像符海那样痴迷的确实少见。作为班长的陈海便有了忧虑,担心符海不适应岛上寂寞的生活,患上抑郁症,如果是这样,可就不是小问题了,万一哪天符海因为一件烦心事而钻了牛角尖,一不小心跳了海,事情就大了。那样损失的不仅仅是三叶岛几十年零事故的声誉,更重要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吃完早饭,忙完工作,符海又搬了把椅子看海,陈海也搬了把椅子与符海并排坐着一道看海。两个人东拉西扯好一会儿,陈海才渐入正题,问符海,你为啥子那么爱看海?符海想都没想便说,我家就在海边,就像在三叶岛一样,出门就是海,从小到大看习惯了。陈海说,你老是看海,能看出啥名堂?符海看了一眼陈海说,也没啥名堂,就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陈海笑着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你一定是在海里看到了什么,不然不会如此痴迷。符海想了想说,看着辽阔的大海,不仅让人心里坦然、踏实,而且心胸开阔,日久天长,便会产生梦想、产生追求、产生未来。陈海听了觉得符海说得有点玄乎、缥缈,便说,你还真是个奇人,净说些不着边际的奇话。符海认真地说,我可一点儿也不奇,在这么一个孤岛上,没事不看海,看什么呢?我又不像你们爱下棋,人闲了就得给自己找件事干,不然心就会累,就会觉得日子难熬。

符海从博鳌入伍,祖辈世世代代为渔民,父亲母亲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出海捕鱼。每到父母亲出海归来的日子,他都会与奶奶一同坐在渔港码头等待他们归来,时间久了,他也就养成了看海的习惯。符海把来由讲清了,陈海悬着的心也就着了地,不再担心符海一人看海出什么意外。

从小爱看大海的符海长大后常随父亲一道出海,跟父亲不仅学到了驾船、航海、捕鱼的知识,还掌握了一招独门绝技,他能够从浪花翻滚的大海中,看出很多不寻常的门道来。他父亲就能发现海底里的海豚、鲸等大鱼,还能发现正在海底里潜行的潜艇。至于是靠听声音,还是靠看水纹的走形,是通过大海里情况的异动,还是靠第六感觉,他父亲没有讲过,只是给符海说,要想发现水中的海豚、鲸和潜艇,得靠个人的感觉体会。几年下来,每当他父亲发现水下潜艇之后,就问他,你看前面的海面上有什么不同?这时他才发现,平静的海面上像有一阵大风刮过,水里的鱼群正向两边逃窜。他父亲说,鱼群异动,显然不是海豚之类的家伙,一定是比它们更大的水下潜艇,要不然鱼群是不会惊慌躲闪的。

符海当兵第二年,一次在瞭望塔上执勤,在高倍瞭望镜中,他发现了三十公里以外水下的异常情况,他判定是敌方的潜艇又来搞南海巡航了。他将这一突发情况及时向水岸警备区战备值班室做了报告。首长得到他的情况报告后,心里是既怀疑又纳闷,当天派出的反潜机都没有传回他国潜艇在南海活动的报告,三叶岛上执勤的战士的报告是不是一场虚惊呢?首长很敏感,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处事规则,一面命令值班参谋向上级报告,一面通知部队加强警戒。不长时间,反潜舰艇和反潜飞机很快都发来报告,在三叶岛以南,确实发现了某国的水下潜艇,而且不止一艘,是两艘。我军很快派出反潜舰和战机,对该国的水下潜艇进行干扰驱离。该国自以为自己潜艇先进,噪音小,我军发现不了,没想到刚刚进入我国南海前哨就被发现,非常吃惊,以为我军有了更先进的声呐设备,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国家的潜艇轻易不敢在南海搞什么“自由航行”。符海因此记三等功一次。到了年底,本来三叶岛没有套改一级士官的名额,水岸警备区领导指示政治工作部门,专门给三叶岛分配了一个套改一级士官的指标,符海作为特殊人才留了下来。

对于符海立功,王海多少有些羡慕,他半开玩笑地对符海说,你小子能发现潜艇,让我看是典型的瞎猫碰到死耗子。陈海劝他不要眼红,有本事自个儿亮出来。王海说,我上岛都五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陈海开导他说,正因为有苦劳,才给你两次评为优秀士兵,你要是想立三等功、二等功,或者一等功,你得做出特殊的贡献来。王海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是立功,就立响当当的功。符海听了也不争辩,只是清爽一笑说,无论是硬功还是软功,管用就行,能够证明当兵的成长足迹就行。半年后,当符海再一次执勤时,又发现了海底的异动,他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了自己发现的异常情况。这一次水警部队首长对符海的发现没有怀疑,经请示上级批准,对正在向我七连屿高速航行的水下潜艇展开了围猎行动,某国无奈之下,只得仓皇撤出我南海地区。该国这次派出的是更先进的新型潜艇,原以为我军根本发现不了,可在他们刚刚进入我国南海的大门时就被发现,很是惊愕。事后不久,发出一条消息,说中国军队在声呐技术上有了重大新突破。符海的出色表现,让水岸警备区大放光彩,经研究为他记二等功一次。

从此,符海看海在官兵的眼里,不再只是打发时光,而是包含了警戒意味,充满了南海前哨千里眼的传奇色彩。

守岛是光荣的,守岛是艰辛的,守岛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日子里,陈海与王海两人有一个共同爱好,下围棋。两个人只要不执勤,没有其他任务时,就会坐下来下围棋,在黑白的世界里,以文明地厮杀感知快乐,打发寂寞的时光。在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到了痴迷的程度,王海是一度边做饭边与陈海在棋盘上较量。有一次,王海硬生生地把炒土豆片做成了干煸土豆;有一次,到了开饭的时间,大家坐下后,去盛饭,发现米还在电饭煲里睡大觉,原因是王海只顾了下棋,忘了按下加热的开关。符海对他们两人玩棋很有意见,反复提了几次,班长陈海于是痛下决心,表示不是绝对的空闲时间,不再与王海下棋。

符海除了看海,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养花。符海养花并不像那些爱养花的人一养好多种,他只养一种花,还不是什么名贵花种,而是在他老家琼海随处可见的三角梅。三角梅花瓣艳丽,为紫红色,花蕊为粉黄色,绿色的叶片隐藏在花丛里。三角梅即使花瓣枯萎了,那花瓣也像绸缎一般,在永远的鲜艳中保持着高贵的品质。

符海喜爱三角梅,是在他二〇一七年转了一级士官回家探亲之后才突然新增的一个爱好。这个爱好跟他回家探亲之后谈的女朋友金小梅有关。小梅家不是渔民,是靠近万泉河边的农民,随着城市扩大变成了琼海市的居民,不种地后,改种苗圃,家有三亩多的三角梅。那一年,符海与小梅订婚之后,就在院前的三角梅苗圃里照了几张合影,紫红的花朵,黄色的花蕊,映衬着姑娘妩媚的面颊,谁看了都说好看。合影从此成了符海手机的封面图片。只要打开手机,只要滑开屏幕,就能看到小梅纯真可爱的脸庞和那鲜艳无比的花朵。假期结束时,小梅给符海准备了很多特产,诸如咖啡糖、椰子糖、槟榔等。符海说光有糖和槟榔不行,还要带上一盆三角梅。小梅笑眯眯地说,三角梅花有的是,你随便挑,别说带一盆,十盆八盆都行,只要你带得动。小梅在花圃里为符海挑选了一盆既好带又造型别致的。符海带着小梅的爱,提着三角梅坐火车、坐轮船,回到了三叶岛。至此,三叶岛除了一棵榄仁树、一棵椰子树和六棵羊角树,以及围着小岛一圈生长的草海桐和木麻黄,还多了一棵开着鲜艳花朵的三角梅。

头几天,符海把三角梅放在大门外的柱子下,因为海岛上风大、盐分大,不几天,不仅鲜艳的花朵蔫巴了,就连绿色的叶子也像生了锈。符海不知三角梅得了什么病,于是拍了图片发给小梅。小梅在微信里说,那是三角梅上了海岛水土不服,让他赶紧搬到阳光房里养。就这样,符海把三角梅搬到了晒衣棚,没了海风的直吹、阳光的直晒,几天之后三角梅重新焕发了青春。按照小梅的指点,符海会反复给三角梅打顶,以防三角梅长出过长的枝条过于散乱,从而保持完美的造型。经过时常打顶的三角梅枝条会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枝条越来越多,株形越来越饱满,三角梅便会爆炸式地开花,开成一个大花球。当枝条过于密集时,符海按照小梅的指点,对三角梅进行疏剪。经过前期的反复打顶、有针对性的疏剪,符海又按照小梅给出的步骤,每隔十五天给三角梅施一次三元素复合肥。在三角梅长出花朵后,符海便将肥料换成磷钾肥,每隔十天施一次,在大水大肥大太阳的作用下,三角梅不仅花开得艳丽,而且保持了较长的花期,给人的错觉是,三角梅是一年四季永远开花的。第二年,符海回琼海探亲,坐轮船、坐汽车,几经辗转,又带回了一盆三角梅。以前,晒衣棚里是一盆三角梅,显得单调,这一下就有了一花独放不是春、两盆花开满室艳的韵味了。

符海不参与下围棋,正好独立于外。陈海话少,有事憋在心里,而王海恰恰相反。下围棋时,无论小胜还是大胜,他都要张扬一把,这是他的本性,与心机或者打心理战无关。可陈海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王海是有意气他,有意扰乱他的心绪,不然自己不会一再失误走臭棋,不会输得那么惨。于是,在下棋前他就对王海立规矩,只下棋,不许说话。王海不干,他说,在一个孤岛上,下棋是为了娱乐,下输了不躁,下赢了就是要高兴,要把心里的喜悦表现出来,心里才不会憋屈难受。陈海以此为条件说,你不答应,那就不下棋了。王海说,不下就不下,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正好去练嗓子唱歌。可陈海除了下围棋,再也没有其他什么爱好,他又不能像符海那样发现深藏大海里的潜艇。他只好围着半个篮球场转圈圈。因为场地太小,转着转着,有时竟然把自己转晕乎了,转得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再加上他下围棋的瘾确实太大,几天不与王海下棋,心里就痒痒,就觉得日子漫长难熬。最后他只得放下脸面,求着王海下棋。王海下棋虽说没有陈海瘾大,可他也抗不住寂寞,于是两人冰释前嫌,心照不宣下起了围棋。

王海性格开朗,对输赢看得淡,因为心态好,失误也就少;另外,他从上小学时就开始学下围棋,是正儿八经的童子功,科班出身。而陈海的棋技是跟老班长学来的,与王海相比就差了一大截。再加上王海每走一步得意之棋、每围死陈海一小片之后总喜不自禁,让陈海不知不觉心生躁气,越是心躁,越是走不稳,常常被王海杀得片甲不留。

本来话少的陈海,在下完棋后一两天,与王海说话都是三言两语,倒是特别愿意与符海交流。符海看班长下完棋后落魄、憋屈、难受的样子,便安慰他说,班长啊,你跟我看大海吧!看得久了,看进去了,你就有了大海的胸怀,那样你就不会被自己气着了,也不会被王海气着了。陈海说,我一天看六个小时的大海,看得还少吗?符海说,你那是带着任务在看海,自然体验不到乐趣,看不进心里。陈海不以为然地说,我要是不爱大海,能在三叶岛上一干就是十一年吗?符海一针见血地说,你那是带着理想和追求在看海,还得带着情感看海。

陈海觉得有道理,在不执勤、不做饭、不与王海下围棋的时候,就跟符海一同看海。刚开始,符海教陈海识别大海的颜色,在陈海能准确地说出浅蓝、湛蓝、湖蓝、钴蓝、清蓝、灰蓝、蔚蓝、深蓝八种颜色后,他再教他看浪,什么波纹浪,什么花卷浪,什么龙头浪。如此看下来,陈海慢慢地渐入看海的佳境,对大海有了一种重新的认识,再回头与王海下棋时,无论王海是自我吹嘘,还是得意扬扬,他都不再生气,而是像看海一样,心平气和地下棋。如此一来,也就不像过去输多赢少,隔三岔五能与王海下个平手,有时也能把王海下输。

在三叶岛上,最宝贵的不是蔬菜,不是水果,而是淡水。水岸警备区每隔半个月往岛上送一次给养,除了粮食、蔬菜、水果,还有水。蓄水罐就安置在楼顶上,一次可装五吨水,五吨水三个人用半个月应该说足够了,可海上不像陆地,它有很多突发情况和不确定的因素,譬如说下大雨了、刮大风了、有紧急军事任务了,还有最可怕的台风。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有可能中断正常给养保障,给养船什么时候来到岛上,全看海上的情况,只有适合通航了,给养船才能出港。

因为受台风影响,符海在三叶岛上的三年多时间里,经历了六七次断供。第一次是符海上岛第二年的二〇一七年九月的第十九号台风,名字叫“杜苏芮”。根据气象台台风预报,九月十三日,台风将临近三叶岛,经水岸警备区领导批准,给养船提前三天从三沙出发为各岛运送补给。九月十日,补给船离三叶岛还有一半距离时,海风陡然增大,海浪骤然增高,最终因海浪过大过激过高,行至中途的补给船,经批准后退了回去。到了十三日,黑云翻滚,海浪滔天,暴雨如注。小岛四周的草海桐和木麻黄被浪潮拍打淹进了水里,门前的榄仁树的树条被台风折断了好几根,篮球架后的椰子树也被吹弯了腰。从小在海边长大的符海,虽然见过无数次台风,可“杜苏芮”还是让他领教了台风的厉害。

蓄水罐里的水越来越少,仅够煮饭,符海见如注的暴雨,决定用洗菜的铝盆接上几盆。如何接?把盆子放到室外显然不行,那样会被台风刮走,只有把铝盆端着。人到屋外,雨衣也不能穿,那样会像吹气球一样把人卷到天空中。为安全起见,他只穿了背心和裤衩;为防止人被台风卷进海里,他找出了保险绳系在腰上,一头牢牢系在不锈钢大门的内把手上。当他费力打开另一扇门,抱着铝盆冲到室外时,铝盆像是被魔鬼的手给抓住了,连盆带人卷向空中。好在他腰里系着保险绳,好在他松开了铝盆,他从一米多高的空中跌到了球场的中央,铝盆像踢飞的足球,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后不见了踪影。正在瞭望楼执勤的陈海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健步如飞地从廊桥奔向生活楼。此时,厚重的铝合金大门被台风吹得啪啪直响,铝合金拉手上端已被扯开,门外的符海正趴在地上朝着大门匍匐。赶到大门口的陈海,赶忙拉住保险绳,这样符海才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室内。

从此以后,他们立下规矩,只要台风来临,未经允许,谁也不能轻易出门。

在符海回家探亲第六个月后的二〇一八年九月,小梅决定来三叶岛探亲,来看望符海,还有符海常在微信中赞美的三角梅。符海在得知女朋友小梅从海口坐上轮渡后,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在盼望着小梅登上三叶岛,大脑里像放电影一样播放着小梅登岛后的每一个情景:小梅穿着裙子像仙女一样走在海边;他与小梅站在两个三角梅花球旁照相;他与小梅牵手漫步于海岸线上……

可是,就在小梅登上三沙的当天,气象台发布了当年第十号台风预警。名叫“山竹”的台风,不仅是二〇一八年最大一次台风,而且最为凶猛,级别达到了十六级阵风,还伴有暴雨到特大暴雨。因为特大风暴的来临,小梅在三沙岛下船后便滞留在了部队的营院里。

三叶岛在南海的前沿,最先感受到“山竹”的征兆。九月十日那天,大海便开始露出了恐怖狰狞的面孔,海浪不再是往日温顺式地一浪接一浪地向前翻滚,而是跳跃式地相互拍打,云层也开始变厚,几乎是像锅盖一样盖住了海面。面对台风“山竹”的提前光顾,警备区发来通知,在做好抗台风准备时,一定要确保人员安全。根据“山竹”的台风级别,他们先是对门前榄仁树、篮球架后的椰子树进行了绳索固定,把所有的玻璃窗用透明胶粘了十字,为迎风的正面窗户关上了保护木板。楼顶上的电台天线按要求降低了高度,电视天线也收了起来,只剩下盛水的水罐,圆形的蓝色水罐焊接在用钢筋水泥固定的平台上,已经经受了无数次台风的考验。

第二天上午,海情陡变,平静的海面开始摇荡,到了下午,狂风逐渐增大,乌云在海的上空聚集,一时海浪滔天。三叶岛四周的草海桐和木麻黄已经被海浪打得趴在了地上,椰子树上的叶片也被狂风撕成了细条,靠近码头的六棵羊角树上的叶片全被台风卷走,羊角树便像一个个剃了光头的男人。

蓄水罐里的水越来越少,仅仅只够一个星期的做饭用水所需。因为水紧缺,三个人心照不宣地自觉节约用水,不用淡水洗澡。符海对于节约用水的措施都可以坚决无条件地做到,可他无法做到不给三角梅每两天浇一次水,他说宁可自己少喝水,决不能让三角梅干着旱死。对此,王海很有意见,每当符海给三角梅浇水的时候,王海便拉下脸,以老兵的身份批评符海说,在海南岛上三角梅到处都是,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名花,你没有必要那样珍惜,现在岛上因台风而闹上了水荒,人喝都不够,你还给花浇水,简直是分不清轻重。

符海望着窗外的暴雨说,这两盆三角梅是我万里迢迢从琼海乘火车坐轮船带到三叶岛的。它虽说普通,可在三叶岛上就不一样了,它可是整个小岛上一年四季开花的植物。再说了,这水是我节省的“口粮”,我少喝几口,并不影响我站岗执勤。

王海对符海的辩解无法接受,便以老兵和副班长的口气说,你说你少喝水,我咋知道?我的意思是,三角梅因为台风缺水而枯死实属正常,你的对象也能理解。它又不是稀缺物种,下次探亲时再带上两盆到岛上来就行,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孰轻孰重,你好好掂量。

符海坚持说道,台风很快过去,而小梅就会坐给养船从三沙来到三叶岛。小梅到岛上来,虽然是来见我,可三角梅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可忽视的,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有可无。

王海继续开导说,你别把经念歪了,你对象千里迢迢上三叶岛来,肯定是为了看你。她家就是种植三角梅的,三角梅在她的眼里,就像农民看麦子和稻谷,早习以为常了。

符海不服气地说,小梅来看我是不假,但三角梅同样重要。你没有谈过恋爱,不懂男女之间的感情。

王海一听生了气,提高嗓门说,我没吃过猪肉,难道没见过猪走路?我问你,你对象小梅到底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三角梅?

符海笑着说,两者并不矛盾,她喜欢三角梅,那是她从小就喜欢,就如我喜欢看海一样。她喜欢我,是因为爱上了我这个人。

王海挥了一下手说,爱一个人是无条件的,爱就是爱。

符海进一步解释,说你不懂还装懂。谈恋爱除了两情相悦,还需要环境和条件。台风过后,深蓝色的大海虽然能恢复往日的面容,可三叶岛上会一片狼藉,只有三角梅保持着鲜艳,保持着它灿烂的姿态,让人看了,心里会平添一些美好。

王海板着脸说,少给我讲那些没用的浪漫,人是离不开水的,眼下节水才是大事。

两个人你来我往,最终谁也没法说服谁,只得找陈海评理。平常话不多的陈海说,三角梅在岛上就如门前的榄仁树,我们是离不开榄仁树的,如今三角梅也一样,只要我们人在,就要把岛上的一切守护好,只要我们有一口水喝,就不能让三角梅枯死。王海没有想到,陈海会把三角梅与榄仁树看得同等重要,榄仁树是岛上的风景,是他们眺望大海的遮阴树,是他们的精神寄托,而三角梅娇气地生长在晒衣棚里,既不能挡风,又不能遮阴,哪能与榄仁树相提并论?可是,一时形成了二比一,王海虽心有不服,也只好不再吭声。

钢化玻璃内的三角梅并没有受台风一丝影响,每日灿烂地盛开着;钢化玻璃外的暴雨时断时续地下着,台风像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咆哮着、嘶叫着。小岛也像在巨浪中行驶的小船,飘摇着、颠簸着、晃荡着。潮水随着台风在增大,力度在增长,先是有浪潮越过西边的码头,接下来把门前的榄仁树都给淹了,再接下来海浪扑腾到了门前的操场上。这些海浪是台风带上来的,有点像从天而降。

到了台风真正来临那天,更是昏天黑地,黑色的乌云抱着团在海面上打着转。有时像一条龙,直扑小岛而来;有时像万马奔腾,排山倒海朝着小岛掩了过来。海浪再高、再大、再急、再猛,到了榄仁树下基本就停了下来,带着万分的喘息和无奈又退了回去。台风咆哮着、嘶鸣着、怒吼着,关紧的窗子也被吹得啪啪直响,强大的推力,与海浪合力,小岛仿佛地动山摇。一股更大的台风席卷而来,级别达到了十七级以上,推着几乎离开了海面的巨浪朝着三叶岛呼啸而来。蓄水的蓝色球罐最终没能经受住海的诱惑,先是腾空飞起,而后随着风势又缓缓下坠,像一个蓝色的气球落在了营房门前的操场上,随着风在那儿高速地旋转。当天在塔楼里值班的陈海和符海看了个真真切切。就在他们为眼前的现象所震惊时,只见王海拿着套船的缆绳冲了出去。

陈海像是被火烫了屁股,噌地一下蹿了起来,紧张而又万分担心地骂道,王海,疯了吗?符海你坚守岗位,我去救他。陈海话没说完,人便冲到了门口。

王海几乎是贴着地面艰难地朝着蓝色的球罐靠近。风太大了,人根本无法站稳,他像喝醉了酒,歪歪倒倒、摇摇晃晃地朝着在操场上旋转的水罐靠近。水罐在旋转的过程中,开始快速向大海移动,王海快速抛出了手中的缆绳,第一次没能套住水罐的耳子,因为用力过猛,再加上风的作用,他一下子被掼了出去,被风刮倒在地。平常用缆绳套船是王海最拿手的绝活,在七八级风中,他也能把张着口的缆绳又准又稳地套在靠近码头的船桩上,可是今天的台风达到了十七级以上,抛出去的缆绳很快被台风吹得变了形状。王海没有气馁灰心,倔强地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再次向水罐抛出缆绳,这一次抛出去的缆绳套住了水罐的耳子,可水罐在被套住的瞬间,似乎不情愿被束缚,在强劲台风的作用下,再一次被台风吸到了离地面一米多高的位置,并快速向着大海移动。王海两脚蹲地,身子向后仰,双手紧紧地拉着缆绳。

台风的力量太大了,扯着王海向大海飞去。

王海整个身子被带了起来,双脚离地,正快速地随着水罐向上攀升。水罐已经越过了榄仁树,飞到了海的上空。王海离海边也就几步的距离,危急时刻,陈海像一股黑旋风冲到了王海的身下,一把抱住了王海的双脚。

这一天,这一刻,正是台风最凶猛的时刻。

可怕的台风最终将王海带到了半空中,陈海手中抓到的只是王海的一双迷彩胶鞋。

水罐落在了大海上,汹涌的波涛将水罐时而高高地抛起,时而重重地扔下;绳索时而被拉得紧绷绷的,时而又像皮筋弹了回来。卷到空中的王海被水罐带入了海中,随着又一股浪潮掀起,水罐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在巨浪的推动下,很快消失在了滔滔的海浪之中。

台风在当天下午十七时三十分越过了三叶岛,朝着陆地凶猛快速推进。十六日夜间,“山竹”以强台风到超强台风级在台山到阳江沿海一线登陆。

台风过后的南海渐渐趋于平静,部队展开了海空联合搜救。陈海与符海除了吃饭,都工作在瞭望台上,操作高倍望远镜观察三叶岛附近的海域,寻找王海的身影。他们深信蓝色的球罐一定不会沉没,也不会漂得很远。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符海在赵述岛以东二百公里处的海面上发现了漂在海面上的蓝色水罐,还有把自己系在缆绳另一端的王海……

陈海与符海在整理王海的遗物时,发现王海的集邮册里,每一页都夹着一两朵三角梅花瓣的标本。紫红色的花瓣虽然干枯了,可依然保持着鲜艳灿烂的本色,像用紫红绸布剪的花朵一样。

符海一时弄不明白,如此喜欢三角梅的王海,为什么反对他给三角梅浇水?为什么他要如此无畏地救一个蓄水的水罐?

还是陈海看得仔细,他在集邮册最后一页,发现了王海写的一行字:如果三角梅干死了,就让符海将这些三角梅的花瓣献给他心爱的小梅。符海一页一页翻看三角梅花瓣的标本,他感动地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对陈海说,王海才是真性情、真汉子、真英雄……

王海成为抗击台风“山竹”的当之无愧的英雄。追悼会那天,符海与他的女朋友小梅,用三角梅花瓣给王海做了一个大大的花圈。

钟法权:解放军空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大校军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至今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四百余篇。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废墟上的阳光》《陈独秀江津晚歌》《雪莲花开》《最先到达的长征》《张富清传》等十余部。荣获第十一、十二届全军文艺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