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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三记

来源:解放日报 | 肖复兴  2020年08月06日06:57

音乐课

小学教我音乐课的老师姓汪,是个老太太。不过,小孩子的眼睛常常看不准,因为自己太小,容易把比自己大许多的大人都看成老人。

她很胖,个子不高,但面容白皙,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家境很好又很会保养的人,这在全校老师中很是显眼。不过,这也是我自以为是的猜测。

那时,我们学校有一架脚踏式风琴,每次上音乐课,几个同学把它搬到教室里来。汪老师用脚踩着风琴的踏板,用手弹着风琴的琴键,张着圆圆的嘴巴,教我们唱歌,她先唱一句,再让我们跟着她唱一句。我们摇头晃脑唱歌的样子,比在别的课堂上,更像孩子。风琴,在一节音乐课上,几乎始终不停地响着,如果不是有同学在说话或做小动作,汪老师是不会停下她的风琴的。风琴,是她的宠物,让她爱不释手,总有好听的音符,像啁啾鸣叫的小鸟,从风琴里飞出来。

小学音乐课上,汪老师教我们唱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印象最深,至今难忘。它应该算是汪老师的拿手好戏,也应该是我的童年之歌。

这首歌确实好听,汪老师也确实教得好,她教我们唱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感情。怎么才叫作带着感情呢?比如唱头一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一定要像真的看见有这么美好的月亮在你面前轻轻飘动;唱“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你眼前一定要出现这样的情景,真的得有风雪打在身上特别寒冷的感觉,真的看见妈妈穿着破烂的单衣裳冻得浑身打战的样子。你的眼前有这样的画面,你唱得才会带有感情。

当然,离开小学已经60多年了,这不是汪老师的原话,但意思是没有错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唱歌怎么才能带有感情的解释,让我信服,感到新鲜。如果说这也能算是艺术启蒙的话,正是汪老师通过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最早引我进入艺术殿堂。

或许正因为如此,汪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我特别爱上她的音乐课,甚至有时会故意讨好她,比如和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去抬风琴。我讨好汪老师的一大原因,是学校大合唱要参加全区会演,唱的就是这首《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首歌要有一个男声领唱,我非常想当这个领唱。平常,我唱歌挺好的,汪老师也常常夸我唱得不错。听说参加全区会演的消息,我厚着脸皮,向汪老师请求。汪老师一个劲儿点头,说:你唱得不错,尤其能带着感情唱!然后,抚摸着我的头非常肯定地说,好!就由你来领唱!放学后,她让我到她的办公室吃小灶,一边弹风琴,一边辅导我唱这首歌。一遍又一遍,一直唱到白莲花般的月亮出来了。

我觉得我当这个领唱手拿把掐了,全班同学也都认为这个领唱非我莫属。那时候,小学四年级的小孩子,虚荣心和自尊心一起膨胀,在全区会演的舞台上,站在合唱队的前面领唱,那得是多么风光啊!那可是大礼堂的正规舞台,不是我们学校的领操台呀,而且,是对着麦克风唱,我们学校没有麦克风,从麦克风传出去的声音,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新奇,多么的有诱惑力。

谁想到,最后领唱的不是我,是同年级另一个班上的男生,带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个男生居然也姓肖。我小学里唯一露脸的机会失去了。我始终不明白,汪老师明明允诺我了,为什么最后闪了我一把?而且没有对我说一句解释的话,好像大人决定的事情,可以不必和孩子商量,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可以是大人随意推拉的抽屉,或者像汪老师的风琴,随便变换手指,都可以弹出她想要的曲子。

上中学以后,一次小学同学聚会,一个同学告诉我那次领唱临时换人,不是汪老师的主意,是校长的决定。但是从那次大合唱以后,上音乐课,我再没有以前的兴致勃勃。在校园里,见了汪老师,也都远远地躲着走。

美术课

美术课,小学就有,但我对美术课感兴趣,是从初中时起。我已经忘记了教美术课的老师姓什么了,她是代课老师,40来岁,不苟言笑,总是很严肃的样子,比刷了一脸糨糊板正的班主任老师还显得严厉。

中学有专门的美术教室,软硬件都很齐全,每人一把右边带拐弯的木椅子,是专门为美术教室定做的,方便一边听课一边画画。每次上美术课时,每人一张图画纸,在上面画。偶尔,老师教我们照石膏像写生;有时老师也会拿来她自己画的一张画,让我们照葫芦画瓢。大多时候,是布置一个题目,让我们随意画,当场画完,交给老师,下次上课时,老师发下来,上面有老师的评分。她也不讲评,只是让我们画。

美术课是副科,大家都不太重视,但我还是很期待的,因为那时候我喜欢画画。我写过一篇作文《一幅画像》,还曾经在北京市少年儿童作文比赛中获奖,里面写的就是我上数学课画画的事情。那时候,我们班上有两个同学画画最好,他们都拜画家吴镜汀为师,放学之后,常到吴镜汀家学画,然后第二天到学校来和我白话。受他们的影响,我也喜欢涂涂抹抹,虽然赶不上他们二位画得那样好,但还画得有点儿模样吧。当然,这只是我自己这样觉得,所谓敝帚自珍吧。

可气的是,美术课作业,老师给我判的分最高只是“良”,一次“优”也没有。那时候,少年气盛,争强好胜,也因为每学年评优良奖章,要求期末所有科目评分必须要在“良”以上,所以,我非常想画好,哪怕只是争取得到一个“优”也好。而每次发下作业,看到自己的画上面,老师给我的不是“中”就是“良”,很让我丧气,又很不服气,特别想找老师理论理论。但一想到她那张总是绷着糨糊的脸,就泄了气。

那时候,我各科的学习成绩都好,唯独美术课拉了后腿。现实残酷,让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没有“优”就没有吧,就希望“良”多一点儿而“中”少一点儿,就念佛了。到期末,这位老师总评分能够发慈悲给我个“良”,不耽误评优良奖章就行了。不过,说句心里话,每次发下作业,看到上面的评分,再看看老师那张冰冷的脸,都让我提心吊胆,心总是小把儿地紧攥着,似乎感到自己的小命是掌握在这美术老师手心里的。

没有想到,初一这一年成绩册发下来,我打开一看,美术课一栏,给我的总评分是“良”。一直提到嗓子眼儿的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进肚子里了。想想这位美术老师,还是挺善解人意的,起码懂得我的心思。再想想她那一张绷满糨糊的脸,也不觉得那么冷若冰霜了。

初二开学第一节美术课,站在美术教室门口的,是一位高高个子的男老师,姓邓,是正式从美专学院调进来的美术老师。那位女老师,不再代课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体育课

我读大学是1978年,那一年,我31岁。那是粉碎“四人帮”之后中央戏剧学院第一次招生。我们班上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有应届中学毕业生,比我小许多的,也有比我年纪还大的,可谓爷爷孙子一锅烩。长着青春痘的和一脸沧桑的,坐在同一个教室里,老师看了,都觉得怪怪的。

年纪大,不耽误上各种专业文化课,而且,上这样的课,年纪还占着便宜,因为以前读的书多些,理解力会强些,作业完成得也会相应好些。唯独一门课,让年纪大的头疼,便是体育课。偏偏教我们体育课的张老师,是个上课极其认真严格的老师。

我们的体育课很正规,球类、投掷、跳箱跳马、垫上运动、单双杠、中长跑......应有尽有。夏天,到什刹海游泳;冬天,到北海滑冰。从不让你闲着。而且,不是单纯玩玩的,每一项结束,都要进行测验,记录下你的分数,登记在你的期末学习成绩册上。

这些运动项目,对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上点儿年纪的人,老胳膊老腿的,还真是不那么容易通过。我从小算是爱体育运动,很多项目勉强能过关。但从来没有穿过冰鞋滑过冰,第一次惴惴不安地上冰,居然一下就会滑了,并没有想象中的跌跤露丑。

不过,班上有几位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老龄同学,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别说滑冰、游泳根本不行,就是其他的项目,也常常闹出笑话。最有意思的是,一次练习跳箱,一个同学双手按着跳箱一端,使劲儿使大发了,竟然一把把跳箱盖推走,自己整个身子一下子掉进跳箱里面了。另一次练习投手榴弹,一位同学助跑之后,把手榴弹投出去,手榴弹不是向前,而是匪夷所思地在他的身后飞落。上一次跳马让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这一次可是吓得站在后面等待投手榴弹的同学一片惊叫,如鸟兽散。

从小学开始就有体育课,体育课上得如此惊心动魄,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我看到张老师站在一旁,不动声色,一句话不说。大概也是哭笑不得,不知该对我们这帮学生说什么才好。

有好几位年纪大的同学悄悄指责张老师,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小青年,体育课不是什么正经的课,对付对付算了,干吗还这么认真严格,难道还要把我们培养成运动员去参加奥运会不可?也有人嘲讽张老师,说从“文化大革命”到现在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上体育课,好不容易他又能上体育课了,还不得拿咱们练练手,过过瘾!

这样的话,可不敢让张老师听见。戏剧学院里排座次的话,表演、导演、舞美和戏文分列前后,其中学习的科目众多,体育课大概是要排在末端的。但是,张老师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一直认为体育课是整个学院的顶端,没有好身体,你再大的本事也是玩完。在他的体育课上,他始终如一位将军威武壮烈站在那里,赛过再有名的演员导演和剧作家。我在戏剧学院读书四年,教书两年,认识很多教学认真严格的老师,张老师的认真严格中有种其他老师没有的茛劲儿,或者叫作轴劲儿,是让我最难忘的。

最难忘的是,四年之后我们大学毕业之际,体育课的考试是1500米长跑。没有选择别的项目,是张老师对我们的宽容和体恤,甭管你跑多慢,只要坚持跑下来,就算成绩合格。

那时候,我的同学、后来有名的作家陆星儿正巧要生小孩,没办法参加这1500米长跑考试。大家心想张老师还不通融一下,好歹给个成绩,让陆星儿毕业得了。谁知道张老师毫不通融,坚持要陆星儿生完孩子回来补考。实在没有办法,陆星儿只好生完孩子恢复身体之后,回到学院找张老师补考。我们毕业是在夏天,陆星儿回来补课是一个学期之后的寒假了。每一次想到陆星儿独自一个人,顶着寒风,从学院大门口,绕到圆圆寺前街,再顺着宽街跑到棉花胡同,跑到学院大门口,我都会想起我们这一代人大学时独一无二的体育课。

当然,也会想起张老师。陆星儿独自一人长跑的时候,他也是独自一人,站在我们学院的大门前,手里掐着计时的秒表,等着陆星儿跑回来。他们一样顶着38年前冬天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