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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罗伟章  2020年08月06日11:25

作者:罗伟章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ISBN:978-7-5702-1420-4

我们这座城市,地势起伏,类同山城,出门来,不上就下,腿练得好,腰扭得好,自古以来,都不大出胖子。因此,胡坚就格外引人注目。胡坚的胖是躺出来的。他从小就喜欢躺,连走路,也把肚腹挺起,上身后倾,给人随时准备躺下去的印象。为此,他没少受父母和老师的责罚,老师为改掉他这毛病,总把他编在最后一排,让他站着听讲;父母更是苦心孤诣,家里不备沙发,不设靠背椅,有靠背的椅子,也将靠背拆掉、锯掉。但这毫无意义,哪怕只有两分钟空闲,他也会走向卧室。为堵住那条路,父母在夜里九点之前,把两间卧室门都锁着。然而同样没有意义,在这个世界上,能供人躺的地方是很多的,不让往床上躺,可以将几张凳子拼起来躺,还可以直接往地上躺。有回母亲发了狠,命他在床上躺三天三夜,饭给他送去,屎尿为他接走,母亲说:“我把你当成我的老人来服侍,你就躺吧,躺三天三夜还嫌不够,就给我躺七天七夜!”结果,他那回躺了四天四夜,母亲就扛不住了,简直要疯掉了,扯下他的铜头皮带,闭着眼睛就一阵猛抽。皮带把卧室里污浊的空气打得尖叫。

他完全不能理解,父母和旁人,为什么把他喜欢躺,当成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躺在床上看书,做作业,思考他那个年龄能够思考也愿意思考的一些事,总之啥也没有耽误。他的成绩一直拔尖。这是事实,我可以作证。我跟他是高中校友,比他低两个年级。入学不久,我们就知道高三有个胡坚:那年九月,全国举行数学竞赛,他得了同组第七名。我们金昌市,唯他进入前十,其余都在百名之外。高中毕业,他又以金昌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京某名牌大学,成为金昌一中建校以来最厉害的角色。也因此,他的缺点,全成了优点,教过他又来教我们的老师,一堂课总要花好几分钟时间,讲他的轶闻趣事,最津津乐道的,自然是他的“躺”。老师说,胡坚是一匹马,一匹身材壮硕日行千里的骏马,从形态上看,马是躺着的,正如一位美国作家所言,世间凡躺着的事物,比如路、马、车,目标都指向远方。老师又说,胡坚觉得世界跑得太快了,他要让世界慢下来,所以喜欢躺;胡坚喜欢躺,但你们不能躺,你们纵有胡坚的志向,也没有胡坚的天才,不吃不喝地追赶时间,还看不到时间的烟尘,闻不到时间的汗味儿,怎么能随便躺呢?老师的话前后矛盾,但这无关紧要,他们的目的,无非是炫耀自己的高徒,对此我们能够充分理解。

隔三岔五,胡坚就给母校老师写信,收到信的老师,无论在岗与否,阅后都郑重地上交校方,校方再将其张贴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那些信我全读过,一看就知道是躺着写的,字通通朝后倾斜,从一笔一画当中,我能闻到被子的气息,蚊帐的气息,还有我不熟悉的北方的气息。

几年过后,胡坚毕业,回到市里,在市委宣传部上班。

这令我们非常失望。我们都以为,他会留在北京,甚至漂洋过海。他早已成为传说,传说自然越远越好,远到没有烟火气,只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光,供我们谈论和仰视。谁知他回了市里。我在本市文理学院读的大学,毕业后在晚报社当编辑,报社和市委大院,相隔一条马路,我经常看见胡坚从马路对面恢宏的拱顶门进出。他走路的姿态,跟念书时没有丝毫两样。只是身体更胖了些。作为南方人,1米72的个头,并不算矮,但因为肥胖,也因为似要将身体折叠起来的后仰,使他显得很矮;连他身上的衣裤,包括领带在内,也习惯了躺的姿势。风从街面掠过,树叶、旗幡、广告牌,都迎风而动,行人的头发和衣衫,也顺风飞舞,只有他的,往上飘;他躺着的那部分,是吹不动的。他目不斜视,更不围观,即使几米开外发生车祸,爆出巨响,闹出血案,他也不会转过头看看。生活在他那里,只是与世隔绝的幻觉。但有回他从我们报社门前过,手里竟破天荒拿着两根刚从市场买来的黄瓜(不是竖着拿,而是横着拿),我想,这一定是他父母的再三交代,实在推脱不过。

对他回到市里,没有谁比他父母更伤心,也没有谁比他父母更放心。金昌作为一省的边地,东、西、北与另三省搭界——这意思是,它与谁也不搭界,脏乱差远近闻名,早被称为“光灰”城市,光灰,就是只有灰;且处在地震带上,隔那么三年五载,就闹一场地震,虽是小打小闹,只在1916年震死过二十多人,但山川河流,高楼大厦,该有一双怎样的巨臂才能将它们摇动?每念及此,再镇定从容的,也会产生孩提时才会有的恐怖联想,加之最近十年来,市里每年都搞防震演习,提醒大家:脚下的大地是可以坠落的。这感觉相当不好,稍有办法的人,都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市里有个画家,通过将近五年的周旋,终于调到另一座城市,走到边界上,他下车来,转过身,朝着金昌市撒了泡尿。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他恨那个地方。胡坚以状元身份考到京城,尽管还是学生,但谁都认为他事实上已经远走高飞,结果还是回了原籍,在金昌人看来,这不仅是不自然的,还是丢脸的。父母就为这个伤心。——让他们放心的是,胡坚几无自理能力,回到身边,他们可以照顾他。但究竟说来,父母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将来找个媳妇,是怎样一个人还很难说,哪怕是再好的媳妇,也不可能做到像父母这样的巴心巴肝。去北京读书那阵,学校有食堂,饿了,他总知道去食堂;现在,机关里也有食堂,满街满巷还有餐馆酒楼,但他不可能一年四季吃在外面。一旦父母闭眼,他也没那么多钱去外面吃喝。父母都是文化馆的普通职工,为送他读大学,油已熬干,没什么遗产留给他,他们想趁自己还活在世上,让他知道菜市场在哪里,知道天然气炉该怎样打燃,怎样关闭。

然而,就像当初纠正他别随便躺下一样,可以说毫无成效。父母的焦虑和失望,可想而知。在他们的理想中,除了希望儿子懂得怎样生活,还希望他懂得怎样进步。进了市委机关而不追求进步,差不多等同于罪恶。机关里竖着一台天梯,你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不往上爬,就只能永远充当垫脚石,永远去看别人的屁股。要论学历的含金量,从科员到书记,无人能与胡坚相比,他念的不仅是国内顶级大学,成绩还样样是优,这样的人才,理应受到重用。而所谓的重用,是人来用你,不是文凭和成绩来用你。你没别的能耐接近权贵,至少嘴巴要放甜些,步子要放快些,脑子要放灵光些,这样别人才可能把你往他的篮子里搁,关键时刻,也才会把你从篮子里拎出来,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上去。

可胡坚倒好,在宣传部上班一年多,连几个副部长都没认清楚!

他刚进宣传部的时候,领导对他寄予厚望,上班不到半月,就遇上省里的文艺汇演在金昌举行,开始市委书记没准备出席开幕式,更没准备讲话,但省长临时决定前来参加,市委书记便马上组织讲话稿,他没让自己的秘书写,而是点名让胡坚写。胡坚只用两个钟头就交了卷。市委书记没作任何反馈,直到开幕式那天上台讲话,胡坚才知道,市委书记讲的,没一句是他写的。类似的经历还有过两次,一次是给宣传部部长写,一次是给分管文教的副部长写,略微不同的是,副部长那次把他叫进了自己办公室,让他修改,说小胡啊,你在名牌大学混了几年,写的东西怎么没一点儿高度?副部长并未指出应该具有怎样的高度,胡坚闷头闷脑地改了两遍,结果是副部长把他的稿子扔进了字纸篓。

谁也不知道胡坚是否为此难过,但迷惑肯定是有过的。

我听他的同事说,有好几天时间,胡坚都在默默地翻阅文件,主要就是查看领导们的讲话稿,文件里不好查,就到电脑上去查,反正市领导的讲话,都在日报上全文登载过,也都上了网,查起来很方便。他不仅从电脑上查出来,还下载了,将若干篇讲话放进一个文档,反复比对、研究,看领导们需要的高度在哪里。研究了几天,别的啥都没明白,只明白了一件事:领导们今年的讲话稿,和五年前乃至十年前的讲话稿,是大同小异的。他把部长关于繁荣戏剧创作的两篇讲话,相同的句子拉红,结果拉红的部分占了整篇讲话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而这两篇讲话相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