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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7期|马淑敏:寻找孙明月(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7期 | 马淑敏  2020年08月05日08:41

……

李国强倒是守时。

“看安总的气质不像做营销的,原来做什么呢?”李国强问道。

“营销应该是什么气质呢?”安迪换上官方微笑,礼貌而矜持。

“说不上,可能安总身上少了些营销人携带的利益基因。”

“哦,您是说,我不会做生意?”安迪眯起眼睛,严肃了许多。“我始终觉得,只要人靠谱,生意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理念说起来容易,一旦进入商业谈判,很多经理人其实很难做到。”一缕藐视自李国强眼底转瞬即逝,被安迪的眼睛一把捉住,拖出来,“李总看我做得到吗?”

李国强垂下头,挣脱掉安迪眼神的捆绑:“我个人判断,安总应该会努力去做。”

“哈哈,李总尝尝阿胶酱,配上法棍味道还不错!”安迪举着一小块沾了黑乎乎芝麻的面包,递到李国强嘴边,李国强犹豫一下,接过去放进嘴巴。

“安总还没说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李国强回到安迪绕过去的问题。

“李总好眼力,我确实是半路出家,之前做财务管理和审计的。”

“那就对了。”李国强笃定地确认了他的判断,“安总之前在哪里高就?”

“见笑,老东家改了名字,现在叫中粮。想当初,用我们导师的话说,全中国就剩一个单位,那也得是我们粮食局啊,甭管社会怎么发展,谁能不吃饭?”

“哦。”李国强眼神扑朔,安迪如被催眠,瞬间被吸走了魂魄,她眼前分明是穆平经历过沧桑的眼睛。

“嗨!你怎么了?”李国强晃动手里的叉子,奇怪道,“安总,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对不起!”安迪抹了把眼睛,手掌湿腻,鼻子早酸出鼻音。李国强递过来纸巾,微笑:“安总是有故事的人……”

“不好意思,嗨,当初我们下岗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安迪快速用纸巾和下岗的话题掩饰住情绪,“那天,我抱着一摞财务管理,一摞‘张爱玲’,被门口示威的工人拽着不让走,一群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喊着‘国家不能不管我们!’现在想起来,心里真挺不是滋味。”

“哈哈,都一样,安总知道我出来创业前是什么单位的吗?”李国强撕下一块面包,指向安迪。

“商粮供,搞不好李总是商业局的!”

李国强把面包填进嘴巴,满满笑意:“聪明!”

安迪和李国强与二〇〇五年的中国一道,经历过痛和转折。国有大型供应企业陆续转型,由公有制向股份制转换,社会和个人都需要接受和适应的过程。

最初的两个月,安迪每天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地址奔波,去参加各种面试,国企曾经的优越感、自尊被一次次撕烂丢在地板上,任无数只脚碾过。很多次,走出面试者的视线,她伏在墙上,默默流泪,然后找一只水管,清洗,补妆,鼓励自己走进下一家。安迪面试了十家企业,不断被拒绝,最终入职面试的第十一家公司,信和审计事务所。七年零三个月后,安迪跳槽费斯集团成为分支机构财务总监,又七年零七个月后,她所在的费斯集团被央企集团控股。安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央企。

安迪喜欢财务工作。十个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快乐的小朋友,拉着手跳着舞,组合成各种金额。随着单位变换,跳舞的娃娃由七个变成十二个,经手的财务金额由百万变成千亿,系统由“金蝶”变为“用友”再后来换成甲骨文电子商务套件。安迪犹如被装上永动机的机械鸟,飞翔在一座座陌生城市,她的生活被铁路、汽车、飞机斩成黑白分明的一截截胶片。几年工夫,安迪随身携带的《安·兰德作品集》封面,被掀得斑斑驳驳。深夜醒来,同样的连锁宾馆,同样的白色被子,安迪常常困惑自己身在何处。没有哪座城市让她记忆深刻,直到她遇到穆平。

穆平不止一次询问,为何选择这么苦的一份工作,她答不出,因为不觉得苦。倒是遇到许多有意思的事,比如在一个小城市的宾馆,她接到前台电话,如果有人敲门务必不要开门。安迪自然是守规矩的,所以敲门声由轻变重直到门口有喇叭高声通知“请立即开门,否则一切后果将由你承担!”她才胆怯地打开保险。门被冲开,黑洞洞的枪口抵住她的脑门,“举起手来!”安迪瞠目结舌,但立即服从。她凝视着扣住扳机的那根手指,后来她不止一次面临险境,但没有哪次这么让人惊心动魄。

安迪用余光瞄到鱼贯而入的武警,他们掀开被子,令她难堪的是,她小小皮箱中的内衣被悉数抖出,一件件丢在被子上。他们似乎要掘地三尺,虽然手里没有铁锨。床下,甚至封着铁棂子的窗台也被一掌一掌翻过,那刻,安迪即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缝可逃。安迪眼不错珠地盯着那根手指,突然听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请出示您的证件!”

对方眨了眨眼睛,安迪意识到,这声音是她发出的,但她已无法收回。出人意料的是,对面的男孩真的举给她一本证件。“谢谢!”安迪轻声说,虽然她并没有看清上面半个字。她两只手高高举起,整个人被按在墙面,忍受着水泥的湿冷森凉。

“这是真的还是你编的?”穆平难以置信。“当然是真的!”安迪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仿佛回到脑门被枪口顶住的瞬间。

穆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将她揽在怀里,黯然道:“别怕,我在,以后都有我在!”

一顿早餐下来,安迪虽然伤神,李国强亦心情凝重,可是两人再看彼此,都有些知音的意思。“周三晚上我约了医协专家座谈,安总若是有时间,过来听听?”李国强轻描淡写,安迪自知李国强想拉她进圈子;以费斯分部在这里的影响力,约见医协专家难度极高。安迪举起咖啡杯,真诚地望着李国强:“大恩不言谢,李总,来日方长,我会让您和您的团队看到我的真诚!”

一条长长的影子立到他们桌前。“凯瑞,早啊!”李国强站起来,和来人寒暄着,又招呼安迪,“安总,我给你介绍一下,凯瑞,太平洋咖啡负责人!”安迪一脸灿烂的笑容停在嘴角。刚才,她几乎忘记,凯瑞,才是她来太平洋咖啡吃早餐的真正目的。

借助督查的特殊权限,安迪拿到了上海省区七年分销购进和每年年末库存数据。

短期内她多次出入李国强办公室,和李国强熟稔到不再通过肖坤预约。国信财务总监路淑梅是位笑容可掬的老阿姨,是跟随李国强多年的亲信。安迪同她逛了几次街,顺便请她做了几次桑拿,自然是谁都无法说出口的地点,女人之间有了秘密,友情便迅速升温,何况安迪是做过财务的,用心帮她支了几着节税技巧,路淑梅当月拿到管理创新奖,再见安迪,简直相见恨晚。

安迪用国信的智联系统数据和行业数据库数据,与库存购进和实地调研四方比对,结果大致和梁维宁之前预测的情况相同。上海的销售数据水分大了不止几倍,按七年销售额计算,虚构的销售额仅工资加奖金单项支出也过了亿,加上为此提取的市场费用,足有三个亿被几方共同瓜分。安迪握着薄薄的几张纸片,像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被调回集团交代问题的肖坤抵死不认,梁维宁不在意他的态度,轻飘飘扔下几句话,两条路随他选,要么督导组进驻上海,要么他自己申请调离。“肖坤啊,我倒是建议,您请凌霆董事长帮您选择,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不要冲动!”

肖坤自知梁维宁是拿他杀给舅舅凌霆看,舅舅和梁维宁之间因为战略意见分歧,矛盾早已从暗地移到明面,他就是两人博弈的一颗棋子。肖坤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很绅士地来跟安迪道别。

“安总,距离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有二百一十七天,祝你好运!”安迪苦笑,是真的苦笑,心想董事长外甥不是白当的,这心理素质还真是了得!人早从座位上弹起来,满面沉重。“肖总,你真的走啊?我这上架的鸭子能在这里待得住吗?运气好,落个囫囵身,运气不好,就等被一张面饼卷了嚼碎骨头,哪有肖总快意,走哪儿都是王!”

肖坤微微一笑,他摸出手机,紧接着安迪的手机“嘀”的一声微信提示,安迪低头,是肖坤发来名为《天使之城》的曲子。按响音乐,安迪半晌才缓过神,肖坤早已不见了影踪。

安迪眼前是合同。白纸黑字,她亲手签的责任书。年度指标是压榨掉水分还原后的数据,折算后等于要达成同期百分之二百零五的增长率。拜肖坤所赐,上海渠道库存占压足量可以满足到两年后,经销商别说进货,按现有库存保质期估算,很快就会迎来大规模退货。

安迪一筹莫展,一杯一杯往嗓子里倒茶。她想给梁维宁打电话申请调整指标预算,想想又忍住了。肖坤刚走,这个时节凌霆两只眼睛火山般等着烧点啥解气。安迪只能劝自己少安毋躁,半下午茶喝下来,满口茶香,肖坤送的茶当真好喝。这些年安迪喝过的茶不少,这茶的厚醇馨香并不一般,她舌尖抵住一片叶儿,细细嚼碎,不由得惊了惊,为自己猜出的价格。她赶紧打开嵌在低橱里的冰箱,不知什么时候,肖坤给她塞了满满一柜子茶。安迪一只杯子差点摔出去,三个亿,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金贵的茶了!

望着各种包装的茶,安迪胸腔隐隐地痛。“苗淼,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安迪思量半天,决定让苗淼先把茶搬出去。苗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安总,这是肖总留给您个人的招待用茶,办公室不能保管吗?”

安迪淡淡一笑,这场博弈,虽然梁维宁放了肖坤,凌霆未必能放过她。何况,这些年,全费斯的人都看得见安迪脑门子上刻着“梁维宁”三个字。

费斯公司组织架构复杂,资本背景、政治背景,加上地方多重管理,铁打的硬盘流水的经理人,在这里能活过三年的经理人,都是金刚之躯,她这么一强出头的菜鸟儿能在这里留这么久,在费斯集团高层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个奇迹。

安迪笑道:“苗主任,我和肖总不同,睡眠浅,两杯茶下去我就是夜神,这么好的茶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让大家分享了吧。”

安迪坐在会议桌旁,远远看着苗淼和文员把茶叶悉数取出、登记,末了,安迪签字领了一小包,算是结了茶叶这宗案子。

晚上安迪接到凌霆的微信电话,安迪以为是兴师问罪,董事长凌霆却出乎意料地和蔼,他简单询问上海下一步工作规划,鼓励她同各方协调好关系,需要人脉资源尽管开口。电话接通七分钟,安迪如临大敌,字字记录,但直到凌霆挂断电话,她竟然没有听出敌意和不满。

安迪在办公室窝了两天,厘清交接细节,第三天按肖坤之前的预约,前往海军医院拜访海军职业病预防中心主任。司机东拐西绕,在高架上竟然不下来。眼看时间将近,安迪着实着了急,不由得想起肖坤的种种好处。几个月的时间,和肖坤同进同出,肖坤酒桌上的爱护、夜晚悄悄的护送,令她不由得感慨。若不是因为上层工作分歧,他们确实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进主任办公室前,安迪在口袋里取纸巾,竟然摸出孙明月那张校园卡,不由得怔了怔,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西装!安迪赶紧去卫生间查看,镜子里的安迪和平时一样妥帖大方。安迪想起之前的梦境,心不在焉地谈完便匆匆离开医院。路过田子坊,安迪心动了动,犹豫片刻还是让司机停下来。

她记得田子坊入口几十米处便是陈逸飞工作室。十年前,穆平带她来过。十几年前,陈逸飞留下孤独的雕塑《东方少女》,留下他从景德镇带来的工匠,驾鹤远去。此时,安迪蹲在专心致志的工匠旁,看他一双细长的手指用刻刀一点点磨平旋转着的一只茶杯底座。那天,她也是这么蹲着看他,满眼惊奇。安迪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她迷茫地望向《东方少女》,不相信三千六百五十天,就这么哗啦一下没了。

她静默着,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李国强调侃道:“安总,听见我的声音,您语调怎么激动成这样?”

安迪抬头望向天空,太阳穿透薄雾般的气层,温婉柔和。“听到仪表堂堂又才华横溢的李总的声音,小心脏多蹦几下是正常的吧?”

“哦?冰山罩体的安总会因为我吃救心丸吗?呵呵,我当真受不了哈。得,我需要挂了电话先平静平静!”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贫了两句便进入正题,李国强的确带来重要讯息,太平洋咖啡上海区总经理凯瑞,同意安迪提出的阿胶咖啡合作方案,他申请香港研发团队前来上海,双方共同研讨项目可行性。

街道橱窗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映出安迪的身影。她穿着孙明月的黑色丝质西装,合体大方。安迪掏出卡片,孙明月清澈干净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望着自己。安迪找到肖坤未拨通的号码,按下去。

“您好,请问是孙明月吗?”许是不经过允许便穿了对方衣服的原因,安迪竟然有些紧张。“不是,哦,是,请问您有事吗?”对方声音很小,又有些含混,像是在不太方便讲话的场所。

“您的物品还在福泉路123号901,您什么时候来取?”“哦,我……”电话断掉。安迪握着茫然和空荡,无论如何无法将身上这件精致的上装同孙明月的声音融合成一个人。

“安总,最近升职加薪,春风得意,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啦?”梁维宁的秘书小铁打了三个电话才找到安迪,话里话外便有了不满。“二十六日下午三点上海国际会议中心有一个重要会议,梁总指名您代他参会!”

安迪脑子里都是官司。“会议?”她叹一口气,完全没有理会小铁的抱怨。现在她头上顶着十五个亿,十五个亿的纸币,以她的身量,足以把她埋得结结实实。

不情愿是一回事,上面派过来的活儿还是要接的。次日,安迪换上小礼服去参会,快到会场才看见小铁发来的电子版会议内容,她不仅代表公司参会,还有一个三分钟的演讲。安迪高直的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这是小铁故意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来上海前,安迪时常送礼品给小铁,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铁是梁维宁的贴身管家,又是梁维宁太太的表弟,他还有一道隐形关系,他的三姨父是营销高级副总裁,身负多重身份的小铁,公司高管任谁都忌惮他三分。安迪最近忙昏了头,竟然完全忽略了小铁的存在。安迪快速给苗淼发出微信指令,安排她购买一串万元左右的珍珠项链,赶紧快递给小铁的夫人。

安迪到达会议中心时间尚早,喝了杯咖啡才跟着陆续到达的参会者前往会议室。国际会议中心每天联合国般,黑皮肤白皮肤不比黄皮肤少多少。等电梯时,一个粗壮的男人贴紧她后背,安迪被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头昏脑涨,拎着胸牌拐进楼梯。楼道内亦很热闹,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英文德文掺杂着中文。开放就得包容,包容嘛,就要包容这些语言,这些味道,还有各种奇葩的思想,比如这个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新药与新世界的健康战争”,不用说是讲肿瘤、癌症或者目前已证实严重危害人类生命健康,人类却束手无策的更极端的一些病症,以及正研发的新药。

安迪找到位置立刻拿起资料细细阅读,参会者大多是科学家、学者、医学专家和投资人。费斯集团是中医药生产厂家并非新药研发机构,也绝无此类投资动向,中医药恰又一直是新药科学家和学者攻击的目标,她一时没想清楚,梁维宁为何要凑这个热闹。按会议议程,费斯集团不仅参会,且要发表演讲。

安迪在资料最后一页嗅到梁维宁临时弃会,却要求她务必参会的原因。果然,开会前二十分钟,她收到小铁的语音,指示她带回会议全部资料。

安迪随身携带录音笔,最初只是便于记录会议以及分析访谈内容,渐渐地就成了习惯。安迪在反复听录音时往往能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譬如有些言外之意,有些正话反说,粗粗而过是很难听出的。安迪用财务、法律知识以及多年对市场的判断,为梁维宁提供内外部市场和国际经济政策分析,供他参考。半年来,费斯公司因战略和投资方向引发的矛盾正日益明朗化,总裁梁维宁的“减”战略即专注主业和董事长凌霆的“加”战略即通过扩张实现规模快速增长的分歧,导致费斯集团自上而下分裂。肖坤,只是双方第一场博弈的工具。

千人会场座无虚席,安迪默念了两遍她演讲的文档,会议时间已到。“请关闭手机,请不要拍照,请不要将资料带离会议室。谢谢合作!”主持人反复用英文强调着会场纪律。

半场会下来,安迪听得心肝俱颤。台上诺贝尔医学奖获奖科学家在解读女性宫颈癌癌前病变治疗新药与疫苗的区隔,虽然同是制药业,但安迪从事的是健康产业,促成疾病术后恢复及预防疾病,这种纯医疗会议,她接触的并不多。面对屏幕上病理器官,安迪的胃一阵痉挛,早晨的咖啡徘徊在咽喉,她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喷薄而出。她身下,柔软的椅垫生出无数钢针,刺向她隐秘的器官,穿透她的小腹,令心脏一阵阵痉挛。

安迪终于忍到发言,她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完全不似平日明快清简的风格。她迅速联想到的,是这些疾病治疗后的养护方案,这大概是梁维宁让她结识这些科技投资群体的原因。踏入一个陌生领域,绝非只需资金这么简单,人脉、前景、收益才是投资方向。

安迪下台后便快速离场,不知为何,她被平坦的地毯绊了一脚。“小心”,有人碰到她的胳膊,她的脖子立刻僵硬,瞬间,那个坚定的安迪回到她的身躯。

“请留步,那位女士!”安迪抓紧手包,三步并作两步闪出大门,立刻折向最近的一条通道。会议中心最不缺的就是人,安迪快速没入其中,边走边动手扯扎马尾的皮筋,另一只手则掏出手包中的宽边红框眼镜,搭在手臂的灰色长风衣披在肩头完全掩住衣裙。安迪刚抄起一碟点心转向窗子,玻璃内映出,在她身后,几位西装男行色匆匆正分别奔向电梯和安全梯。

安迪四平八稳地喝完一杯绿茶才悠然离开。她包里多出两份文件。会议开始前半分钟,桌牌标识“组委会主席”的男人在与安迪热情寒暄时,文件包掉在地毯上,安迪为他捡起时,其中的两份已经混入她的发言稿中。

安迪回到住处,检查了两遍门锁,才换下衣服。简单吃过晚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录音,而是直接腾出两只化妆品空盒将录音笔小心包装,预备明天一早快递给梁维宁。她不想猜测,也没有精力。月末倒计时十二天,销售只完成累计预算的百分之十二,回款创下历史最低,只有百分之六。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改善性增长,不用年末,九月初她就得滚出上海。

安迪打开邮箱,红色邮件占满页面,她挑选重点文件处理,随手删除一些乱七八糟的邮件,什么培训啊考试啊,梁维宁养了一堆没事找事的部门,一帮子琢磨人的中层,企业要发展,也得要面子,面子总觉得自己比里子重要,老拿自己当唯一,这些很厉害的“唯一”还觉得自己不厉害,到处找顾问制作工具让自己显得更厉害,弄得费斯集团上上下下深受其苦,却又无可奈何。

安迪苦笑,面子就像秘书小铁,是精通做鞋的匠人,惹着他,立刻给你量脚定制。一旦穿上这种鞋子,会有一帮人免费替你把鞋带绑成死结,想脱下来,剥层皮是争取到的最仁慈的结果。

安迪不是没吃过这亏,梁维宁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安迪吃的亏,小铁这些鞋匠的手法他门儿清。不过,鞋匠有鞋匠的用处,谁能说,适度震慑不是有效的管理方式?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大谋之下,许多当初信誓旦旦跟随梁维宁的亲信接连黯淡离开。

梁维宁毫无征兆地突然来到上海。他进入办公室时安迪正计划出门,梁维宁示意她打开电脑,并将移动硬盘插在她的电脑上,安迪只看一眼文件名,便如紧箍咒发作一般,头皮麻痛。

“关于终止……的决定”,“禁止投入……即日起执行……”。肖坤没有起到震慑凌霆的作用,相反,凌霆加快了改革的步伐。

梁维宁黯然坐在安迪办公桌前。“给我约医生,上海市,最好的,精神科!”

安迪摇头:“不!这不是最好的主意,资本市场会因此动荡,您不要这么做!”

“安迪,冷静!你听我说!”梁维宁平静如石,“这场博弈的胜算只有五成,另外三成要靠你拿到。我不能让十五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就算鱼死网破我也要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你记得吗?战略是选择不做什么,不是选择做什么!”梁维宁发丝间冒出缕缕浓烟,安迪闻到了焦煳的味道。

梁维宁的方案很细致,安迪听得汗毛根根直立。紧张中,她酒红色指甲深陷进小臂。“你怎么了?”梁维宁盯着她的胳膊,惊异道。

梁维宁悄悄住进威宁路88号,一处警卫森严的高档住宅区,有记者拍到上海多位名医陆续进出此处。除了医生和梁维宁的家人,梁维宁彻底与世隔绝。

安迪偶尔和医生一道公开前往。梁维宁抑郁的消息半真半假传播开,安迪不时接到电话,集团和梁维宁关系好的,政府部门支持公司发展的,安迪兜兜绕绕,简单的问题回答得漏洞百出。

安迪庆幸孙明月没有取走衣物。孙明月的名字堂而皇之出现在上海办事处员工名单中,她的职位是“养生顾问经理”。

梁维宁的住处有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凌霆的,肖坤的,记者的,费斯集团竞争对手的……

安迪每天夜晚换上孙明月的服饰,戴上按照孙明月照片定制的发套,进入威宁路88号,梁维宁住房的下一层。她变得异常小心,鞋子、香水甚至内衣都是孙明月留下的。凌晨她乘坐专车悄悄回到福泉路123号,洗澡换上自己的服装,然后搭乘地铁或者出租车去上班。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个半月。只有一次,差点被拆穿。那天,她刚刚变成孙明月的样子,李国强打来电话,要她马上下楼,李国强是在安迪第一次醉酒时知道她住址的。阿胶咖啡项目进展顺利,衍生出一大咖啡品类,几个月时间,强势进入咖啡店水单,先后跻身太平洋咖啡各平台销售前三。李国强自然乐不可支,东方不亮西方亮,生意靠脑子更靠时代。他想给安迪一个惊喜,安迪上了车,他左右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闷闷地开出几条街,道:“安总,您是不是和别人有约啊,似乎我来得太唐突了!”

安迪悄悄将脚上尖尖的鞋子缩进座下暗影中,笑道:“刚送走来上海聚会的大学室友们,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您就到了。说好的大家回到过去,不许穿现在的衣服,你看你看,好不容易淘来这么一身,纯粹扮嫩,您可不要讲出去啊,让人笑掉大牙!”李国强伸手在安迪头发上摸了一把。对安迪,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敢近,不愿远。

“安总今天就不要喝酒了,这家店的鸡尾酒烈,雇我送醉酒人回家,费用是很贵的。”安迪笑,笑里塞满虚张声势。封闭的空间充斥着两种心事,只剩两只鼻子争抢紧张的氧气。

安迪回到威宁路88号已是深夜,梁维宁看她一脸疲惫,倒在沙发上便昏睡过去,心有不忍,给她盖好被子,独自坐了片刻,方回楼上。

证券分析机构对梁维宁进行各种猜测,有媒体曝出董事会与总经理矛盾激烈,营业额大幅度下滑。关于费斯集团的话题频繁出现在今日头条和金融证券媒体,一时间费斯集团股票忽高忽低,过山车般。费斯集团品牌部、媒体部、董秘办紧急辟谣,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用词不当,当场被人迎头泼了一大杯水,费斯集团的紧急公关迅速发展成一场“泼水事件”闹剧。

几个回合下来,多年被费斯打压的对手们纷纷跳出来趁火打劫,费斯多年前的一起产品质量事故被再度高频率连续推送报道。受此影响,二十天不到,费斯集团终端销售萎缩了百分之九十六,更危险的是,主要合作方纷纷提出退货换货。凌霆多年刻意隐身,低调行事,现在他频频被媒体点名,更被冠以“干涉费斯集团发展罪人”的名头。

凌霆几次派人前来探望,梁维宁躺在床上神情萎靡,除了吃药之类的话题,一律不作答。集团内部几个和凌霆亲近的高管纷纷跃跃欲试,力争替代梁维宁的机会,各方利益胶着,费斯集团内忧外患,动荡迅速波及基层。

梁维宁各条业务线上的亲信每天将信息集中在“孙明月”的手机上,供梁维宁和安迪分析。股票暴跌,数十亿蒸发,集团和国资委的态度发生重大转变,从主张保护举报人让梁维宁下课,到达成共识,动员梁维宁尽早回到工作岗位。梁维宁执意不肯。无论见谁都只有一句话:“你说,怎么死才能死得其所?”问得来人面面相觑,无法作答。

肖坤悄悄约安迪在香格里拉酒店吃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安迪和肖坤如同被压上几重山般,都有了不堪的沉重。两人看着面前的牛排从吱吱爆响到冷却,渐渐凝上一层浅淡的白色油脂。安迪忍不住率先想走,她抬手招呼服务员,却见凌霆一身便装朝她走来。

二〇一八年四月末,在梁维宁缺席的情况下,董事局在费斯集团总部召开全体会议,以诬陷罪将举报人、费斯公司财务部副总经理李田交由司法处理,并明确意见,集团作为控股方,不干涉公司战略。凌霆和梁维宁心知肚明,李田不过是一只替罪羊,但是,他们都需要这只羊。

凌霆精心构筑的下课,被梁维宁用时间和一场可有可无的疾病破了局。安迪送梁维宁去机场,他突然问:“安迪,孙明月是谁?”安迪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算是做了回答。

在高阔的大厅内,土黄色异域图案玻璃墙的逆光中,安迪一时不敢确认,那颀长的身影是不是穆平,他举着杯子向她走来,孙明月出现在他左侧,穆平挽起她,他们穿过她身边,素不相识的样子。孙明月突然指着她喊道:“她,就是她,偷走了我!”孙明月身后玄幻的图案中跳出来一个人,是李国强,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他们将安迪围在中间,安迪被无数李国强吓得惊慌失措,企图逃脱。孙明月指着她放声大笑:“安迪,你逃得了吗?”

“穆平,救我!”她呼喊着,伸向穆平的手被李国强捉住,“吧嗒”一声,接着她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被举在李国强的手中……

“不要乱动!”手被按住,安迪吓了一跳,她明明睡在威宁路房子里,现在为何穿着条纹住院服睡在医院?护士抽走她腋下体温计:“烧退下去了!”

安迪张开嘴,勉强发出一丝声音:“谁送我来的?”

护士看她一眼道:“有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梁维宁走的当天夜里,安迪去威宁路88号善后,消除蛛丝马迹。她浑身倦怠,反复嘱咐自己只休息几分钟,精神一懈怠,她就沉沉睡着了。夜里,安迪迷迷糊糊听到电话“丁零零”响个不停,摸到电话,她的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个月来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突然之间放松,多日积攒的火气便攻上来。安迪发起烧来。

安迪急着回威宁路88号。按护士描述的入院时间,她失联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她翻了一通,没发现手机。护士看她焦虑的样子,便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来。安迪拿着手机傻了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号码,她摇摇头,沉思一会儿,勉强想起梁维宁的号码。护士看她对着屏幕呆愣,笑道:“你不会连爱人的号码都不记得吧?”安迪面色羞赧,她当然不记得刘立新的号码,但即便记得,她也不会令他担心。犹豫半天,硬着头皮给梁维宁发了条短信。

安迪穿着孙明月的衣服被苗淼接回福泉路123号。住院期间,她反倒一次都没有再梦到孙明月。安迪几次想把孙明月的衣物扔掉,但私自处理他人物品,又觉得似有不妥,尤其在她多次使用这些服饰的情况下。出院第二天,她专程去了一次上海大学。大学辅导员流动速度并不比学生慢,打听来打听去,没有人记得谁是孙明月。

安迪穿着孙明月的牛仔裙,白衬衫,脚上是孙明月的白色板鞋,这样的装扮在校园里比比皆是。安迪在校园招聘板上留下一页寻人启事。告诉孙明月,她的东西还在,她在代她保管。

李国强出差回来,得知安迪被送进医院,连连道歉,像是他的过错般。他送来一只手机,上面只有一个号码,按1就可以接通他,他信誓旦旦保证,他随时待命,再不会让安迪病到被人打120。

在李国强提醒下,安迪倒想起应该向叫救护车的人道谢。安迪模糊想起那天夜里不曾讲话的电话,按照接入时间检索,却是一个国际长途。安迪回过去,无人接听,她不禁哑然失笑,搞不好是个骗子,无意中做了好人也未可知。

安迪和李国强单独吃了几次饭,便有意疏远。穆平终究已不存在,李国强不过是条影子。

梁维宁回到公司立即着手人事调整,他是睚眦必报的人。费斯集团陷入新一轮恐慌,安迪远离总部,亦感受到危机。她不时接到电话,绕着弯子询问调整方案,安迪表示无可奉告。“安总这铁嘴钢牙,可真够严谨的!”对方自然不满,为此她得罪了不少人。但是,安迪确实没有半句谎言。以安迪对梁维宁的了解,这场危机过后,他会疏远她一段时间,甚至会用降级表示他和她之间的普通关系,当然,他会给她加薪,这才是梁维宁。果不其然,一个午后,她接到秘书小铁发出的指令,要求她四十八小时内到公司报到。“安总,不要在意梁总的公开态度,你我是谁,他心里有数。”小铁提前给安迪打了支预防针。

“对不起,我不是,您打错电话了。”安迪在回公司的高铁上接到电话,对方自称受人之托,专程问候。安迪心头震惊,言语上却冷淡平静,没有丝毫破绽。“您七月五号参加过新药千人高端论坛吗?”对方没有被她的冰冷吓退,而是穷追不舍。安迪脑子迅速检视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难道被镜头追踪过?她下意识摸了一下皮包,一丝不祥之感闪过。是的,她虽然逃得出会议室,但是这个年头,哪里有追踪不到的信息。那两份资料还在她办公室,被她夹在一堆旧资料中。好在高铁进入信号不好的隧道,通话被及时终止,安迪如释重负。

安迪一进九楼会议室,便知道小铁麻痹了她。选择审计专用会议室并且让审计副总裁主持会议,无非是告诉她,他们已经证据在握。安迪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间会议室,进门便将自己软在一把座椅里。房间暖洋洋的。落地长窗悬挂着一层白色薄纱,抵挡住明丽的阳光,也让冷漠的会议室有了几分柔媚。安迪垂着眉眼,不看任何人。

……一个叫孙明月的员工在她的审批下,长期领空饷……

……孙明月一个人租住两套房子……

……孙明月在公司备案的手机号码在数字终端显示,她近期出入娱乐场所超过五十六次,在咖啡店的总时长为一百九十二小时……

安迪在会议纪要上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名字。起身时,签字笔被垂到桌面的丝巾缠住,滚落到地面,她慎重地搬开椅子,捡起笔,规规矩矩放在会议纪要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安迪勉强挨进家门,一头钻进厚实的棉被中,盖紧,努力睡着了。她相信,这些天自己连续在做同一个噩梦,就像小时候她总是梦见自己落下悬崖,只要睡醒,一切都会复原。

安迪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漫成湖,漫成海,在漂浮的海水中,穆平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别怕,有我呢……”安迪伸手去抓穆平,穆平却突然变成了孙明月。孙明月狞笑着,头发在海水中慢慢铺展,忽而绳索般绕住安迪的脖颈,安迪用尽气力,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

原载本刊2020年第7期“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