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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工作的一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吉田修一  2020年08月05日09:26

作者:[日] 吉田修一 著,覃思远 译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7月 ISBN:9787208164482

天无绝人之路!……

世之介第一次吐出这句台词,也许就是在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

他去了学校的就业指导中心,大概看了看那些厚厚的公司招聘简章,觉得反正连自己都听过的公司就算大公司了,便从里面挑了一些申请。

他之前确实听到一些令人沮丧的消息,说什么经济状况不如以前了、卖方市场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云云,但是就在没多久之前,在他刚开始考虑找工作的时候,还能看到大公司负责招聘的人搓着手求上门来的场景,所以他就在想,咳,大不了也就是没人再搓着手了呗,来肯定还是会来的。

但问题是,何止是没有负责招聘的人搓着手来求,就连之前那种对方很快就回复说“谢谢您应聘我们公司”的情况也没了。即便这样,他还是很淡定,只是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最初他申请的那些“听说过名字”的公司全都在第一次面试时就给他拒了。

他是学经营学的,所以投的几乎都是和金融相关的公司。证券公司、城市银行、人寿保险,还有损害保险……去就业指导中心的咨询台介绍说“我是经营学系的”的时候,相关资料立马就被递了过来。

这就好比你在新宿站问“不好意思,请问怎么去涩谷……”,别人马上就回答说“去涩谷坐山手线”一样,根本没有其他可供选择的余地。

既然没得选,那就在其中挑一家呗,这么想是人之常情。当然了,既然要挑就要挑最好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或许这与当时那个年代的社会氛围有关吧,毕业生们想当然地以为自己肯定能进其中的某一家公司,以此作为就业的前提,他们根本不会想到,等待自己的居然还会有“哪家都进不去”这一选项。

基本上,有名的公司都是第一次面试就把世之介挂了。在就业指导中心刚拿到厚厚的资料时,他曾经满怀歉意地把一些公司从意向名单中排除掉,此时又慌里慌张地把它们找了出来。

“幸亏没扔掉啊……”

这些资料原本是要扔掉的,此刻却又被他紧紧地抱在胸前。

事后回想,当时正值找工作的混乱期,给所有那些所谓的名企投递简历并被淘汰时,世之介其实并没有多沮丧。

按说,应该会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悲观,或对自己的实力感到失望……总之,会感觉自己竟是如此地渺小,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应该是其人生当中最具有哲学意味的瞬间。但是对不知道算不算天性乖僻,反正脾气略嫌别扭的世之介来说,如果人家告诉他“还有还有”,他就会故作潇洒地说一句“那先不买了”;如果人家说“就剩最后几个了”,他就会急红了眼,跟那些抢打折商品的顾客没什么两样,此时别说什么哲学意味的瞬间了,根本就顾不上去想自己如何渺小。“那家伙都拿到内定了。”“那家伙也进了三面。”当这些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入耳中,他就被逼到了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就业,还是单纯只想多抄几份简历的地步。

当然,通过了简历筛选,进入到笔试、面试环节的公司也不少。

说起这个,大家或许会很期待,毕竟是世之介,在笔试面试的过程中一定有很多糗事吧?但神奇之处就在于,根、本、就、没、有!

世之介去面试?想想就觉得那应该是笑话集锦了。

“昨天我去参加面试了。”只要世之介一说起这个话题,无论谁都会想“哇,肯定搞笑,来呀来呀”,做好捧腹大笑的准备。

但是,从世之介口中说出来的事情却全然不好笑。

世之介这个人,哪怕只是从家走到小钢珠店,一路上都肯定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但就是在找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世之介完全不像世之介了。

败北之因,也正系于此。

但是,大家想想看:投了五十二家公司,最后都没被一家录用。一次次地被人拒绝说“我们不需要你”,还会有人有心情去思考一些很哲学的东西,大发感叹说“我真是一个渺小的人啊”之类的吗?

恐怕只会在心里呐喊:渺小不渺小的根本无所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总会有一个人需要我吧!

那始终紧绷的神经突然断裂的瞬间,是发生在他去一家中型零食公司面试的途中。

那时已是夏季,不知谁在铁轨沿线种下的一大片向日葵正沐浴着阳光。平缓的上坡道上,世之介用手帕擦拭着额角的汗水。再次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像是被猛地抽掉了脊梁骨,一步也挪不了了。

糟糕,腰闪了!

世之介抓着防护栏慢慢地蹲坐下去。哪怕只动一小下,一阵剧痛便猛地袭来。

汗全下来了。不赶紧的话就赶不上面试了。但实在走不了,沿途别说出租车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不行了不行了……”

他无意识地出声道。

原是自我调侃,发出的却是哭腔。

“我真是弱爆了……”

接着蹦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承认这点之后,泪水便涌了出来,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已经没有要去面试的想法了。

他决定就再也不站起来了。此时,当然心有不甘,不过他有点喜欢上这样的自己,真的就只是那么一小点。同时也隐约觉得,今后再也不会喜欢自己了。

骄阳如火,时值盛夏。

品川的港湾区,堆放着集装箱的广阔地面承受着阳光的炙烤,热烘烘的空气随东京湾吹来的风涌过来。

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桥下的阴凉处,世之介正在用小勺挖着刨冰吃。他从正午过后就一直和销售兼配送司机阿诚一起给仓库卸货,工作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们拿更大的勺子吗?”

见世之介抱怨的同时手一刻也没闲着,阿诚笑了:

“看你这吃法,就像拿着五个勺子在吃一样。”

说归说,他自己的吃相也并不雅观,刚才还按了好几次因为嚼得太猛而发疼的太阳穴。

喝下盘子上残留的草莓糖浆之后,世之介想着还了阿诚帮他垫的钱,于是从屁股后的口袋里取出了钱包。

“算了,我请你吧。”阿诚大方地说道。

“感谢盛情款待!”世之介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客气。

在他伸着一个大大的懒腰的时候,阿诚说话了:“要我说,你这个人吧……”阿诚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也把盘子里的哈密瓜糖浆给喝光了。

“我?我怎么了?”

“你呀,嗯……”

话说到这里又断了,他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什么嘛!”

“也没什么,就是,你啊,是不是手不怎么干净?”

“什么手不干净?”

世之介不禁看了看自己那因为卸货而弄脏的手。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别介意啊!”

“不不不,我很介意。因为我手没什么不干净啊。”

“是,这我知道。”

说着阿诚就要走回仓库去,世之介可不肯轻易放过他:“别别别,这个我很介意,就你最后这句话。”

“哎呀,我也不太清楚啦。最近事务所里丢钱了,不过呢,也就丢个一百五百的,都是小钱,我们不是有装小额现金用的小保险箱吗?”

“是一直摆在早乙女先生的桌子上、平常总是开着的那个吗?”

“对对,就是那个。说是里面的零钱不见了。当然,也可能是早乙女算错了,或是闹什么误会了……”

“啊?哎,难道你们怀疑是我?”

“不,倒也不是。”

“可是照你刚才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也不光是你啊,大概每个人都被问了吧,看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可是没人问我啊。”

“哎呀,我不是说了吗……”

“你可饶了我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可这辈子我还没拿过别人的东西呢。”

“我知道啊。”

“啊不对,就有过一次,是在初一的时候,在比我大一级的篮球队前辈唆使之下,我偷了学校附近一家点心店的关东煮,这倒是有过的。”

“关东煮?”

“对啊,就是关东煮。”

世之介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说着说着就有点恼火了,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

“是煮得热乎乎的那种吗?那种东西怎么偷啊?”

“就说啊,所以马上就露馅了。在走出店门的瞬间,前辈催我说‘赶紧吃赶紧吃,消灭证据!’,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就把关东煮塞进了嘴里,烫得我不停地喊‘烫死了烫死了’,正闹腾的时候,就被店里的阿姨给摁住了。”

“你是不是傻?”

“但真的就那一次!除那之外,我没干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

世之介挥舞着小勺子激动地说着,叫阿诚有些招架不住。

怒气未息的世之介回到事务所,美津子告诉他:“社长刚才找你来着。”

“我刚和诚哥在那边吃刨冰呢。”

“哦,难怪你舌头那么红啊。”

“红吗?”

他跟美津子借来了小镜子,伸长舌头一看,确实染成了草莓色。

“社长应该还在上面。”

美津子抬头看向二楼,那里是社长室兼储物室。

“那我去一下。”

他先出了事务所,然后顺着屋外楼梯跑上去。一边跑一边想,说不定会被问到失窃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被怀疑,果然是按顺序一个个确认的。

“社长!您在吗?”

“啊,横道君吗?进来进来!”门内传来社长的声音。

“打扰了!”他打开门走进去。

社长一边点着眼药水一边问:“货卸完了吗?”

“是的,全部搞定!诚哥已经出去营业了。”

“辛苦了!”

社长坐直了身子,眼药水从他的两眼滑落下来。

“美津子小姐说,您有事找我?”

世之介把待客用的沙发上堆放的纸箱挪到了地板上,腾出地方坐下之后问道。

“啊,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哦,这就来了。世之介早就做好充分的准备了。憋在他嘴边的那段“长这么大除了关东煮以外没拿过别人的东西”的小插曲,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蹦出来了。

“……嗯,是这么回事。说了你也不要太在意啊。那个,嗯,是这样的。你看,先前我也跟你稍微提了一下,问你要不要在我们这儿做正式员工什么的。”

“啊……”从社长嘴里说出的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另一件事,世之介不由得脱口叫了出来。

实际上,在那之后,世之介也认真地考虑过社长的这一邀请。这是一件好事,就他的求职经历来说,他也很清楚有人愿意正式录用他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但是,考虑的最终结果还是拒绝。也说不上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让他决定拒绝社长的邀请。如果非要给这种心情下定义的话,也许可以说,他这辈子还想再多扑腾几下?

他曾经以一种跌到谷底的心情开始现在这段打零工的生活。这种生活一旦开始,焦虑便一下子得以消除。嗐,已经无所谓啦!这一想法反而来势汹汹地逆袭,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开始觉得,在定下来之前,多见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不也挺好吗?

“那个,关于这件事啊……”世之介正了正身子说道。

“对,关于这件事嘛,实在是不好意思啊,那个,能不能请你当作没听过啊。”

“……实在是抱……”世之介说。

现实中的对话和他心里设想的对话完全混在一起,话头对不 上了。

“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原因,不是说横道君你不好。”

“那个……”

“不,对不起,横道君,我知道你现在有点混乱,这也很正常。我前几天才刚请你做我们的正式员工,现在又跟你说就当没这回事,任谁都会混乱的。唉,不好意思了!”

“不,那个……”

“真的不是说你的人品有什么问题。嗐,简单点说吧,现在公司不景气,没法再多招人,所以不好意思,真对不起。”

人品这个词都出来了,这让世之介愣住了。那次邀请明明正是因为社长当时认可他的人品啊。

天啊!

这下就连一贯迟钝的世之介,也联想到了刚才阿诚所说的偷窃事件。

“那个,难道社长……您真的在怀疑我吗?”他不由得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嗯?什么?”

“我听说事务所丢钱了……啊不,好像是……”

“什么?”

“嗯,是这样的,如果是那件事的话,不是我做的。”

“到底什么事啊?”

“不,就是……”

就在这时,看到社长的眼神之后,世之介瞬间脸色煞白。那双眼分明是在说“不用说了”。社长显然已经铁了心了,那眼神就是在看一个小偷。

他顿时没了气力。同时,不知怎的,早乙女的那张脸浮现出来,他想起了上个月在BBQ时早乙女说的这句话:“可能你以为社长喜欢你,所以挺得意的,不过你要是觉得光靠拍马屁人生就能一帆风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还想到了当他就此抱怨时,小诸说的那句话:

“早乙女已经想好了,他早就暗自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捍卫从今往后的生活。”

说不定这次偷窃事件就是早乙女搞的鬼。为了不让世之介抢走他深得社长欢心的地位而故意设计的。

当他这么想时,一下子心就凉了。

不,不是我做的!想要大喊出声的那股子冲动,还有对行事卑鄙的早乙女的愤恨情绪,所有的一切都瞬间冷却,唯独一股恶意留了下来。廉价的会客用桌上,就摊放着某人的恶意。

如果真的是早乙女的阴谋,那这就是早乙女的恶意。

然而,世之介很快就放下了,将它放到了桌子上。放下的一刹那,不知为何,已经看不出那是属于谁的东西了。

“明白了。承蒙您邀请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世之介说道。

这不是不服输,也不是讽刺,是他真实的想法。

“啊,那个,横道君你还年轻,接下来总会有好的前程。”

明白明白,世之介想。这也不是什么讽刺,而是他直白的想法,就只是明白了而已。

就在前几天,社长还跟他说过:“横道君今年二十四岁吧?要是糊里糊涂混日子,那可就太可惜了。这个时期的决断会决定你的一生,这点毫无疑问,我很清楚。”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对值得期待的年轻人,他们会忧心忡忡地说“你都二十四岁了”,而对已经放弃的年轻人,他们会安慰一句:“你不才二十四岁吗。”

世之介默默地鞠了个躬走出社长办公室。

他知道,恐怕做到这个月发完工资自己就要被解雇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生任何人的气。

对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的早乙女是如此,对这么容易就上当的社长也是如此,还有,对阿诚和美津子也是。在后面这两人看来, 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打工仔进了公司然后又辞了的故事,他们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而最神奇的是,他对就这么被人冤枉却只能默默离开的自己竟然也完全不生气。

他只是单纯地想:没办法,大家都得生活啊!

早乙女这家伙是很讨厌。但他变得这么讨厌也是没办法的事。社长呢,估计不管是对好人还是对讨厌的家伙也都一视同仁,而诚哥和美津子小姐当然没什么错。

回到事务所之后,看到早乙女背对着他在敲着计算器。世之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埋头检查起醋拌海蕴的新包装,这是他在帮着卸货之前被交代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