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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丰红色村庄的扶贫行动

来源:文艺报 | 丁燕  2020年08月05日06:35

 

海丰县公平镇白山村张淑尓(右)讲述自己烧伤的经历

 

海丰县赤坑镇大化村的村民孙贤在说:“暗房子里住的都是发愁的人!”

作者丁燕(右二)与海丰县联安镇坡平村黄小雄一家合影

海丰县赤坑镇大化村村民孙后船身残志坚,性格爽朗

在海丰,历史是以叠缩的方式存在着的——你不仅可以目睹到当下,还可以目睹到包括100年前的那段历史。海丰还是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城市——就像伦敦现在依旧是狄更斯的伦敦那样,海丰现在依旧是彭湃的海丰。穿过大街小巷,走过鳞次栉比的小店,挤在熙来攘往的市场中,你无法逃出彭湃的眼神。在海丰,彭湃无处不在——他的名字出现在人们的闲谈中,也出现在学校、医院和公园的牌匾中。如果你不了解彭湃,你便无法了解海丰——海丰的特点,便是彭湃的特点。

1922年,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归来的彭湃,深入海丰县各个农村,开始从事起农民运动。他换下学生装,穿起粗布衣,“食尽了四乡的茶饭,差不多日日是早出夜归”,利用各种形式揭露地主剥削农民的罪行,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1922年7月,彭湃与5位农民成立了广东省第一个农民协会——“六人农会”;之后,农会从几人至几百、上千、上万人,最终达到几十万人。在1923年的《广东农会章程》中,彭湃提出纲领——“图农民生活之改造,图农业之发展,图农民之自治,图农民教育之普及”。1927年,彭湃领导海陆丰人民召开了县工农兵代表大会,成立了海陆丰工农兵苏维埃政府——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竖起了苏维埃政权的旗帜。

如今的海丰乡村,早已不是彭湃当年所见到的模样。县里通过落实农业产业发展、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厕所革命”、“三清三拆”等措施,使乡村振兴发展取得明显成效。到2019年年底,海丰县建档立卡的9089户共27999名贫困人口,人均可支配收入达1.5万元以上,按“八有”标准100%实现稳定脱贫;省定贫困村37条全部达到脱贫标准。

坡平村

位于大液河畔的联安镇坡平村,是广东省的省定贫困村。昔日的小村杂草丛生、满目疮痍,如今,村里已修复和重建了广场、革命英烈纪念馆、烈士故居等旧址,整个村庄干净而整洁、宁静而优美。当你来到亚前彭村小组时,这里已成为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党员廉政教育基地。彭湃于上世纪20年代到村里搞革命的场景,已变成墙壁上的巨型画面;而彭桂、彭元漳等烈士的故居皆粉刷一新,整齐干净;以前那个屋顶破旧、墙壁斑驳的农会旧址,现在变成了展览馆,拥有簇新的青色墙面和红色大门,馆内的布置相当现代化。

黄小雄家的屋子面积虽然不大,但却拾掇得相当整洁——铺了瓷砖的地面扫得很干净,各种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灶台上的锅碗都擦拭得晶莹发亮,而卫生间里也铺了瓷砖,很是顺眼。显然,这个家一定有个勤快的女主人。果然,妻子叶少华看着就是个利索人。59岁的黄小雄微笑着,一头黑色短发里已掺杂着些许银丝。他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长袖T恤,微笑时神态严肃谦恭,但却丝毫不失尊严。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然而,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当我再次凝视这位已是爷爷的男人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肤色焦黑,像被炭火烧烤过。

他的大女儿已32岁,嫁到广西,育有3个孩子;小女儿30岁,嫁到陆丰,育有两个孩子。小女儿除了照顾孩子外,还在家里做些首饰装配;小儿子23岁,在梅陇镇的首饰厂打散工,收入很不稳定。今天着实碰巧,远在广西的大女儿黄树颖回了娘家——脑后梳着条粗黑的马尾,上身穿白T恤,下身是黑裤子,皮肤白净细嫩,眉眼相当标致。她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们喝茶,周身都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我不禁纳闷——这样一家人,看着如此整齐而体面,待人又如此和气而周到,何以会让生活陷入困顿?

原来,导致这个家陷入贫困境地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那是2013年,当黄小雄发现脖子上的淋巴变得肿大,便赶忙到医院检查。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被确诊为鼻咽癌!看到那十几万的医药费清单时,他的眼泪忍不住淌下来。出院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仅干不了太重的活计,还要定期去医院复查,每查一次便要花费一万多元!就在丈夫出院刚刚两年时,妻子又检查出糖尿病。之后,她因为脑血栓而引发了中风,致使嘴歪腿软,根本无法下地走动。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耗费了一万多的医药费,最终才勉强好起来。夫妻双双遭受病痛折磨,而女儿们又都远嫁别处,儿子只有一份勉强维持的散工,于是,这个家便像一座屋顶镂空的房子,显得摇摇欲坠。2015年,当扶贫工作队进村进行审核时,他家便被核定为贫困户。

黄小雄陷入回忆——早在上世纪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制时,村里给他家分了七八亩地。然而,水稻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而西兰花则要看市场行情。全家人在地里从年头忙到年尾,算了算账,才有几千元收入。2010年,黄小雄做出了一个决定——将地让给亲戚种,举家搬到梅陇镇卖鱼。每日凌晨4点起床,这男人便急匆匆出门,赶往鲘门镇的码头。他要在这里等第一批从海上归来的渔船靠岸,在以批发价购买到足够多的鱼类后,他再包车拉到梅隆镇市场出售。唉,他赚的都是些辛苦钱——一斤22元的鱼,在市场上卖25元。做生意有风险,总是时好时坏——有时,他踩对了点子,批来的鱼很受顾客欢迎,很快便销售一空;可有时,他的运气却很背,剩下一堆鱼卖不掉。全家人就这样忙碌着,一个月能挣上5000多元就算相当不错。

2015年,黄小雄又做出了另一个决定——重返坡平村,重新开始种地。对于这个决定,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当他家被核定为贫困户后,村里的扶贫干部便针对他家的情况进行帮扶——先是免费发放袁隆平研发的水稻良性种子;又免费发放化肥等农资用品;通过虾养殖项目,每年可有1.5万元分红(包括2018年、2019年);入股县里的“红色旅游”后,每年有1400元分红。除了这些帮扶之外,最令黄小雄感慨的,是“以奖代补”政策——为鼓励贫困户通过种地或打工致富,政府决定,贫困户每种一亩地可补1000元。这个政策让老黄家在2017年领到补助6000元;2018年为7500元;2019年为3850元。

当扶贫干部发现坡平村的土壤和水质很适合种植番石榴时,便鼓励黄小雄干起来。可他却显得有些犹豫:“树不挂果怎么办?”“我们找专家来解决啊!”“销售不出去怎么办?”“我们来帮你联系啊!”于是,从2017年开始,老黄便在地里忙活了起来——当他将一棵棵树苗栽种到大田里时,满怀着希望。在安全地度过了2018年后,这片番石榴树在2019年年底时挂满了果实。按这个情况预算,番石榴的收入应在2万元左右。

听说我想去地里看看时,黄树颖爽朗地答应道:“没问题!”于是,坐在她的摩托车上出发,一路颠簸,在穿过了几条乡村小路后,又拐上了一条大路,之后,来到了一片田野。当摩托车试图穿过鱼塘中的那条碎石小路时,因为颠簸得实在厉害,她赶忙跳下来推着车往前走。穿过碎石小路后,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正午的阳光将琥珀色涂抹在一丛丛绿树上——啊!这就是黄小雄精心种植的番石榴树!这盛景令你不禁感慨——有时,贫穷并不仅仅意味着缺钱,它还会使人丧失挖掘自身潜力的能力。

现在,长在地埂两侧的番石榴树,每一棵都有一米多高,叶片硕大,果实青绿。穿行在地埂间,你像来到了某个郊区的小公园——林地里打理得十分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杂草,而且树与树的间隔都是等距离的。我感慨自己多么幸运——居然看到了正在开花的番石榴!那团白色花瓣有五片,正紧紧地相互挤挨着,中间簇拥的花蕊,像是一团正在绽放的乳白色烟花。在那个温柔的核心地带,集中了世界上一切的甜美。虽然枝头挂满了果实,但那一个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并不是青绿色的,而是白色的。原来,果农为了保护果实不受伤害,怀着极大的耐心,在所有果实的外面都裹上一层白色的塑料袋。果农在干这件事时需要十二万分的小心——既要让袋子将果实全部包住,又不能在操作过程中伤害到侧旁的果实。

放眼望去,我的心里微微一抖——这个工程真不算小!那些上万颗的果实,都被套上了袋子,这便意味着套袋子这个动作,被黄小雄重复了一万次以上。我终于恍然大悟——为何他的肤色会那么黝黑!因他长时间暴露在田野,为这些树上的果实套袋子,所以他的整个面孔、脖颈和胳膊,都被阳光反复地炙烤过。我不觉心疼起来——这个男人在这块地里流下了多少汗滴?要知道,他不仅接近六旬,还是一个要做化疗的病人!若在城里,他是个马上要过退休生活的人,而在这里,他还拿自己当主劳力呢!

2017年对老黄来说是个特别的好年头——他不仅开始种植番石榴,还申请到了5000元的医疗救助。他还盖起了一栋新房子——虽然自己花费了9万元,但通过国家的危房补助政策,又拿到了4万元的补助。这之后,通过“以奖代补”政策获得补助和年底的各种分红,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黄小雄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也是个勤劳肯干的男人,更是个懂得生活真谛的男人!现在,这个平凡而普通的一家人,维持着一种简朴而自尊的生活。虽然他们的手头上没有太多余钱,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心情却是笃定而踏实的。

白山村

穿过公平镇的中心,来到了白山村。白山村有近3000人,共489户,而其中,因先天残疾、后天患病、没有劳动能力等各类原因,致使88户被核定为贫困户,共313人。村里有条名叫“大浦洋”的村道,原本是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而现在,已被修整成一条平坦的水泥路。经过村道硬底化建设工程后,村民们再也不用担心下雨时会弄脏鞋袜。现在,我看到了白山村公共服务中心——精准扶贫基建项目——那是一栋姜黄色的三层小楼,有着棕红色屋顶。这栋楼房已成为村里的标志性建筑。站在服务中心门前,只见一条条柏油路辐射开来,向着村子的各处延伸而去。以前,村里的夜晚是漆黑漆黑的,而现在,当一排排路灯竖立起来后,整个夜晚都变得亮堂起来。当路灯照耀着服务中心对面的篮球场时,那个空间显得格外阔气——湖蓝色的地面配上紫色的篮球架,衬托出白色篮板的秀美。

张淑尔的家也是一栋独立的新砖房。站在门口的她,正在向我挥手。虽然我只是个偶尔到访的客人,但她依旧热情四溢。35岁的她有着一张银盘大脸,眉毛浓黑、睫毛翻翘。除了遮住鼻孔、嘴唇和下巴的口罩外,她的面部看着十分标致动人。她的体型微胖,在黑色T恤衫外套了件粉红色毛衣开衫,下身穿着条牛仔裤。她的屋子是新建的,所以外墙的瓷砖显得格外簇新。进入屋内,你大吃一惊,像是进入到一个英国贵族家庭——纯白色的欧式家具,姜黄色的丝绸窗帘,大彩电和大冰箱,开放式厨房,整洁的卫生间……显然,这个家的主人更青睐西式家俬,更强调现代品位,和此前所见的大部分家庭都不一样。她有三个孩子,分别是6岁、8岁和10岁,在读小学一年级、三年级和四年级。那个摆在鞋柜上的头盔,便是母亲骑摩托车去接孩子上下学时用的。

当年,她从隔壁村嫁到白山村后,和丈夫相亲相爱,日子过得欣欣向荣。丈夫郑建生常年在外地打工,家里的事全靠女主人打理——那两亩地虽然每年只能收入2000元,可她却舍不得荒掉;再加上照顾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和学习,她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丈夫会裁剪,原来在镇上的服装厂打工,每月可挣个3000多元。但是,这几年服装行业整体衰落,他便到广州去打工。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陡然降临到这个家。2015年,正在炒菜的女主人被泄露的煤气所伤,不得不住院治疗。大火将她烧得面目全非——双手完全变形,手背上布满大小深坑,整个面部全然发焦。在住院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做了面部、手部和大腿的植皮手术。之后,她的手掌因萎缩而变小,表皮发白,指缝间粘连,活动起来很不自由;她的下巴处变得皱巴巴,像火山熔岩的碎片拼贴起来。如果她没有戴口罩,那么她的脸便由鼻梁处开始分界——上半部让人看着欣喜,下半部让人看着惊骇。所以,如果要出门或者见客,她总会把口罩戴上。

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让这个家庭花费了30多万元——因为有些进口药不能报销,所以有7成的医药费是自己付的。张淑尔不仅被肉身的疼痛所侵袭,精神上也遭遇了巨大打击——眼瞅着三个孩子都要上学,可生活费怎么办?正当她陷入愁苦之地时,一项政策令她欣喜无比——通过对贫困户的助学补助,每个上小学的孩子每年能获得3000元生活补助。她掰着指头算了算:有了这一年9000元的补助,便能解决孩子们的吃饭、穿衣、买学习用品等问题,实在是雪中送炭。

除了助学补助外,张淑尔还有残疾补助——每月300多元;她家还申请了低保——每月1000多元。有了这些补助托底,加上地里的收入和丈夫的打工收入,这个家已经像加了油的发动机,开始轰隆隆地转了起来。这栋新房子是2018年盖起来的,花费的20多万中有一半的钱是借来的,而国家补助的4万元简直是雪中送炭。“老房子是瓦房,总是滴滴答答地漏水,里面又暗又潮。”现在,张淑尔每天骑摩托车接送孩子们去上学。当她的手抓住车把时,总显得颤颤巍巍。可是,她是母亲啊!一咬牙,她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就那样把摩托车开了出去!现在,当她做任何一件事时,都需要付出比一般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然而,她却不愿等、靠、要,而愿意努力地去干活。当她拿出手机展示孩子们的照片时,眼神璀璨得像黑丝绒上的宝石。经历了那样一场大劫难,可在她的身上,一点都没有看破红尘、茫然若失、怨恨诅咒,反而充满了诚挚和热情。现在,她以无比的努力和耐力,平静地接受着命运给予她的不公。不,她并不想把生活变成号啕的哭墙,而想把它变成旋转的舞台。

大化村

终于来到了赤坑镇大化村。大化村共有700多户,其中的103户为贫困户,而有劳动能力的贫困户有71户。以前的大化村不仅经济力量薄弱,且产业结构单一——蔬菜种植和家禽养殖处于零星状态,而水稻农田则抛荒很多,基本没什么像样的产业。现在,村里的经济呈现出“百花齐放、满园争妍”的状态。扶贫工作队因地制宜打造“一村一品”,促成了海丰勤致合作社、智慧农场、礼扬腐竹生产基地、袁隆平水稻等40多个项目的诞生。

在那间普通的平房正门上,贴着“吉星高照”——这是孙贤在的家。虽然内里的空间不算大,但墙壁却刷得相当洁白。当上午10点的阳光从小窗投射进来后,整个房间璀璨而明亮。我注意到这间屋子和我在岭南乡村所见的屋子差不多,但就是那墙白得有些异常——好像昨天才刚刚粉刷过。然而,那石灰粉却并不均匀,有的地方深,有的浅。

男主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虽然皮肤黧黑,但眼睑的轮廓却格外清晰,暗黑的瞳眸里闪闪发亮,嘴唇厚实而有弧度。他梳着三七开的分头,穿着件白色长袖衬衫和黑长裤。虽然在额头、眼角和脸颊处有些许皱纹,但整个面部刮得干干净净。最让人难忘的便是他的眼眸——那是典型的广东人之模样——深深地凹陷下去。原本,他应和村里人过着相似的生活——侍弄那几亩地,到了年底,将水稻和番薯卖出后可收入6000元左右。然而,这种生活模式却发生了意外。1987年,孙贤在结婚了,但他却没有发现老婆是个脑膜炎患者。虽然她看起来身量不高,但却是好手好脚的模样。婚后,做丈夫的才大吃一惊——妻子早已患有脑膜炎,既没有劳动能力,也无法干家务。

在2016年时,当扶贫工作队在进行贫困户的调查时,发现老孙家的问题很大。男主人已不再年轻,无法胜任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妻子常年有病,无劳动能力;三个子女虽然都20多岁了,但都干的是散工,收入很不稳定。故而,孙贤在的家被核定为贫困户。针对他家的情况,扶贫干部们设计了特别的帮扶计划——鼓励子女们尽量能干一份稳定的工作;老孙的年龄偏大,不适合干地里的活,但可以搞养殖。“饲养走地鸡是个不错的活,既不用耗费太大体力,又能有相当收入!”可老孙畏手畏脚:“卖不出去怎么办?”干部们给他打气:“你只管养,我们来帮你卖!”于是,老孙安下心来,搞起了走地鸡的养殖。果然,等200多只鸡养成后,干部们帮他联系销售,一只鸡能卖到100元,一年便收入2万多元!三年下来,干部们已帮他销售了将近700只鸡呢!

除了卖鸡的收入外,因父亲和子女们都在工作,故而他家在2017年时获得“以奖代补”的奖励5000元,2018年时有8000元;再加上村里扶贫项目的分红1000元,县红色旅游项目的分红1400元,老孙积腋成裘,很快就甩掉了穷帽子。他的心里一直揣着个小梦想——将旧房子翻新一下。而现在,说干就干!现在,房子不仅墙壁雪白,客厅和卧室都铺了瓷砖,连卫生间的四壁都嵌上了瓷砖,而这些全部工程,才花费了1.3万元!看到我大吃一惊的模样,他指着墙壁说:“那些都是我自己买涂料自己刷的!”顿了顿,他补充道:“暗房子里住的都是发愁的人!”

陡然间,我被这句话给击中了——虽然这是一句相当普通的话,但却蕴含着岭南人所特有的机敏与幽默。他一定要粉刷房子,哪怕不专业,也要让墙白起来,因为,他不想发愁!显然,这栋簇新的屋子带给他的,是一种强烈的成就感!所以,当他在描述自己的生活时,态度显得那样积极。饲养走地鸡启动了一个良性循环,而在那最初的时刻,鼓励他不要害怕付出的声音显得尤为重要。

42岁的孙后船像个运动员——身材矫健、动作灵敏。他穿着件灰色长袖T恤和蓝色牛仔裤,黑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他的模样显得十分可亲——那头乌发下是张洋溢着笑容的脸。看得出来,他是个性格爽朗而乐观的人。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脆——他说话的语速较之常人要快一点,且用词十分准确,还藏着一丝俏皮和诙谐,但又不失分寸。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左眼有残疾,实在是个俊朗而讨人喜欢的人。然而,命运对他却显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残酷性——因为左侧眼皮耷拉着,所以,在他左眼周围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于是,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效果——左侧丑陋而狰狞,右脸却英武而俊俏。然而,他却有一具和肉身不配套的灵魂——那样乐观!那样充满活力!绝不轻易言输!这种状态让你也感到欢欣——也许肉体的缺陷并不吓人,而人们若是对自己毫无期待,那才是真正的吓人。

“我刚出生的时候是能看见的!”他用强烈的口气陈述着这个事实。然后,他捋了捋情绪,开始讲述自己的前半生。出生4个月后,他的左眼突然失去了光明,眼皮亦塌陷了下来;而就是在这个时刻,他的母亲因病撒手人寰。一只眼睛失明和丧母,都发生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期,这是怎样痛心的惨烈之事!

7岁时,父亲和另一个村的女人结了婚后,自己也去了那个村。临行前,父亲将他过继给了大伯。初中没毕业,他便开始下地劳动。很快,他就对地里的各项活计都十分谙熟。等他长成一个青年时,大伯张罗着给他娶媳妇。和妻子结婚时,他并不知道她有病。事实上,这个女子和他的情况恰好相反——虽然她好手好脚,但脑袋却像电脑主板会经常短路般,一下子就黑屏了。虽然已生了两个儿子,但妻子的精神一直处于时好时坏的状态。清醒时,她像一个正常人;犯病时,她不仅大吼大叫,还会奋力打人。

这个家似乎已落入了“疾病陷阱”——丈夫残疾,妻子精神有病,两个孩子都未成年。家里的全部开销靠丈夫一人种地所得。他是无法出门打工的,他有自知之明:“我这个样子是不能出门的,但我可以把所有的气力都放在地里面!”他发狠地种了十几亩地,每天都早出晚归地耕作,但是日子过得依旧很是艰辛。如果没有残疾补助,没有助学补助,这个家的日子一定会非常困难。然而,当政府提供给这个家一把“梯子”后,他们便从可怕的“贫困陷阱”中慢慢地爬了上来。现在,他家一年有3000多元的残疾补助;全家每月有900元的低保补助;13岁的大儿子在上小学,一年有3000元生活补助。当扶贫干部们看到他比那些好手好脚的人还爱干活时,便将村里的一些公益工作——锄草、搞卫生、清洁水渠等——都让他来干,让他挣点零用钱。

他的小儿子才3岁,有着一头软软的黑发,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小巧的嘴巴很是红润,甚为机灵可爱。这孩子在灰毛衣外套了件黑色马甲,下身是蓝色牛仔裤和运动鞋,和城里孩子的衣着并无二般。在父亲的手机视频里,我看到那个小孩举着个小锄头,正认真地朝地上砍去。他的样子那样认真,绝对是在帮助父亲,而不是在玩游戏!这个小男孩像个勤劳的农民般举起锄头,手脚并用,腰杆挺直,真心实意地要给爸爸帮忙。唉!命运对这家人如此苛刻,可他们却从未抱怨,反而坦然接受,并尽力适应与改变。这些最平常普通的人,就像那些田野里的泥土,毫不起眼,但却是撑起整个世界的基石。他们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我的耳边响起彭湃在100年前说出的心愿——“图农民生活之改造,图农业之发展,图农民之自治,图农民教育之普及”。

(本文节选自丁燕长篇报告文学《岭南万户皆春色:广东精准扶贫纪实》,即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