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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仓:诗歌十六首

来源:文学陕军(微信公众号) | 陈仓  2020年08月04日09:16

  不管他人在哪里,但是他的心在陕西,每篇作品里都有陕西,实实在在是陕西作家。

  他过去是诗人,现在依然是诗人,“中途”闯入小说界,以“进城系列”“扎根系列”共计15本著作立足和扎根文坛。

  他的新作《动物万岁》,入选2020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

  他是作家陈仓。

  7月31日,文學陝軍以文学对谈的方式,和陈仓老师从《动物万岁》谈起,回溯他的文学历程,推出了专访《微访谈丨陈仓:我想替动物们说话,不能给动物们丢脸》。

  今天,文學陝軍推出“每月一星”陈仓专题,首期精选陈仓诗歌十六首,让我们在陈仓的“乡愁”里感受他的创作之根;我们更期待他的省亲之行,做客“文學陝軍会客厅”。

 

体重

 

她的体重

在梦中是一个

在别人心中又是一个

在太阳出来时是一个

在星星满天时是一个

恋爱时是一个

年老色衰时是一个

栀子花开是一个

腊梅花落是一个

在我身边是一个

离开我是一个

我离开后三个月就是春天

她觉得自己轻了不少

天蓝了不少

土地冷了不少

她说,自己的体重总在变

像极了空气

起不起雾,下不下雨

有无电闪、雷鸣和蛙声

轻重都是不一样的

她说,不知道生前与死后

应该做点什么,才能

让自己的体重保持一致

 

炊烟

 

那好像不是云

那好像不是一条河流

那好像不是一种忧郁

好像不在空中

好像也不在我的心里

任何狂风到达这种高度

都不能把它吹走

它好像沉默着

又好像在小声地流泪

它来到我的天空或者我的眼里

好像就是为了制造一场风暴

它好像深埋着我的母亲

也好像在替一只燕子包扎伤口

我渴望阳光洗蓝它的身子

我渴望一只喜鹊的好心情

能把它点成一片晚霞

我希望那个失明的妹妹

照着自己的想象,用它

把母亲画上一张雪白的纸

 

几根奔跑的木头

 

几根木头,平躺着

在一个没有大树的地方奔跑

我感觉奔跑的不是别人

而是我的母亲,只有母亲

才能长这么粗,长这么大

才会继续燃烧

这些木头是死的

母亲也是死的

被剁掉了枝叶截掉了根

它们还将被分解得更碎

就像我们这些孩子

被分解成一块一块

分别运往异地他乡

有的被涂上一层夜色

有的被涂上一层乡愁

有的做了地板

有的做了棺材

还有的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变成了一部分火焰和粉尘

 

天问

 

父亲坐在一堆玉米杆上问我

太阳像什么呢

我说像一粒玉米

父亲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问我

太阳像什么呢

我说像一片叶子

父亲站在收割后的麦地里问我

太阳像什么呢

我说像一根杂草

父亲看了看大雁问我

太阳像什么呢

我说像一根羽毛

父亲在半夜的时候问我

太阳像什么呢

我说像母亲的脸

这都是那年夏天

给我留下的作业

父亲站在什么地方

太阳就变成什么样子

父亲望着哪儿

哪儿就是太阳的颜色

那年七月,母亲离开之后

父亲坐在一座刚刚隆起的坟头

点上一支支烟望着天空一遍遍考我

这里的太阳像什么呢

我一直

憋到天黑以后也没敢回答

我知道从那天起,太阳已经

变成了父亲忍着的一滴眼泪

 

遛狗

 

我牵一只土狗

她牵一只洋狗

我们相遇在一条十字路口

两条狗在来来往往的街上

一眼就认出谁是人谁是狗

它们欢叫着跑到马路中央

搂着,抱着,亲着,闹着

如果有手,它们肯定会像人

握一下,再握一下

我们彼此都不认识

就算认识也不会和狗一样如此亲密

我与她吆喝着把两只狗各自赶开

希望它们和我们一样

各摇各的尾巴,各走各的路

我们要把人类的冷漠

像病一样传染给我们的狗

 

工地小憩

 

四个人席地而睡

像几根随意扔在地上的脚手架

两个人横着,两个人侧着

险些压到了天边的云彩

中午的阳光是一层新染的布

盖着他们

他们头枕一堆沙子

这堆沙子已和水泥搅拌

等着浇灌旁边的房子

这堆沙子很像一个坟头

被隆起的坟头

他们几个人没有呼吸

感觉不到胸脯的起伏

我不能判断他们是不是尸体

但还是不敢打扰这短暂的小憩

一只麻雀跳下

啄乌云投下的影子

无意间啄到一个人的头颅

他醒了

睁开眼睛开始张望

朦胧得像初生的婴儿

 

大货车

 

挂着一个“陕”字

与我的身份、口音和血型相同

我们一起行驶在三一二国道

上游奔跑着我的影子

下游飘浮着我暂住的身体

在异乡,这是我遇到的最亲的人

它的吨位很大

有一些锈迹

和我一样沉重和伤感

它装着一车土豆,而我

装着盛产土豆的那把泥土

我认得它,但是它不认得我

我喊了一声哥哥的乳名

它却没有一点反应

在细雨中

它一溜烟地跑掉了

留下一串黑烟与颠簸

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一直站在三一二国道边上

目送着它前往卸货的区域

希望它帮我一起卸掉

扛在肩头的一条河流

 

我就在我的隔壁

 

我就在我的隔壁

隔着一朵花隔着一片叶

甚至就隔着一滴水一片云

我就在我的隔壁暗示我

十天后气温会急速下降

二十天后雪花就会形成

九十天后我爱的人将会分娩

我就在我的隔壁

隔着一只受伤的鸽子

隔着一只迷途知返的蚂蚁

甚至就隔着一束春天的光

和一阵秋天的风

我就在我的隔壁

给自己传递密码和信心

告诉我一百年后,火会燃烬

皱纹与伤疤会统统化为灰尘

我会从头把苦难和幸福经历一遍

其实,我哪里也没有去

我就在我的血液里心脏里

我就在地上的反光里倒影里

我和我什么也没有隔

只隔着一道神灵

 

天堂就在隔壁

 

那面白墙隔音不错

我大声喧哗都没有反应

有一天想借一把工具

修理一盏熄灭的灯或者光

我敲了敲,门没有开

我早出晚归,从前边经过

想从裂缝中或者漏洞里

看看隔壁都住着谁

是一种什么样的装饰和布局

有没有我走失的亲人

和被放飞的鸽子

但是缝隙太低,漏洞太高

玻璃集体被改造成了镜子

十几年了,直到那天黄昏

黑暗即将把我淹没的时候

终于传来吱咛一声

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身

类似于鸟还没有学会飞

它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又砰的一声关闭了

我以为隔壁是空的

或者不食人间烟火

但是经常在冗长的通道上

发现摆着空瓶子、包装盒

还有枯干的玫瑰花和腐烂的气息

这都是穿过人间的证据

 

防腐剂

 

涂上蜂蜡、牛奶,还有葡萄酒

填入香料,没药,桂皮,锯末

再浸入福尔马林中,我的女王

别以为这样你一千年也不会腐烂

哪怕卑微如一只蚂蚁或者蚯蚓

夜间有点咳嗽,冬天偶尔发热

好好活着

就是最好的唯一的,防腐剂

 

在梦里

 

雪用什么做的

其中的白又用什么做的

光是用什么做的

被光养大的世界用什么做的

天空用什么做的

闪电用什么做的

还有寺庙用什么做的

它的尖顶和菩萨用什么做的

正在祈福的人没有一根骨头

没有一寸肌肤

肉体用什么做的

灵魂又用什么做的

我的梦是一个毫无装饰的入口

被你终于找到了

把这一切以夜晚的形式呈现给我

然后随着天亮

再不留痕迹地推倒、熔化和带走

 

并非玩具

 

我把一支枪埋在心里

忍受着巨大的压抑

不管是爱还是恨

我都不敢对周围放枪

怕射中一些目光或一只小鸟

更怕打碎蓝色的玻璃和天空

我的生活很美

似乎不需要用枪对付

但寂静的背后总藏着什么

像一匹野兽,在暗暗地伏击我

我有一支枪,子弹时时上膛

几十年也没有开火

我心里的一些水滴

红的,白的,黑的

常常喷涌而出,把世界打湿

我从来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反正不会是我射出的子弹

子弹绝对没有这么柔软和干净

 

比丘尼的饮食习惯

 

她只对能被春风唤醒的植物下手

比如黄瓜、土豆和白菜

有时候也吃清汤寡水的钟声和月光

她过无性生活,作在轨飞行

其实就是在提炼麻木和冷漠

所有的动物都在慢慢地变老

把苍老当成一种执念

把皱纹当成一种修饰

面对她,再没有任何怨言

她看得见的身体越来越瘦

她看不见的身体越来越胖

她越来越感觉自己的痛

和青蛙或者飞鸟十分接近

她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心肝胃

只能容忍对风和苦难敏感的东西

但是那天晚上她偷吃了一条鱼

她不知道梦里的鱼有没有感觉

梦里的腥荤算不算腥荤

不知道怎样才能进入梦中放下刀

她不知道梦中的生灵

还受不受佛的指引

 

身体里的一棵树

 

你一直站在我的身体里

是唯一能把水为我吸干

变成火的人

你是唯一满身带着火不对我燃烧的人

你是唯一面对虚情的时光即使被埋没一万年

再点燃的时候,连灰烬都不留给我的人

你不是别的

你只是站在我身体里的一棵树

我不能砍伐你,也不能进入你

你等着吧,我正在一千米的高空

利用云和云的碰撞

制造这个夏天的一场风暴,准备击中你

你是唯一能把闪电为我变成血液的人

 

影子所生

 

影子能被拉长,也能被缩短

能被吸收,也能被吐出来

影子是我们身上唯一可以超过我们的器管

我们切不掉它,也收买不了它

影子会高兴地生出我们

也会痛苦地埋掉我们

影子会不会疼痛、感冒和传染

没有人能体会得到

影子内藏着什么金属,藏着什么液体

没有人能揭开真相

想把影子挖个洞,或者是打个补丁

那是绝对不可能单独完成的

影子唯一尊重的只有光

从来不会受制于死亡

 

屋顶上的树

 

它站的地方风大一点

颤抖得厉害一点

绿意早一点,凋零也早一点

病虫生得少一点,离天堂近一点

它的根

穿过一对小夫妻的尖叫

穿过一个单身汉满心的虚空和凌乱

穿过一位老人的痴呆和麻木

穿过爱人脸上的疲倦和皱纹

还穿过一片未经装饰的期待

它的根,穿过这么多层悬空的生活

才能扎入地下

几个被摆在地面的等待出售的桔子

羡慕它这棵树能够站到屋顶之上

而它羡慕这些桔子能够被人带走

带到一个未知的

那么低的阴暗里

  作家简介

  陈仓,陕西丹凤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普陀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有诗集《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四千行长诗《醒神》,千行长诗《天鹅颂》,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非虚构《预言家》,中篇小说集《地下三尺》。曾获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全国迎世博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人民文学第四届美丽中国游记征文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各类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