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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8期|孟学祥:远行客(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第8期 | 孟学祥  2020年08月04日08:49

四十多年没有回过故乡的母亲,在父亲去世第二年清明决定回去祭祖。回去前母亲给我列出了几个人的名单,说要顺便去见一见名单上的这些人,跟他们说一声道歉。我说有这个必要吗?母亲说,有,有些事鲠在我心中几十年了,再不化解,以后就没机会了。

母亲要去的第一站是甲旺,母亲想要见的人是石国良。母亲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她许配给石国良,长大后母亲认识父亲,悔掉了和石国良的婚约。石国良却对母亲念念不忘,即使母亲和父亲成家,石国良都还在暗中帮助母亲。一次母亲被人欺负,石国良帮母亲出头,把人打成重伤,被判刑入狱。母亲说,听说他出狱后日子不好过,我去看看他,能帮上他一点忙,我的心也会好受一些。

我劝母亲,不要去见什么石国良了。这么多年过去,人心变成什么样都搞不清楚,何况他还坐过牢……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怼了回来。母亲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你觉得丢脸,就让我一个人去。母亲话说到此,后边的话我就不再说出口了。

隐藏在大山深处的甲旺,要不是因为石国良,这一生我恐怕很难走到这种地方。车过玉水县城,导航就迷失了方向,甚至很多地方,连手机信号都不通。我只好一边走,一边打听路,为此还走了许多冤枉路。车走走停停,早上六点多从玉水县城出发,折腾了四个多小时,才来到甲旺。

甲旺坐落在一个山窝里,四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山。从半山公路边往下看,甲旺不多的房子一眼就能数清。我站在公路边,数着山坳下的房屋,新旧总共不到十二幢。沿着下山岔路,车子开到距甲旺寨子三百米左右,延伸的公路就成了一个断头。措手不及的我将车停下,遗憾地告诉母亲,车子不能前行了,要进寨就只能徒步行走。

母亲突然不想进寨了,她说她不知道见到石国良怎么开口,甚至担心石国良不愿意见她。母亲说,老大,你帮妈先去问问,他愿意见面我再去。

母亲让我把送给石国良的礼物提去。我没好气地对母亲说,又不是我要见他,我提礼物干什么。母亲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我醒悟到话说重了,急忙缓和语气说,我先去看看,他同意见面我们再拿礼物,不同意见面我们礼物就不拿了。我现在把礼物提过去,万一他不收,我们的脸就没地方放了。

母亲同意我的意见,我下车向甲旺走去。小路高低不平,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得十分小心。前段时间的连阴雨,在小路上积起了许多小泥潭,泥潭被路过的牲畜踩过后又泼溅到路中间的石头上,脚踩上去稍不注意就会摔跤。我摇摇晃晃,一路摸索着往前走。穿过一片近一百米长的竹林小路,我走进了甲旺。

刚从竹林边冒出头,两只狗就吼叫着向我迎了过来。我一边大声呵斥,一边顺手从路边扯过一根干断的竹竿,向着狗们胡乱挥舞。听到我的喊叫,竹林边一幢房子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把狗喝住,上下打量我。我急忙上前,从包里掏出烟,递给男人一支,给他点上,顺便向他打听石国良。男人猛抽一口烟,再次打量我一眼,问我是石国良的什么人,找石国良干什么?

我说,我是石国良的亲戚,找他有事。

男人连着猛抽几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把烟头上的火星蹍灭。男人再次浑身上下把我打量一遍,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男人说:

你是石国良的亲戚,石国良死了好多年你都不知道?你怕不是他的亲戚啊,是来搞外调的吧?是不是他从前坐牢的事搞错了,要给他平反?

我又给男人敬了一支烟,男人把烟点上,喷出一口烟雾。男人的烟瘾很大,从他抽烟吐烟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我向男人说起纳料,说了叔叔的名字。喷完烟,男人说:

哦,还真是亲戚。这么说来,我们和你们家也是亲戚,我们家大奶和你们的奶还是堂姊妹呢。

男人极力邀请我进家去坐,与他们家人共进午餐。也快到中午饭时间了,我想把母亲接过来,在刚认识的这位亲戚家吃过饭再走。想到那难走的小路,我就打了退堂鼓。谢绝了男人的好意,我向他打听石国良的情况。男人告诉我,石国良坐牢还没有回家,他父母就死了。他被放回家,亲兄弟谁也不愿意接纳他,他就出去帮人家打小工,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大家都以为他在外面成家立业不愿意回来,或者客死异乡无法回来,总之二十多年都没见他影子。没想到前几年他又回来了,仍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一个人,回来连户口都没有。还是村里帮跑了好多次才把户口重新补上,补上户口才拿到低保。男人说:

他是前年冬天死的,死在家两天才被人发现,都是我们家门族下凑米凑钱把他安葬的。

没想到石国良最后竟落魄到这样的地步,母亲知道了他的晚景,不知有何感想?我暗暗打定主意,除了石国良的死,其他情况就不让母亲知道了。我不想母亲因这个沉重的良心债,使自己的晚年变得惶惶不安。讲完了石国良的遭遇,男人说:

当年不知道他怎么就把人给打了,我们家族的人都想不通。在我们这个家,这个堂伯是比较胆小怕事的人。那天他肯定鬼迷了心窍,要不,他怎么下那么大的狠手打人呢。

我向男人打听石国良葬身的地方,男人抬手指着半山腰公路边对我说:

喏,就在公路边坎上不远。那里埋有三座坟,从左边数过去,第三座就是石国良的。昨天清明,我还去给他挂亲烧纸来着。

我把一包没有开过封的烟给了男人,男人有点不好意思,非要我吃饭再走,我再次谢绝了。临走我问男人,为什么公路只修到竹林那边就不修了,留这么一小截让车子进不来。男人说:

不是不修,是不想修了。这些年,好多人家都搬迁到公路下头的唱歌坪去了。唱歌坪条件比这边好,吃水的地方也近。我们甲旺的田大都在那边,种庄稼方便,又在公路边,出门更方便,这边的路就搁下了。现在政府在那边修房子,房子修好就让我们全部搬迁过去,以后甲旺就成空寨子了。

我带回石国良去世的消息,母亲唏嘘了好长时间。为不让母亲太难过,我告诉母亲,石国良有两个儿子,在镇上做屠宰生意,都找了大钱。他们对石国良都很孝顺,他的晚年生活也很好。过后回想当时对母亲撒的谎,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顺口就对母亲编出了那样的瞎话。

我和母亲来到石国良坟前,三座排列在一起的坟堆,唯独石国良的坟前没有墓碑。一直担心母亲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深问起来我就无话可说了。好在母亲并没有多问,只是叫我协助她,把买来准备送给石国良的礼物,当作供品摆放在石国良墓前。母亲还把我们买回家祭奠爷爷奶奶的香烛点燃,供奉给石国良。做好这一切,母亲叫我给石国良磕头,母亲自己也给石国良磕了头。祭奠了石国良,我和母亲回到车上,吃了一些东西,继续开车上路。

母亲要去的第二站是大硐。说来真让人不敢相信,母亲要去道歉的人是她表姐,母亲二舅的大女儿,我称之为表姨的人。道歉的原因是之前按父母之命,表姨应该是嫁给我父亲的。母亲去表姨家玩,认识了父亲,横刀夺爱,从她表姐手里把父亲抢过来做了丈夫。去大硐之前我劝母亲要好好掂量,不要弄得尴尬不说,还给自己惹来一身晦气。母亲态度很坚决,说,即使你表姨给我气受,我也要去跟她把话说清楚。

从甲旺出来走三十多公里,翻上一个山梁,大硐就出现在面前了。大硐也是坐落在山坳里,从山梁上往下看,大硐坝子比甲旺大,中间还流淌着一条小河,小河将坝子一分为二。原以为大硐也没几户人家,车子绕下山梁走进坝子,那些散落在坝子四周的房屋,从竹林边、大树下冒出来,一下子呈现在眼前。大硐所有房屋都围绕坝子依山而建,房屋错落有致,整齐有序,我突然喜欢上这个山中小寨了。

一群狗围上来,追着车子吠叫不停。把车子停在路边一户人家院子,狗也跟着车子追进院子。四十多岁的女主人开门出来,喝退狗群,问我们是哪里的,到这里找哪家?母亲说出了表姨的名字。看到女主人很茫然,我接过母亲的话补充道:

五十多年前从么孟嫁过来,七十多岁的样子。

女主人恍然大悟。你们要去七二奶家啊,她家在前面坡脚,就是靠大枫香树那家。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大枫香树。枫香树树干高大,树冠高耸,枝杈蓬松,在一片树林中长得很惹眼。树枝上,新冒出来的嫩芽泛出淡淡的暗红色。阳光洒在这些嫩芽上,氤氲出一片粉红的色彩。枫树下,一幢三层楼的平房紧临院门前一片水稻田。初春的田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种上。给我们指认方向的女人突然大喊:

七二奶,七二奶!有客来了!

女人这一声呼喊,把毫无准备的我和母亲吓一大跳,母亲手上提着的一个礼盒,差点掉到地上。

我提着大包小包,跟着母亲,向不远处枫香树下那幢平房走去。几只狗跟着我们,时不时叫一两声,一路护送我们走进第一次见面的表姨刘仁菊家。

一男一女两个老人,领着几个孩子站在大门边,看着我和母亲走向他们。我想,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母亲的表姐了。见到他们,母亲把提着的东西往我手上一塞,甩开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紧抓住表姨的手说:

表姐,你是仁菊表姐吗?

表姨上下打量母亲。你是……月敏表妹。真的是月敏表妹!说话间,母亲和表姨两人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原以为母亲与表姨的相见会有很多波折,会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没想到却这么简单,简单得连一句寒暄的话都没说,就那么一抱,她们就马上熟络了。

表姨家的房子是刚修不久的平房,占地三百多个平方,二楼一底加起来有十四个房间。房内很多家具都很簇新,还在散发着淡淡油漆味。我注意到,除了表姨和表姨夫,剩下的就是六个参差不齐的孩子了,其他大人一个都没看到。表姨对我们说:

这些孩子都是重孙子,他们爹妈都出去打工了。

表姨家的房子看着崭新,屋内却很脏乱,玩具、书本等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表姨一边收拾,一边自嘲:都是些小混虫,一天到晚光帮他们收拾都收拾不过来。

给我和母亲泡好茶,表姨夫到院子里去抓鸡。他在院子里唤鸡的声音刚落,就传来了鸡的惨叫声。

晚饭不光吃鸡肉,还有腊肉、血豆腐。饭桌上,我和表姨夫喝了一点酒。看得出,表姨夫没多少酒量,也不对我多劝酒,只是由着我随性。我的酒量本来就不大,表姨夫的这种待客方式正合我意。饭桌上,母亲和表姨相谈甚欢,她们谈到生活的变化,谈到各自的见闻,也谈到各自成家后的生活和儿女的生活状况。我一边和表姨夫敷衍,一边尖着耳朵听母亲和表姨谈话,生怕她们之间弄出不愉快。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话题,她们的谈话没有触及过去的生活,特别是表姨,一直在回避过去的话题。偶尔母亲会把话题往过去引,还没有等母亲表达出要说的意思,表姨已经用另一个话题岔开了。

饭局快要结束时,表姨夫问到我父亲,我告诉他,父亲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听到我的话,表姨和表姨夫一怔,表姨停下筷子责怪母亲:

妹夫去世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好歹大家亲戚一场。通知到我们,我们去不了,也叫如刚(表姨的儿子)他们赶过去烧炷香给他。

表姨的话让我和母亲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掩饰,母亲打着哈哈说:

本来要通知老家亲戚的,怕路远,时间又不等人,就只好一个都不通知了。

母亲的话说完,饭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表姨叹一口气,幽幽地说:

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就都老了。月敏呀,你要是再不来,过两年我们也许就见不着面了,要见面就只能到那边去了。

原计划在表姨家住一晚,第二天我们就离开,去寻找母亲要见的另外一个人。母亲改变主意了,她要在表姨家多住一天,同表姨再叙叙话,她们有很多话都想对对方说。

为了给母亲和表姨叙旧留出空间,表姨夫带我到坝子中间的小河边去看风景。表姨夫是个话很少的人,我们一路走一路看,很多地方都是我问了他才介绍,我不问他也不说,很多时候我们俩都是默默走路。

小巧玲珑的大硐坝子,面积不到六平方公里。因了坝子中间的小河,整个坝子看上去就生机盎然,活力四射。河岸上的小树,田坎边的小草、野花,在阳光下争先恐后地释放生命的美丽。坝子四周高耸入云的大山和翠竹、大树、野花,牵连出一派生机勃勃的七彩风景。从西面山脚流出的小河,穿过坝子中间,滋润一片沃土,一路轻吟浅唱隐藏到东边的大山脚。河两岸一排一排的水柳树,舒展绿意盎然的身子,在风中随意飘摇,将初春的田野点缀出另类的妖娆。

我和表姨夫顺着公路往西走,一直走到小河出水的山脚,再顺着走到坝子中间。坝子正中间矗立着一棵有三千多年历史的柏树,其向四周延伸的树枝都很粗壮,每一枝都比我车子的轮胎大。表姨夫告诉我,这是他们大硐的树王,是这四周山上树木的老祖宗,它庇护着大硐这片土地,使这里的山上树木成林,田里的粮食连年丰收。

表姨夫手指树枝延伸的地方,问我看出什么没有?我往他指的那些地方看,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我摇摇头说,看不出。表姨夫说:

这些树枝下边的土里没有种庄稼,都长着草。那是不能种的,要让给树王伸腰,这是大硐自古以来的规矩。大树周边的田,树枝伸过去遮到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就要留出来,由着它慢慢长草,慢慢变成荒地。

我问表姨夫这有什么说道?表姨夫说:

没有什么说道,就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给树留下足够的生长空间,树才能健康生长,才能从容地长高长大。

表姨夫的话让我为之动容。以前我一直以为某种习俗的形成,背后都会有一个传说或者一个故事支撑,从而牵带出一定的神话色彩。而这种给树留空间的习俗,就是一个简单的规矩,一个通过一代代人相传下来的规矩。这个规矩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知道敬畏自然,懂得尊重生命,学会与自然共处共荣。表姨夫的简单介绍,我终于明白,大硐这四周的大山,为什么森林密布,生机盎然了。

和表姨夫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表姨家火坑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没有见到表姨。

不一会儿,厨房传来了表姨叫表姨夫的声音。趁表姨夫去厨房给表姨帮忙,我问母亲是不是和表姨吵架了,母亲摇了摇头。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哭?母亲说她没有哭,只是感觉不太舒服,就掉了眼泪。我狐疑地看着母亲,还想再问,看到表姨夫从厨房出来,我把要问的话咽进了肚里。

第三天吃好早餐,我和母亲谢绝了表姨和表姨夫的再次挽留,决意离开。见留不住我们,表姨和表姨夫把我们送出门,并提来大包小包东西送给我们。我和母亲坚辞不要,推推让让中,表姨生气了。表姨说:

你们来看我,带着大包小包来,我送你们一点家里自产的东西你们都不要,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亲戚?要是还推三阻四,我也不要你们东西了,你们从哪里带来的,又带到哪里去。

表姨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和母亲再无话可说,我们把表姨和表姨夫提来的东西接过来放到车上。对于表姨夫提的那只大公鸡,我们觉得不好带,不想拿。表姨说公鸡不是送给我们的,是叫我们帮她带到母亲的老家去,我们祭奠外公外婆时,也帮她祭奠她的姑妈姑爹——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

临走,表姨拉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放。表姨一边抹泪一边说:

多坐两天你们又不肯,山长路远的,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相见了。

母亲的眼泪也不停地流。母亲和表姨都很伤感。母亲极力邀请表姨去省城玩,陪她住几天。表姨抹着泪说:

等他们打工来家,有人管那几个小混球后我就有时间了。我和你姐夫还想到省城去开开眼呢,到时你要领我们转,不要让我们打落(迷失)在省城。

从大硐出来,母亲有些失落,一上车就靠在椅子上不说话,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车子爬上山梁,母亲叫我把车停下来。母亲走下车,站到路边一颗石头上,向山下的大硐观望。重新上车,母亲对我说:

你表姨恐怕活不长了,昨天她告诉我,前些年她生了一场病,到地区医院去医,花去了十多万块钱,肠子割去了两大截,回家来只好了不到两个月,现在肚子又开始疼了。

我没有急于发动车子,侧脸看母亲。母亲说:我叫她和我们去省城检查治疗,她不愿。你表姨夫身体也不好,家里拖着六个小淘气,你表姨说她要是去了,你表姨夫一个人在家根本就顾不过来。

其实,表姨还有几句话母亲没有告诉我,直到我们回到省城,八个月后得知表姨去世,母亲才对我说:

你表姨不愿意出来治疗,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她的直肠癌已到晚期,去医院就是花钱,多增加子女们的负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