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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8期|余之言:生死叠加(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8期 | 余之言  2020年08月03日09:07

生死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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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桩事先张扬的密诱案

 

攸关生死存亡的战役,有不少是在密码电报的皱褶里打的。

——并非题记

上 卷

引言 《冣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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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次尝试性写作,我充满激情地把一个中国女子,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尘埃中发掘出来,以小说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个金陵籍女子,因了与年轻军官唐莫寂少校的情缘,而与这架轰然转动的战争绞肉机发生了关联。我一个德裔作家,之所以要把一个金陵女子写入小说,是因为我只有沿着这个写作视角前行,才有可能找到我父亲“德国少校”和兄长维希·科赫在中国的踪迹。

我从未去过中国,冥冥之中觉得,这辈子可能是去不了了。但我对金陵并不陌生。最早,是通过中国古典小说《金陵十二钗》来认识那块圣地的。到随我小说主人公彭冣再一次亲近金陵时,年轮已是一九一六年的初夏了。

彭冣是金陵望族彭家的千金小姐,自小是被当作男丁放养的。野性十足的她,经常跟随当建筑师的父亲考察古建筑。父亲攀不上的高处,或钻不进去的穹顶,全由她攀上爬下。久而久之,她心里便装下了金陵千百座老房子。那年月,中国童子军运动方兴未艾,社会开化之风助长了彭冣放荡不羁的习性。也正是受益于此,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才有资格英姿飒爽地走进我的小说。

起初,按中国政府规定,只有十七岁以下的男童方能参加童子军。但是,这个另类而鬼机灵的彭冣,仿学古人花木兰女扮男装而报名混进了训练营。一经参训,她一分一秒、一招一式都不想糊弄。她付出比男童多几倍的香汗苦泪,成了多个项目的最强者,先后斩获童子军大比武测量制图、战地救护两项冠军。她因此受到了教官唐莫寂少校的青睐。然而,唐莫寂并不知晓,他亲手调教出来的这个佼佼者,竟然是个女儿身。

一天,唐莫寂的未婚妻杨梅儿到训练场看热闹。几个在泥水里习练武装越野的童子军,不小心溅了杨梅儿一身泥水。杨梅儿急了,非说那几个野小子是有意为之,连哭带闹要唐教官惩罚肇事者。唐莫寂训练场上似老虎,在未婚妻面前却成了病猫,柔声细语好一番相劝,也没压下杨梅儿的怒火。上校总教官是杨梅儿父亲的部下,见状说想出气还不简单,于是就鞭笞了三个孩童。本来没有彭冣什么事,她气不过,就借终点冲刺之势,直接扑向了路边的杨梅儿。这一扑力量山大,两人在泥水里连翻了几个滚儿。还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当众与教官的女人滚抱在一起,这还了得!无奈之下,彭冣把唐教官叫到一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爱上了你,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妒火中烧,我冒犯你那杨梅儿是身不由己。第二句话:我是一个女孩子,不信,就叫杨梅儿过来对我验明正身。唐教官一看彭冣那眼神,就信了。可杨梅儿不信,就在彭冣胸上狠狠拧了两把,差点拧掉那两粒尖肉。彭冣一声惨叫,疼出了眼泪,咬牙切齿地喝道:“娇妖女人,你给我等看两年!”

结果,还不到两年,唐莫寂便成了彭冣怀里的男人。这一番男欢女爱,却是在欧洲战场上发生的。当年,有报纸详尽披露了唐莫寂只身远赴欧陆战场的传奇经历。

幼年时,唐莫寂曾入金陵法国教会学校学习法语;长大后,被保送进了金陵军官学校学习。毕业后留校执教,因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与法国驻金陵使节交情甚好。这一年,在法国使节的恩助下,他走出了国门。有人说,他是为了躲避女人而离开金陵的。但这一说法无从考证。有史料可考证的,倒是他在法国军官学校当了战术教官。那里是跟德军作战的前沿地区,他几次提出到前线作战,但当时中国人还没有参战资格,他只能待在后方辅助战事。机会终于来了。一九一七年八月,中国向德国正式宣战,但并未真正派出军队。唐莫寂即刻向国内申请直接参战。他被编入法国外籍志愿军义勇挺进团,成了当地唯一直接参战的中国军人。一次,他受了伤,把他从阵地上抬下来的,是两个中国劳工。在中国宣战前后,北洋政府曾先后数次向英法两国派出华工计十四万人,组成中国劳工旅担负战勤任务。这一天,一个眉清目秀的劳工出现在了唐莫寂面前。这个人便是彭冣。

唐莫寂从金陵消失之后,彭冣故伎重演,女扮男装,偷跑到九珠湾外婆家,假借三表兄姒平海之名,加入了中国赴法劳工队。到了法国战场,她四处打探唐莫寂下落。因唐莫寂中国军人身份和英名已远播四方,并不难找。彭冣见到唐莫寂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一生,你休想溜出我的手掌心!”

法军将领担心这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中国军人会有什么闪失,日后不好向中国政府交代,便亲自前来命令唐莫寂退出前线,却被他果断谢绝。他说:“我即中国!若退出战斗,吾心何在,国面何存!”此言把个彭冣激荡得热血沸腾。自此后,彭冣与唐莫寂,一个在阵后野战救护,一个在火线英勇杀敌。战斗间隙,二人世界便没有了一切障碍,彼此相亲相爱得如战火一般热烈。

有一天,死神降临到了唐莫寂头上。德军占领了索姆河畔的英法阵地。彭冣忍痛召集运送弹药、修缮战壕的三百华工,冲入阵地,与德军拼死一搏。当援军赶到时,华工已战死过半。彭冣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带领华工残部,举着铁锹镐头,抬着唐莫寂尸体,高呼着“中国军人”!一口气把德军赶出十余里地。

令彭冣惊奇不已的是,被华工团团围住的一个德军少校,拒不放下武器,竟然用娴熟的中国九珠湾方言讲和,并说他曾在九珠岛李村驻防过十一年。他甩过来一张照片。这是他在九珠岛上德国占领该岛纪念碑前与两个中国女人的合影。这两个女子,一个眼里流露出屈辱,一个眼里喷射着怒火。

彭冣哪是好骗的。她一挥手,几十把铁锹镐头举起。德国少校赶忙扔掉武器,双膝跪地,连喊“饶命”,随即又掏出一沓照片,高高举过头顶。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在九珠岛举行婚礼时的场景。新娘是个中国姑娘,笑得很甜。

德国少校说,早前,他在九珠岛驻防时,恰巧九珠岛德方食品公司需要面点师。他儿子便应聘到了中国。后来,儿子还开办了一家自己的糕点店。再后来,少校奉命换防回国,儿子为爱情和生意留在了九珠岛。出人意料的是,日、德在九珠湾爆发了战争,儿子儿媳自此再没有了音信。

眼前,德国少校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拜托中国劳工回国后帮他寻找亲人。彭冣拿过那对小夫妻在蛋糕店前的合影,让德国少校在照片背后写清他德国的家庭住址和儿子儿媳姓甚名谁,便揣起了照片。然后,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儿子儿媳。没想到,德国少校做出了一个决绝动作:摸起一把大刀朝自己胳膊砍去。他发誓,回国后即刻解甲归田,永不再拿刀枪作恶。就这样,德国少校以断臂求生的方式,侥幸逃过一死。中国劳工放了他。彭冣说:“刚才,我看了那对小夫妻在古木塔前的合影,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个理儿——最终有罪的,是狗日的战争!”

撤下阵地后,彭冣悲伤过甚,抱着唐莫寂尸体哭骂了一天一夜。一战结束后,她回到金陵彭家庄园,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彭寂。之后,她独守老宅,终生不嫁,潜心研造古园建筑。

彭寂天资聪颖,敏而好古,自小受私塾公堂重教,文化学识甚深,尤其受母亲古建筑术熏陶颇巨,祖屋精魂早已浸其骨髓入其心脉。多年后,在母亲鼎力襄助下,他成了彭家古建筑术最有权威的师法者和承袭人。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彭寂亲手设计、亲自监工、用时三年建造起一座幽邃迷宫般的大宅院之后,便在彭家庄园消失了。彭寂销声匿迹缘出何因?去了哪里?彭家人闭口藏舌,讳莫如深。后来,其母彭冣也带着满腔悲愤离家出走了。是彭冣母子背弃了彭家庄园,还是彭家庄园驱逐了彭冣母子?多年无人知晓。

之后,在这部小说《冣之书》里,由诸多情节、事件和人物关系组成的故事迷宫,大多是依据彭家庄园建造原理和彭家先辈古筑秘术而效法虚拟出来的。尤其是,按照“兵者,诡道也”的寓意,给彭寂安排了一段从军岁月。为此,专门依仿其祖上“彭氏八卦阵图”阵法精髓,虚构了一座九宫八卦意形布局的营盘,使之成了彭寂演绎诡兵生活的重要场所。之所以要设计这么个情节,是想表达我的一个思想,即:任何性质的任何战争及其兵营、战场,不管它外在形式如何,其内在皆跑不出“九宫八卦”之涵盖,不外乎奇门遁甲、神机鬼藏,百变不离其宗。而本质上,皆为外廓战争大势,内诉兵心将意,尽释守阵与破阵、运筹与化解之辩证,最终让战争历史在每个兵士身上得以完结,使千万个惶惑的心灵变得永久安宁。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其实,我在这里写下的,只是《冣之书》一个半截子梗概,从艺术品质和内容上来看,还远远不是一部完整小说,尚需日后勤奋耕作,极尽周详圆润。至于接下来《冣之书》里的故事将怎样发展,人物命运谁主沉浮,敬请等看该小说之正版详本,此梗概不再赘述。

第一章 虚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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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看完小说《冣之书》之正版详本,余元谋将会回想起一九四六年六月中原突围战之前,由他担纲破译的一部军事密码——冣密。此乃当年国民党军绝字号甲等高级密。那时,他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甚至连作者是谁都未曾听说过。

眼下,余元谋仔细研读《冣之书》数遍,竟然感到这部小说的迷宫制造原理,很像早年那部冣密。于是,他去图书馆查阅了该小说的出版情况。

作者:德裔作家哈特·科赫

发表地:德国、中国

所用文字:德文、中文

发表时间:因所查资料书角破损,只能看清“197□□□月”字样。

由此推测,那个战乱年代,蹑足行伍之间,国民党军编制冣密的编码师,读过这部小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除非这部小说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草稿,且恰巧被国军编码师看到。事实上,这种巧合是不存在的。然而,余元谋心鼓一敲:小说《冣之书》中这个“冣”字,以及彭冣这个“冣”字,与冣密那个“冣”字,彼此有没有某些关联?

应该没有!不可能有!

可偏偏这部冣密与这部小说迷宫的内核构造,二者从表面上看风马牛不相及,本质上却暗合着某些异曲同工之妙。

更为蹊跷的是,当年,在久攻冣密而不破的胶着状态下,猛然间出现了一件怪事:余元谋在冥冥之中偶发了一番感悟,其中不包含任何一个密码专业术语:“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可能组成迷宫魔窟。如果一个人能同时选择一切可能,同时分身无限个自我,而走向每一条岔道,那么必然有一个分身能找到迷宫魔窟的出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包含‘同时分身无限、同时选择一切’的同时性是不存在的。世上从没有抽去时间因素的纯粹空间。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得到真实的宏观世界里,去寻找在某一时间、某一节点上所确定的那个唯一性。”

后来,余元谋才知道,哈特·科赫最擅长在其小说里,运用镜子及其旋转映射原理,来反复制造由时空交叠而成的迷宫。他留给读者的,往往是如何才能找到那个排他性的唯一,从而击碎包含无限可能的那团玄秘。

谁都没有想到,余元谋当年偶发的那番非密码专业性的感悟,正巧与哈特·科赫小说迷宫之内涵不谋而合了;更没人想到,余元谋当年就找到了打开冣密的密钥串,而帮助他发现重大线索、引导他找到切入抓手的,也恰恰正是那番另类感悟。冣密的彻底破译,反过来又促使这番感悟持续发酵,进而启发他写出了一篇学术文章——《加密映射与解密映射之唯一性互逆刍论》,开创了某机要部门对战争密码学理论研究之先河。

一旦读懂了哈特·科赫的小说,余元谋更加坚定了一个判断:当年,国军冣密编码师很像是看过《冣之书》的,且悟透了其内质结构及涵核原理,并效法挪用到了冣密之中。至于那编码师是何时何地、又是怎样看到这部小说的,余元谋自然不清楚。而当年我方破译冣密的情况,也一直未见到任何官方文字记载,在密码学界却早有传说。但没有哪一种传说与其真相有关!为这事,余元谋与王小娇曾有过一次对话。

他说:“几十年过去了,如果还继续对那段历史保持缄默,那将会谬种流传。或许真相会在当事人刻意缄默中永久湮没!从某种意义上说,缄默就是撒谎。”

她说:“虽然历史没有留下你我的真名实姓,但是,在中原突围战中,因冣密被破译而获救的每一条生命,都是对密码破译师的最高奖赏。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想要什么?”

他说:“我是想要什么吗?乱弹琴!难道,你没看出我想说出真相的诚切心情?”

她说:“别别别,千万别从你余元谋嘴里说出真相。不然,那个编码师命系悬壶般的技术王国及其精神世界,便会轰然倒塌!大家都有点怜悯之心好不好?”

他说:“谁说不是呢。说心里话,我真不忍心看到那个编码师毁于过往遗患!所以,我俩得相互配合,共同做一些必要遮掩,以阻止他知晓内情。”

她说:“况且,当年破译冣密的技术详情,对敌方或曾是敌方的冣密编码者,都是要终生保密的。这是铁律!”

他说:“那当然。这还用你提醒!”

这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余元谋与当年的那个冣密编码师相遇。余元谋饱含深情地说:“在过往的某一时刻,我已经成为你家人般的朋友了。这句话,是《冣之书》里说的。”那个编码师似笑非笑,冷冷地说:“你篡改了原意。《冣之书》中说,在将来的某一时刻,我必然会成为你的敌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为什么非得是这样?为什么非得以暴力方式解决问题?”

“那年月,自围剿苏区红军之日起,乃至长征及其之后的战争中,国军编制的密码屡遭共军破译,实为奇耻大辱、终身之恨!因此,我等欲斩‘破之患’,你辈必成‘我之敌’!”

“所以说,当年,你才潜入解放区去远诛‘破’你之人。要我说,你头脑中那种破与立的关系是极其狭隘的。”

“没错。长期以来,在我头脑里,仅有技术上的破与立,从无政治上的敌与我。即便是在战争年代,我做了某些军事伤害行为,那也仅是出于对破我迷宫者之憎恨及复仇心理,一心想借用多种方式干掉我密码技术上的对手,绝无政治立场上的任何动机。反正,我从来都是唯我编码手艺和技术迷宫是从。你仔细想想,那《冣之书》中的主人公,不也都是痴醉于各自制造的迷宫里而不能自醒吗?”

“我就纳闷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就读到了这部《冣之书》手稿?”

“你别总拿这部书整事!我千真万确地告诉你,在整个战争年代,我从未听说,更没读过《冣之书》。我的冣密也与这本书没有丝毫关联。我是在近几年才知道有哈特·科赫其人其作的。”

“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密码编码明明是个密码技术和数理逻辑问题,为什么那些由深不可测的时空结构编织而成的建筑哲学逻辑,却时常在你冣密中兴风作浪?”

“我只能再告诉你一句话:我的真实姓名叫彭寂!”

“谁还不知道你叫彭寂?天下姓彭的人多去了,难道你这个彭寂,与小说《冣之书》中那个彭寂还有什么关联?”

“你就拿这本破小说给我瞎搅和吧!”

“我就是想搞清楚,在编制冣密之前,你是如何得到《冣之书》手稿的?不过,能把一本小说繁殖成一部高级密码,并应用于战争,这本事也真是天下无双了。你即便承认是借鉴了人家小说的独特内核原理,也不丢人!而我,当年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本《冣之书》。当时,我之所以能够破得了你的冣密,是得益于一个密码破译师的职业灵感。破译师的职业灵感既虚幻又真实,它稍纵即逝,却能摧枯拉朽;它有时能捅破天幕,有时还能撬动地球!”

“你非让我承认当年的冣密源自于后来的《冣之书》,而你也一再扬言之所以能破得了冣密,也是因为借助了与《冣之书》内核不谋而合的职业灵感。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说?难道,你是想以此转移人们的视线而刻意掩盖什么吗?”

“我有什么可掩盖的!几十年过去了,尽管冣密早已被破译,但你我的魂魄都未曾离开过冣密一天。它在你彭寂心中一直活着,并持续再生,臻于完美,渐趋绝善;而我也同样痴迷其中,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对你头脑中不断繁殖的新生代冣密的猜想、盲解和破击。所以说,冣密既是我俩智斗的战场,也是我俩感情的纽带。好了,不说这冣密了。你不知道吧,我还没去过彭家庄园呢。我想去那里看看。”

一提彭家庄园,彭寂即刻显现出一脸自得:“那咱俩就跑一趟南京。去了你才能真正领略到我彭家庄园的迷人魅力!”

彭、余二人辗转数日,到了彭家镇。

彭寂在庄园古建筑群前站定,微微一笑,示意余元谋只身进去:“我彭家百宅千屋之布局走势,神机莫测;堂舍亭阁,配置隐妙;暗堂曲径,各宅尽有;密室复道,巧连互通;院廊层层叠叠,回还往复;巷弄忽分忽合,似堵似通。行走其间,迷茫无尽,总觉路在前头,却又极难通达。眼下,任凭你余元谋真有分身之术,也休想走得出来!”

结果,余元谋几乎没费什么力,便轻轻爽爽从一座座迷宫般的建筑之中穿行而过。彭寂等在庄园出口,见余元谋笑意深长地走了出来,连声哀叹:“几十年没有回故里了,怎么觉得我彭家庄园愈发不堪一击了。”

余元谋说:“刚才,在一座老屋前,我猛然间看到一块门匾,乍看是‘可卿书屋’,细看方知是‘可聊书屋’。书屋乃静雅之所,可聊什么?看上去,这座老宅怪兮兮的,屋顶上还长着一座诡异烟筒。这烟筒底部是个三棱柱,中间衔着圆柱体,上端坐着一个正十二面体。”

彭寂急匆匆走进庄园。他看到,在那座老宅正堂里,坐着一个左脸疤痕斑斑的女人。他与女人眼神碰撞在了一起。他脸色大变,迟疑一下,转身欲走。那块老匾牌突然悬断落地,“可聊书屋”四字散裂,匾牌夹层中露出一册藏书,故纸封面上写有“金陵十二钗”字样。

疤脸女人站了起来。彭寂冲那卷古书深鞠一躬,扬长而去。余元谋紧随其后,惊讶地说:“我破译了那个疤脸女人稍纵即逝的目光。我从她眼神里看到了很多景象,以及景象背后的层峦叠嶂。她似乎等到了几十年来都在等的东西!告诉我,这个女人,到底等到了什么?她究竟是谁?”

“莫问我!有能耐自己破解去!”说话间,彭寂隐身于古院深处。余元谋追将进去。走着走着,突然,在曲径通幽的尽头,彭寂手持大棒拦住了他的去路。“刚刚一瞬,是的,就是刚刚一瞬,我豁然明白了一切!你余元谋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却假装不认识;你明明来过彭家庄园,却谎称从未来过。居然,还处心积虑地抛出一部外国小说,以及与小说不谋而合的所谓灵感,来虚设幌子、混淆视听,掩瞒你机事不泄。你这样故意布撒谎言,荒唐胡扯,原来全是为了给我再施迷障。现在,我终于搞清楚冣密灭顶之灾的真正原由了。”

余元谋没有被眼前的阵势所吓倒,沉稳地说:“实话告诉你,我是靠第三只耳朵,听到了天外一个古老的声音。这个声音,引诱我偶发了一番不包含任何密码专业术语的感悟。而这番感悟,能让古老庄园上的门窗张嘴吐露真言,让古屋上的秦砖汉瓦显现和颜悦色,让沉默千百年的造屋神灵,穿越时间和空间鸿沟,来对我窃窃私语,从而道尽构建迷宫庄园的所有秘密。我知道,这就是我那千呼万唤的职业灵感。一个密码破译师的职业灵感,依附天赋,源自念怀,迸于情浓!我正是靠这种独特而少见的职业灵感,拿下了你的冣密!”

“啊呸!别三番五次地拿密码职业灵感来粉饰你那厚脸皮了。哼!你以那种极其卑诡的方式,找到并破解了我冣密编码思想的灵感源头,我不服!”彭寂急说不止,越逼越近。

余元谋这才看清,自己被渐渐逼进了一个幻影叠闪的六棱镜墙角里,直觉得眼前虚像恍惚,难辨真假。彭寂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依凭我有仇必报的秉性,这一棒子应该砸在你脑壳上。但看在我俩斗法多年的情分上,就免你头崩脑裂。可你这硬邦邦了一生的腰杆子,务必要吃我三棒子!”说着,抡起了木棒子。

疤脸女人出现在六棱镜墙角里,双手架住了木棒,阻挡了一场暴行。然后,她缓缓地说:“可卿苦苦等了几十年,你彭寂总该正眼看看我了吧。”

彭寂怒目圆睁,逼视着疤脸女人,恶狠狠地说:“今天你还活着,便说明了过去的一切!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说到底,是我犯了大忌。真是天机一泄万古悲哀呀!”他越说越激动,瞬间似狂魔附身,愈加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嘴里吐出的却是几百组杂乱无章的密码数字,带着煞气,闪着寒光,似咒语,像钢鞭,真真淫威四射,一副要把眼前的男女统统杀掉的劲头。

余元谋明白,这彭寂已身不由己地进入了一种癫狂状态。这种状态,是长年繁殖在心里、发酵在脑海里的冣密作祟而引发的,从而导致一种浓烈的情绪,借由他七窍及全身汗毛孔,在一瞬间喷射而出。

当然,作为曾经的冣密破译者,余元谋心里同样长年生长着冣密。刚才那一串串码子数字,一经进入他的耳朵,在脑海里接连打了几个筋斗,即刻生成了明文。随即,他显摆出胜利者的神情,以挑战的口吻,大声读出了这段码子的明文内容。

行了就让冣密的灭顶之灾成为我这个编码师的灭顶之灾吧哼哼让那个在真实的空间里去寻找由某一时刻的某一个节点上所确定的唯一性见他妈的鬼去吧悲不自胜属谁老子才是东方不败哼哼逢聚固己逢泄破耗你们这样破了老子老子死也不服谁说破我术业者故兵不顿而利可全一派胡言老子死不瞑目老子就是不死老子使出绝招就会堵死你们困死你们绕死你们老子永远不会被破解不死码永远属于老子的等着瞧吧绝招来也绝招来也绝招来也

大概是彭寂见这段密文被轻易译出,气恼至极,似急猴般原地转起圈来。显然,这一刻,他已经情绪失控。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飞身撞向那锋利的六棱镜墙。余元谋只顾集中精力破译眼前那些乱云翻飞的码子,待醒过神来伸手去阻拦时,抓住的却是六棱镜中的一个空幻飞影,人实实地撞在了境墙上。

在这一天的每一刻,以及在以后的许多时光里,余元谋记忆中一直保存着彭寂在人世间的最后离别形象。从彭寂临终口吐狂言中明显感觉出,在刹那间,他思维魔癫,时光倒转,幻中穿越,一心想制造一个纯粹的技术手段,来阻止冣密被破译,才下意识地撞向了六棱镜墙。这是因为,当年,在冣密入口处,这个诡计多端的人先行设计下了两个连体的秘密机关。

首先,彭寂根据彭家庄园一架古老“悬魂梯”制造原理,隐设了一个数字魔梯。祖上老梯,是一架拥有四个九十度拐角的四边环形楼梯,通过巧妙利用墙壁、台阶、光线、阴影和特殊标志而产生迷惑性,来欺骗人的感官,使人上台阶、下台阶、转弯、走岔道都毫无察觉,以至于困在老梯里循环行走,永远找不到梯口。彭寂受其原理启发,借用数学中的陷阱数,故意留下多组特定数字信息,暗施数字催眠法,建起了一架类似悬魂梯的数字魔梯。这个魔梯的关键,在于对三位数的陷阱数495和四位数的陷阱数6174的巧妙运用。彭寂在魔梯中,任意埋设下多组三位数电码和四位数电码,加密成结构复杂的数字模型,故意给出多个错误信息和漏洞痕迹,误导破译者进入循环重排求差操作,其结果却总是在495和6174之间转来转去,难以走出迷局。其次,与这架数字魔梯首尾相连的,是一个险恶的玄关。彭寂的设想是,破译者即便侥幸走出数字魔梯,眼前还挡有一个神奇的入门玄关。若想进到冣密核心机体内,肯定先要破掉、打烂这个入门玄关。而这个由机巧灵动、虚幌四伏的镜面宫组成的玄关,恰恰最不怕的就是破碎。它越破碎,镜面就越多,就越有迷惑性和阻击力。在这座镜面宫里,作为掩护要素,还随机穿插进了若干个毫无意义的虚码;利用返照原理隐藏进了多个影子空格;又谎填了一些与真正加密原理相悖逆的密表算式。这样一来,当你一锤子砸下去,不是砸碎了一座万恶的镜面宫,而是迅速繁殖生成了无数座更加万恶的新镜面宫,继而映射出你破不尽的新影像、新谜团、新魔幻。很明显,事情到了这一步,保证冣密之核不被打开的唯一办法,就是诱骗破译者先行击碎入门玄关,制造出如此这般的万镜宫,使其自陷绝境,困死其中。所以,彭寂在急心虚幻、走火入魔状态之下,见余元谋没有上钩,便自己慌抢一步,以颅碎镜,癔妄阻敌。这可能就是他嘴里那个千呼万唤的“绝招来也”。

毫无疑问,这个彭寂,纯粹是自绝于冣密技术魔幻之中,死在了自己隐设的绝招之下。想想真是可怕。冣密已被破译这么多年,它的主人却还沉浸在对冣密的幻想之中,并且为保住心中那座密码堡垒牢不可破,居然还以死制造虚幻陷阱来阻敌抗敌,这实属世间罕见!

这一刻,疤脸女人见酿成惨祸,顿时绝望。她坐在地上,抱着彭寂的尸体痛泣不已。然后,她缓缓站起身,冲余元谋深鞠一躬,说:“您总算把这个男人送到了我面前,兑现了几十年前你在战争年间的那个郑重承诺!当然,彭家庄园终究是他彭寂不得不来的地方。可我预猜了一百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一见到我就去死。请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对了,他嘴里吐出的那一窝数字,你为何就能听得懂?还有,那个冣密是谁?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余元谋无语地看着极度悲伤的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疤脸女人叹了口气,擦干了眼泪:“嗨,彭寂他人已经死了,这一切,我都无需再听到答案了。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不结束还等什么呢?他一死了之,根本就没考虑过我这个人的存在,更不在乎我等了几十年的幸福和眼前这微不足道的灾难!这个结局出乎我意料。现在,我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话音未落,她也猛然撞向了那座六棱镜墙。镜墙本已被彭寂撞得八破九裂,镜刀纵横,疤脸女人再撞上去,顿时血肉横飞。临终,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等等我!可卿来也!”而眼里闪烁着的,也是一股浓浓的爱恋之光。

余元谋依然没有反应过来,未能拦下飞身撞镜的疤脸女人。他流下两行浊泪,坐地久思不起,心又缩回到了久远的战争年代。

“许多揪心事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故事发生在中原突围战前夕。那时,人们头脑中还完全没有‘突围’这个意识。”

第二章 假面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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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革命战争公开史料中,或者在一般性涉密文件上,谁都未曾见到过这样的文字记载:在革命队伍的日常生活里,在朝夕相处的战友面前,居然也存在由组织出面而伪装的假恋人、假夫妻。

没有记载,不等于没有事实!抗战胜利不久,在中原军区机关就有这么一对儿:男的叫江春水,女的叫关悦然。二人同属军区机关供给部,现职皆为军需官。

成为假夫妻之前,先得假恋爱。战争频仍,男女婚恋自有苛刻条件,单位规定:男满二十八周岁、女满二十周岁,一方军龄六年以上者,方能恋爱结婚。江春水有一条不够:他刚满二十四周岁。明明违反规定不够条件,组织上却硬让二人装出在背着组织谈情说爱的样子;明明彼此之间有着八辈子也走不到一起的天然隔阂,却要在人前人后做出相互爱慕、来往密切的假把戏。关键是,这一切务要装得真演得像,绝对不能让局外人看出假来。一旦被识破,绝对要给予纪律处分。

组织上是认真的!

尽管江春水和关悦然在很多方面合不来,却在某一点上达成了一致。两人找组织表明同一个态度:“周围不少同志即便符合规定也不结婚,有的甚至连恋爱也不谈,都把个人问题放一边,专心致志打敌人。可组织上却让我俩如此这般。我俩不服!退一步说,违规恋爱,组织上可以装眼瞎耳聋当哑巴,可群众眼里揉不进沙子。群众越信以为真,就越鄙视我俩这种违规恋爱行为。到时候,我俩的威信和进步就会失去群众基础。这个问题,希望组织上能立字为证,保证我俩前程不受任何影响!”

听罢此言,组织上火了,一拍桌子,仅怒吼了一嗓子,这两人便乖乖地按要求假戏假做起来。

“抗战期间,有多少革命情报工作者,在敌营中长年假装汉奸,甘愿背负骂名,甚至由此‘遗臭万年’。他们都说什么了?现在,让你二人在自家门里假装个恋人都受不了?什么觉悟?对了,警卫连就调来了一个这样的假汉奸,他叫张治山。那就是你俩学习的榜样!去找找差距吧,年轻人。”

这种累人的假把戏,就像戴着面具跳舞,叫人难以忍受。这一天,两人在极度反感的心境中,迈出了假把戏的第一步,肩并肩地走向了树林。进了林子,又都不由自主地跳将开来,相隔八丈远各走各的路。忽地听到后边有人来,又赶紧挨近挽起胳膊亲密着走。亲密中却夹杂着几分生硬,尤其一眼即见男方从骨子里透出了不情愿。女方悄声说了句“你这是想挨处分呀”,这才换来了一个暧昧动作。

三个来人,一个挎短枪,两个背长枪。挎短枪的,粗粗拉拉,神情木然,说话轰天响地:“干什么的?大白天的,男男女女钻树林子,像话吗?报上单位、姓名!”背长枪的一指挎短枪的,介绍说,这是警卫连副连长张治山同志。江、关心里一暗:这就是那个曾经的假汉奸了!于是乎,小心报上姓甚名谁,并现编了理由:“钻林子是为了抄近路,抄近路是为了到三团公干。”

那莽汉副连长步步紧逼:“到三团公干什么?”江春水瞬间择准一个有效的掩饰方式,彰显了一下军需官的专业素质,一口气说清了部队当前窘困。

“现在军区各部队的供给标准,由原来每人每天小米1.3斤、油2钱、盐2钱、肉2钱、菜7两,下调为每人每天小米7两、油1钱、盐1钱、菜4两、肉取消;马干费,由原来的驮炮及骑兵每日0.2元、普通骡马每日0.15元、驴子每日0.1元,调整为驮炮及骑兵每日0.1元,普通骡马驴子每日0.06元;办公费也降到了团部5元、政治处8元、供给处7元、卫生部6元、营部4元、连部3元。就是诸如此等标准,很快还要下调。这次,我俩到三团就是征求下调意见的。估计呀,会收罗上一箩筐骂娘声。本来,这个现行供给标准,是我和关悦然扒拉了三天三夜的算盘珠子精打细算出来的。这已经很难维持部队最低战斗力了。现在又要降,恐怕官兵思想上和身体上都会接受不了。”

关悦然也接过话茬发起了牢骚,意在表明她心里也装着半个家:“就是呀就是呀。抗战胜利果实还未咽下肚,蒋介石就到咱嘴里抠食来了。军区上下六万人马,被围困在方圆不足百里、屯聚百姓四十万的宣化店地区,造成给养极度紧缺。就拿这擦枪费来说,现在降到了每月马步枪两分,花机关枪0.1元、轻机枪0.2元、重机枪0.3元、迫击炮0.5元、山炮0.7元;印刷、马药、鞋掌修理等杂支费,每团每年标准也仅剩25元了;每个班津贴费和鞋袜费两项相加,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三位数:1.198元。这可怎么办哟?还能怎么办,想办法呀!这不,我俩进林子就是想顺路找些能充饥的野菜,好向部队推广。可是,这里的野菜属本地独有,品种罕见,难辨毒性,不敢轻易让部队吃哟。”

江、关细说供给标准的突兀表现,看似并未使莽汉副连长感觉出什么异样来:“这年月,军需官也不好当哟。”关悦然眉毛一挑,故意盯了莽汉一眼,高扬了声调:“是啊。这些钱物数字是数字,却又不仅仅是数字。这些数字,可不一般哟,愁煞人心哪!”莽汉面色依旧木然。关悦然接着说:“字字都是把快刀,天天割得人心直流血呀。”

江春水泪都下来了:“国民党,黑心肠,封锁了所有可能运输粮食和外购的渠道,还在我边沿地区故意抬高粮价,吸引解放区粮食外流,分明是要困死人嘛。我方派出几拨外购粮食的人员,无一人能返回,全被龟孙军给暗杀了。”

“遭天杀的蒋匪帮!饿死人非要他偿命!不过,毒死总比饿死强。挖了野菜送过来,我张治山先试吃。毒死我不用谁负责。放开了挖,越多越好!”莽汉菜色脸上溢出怒火,硬邦邦地扔下话走了,“蒋介石,真该死!总有一天,血债要用血来还!”

假汉奸,真英雄!江、关早就听说了这张治山的来历。张曾在闽南偏远小镇沽源当过多年假汉奸,为新四军提供了不少机密情报。抗战胜利后,因过去隐藏太深,装得太像,在当地“民愤”极大,难以洗清“汉奸”罪名;又因涉及过去地下党的机密,短期内还不能公开他的假汉奸身份,也恢复不了他清白名誉;于是,当地上级组织用心良苦地给他搞了个假枪毙。由过去他的单线联系人、沽源镇上唯一知道他过去假汉奸身份和眼前假枪毙真相的镇民老石头,以收尸的名义,把装死的他送出了沽源地界。这也符合他的想法。他不想在小镇上受憋屈,提出要隐姓埋名到作战部队痛痛快快打仗去。于是,他怀揣能证明自己过去地下党身份和革命功绩的相关材料,只身远赴鄂西部队报到。报到时,姓名已改成了张治山。至于他的真名实姓,已被原地下党组织永久隐匿起来。到部队后,他被分派负责驻地保卫工作。他识间辨谍抓特务的本事了得,不久便在二连挖出一个内奸,在驻地杂货店挖出了一对儿。这仨货,都是军统秘密派过来的潜伏小组。

之后,张治山自然是随行部队南征北战。一次,在担负掩护团首长突围的任务中,一干人饥寒交迫,恰好路遇一地主老宅,张治山便带两名化了装的战士进院筹粮。临走,他居然搂草打兔子,朝后院东厢房内连扔两颗手榴弹,把个趁战斗间隙来睡地主小老婆(或是其他什么不正经女人)的国军旅长给炸死了。当晚,敌追击部队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张治山所在团趁机突出重围。张治山因此荣立战功,一时名声大噪。随之,一个笑话流传开来:“那个敌军旅长,临终前爬向躺在血泊里的女人,随鲜血喷喊出四个字来,却是‘可卿等我’!”张治山最烦听这个笑话了:“以讹传讹,无聊至极!”

后来,经组织严密考察,张治山又被调遣到中原军区机关直属队,任命为警卫连副连长。这个时期,中原军区周边国共对峙极度紧张,国民党特务渗透无孔不入,营地内外防间防特任务极其繁重。应该说,张治山来得正是时候。他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却人粗心细、嗅觉敏锐、经验丰富,揪住一些蛛丝马迹,扫除了驻地村镇不少安全隐患。他“中原福尔摩斯”之称号自此鹊起,也多次受到组织表扬。

在官兵眼里,张治山为人低调,只用干实事来说话。尤其人品极正嫉恶如仇,在基层干部中威信颇高。当然,他还是个一诺千金的人物。这不,在林子里承诺过要为部队尝吃野菜,就真的从军需处取来十七种野菜,让炊事班煮了。他独自连吃七天,最终试准九种野菜可以充当军粮。自己却被抬进卫生队急救,差点中毒身亡。

本来江春水、关悦然出于本职要以身试吃野菜的,但张治山一再缠磨,称自己从小就是吃野菜长大的,有丰富的辨尝毒菜经验,没必要再让其他同志冒那个险。看着那副苦出身的模样和八头牛都拉不回的劲头,他们只好让他把野菜提走。

再与张治山直接接触,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个时期,宣化店军民“粮食几乎断绝,给养已到无米之炊的程度”。正逢美国人马歇尔到汉口视察,周恩来强烈建议,“由八路军晋察冀解放区和山东解放区拿出两万吨粮食,卖给位于北平、太原、济南等处的国军,以换取现金,然后,中原军区再拿这些现金,在武汉购买同等数量的粮食转运到宣化店。”军调部三方代表一番激烈争论,最终总算通过了周之意见。然而,军需官江春水、关悦然,对武汉那两万吨粮食望眼欲穿,却也未盼到一粒米兑现到位,倒是等来了国民党军要围歼中原军区的绝密情报。

这是一九四六年六月,内战一触即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军破译了国民党军包括冣密在内的多个重要密码,从中获取了大量核心内幕情报,其中包括“蒋介石密令各部迅速向各进攻区域集结,尽快完成对共军中原军区包围态势及攻击准备,于六月三十日发起总攻,务在四十八小时内全歼中原李先念部”。所得密报还显示,蒋军预判我中原主力一旦遭遇攻击,必将向东北方向突围。

我军多渠道掌握了详尽敌情,及时洞察了敌之意图,据此断定国军会把主力大部兵力集中在东线和北线。于是,便拟定了以主力西向为主,分三路实施突围之计划。

上级认为,这次突围行动能否获得成功,取决于事前能否秘而不宣、机事不泄。为此,中原军区指挥员巧布迷障,智斗强敌,要上演一场空城计。同时,还将实施声东击西之计谋,为军区主力冲出强敌内层包围圈而争取宝贵的三天时间。

六月二十六日,宣化店地区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中原军区司令部大门上牌匾高悬,官兵进出有序,里面不时传出嘀嘀嗒嗒的电台声。佩戴着臂章的巡逻队照常在街上穿行,操场上操练声依然响彻云霄。各部队伙房炊烟袅袅,间或飘出几丝炒米的香气。有人看见军区几位大首长正在悠闲散步,还不时与随从有说有笑。中午,军调部驻宣化店执行小组成员美方和国军代表,均收到了晚上在军区礼堂观看文艺演出的邀请。

下午,军需处关悦然正在核对刚换防来的部队供给名单,看见带人巡警的张治山从窗前走过,就笑说:“核对新调防来的部队名单已经够我忙的了,这原部队名单里还常有差错,这不是添乱吗!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擦枪费名单上写的是张治山,而服装发放名单上签的却是张冶山,你到底是治山还是冶山?”

张治山接过名单看罢,憨笑道:“我没什么文化,多写个点少写个点有什么奇怪的。我这就翻翻看,把张冶山都加上一个点儿。嘿嘿。文化人就是瞎认真,多一点少一点的,还不都是个我吗?”

江春水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山响,脸露坏笑:“这可不一样,有那一点才是你张治山,少那一点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关悦然莫名其妙,问:“少那一点就变成谁了?”又忽地发现张治山右耳垂是残缺的,就说,“少了这一点儿垂肉,不也还是他张治山吗?”江春水又笑:“少了那一点,他就变成太监了。”

“你看你这文化人,在女同志面前也说荤话。”张治山一手翻着花名册,一手摸着残缺右耳,一脸庄重,“你还别说,子弹不长眼,不知哪天再打掉哪件垂肉郎当,也不稀罕。就是掉了脑袋,也是眨眼之间的事。可我张治山不在乎。在革命面前,个人生命算个啥!”

关悦然忽然觉得,右耳的伤残,像是赋予了张治山几许高深莫测的神气,耳垂缺口处溢出的似乎都是浓浓的威严和荣耀。

晚饭过后,文艺演出开始。镇北方向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江春水关悦然没去看节目,正在加班整理账目,听到枪声并没慌乱,算盘珠子照样拨拉得稳当而轻脆,把账目收了个尾,才出来看了看。刚巧,迎面碰上了急跑而过的张治山。他气喘吁吁地说:“不好了,炊事班的李向西要逃跑投敌,被我警卫连击毙。我这就去礼堂报告给首长。”

江春水一怔,拦下张治山:“你说什么?李向西要投敌?可有证据?”

张治山又要跑:“有,当然有!他身上藏有一根银条、一本密码本和一些干粮。”

江春水拉住他,急说:“眼前的关键,是要保护好现场,你赶快回去武装警戒!关悦然你也一起去现场。我去报告首长。”

“啊呀,你说得对,保护现场是重点。突发事件急抓瞎,事不等人。那就辛苦江大军需官跑一趟礼堂吧。”张治山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拉住江春水,神秘地说,“我差点忘了提醒,那个密码本可是个重要证据,但那本子里的码子花里胡哨,没人能看懂,是不是调密码破译专家过来鉴别一下?不然,没法给这个事件定性。听说我军密码破译专家个个能耐大过神仙。当然,这些神人,肯定是天天藏在大首长和主力部队身边,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但愿今天我运气好。”江春水着急走人,说:“平常少言寡语的,今晚哪来这么多话?我在队伍上吃机关饭也这些年了,从来没听说更没见过有什么密码破译专家。估计那都是些传说,专门吓唬敌人的。”

江春水朝礼堂急跑而去。到了礼堂门口,慌得连证件都掏不利索了。哨兵放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前排张政委面前,压低嗓门喊了一声:“报告首长,李向东,噢,一个叫李向东的战士想逃跑投敌,被我警卫连张副连长当场击毙。请首长过去看看。”

张政委陪军调部代表一行大戏正看到兴头上,听罢,不得不起身急去。尽管江春水是压低嗓门报告的情况,但周围坐着的领导和各路要员也都听了个清楚。美军和国军代表们见状,交头接耳好一阵,才继续看戏。

出了礼堂,张政委说:“你看你这军需官,账上数字算得精,遇事却慌神,听不得枪响,见不得死人,看把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江春水平静下来,心说:“自己确实够慌乱的,竟然连东西都不分了,硬把个李向西说成了李向东。”

张政委到了现场,保卫部负责内卫工作的同志早到了,汇报说:“一根银条,一般非个人私存,从公家盗取的可能性大;身上揣有一个密码本,这是个敏感证据,基本可判定持有者的敌特身份;衣袋里装着两个野菜团子和几把炒米,这分明是要远跋投敌。”

张政委下达命令:“此事严密封锁消息,外泄者军纪严惩;此案交由保卫部内卫科从速查处,不得有误!”

第二天上午,江春水、关悦然正在整理军需物资账目,每天惯常巡警到此的张治山凑过来问:“那李向西的案子怎么样了?我的人没错杀人吧?那该死的李向西到底是哪家的坏蛋?”关悦然制止他:“你一个外勤警卫官,别乱打听内卫安保上的事。风声这么紧,多嘴可没好处。不过,我看你这‘福尔摩斯’绝非浪得虚名。你眼里盯上的、手里抓到的、枪下倒下的,肯定都是大坏蛋。我对你有信心!”张治山腰杆一挺,笑说:“那当然!咱是谁!”

接下来的两天,张政委继续陪军调执行小组狩猎、听戏、打麻将。傍晚,张政委代表军区首长宴请军调小组成员。当美军和国军代表酒兴正浓时,张政委突然宣布:“鉴于国民党军屡屡践踏停战协议,图谋进攻我中原解放区,我中原主力部队已经被迫撤离了宣化店。”军调执行小组成员大吃一惊,匆匆离去。

当晚,江春水、关悦然等十三位机关人员被告之,即刻撤离宣化店去延安。掩护这一干人撤离的,是外勤警卫连。

第三章 因密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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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当兵那会儿,彭寂还是个胸无大志、痴迷儿女情长的糊涂兵。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旅长手里有本古版《红楼梦》,就惦记上了。

其实,金陵彭家也有一本《金陵十二钗》,是删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之前的最后一个版本。外面传说,此版本早已亡佚!却没人知晓彭家祖上隐藏下来一部绝版孤本。彭寂自小知道此版厉害,比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以及后来版本《红楼梦》要好上几倍。祖辈人历来藏掖秘处,彭寂却总能偷拿到手,且能安全放回。就这样,他利用小小诡计,曾无数次痴走大观园,尤其对相关秦可卿的内容百读不厌,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拥有一本此等好书。然而,他知道,在祖辈人眼里,他这个彭家后人的性命,远不如这部孤书重要。他万万不敢盗为己有!

现如今,远在孤寂兵营,彭寂贼胆淫心难自抑,就偷偷在旅长的马棚放了一把火。旅长三件宝“两花一红楼”,件件命根子。旅长爱骑枣花儿发出索命般嘶鸣,卫兵们玩命冲进了火海,太太翠花却死命拖住旅长不放。其实,旅长那股不要命往火里冲的劲头拉是拉不住的,是太太一声断喝叫停了他:“欧阳,你敢!”欧阳旅长怕翠花怕得要死,这在队伍上是出了名的。就在这关口,彭寂趁机溜进了旅长内室。事先,他已偷偷在十二个兵士习训簿上,模仿人家笔迹,分别写上了红楼十二钗各判词中的一句。

十多天后,欧阳旅长才发现红楼宝书丢失。久寻不见,却陆续在习训簿上发现线索,便把那十二钗兵士逼讯了个遍,最终有三人屈打成招,却又拿不出书来。

一天,旅长路过岗哨,彭寂收枪挺胸,轰然背了段“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并说把那十二兄弟都放了,盗红楼者寂也。旅长说,我《红楼梦》中并无此章节,冒名顶替者同罪!彭寂说,你之红楼差矣,彭家有绝版未删减的红楼一部,愿意献出!旅长一惊一喜一哆嗦,二话不用再说,带上彭寂及那十二兵士,亲赴远奔金陵彭家镇而去。

彭家自然死不献书。

有兵士来报,彭寂不见了。

“小兵伢子,你跑了和尚还能跑了这庙。”旅长带人在一座幽宅中,捉住了正与一女子厮亲的彭寂。这女子居住的幽宅建筑风格颇为别致,仅那矗立在房顶的烟筒就很扎眼。烟筒底部是个三棱柱,中间衔着圆柱体,上端坐着一个正十二面体。然而,旅长已顾不上抬头看那古怪烟筒。此刻,他脑壳轰然炸响的是:眼前这位女子活脱脱一个秦可卿呀!

殊不知,秦可卿正是旅长多年梦中每每求逮而不得的可心人!那个人见人爱、兼具钗黛之美的绝色女人,在大观园王国大戏尚未开启之时就以死谢幕了,这在旅长心头留下了死活也了却不了的缺憾。他对小说匿藏在美人早逝过程中的许多暗示、隐喻和谜团,久思而不得其解。可他一天得不到完整答案,便一天也放不下那个秦可卿。现如今,尚未删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章节的宝书显世,他岂能等闲视之。心说,死活也要把这宝贝书本搞到手啊!

今儿细问方知,眼前这个酷似秦可卿的女子本也姓秦,是彭寂之本家守寡兄嫂,实比彭寂还小两岁。叔嫂私通爱得死去活来。彭家为掩没乱伦之羞,才悄然把彭寂远投兵营的。

眼下,旅长当然不会想到,这彭寂终是耐不住寂寞,诡搞了个一石两鸟,既偷了他旅长的红楼宝书,又借机回彭家祖宅私会了情人。

旅长心里盘算再三,给彭家指明了两条路:交出书,我国军九旅明招彭秦氏当兵从戎,给足彭家好名声;不交书,则烧尽彭家古建筑群。无奈之下,彭家人捧出了《金陵十二钗》,却提出了一个请求:帮彭家了断孽缘!旅长满口答应,表示要让这叔嫂二人,南旅北兵,永不相见!

彭家敲锣打鼓,把戎装在身的彭秦氏送出了镇子。旅长驻足镇边许久,一副流连忘返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彭家庄园,净是古董级建筑,仰之弥高啊!我哪舍得真把这些老宝贝老建筑烧掉,吓唬吓唬彭家罢了。妥了妥了。宝书、爱卿都到手。凯旋归营!”

回到队伍上,彭秦氏恢复原名秦凤岚,在旅部卫生队做了见习护士;旅长同那彭寂成了红学知己,并允许彭秦二人月余谋面一次,喝喝茶叙叙旧,但务要做到动不越规行不逾矩,违者必惩。显然,对于彭家,旅长食言了;而对于彭秦,谋面而不得相亲,甚是残酷。

后来,军部要特招文化底蕴深厚的兵士去电台部,尤其重招智灵诡异之士。旅长说,我九旅数彭寂是佼佼者,尤其他身上文化是赛过学界大儒的!

果不其然,彭寂一接触上电讯电码,学上密码编纂,心里便没了一切。他长久扑进业务培训之中不能自拔,其痴迷程度,令众同行佩服至极。他专业悟性之高,让导师们也都赞叹不已。他把自小穿行于书中大观园学来的诡道柔技,与编码学知识有机结合,极尽实践编创,促其密码技术长进明显。红楼中诸多才子佳人貌、秦可卿秦凤岚及其书内书外情,在他头脑中渐渐远去,留下的皆为枝枝杈杈的幽径、园中套园的迷宫、勾心斗角的人谋、阴阳两界的权术。尤其,又频繁与彭家古宅迷宫制造技巧交合衔接、碰撞演绎,生发出了无数个造迷编码方略,案案出人意料,惊奇万分。

彭寂业务表现出色,引起了上级电讯部门的注意,很快被特批入无线电技校深造。之后,他激情经久不衰,陆续把彭家祖宗各代建造术中独门绝技全都拿出来,与各类密码编码术融合杂交、繁衍相生,仿造演变出多部迷宫式密码,堪称甲等高级密。

彭寂由此成了军机编码界一棵松。据说,其才学名声还传到了蒋委员长那里。之前,国军密码连年屡遭共军破译,被蒋委员长视作“重大挫失!奇耻大辱!”现有了彭神人,党国便机事不泄。蒋委员长遂下令,破格晋升彭寂为少校编码师。

某一天,国军一次稳操胜券的围歼行动,出人意料地失败了,共军两个团居然全员全装地在国军三个准重甲师眼皮子底下溜掉了,还在突围末期顺手牵羊,干掉了国军一支后勤保障分队。

那一夜,彭寂做了一个噩梦,狂呼乱叫声惊醒了同舍众人。谁都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天一亮,他去找了上峰,悲哀地报告:我部在用密码森密、磊密、淼密等,均已被共军破译;这次围歼行动之所以失败,就在于共军详尽获取了我部密码情报。

上峰听罢,如彭寂一样悲哀,骂娘声不绝于耳。这个时候,彭寂拍起了胸脯,说经他综合提炼、伪套变种曾用编码术,对彭家新发现的祖藏四十七张园林古宅秘图构造,进行解剖分析、扬弃借鉴,创新编就了一部绝对高难的密码,叫冣密。不过,此密尚需时日改进。之后,再送国军破译部门试破,然后,再构建,再改进,再试破,最终定密落编,重推重用。

上峰在彭寂胸脯上咚咚咚捶了三拳,说:“我等着!要么等来一部特等高级密,要么等来一颗尔等首级。”

果然,半年后,冣密横空出世。经国军密码技术权威鉴定,下了个“十年之内,无人可破”的结论。

有了这个结论,国军上上下下甚是兴奋。上峰拍拍彭寂的肩,笑笑说:“好了。你这颗脑袋保住了!”没想到,彭寂一脸刚毅,说:“长官,我这颗脑袋不要了,想交出去。对,务必交出去!不交出我这颗脑袋,便难保国军密码机密长治久安!”

接着,彭寂提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在编码技术上,我已黔驴技穷,不可能再编研出像冣密一样的甲等高级密。也就是说,冣密编码水平,已达到了中文传统密码的最高境界,以后也无法超越!因此,我要退出编码师岗位,去干一件默然无声却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话说到这里,彭寂停下不说了。待上峰支走左右,他才接着说:“我要潜伏到共军内部,去寻机干掉那个或那些屡破国军密码的敌手!这是保证国军密码安全最为直接最为长效的措施。”

上峰愣怔多时,脑筋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彭寂又说:“干掉共军一个或多个密码破译师,比消灭共军几个主力军团还重要!这项任务非我莫属!常被恶狗咬的人通狗性。我了解共军破译师的口味,也能嗅出他们身上的气味。就让我用这种特殊方式,去保我军密码安全吧!这次潜伏,我独刀一把独棋一枚,不需上下线,不找联系人。我交出这颗脑袋,抱定一去无回的决心!干掉共军一个密码破译师,我不赔不赚;若连窝端了他们,国军冣密从此再无隐患!只要冣密永生,我宁愿赴死!请长官成全!”

上峰没说话,却纠集众亲信干将研究彭之想法的可行性。

几天后有了结果:剑走偏锋,出其不意,方能获得奇效。可行!可干!干去吧!

之后,彭寂及多个专业部门,极其机密地做了三个月的前期准备,制定了详尽周密的系列计划,便开始了行动。

临行前,上峰说,此次行动使命光荣,任重道远,生死难料,彭寂你的体己私事还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关照的吗?

彭寂想都没想,一字一句地说:“欧阳旅长个人生活不检点!”

上峰犹豫了一下,说,那可是国军一员虎将!剿共英雄哟!欧阳之生活作风,纯属个人小节问题,罪不该罚。党国军人,大度为怀,还是以剿共大业为重吧!

彭寂听罢,即刻表态:“我一个即将赴死之人,心里应唯有冣密安全为最高,而不该还纠结这等身外闲情杂事!”

上峰说,欧阳就那毛病,屡教不改。彭老弟别跟他计较。不就一个女人吗?放下吧!

彭寂笑笑说:“与党国利益相比,一个女人轻如鸿毛!这事儿,算我没说。”

第一阶段行动顺利结束。在一个电闪雷鸣之夜,彭寂做了一个清晰可触的长梦。

一梦醒来,他迷怔多时才回过神来:自己正躺在共军的干草通铺上,身边熟睡的是一个班的共军兵士。彭寂把一杆长枪往怀里搂了搂,心说:“他们就是我将要朝夕相处的‘革命战友’了!”

之后多日,那个噩梦在心中勾起的不舒适感,一再激起彭寂思虑重重。

事情居然可以这样干?令人震惊!不过,从技术角度看,不择手段地去追求某种极致效果,可以理解!没错!完全可以理解!今后,我彭寂一定要心无旁骛、脚踏实地、风风光光地——当好一个“革命军人”!

午时三刻,深秋草枯叶衰,天地肃杀气浓。共军解放区闽南沽源镇西山刑场上,一溜排开十三名罪者,都曾是效忠日军的铁杆汉奸。这次,共军调用了昨天刚临时驻防下来的英雄三连,担负此次行刑任务。

三连连长李二娃带十二兵士持枪上阵,其余官兵全副武装,实施刑场戒严。场外远坡上百姓观者如云。此时,整个刑场上,只有连长李二娃一人秘晓十三名罪者当中有一个人要假枪毙,而作假原由以及这人下一步的去向也被密告清楚。李二娃心想:“这种奇事还是第一次碰上。”便亲自行刑该罪者。他死死盯着那张神秘莫测的脸,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随即一声怒吼:“狗汉奸,去死吧!”子弹悲愤而出,一颗击中了插在后背的“亡命牌”上,一颗擦掉了右耳垂肉一块,那人两眼一瞪便扑地装死。李二娃上前验尸补枪,也是打在了那人腋窝下。一个镇民奉密令过来收尸,李二娃悄然抹了一把耳朵血在假死者脸上,又顺手塞其衣袋里两个窝头,然后帮着抬尸到破板车上,盖上一床破被子,其间,还看似不经意地同那镇民耳语了几句,车才吱溜溜远去。

待十三具尸体全被收走,远坡上观者散尽,李二娃才下令收队,回营地收起锅灶,队伍开拔继续远行。

傍晚时分,英雄三连走出百里地,行至两个解放区之间地带,突遭强敌埋伏。最终,李二娃和他的三连无一人生还。三连战斗作风极其顽强,致使国军一个加强团也伤亡半百,在现场留下几袋粮食,迅疾离去。

共军随即发电抗议国民党军破坏和平、侵犯解放区、残杀英雄三连的罪恶行径。国军很快声明说,毫无侵犯贵军属地之意,是我暂编二团押运军粮路过此地,偶遇共军一支武装奇袭抢粮,才导致火并,双方均伤亡惨重,甚为痛心。今后,国共要和为贵,极尽可能避免这种误会发生。

事情过去月余,曾替假死汉奸收尸并护送其潜出沽源地界的那个镇民,在一次乘船渡河时,突遇暴风雨,发生了沉船事故。他和船上九名镇民全部溺亡。

当时,抗战刚胜利不久,国共摩擦骤急,战事接连不断,应接不暇,自然没人把假枪毙、三连被歼、镇民溺亡等三者串到一条线上去想事。加之,假枪毙事件异常神秘,知者甚少,与此相关的诸事诸情,很快便在各自范围内销声匿迹了。

一个处心积虑造就的重大军事阴谋,就这样湮没在了战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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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