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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7期|刘汉斌:婆婆纳

来源:《朔方》2020年第7期 | 刘汉斌  2020年07月30日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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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风中的婆婆纳是青绿的田野里恣意流淌着的一抹浅蓝,婆婆纳适合在风中盛开,蓝花荡漾,绿叶汹涌。

未曾受过世尘蒙蔽的婆婆纳,色泽纯正,是活在大地上的色泽。像五娘留下来的那一块花头巾,绿底蓝花,蓝色点缀着绿色,绿色洇染着蓝色,蓝和绿相依为命。五娘生前最喜欢开着蓝色花儿的植物,飞燕草、胡麻、婆婆纳、马兰花等等,她全都喜欢。开春时,方芸托我从网上订购了婆婆纳的种子,撒在坟地周围的空地上。方芸想用一摊蓝色的花儿把五娘留住,替她驻守榆树湾。

五娘的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尽管疾病缠身,走路颤颤巍巍,腿脚极为不便,却健谈得很。有些事情被五娘翻来覆去地讲过,大都被我们烂熟于心,可是五娘的讲述从不招人生厌,话语照旧,感觉常新。现在,我要像五娘之前讲述给我时的那样,尽力把有关花头巾的事情转述下来。

深秋的一个下午,外面飘着雨,出不了门,也下不了地。我们仨面对着五娘围坐在北屋的炕上。五娘的双腿不能像我那样盘起来坐在炕上,也无法像方芸那样伸展开来坐下,盘住腿或者把腿伸展开来,她都坐不住。她说跪着比坐着舒坦。五娘的双腿已经被她跪习惯了。许多事情她都是跪着完成的,喝茶、吃饭、填炕、除草、割草、铡草、拔粮食、筛选粮种、祈求平安……五娘跪在炕头柜前,双手托出花头巾在腿上铺开,顿时,满眼的翠绿就盖住了五娘的双腿,蓝色的花儿点缀其间,色泽艳得似乎可以闻到花草的香味。花草忍不住把脸凑过去,五娘就顺势把它们搂进怀里。

花头巾是五娘用她积攒了多年的乱发置换来的。我见过那些乱发,塞在土墙的裂缝里。乱发是她在每一次梳完头后,从梳齿上撕扯下来的,像绕线团那样,将乱发缠绕在大拇指尖上,绕成小小的发团,再塞进土墙的裂缝里,积少成多。从梳齿上撕扯下来的乱发于五娘无用了,搁置在墙缝里,像一段逝去的寂寥时光将墙缝填得满满当当。当五娘再从墙缝里把这些乱发一团一团抠下来握进手里的时候,感觉握在手里的头发比长在头上的还要多。她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稀疏得快要遮掩不住头皮,稀疏的花发像是干旱年月里枯瘦的庄稼,苫不住地皮。头发仍然在不住地掉落,掉落的头发不分黑白,白色的掉,黑色的也掉,一半白色一半黑色的也在掉。同时,头发也不分黑白地往长长着,黑色的头发和白色的头发掺合在一起,黑白难分,是一头的花发。像五娘在人间的岁月,黑的白的以及黑白掺混的日子,催她昼夜不停地老去。

五娘的习惯是头皮痒得实在不行了才梳一次头,时间长短不一。每次梳头时,头发粘连结块,梳子插不进去,她就在半碗清水里把梳子蘸湿,忍着痛梳一下,拔出梳子,再从头顶继续往下梳,一次一次地往下扯,扯得头皮生疼,疼处的断发都缠绕在了梳齿上。五娘梳头不仅头发掉得厉害,而且还费梳子。五娘捏在手里的那几把梳子,像她说话漏风的嘴,一把梳子上好几个豁口,她却依然舍不得扔掉。依五娘的经验,梳子一旦断了齿,就不经用了,像人的牙掉上一颗,长在嘴里的牙就都不稳了。再看五娘不住闭合的嘴巴,一颗孤零零的门牙摇摇晃晃地悬在牙床上。

每次梳头的时候,五娘会禁不住想起小时候的方芸。方芸的发质真好,辫成麻花辫,也从不打结,绑头绳松开,一搭梳子头发就散开了。五娘这么一说,我依稀记得方芸小时候的模样,她的头发总被五娘梳成麻花辫子,垂在双肩上,跑起路来甩甩打打,好生可爱。五娘最大的遗憾是,她的双手骨节肿痛,双臂也疼得举不起来,没法给小草梳头辫发,就让小草一直留着短发。小草要是把头发留下来,梳起麻花辫,模样一定把方芸的活皮剥了。五娘突然说她那时候真笨,自己好长时间梳一次头都感觉疼痛难忍,却执意让方芸每天都要梳一次头,自责得不行。方芸就把五娘的手拉住对着她笑。五娘也笑,笑着笑着她们的眼圈都红了。

五娘记不清她的头发是从什么时候花白了的。五娘只记得在方芸杳无音信的那几年,她没日没夜地思念方芸,头发受不了,只几年时间,白发和黑发就掺匀了,而且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五娘等着方芸回家的全部心思,都被她绾进撕扯下来的乱发中,一团一团地塞进墙缝里。

外面好不容易来了货郎,五娘捧着一掬乱发撵着出去,一疙瘩乱发被她捧在手里,她的手掌里就呈现出另一只布满了花发的头颅。五娘就觉得像是自己把头取下来端在手里了,禁不住感叹,人这一辈子不知把多少头发散落进尘世里,找不见了。五娘在去时的路上,把那一捧花发焐热了,乱发一离手,凉气就从她的手掌里忽闪一下钻进去了,心不由得猛然一沉。货郎把五娘的头发拿在手上掂一掂,便随手搁在货箱的玻璃上。货郎指着货箱里五颜六色的花头巾说,能换一块花头巾。五娘觉得换一块花头巾有些亏了,拿起头发转身就走,伸手拉蹲在货箱边的小草,一把没拉起来。货郎递给小草一包彩色糖豆,小草没有接,她仰头看着五娘,泪花在眼睛里直打转。货郎又拿一包水果糖擎在手里。五娘接过糖,递给小草。小草起身拿着糖,蹦蹦跳跳地跟在五娘身后回去了。花头巾装在硬质的透明塑料袋里,五娘觉得那蓝格茵茵的花儿俊得仿佛能嗅到花香。

花头巾撤了封,搁在柜子里,五娘一直舍不得用。闲暇时,从柜子里取出来,打开看上一眼,再放回去。两袋糖果,没等货郎走出村口,已经被小草吃了个精光。五颜六色的糖纸撒下一路,被风一吹全都跑了,找不见了。

2

方芸后来对我说,五娘在世的时候,她一心想在城市闯出个名堂。等她在城里安了家,就把五娘接走,让五娘走出榆树湾,看看外面的世界。“子欲孝而亲不待”,方芸说她在外面没有过好不说,害得五娘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榆树湾。以前方芸出远门,心里笃定五娘会在家里等着她,她便不急着回去。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以及每况愈下的身体,几乎把方芸夹得透不过气来,她还不甘心,想再独自挺一挺,却终是没有挺过去,只好带着一身的伤病回到榆树湾。

病重的日子里,五娘给方芸端吃掌喝,悉心照料,她还由着性子在家里折腾。五娘能忍,她每一次咆哮或者哭闹时,五娘都会怯生生地站在脚地,搓脚挼手,不知如何是好,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五娘的宽容和疼惜,让方芸咬牙从身心双重的疼痛中挺过来了。当方芸重新迎着太阳、背靠老榆树站起来的时候,五娘突然撤身走了,生活的担子一下全都落到她的身上,她才猛然觉得,在这个世上,能有个让自己耍耍小脾气的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五娘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方芸感觉处处都是五娘的影子。生活还要继续,所有的事情全都齐刷刷地摆在面前,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只好把自己埋进这些日常琐碎的事情里。这些事情过于琐碎,又都与五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无法停止对五娘的思念。

方芸习惯了在忙家务的时候喊声娘,喊出了声,没人应,碰在干邦邦的墙上,弹回来,又软塌塌地回到自己的嘴里,没滋没味。抬眼全都是五娘置办的家什,比如北屋的炕墙。那时五娘的心劲真大,从断崖的裂口掏来结球的红土,研磨成粉,细筛选过,兑水为泥,抹墙抛光,把墙裙做成火红的色泽,再在上面用毛笔蘸墨画上图案。看似精美的图案,其实从起笔到落笔,一气而成。五娘全神贯注地打理炕墙时,她一定觉得余生的时间还很充裕,她要细致地过好每一天。而生活的清贫,总是束缚着五娘,她只能用尽那种花功却不花钱的办法,让居所有一些新的变化。老屋一成不变的模样,让五娘留恋并煎熬着,为了从心里抹去家徒四壁的窘迫,她四处搜寻旧报纸,把所有裸露的泥面都贴上报纸,小屋顿时显得奢华不少。而当方芸伫立在北屋的当地,再次打量炕墙和屋墙时,屋墙上的裂缝张开着。填补过裂缝的乱发,被五娘拿去置换了花头巾。从此裂缝就那样开裂着,五娘也不管了。炕墙依然色泽如新,五娘也不管了。屋墙上的报纸微微泛黄,像五娘隐于世间的那一张日渐模糊的脸庞。

方芸终日恍恍惚惚。小草去学校了,方芸一个人仰面躺在北屋的炕上,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炕上。北墙上的窗户开着,有清凉的风透进来。北屋真好,南北通透。突然,北房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门和窗瞬间消失了,只留下四面密不透风的墙,睁眼看不见屋顶,方芸觉得自己就躺在一个无处逃遁的四方坑里,上面也加了盖。所有的出路全都被封死了,听不到一丝声响。

小草放学回来,进门不小心,一脚把给鸡倒水的铁盆踩翻了。水洒了一地,打湿了小草的布鞋。小草在地上跺跺脚,铁盆就在她脚边的地上打着转,咣啷啷地响个不停。方芸被惊醒了,睁开眼睛,一切如旧,阳光和煦,清风习习。方芸的双手搭在胸前,魇住了,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小草飞身从门里冲进来,方芸悬空的心,才平静下来。她猛然顿悟,人这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时,北屋是日子里的来处也是去处。来去之间的那个过程,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人若是像五娘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躺在一个地方不动了,屋子的门和窗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

傍晚时分,方芸决定好好给小草做顿晚饭。饭快熟时,熟悉的味道,使她又禁不住想起五娘,结果手拿着盐袋子没刹住,盐倒多了,饭咸得吃不成。小草安慰方芸,多倒一瓢水就不咸了。就因为多倒了一瓢水,她们多吃了一顿剩饭。五娘在世时,她们也常吃剩饭剩菜。以前,五娘什么饭菜都能吃。自从方芸再次回来,发现五娘已经吃不成猪肉了,吃猪肉身上脸上就浮肿,久久不消;喝茶也不再放糖了,每天早上只是熬着喝一杯苦茶、嚼几口干馍馍,冷凉和辛辣的食物,她也不再贪嘴了,并阻拦着不让小草和方芸吃冷凉和辛辣的食物。方芸还发现,五娘每隔一段时间就减掉一种吃的或者喝的食物,心里就感觉很不是滋味。到了五娘这个年龄,人生就成了减法,隔一段时间把自己无法消受的东西戒了,渐渐地,到最后连一口面糊糊也喝不下去了。想起五娘临终前水米不打牙的昏睡境况,方芸的心就像被撕烂一般疼痛。

屋前房后的土地,从立春就开始蠢蠢欲动。每隔一段时日,土地就会有一种草萌发或者长高,此起彼伏的绿色把地皮逐渐染绿。去年遗落的种子和宿根的野草,把地皮顶翻了,密密匝匝地往外冒。榆树苗、漏生麦子、冰草、灰条、谷莠子、车前子、芨芨草,厮混在一起,霸占了土地。若是再不下犁,地就彻底荒芜了。方芸索性让地自顾自地荒芜着。东山上的五娘的坟地里,婆婆纳独自盛开。坟地外的苜蓿花也开了,五娘的坟地与周边的土地连在了一起,是一片蓝色的花海。

方芸决定带着小草去城里生活。她们离开时,北屋后的园子里萱草开花了。萱草像往年那样,从鳞茎上萌芽展叶,只因没有人来采摘花苞,而使萱草把鹅黄色的花儿开满了枝头。平畦里的韭菜也纷纷抽了薹,开着碎碎的白花。垄上的大葱含苞待放,被葱叶簇拥着。薤和蒜被五娘在秋天全都收了,春天却再没有人播种,因而园子里就裸露出一片空地。冰草顺势钻出来,挤占了这片土地。五娘的园子不大,正处在北屋后面,她每年只在园子里种上用于调味的葱韭薤蒜,因此,这片园子被方芸和小草称为百合园。

无人经管的百合园,萱草的花儿还能像送她们离开那样,迎接她们再次归来吗?

3

要走了,方芸对小草说,到坟上给五娘告诉一声。自始至终,娘俩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跪在坟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烧着纸。小草抑不住对五娘的思念,趴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小草的手紧紧抓着婆婆纳,方芸拉也拉不起来。此刻,祖孙和母女在一起,扯心扯肺地起不了身。

小草第一次出远门。从村里走的时候,小草坐在拖拉机上,一路和方芸说着话,不觉间到了县城。在车站换乘空调车,走了一段路程,小草头晕恶心,令方芸始料不及。小草早上吃的荷包蛋,全都喷射在了前排乘客的衣服上了,招来一顿谩骂。方芸捂着小草的嘴,不住地赔不是,那人依然不依不饶,恶言相加。在司机和旁边乘客的协调和规劝下,方芸赔了钱,道了歉,才消停下来。这一幕吓坏了小草,躲进妈妈的怀里。小草咬着牙,一直把一口酸败的秽物噙在嘴里,中途在服务区停车休息时,才把头伸进垃圾桶里吐掉,牙把嘴唇都咬破了。小草哭着对妈妈说她不去城里,她要回榆树湾。小草的话让方芸心疼,她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她们以后要克服的困难更大更多。方芸毕竟在城市里生活过多年,深谙城市的生活。她还是回到了这个曾经让她醉死梦生,又让她遍体鳞伤的地方。要让自己的生活立即进入状态,她必须忍着沥血的痛楚,重新面对。在这个世界上,方芸唯一可以依靠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她现在又是小草唯一的依靠。

方芸一手拉着小草,一手拖着行李箱,面对街道川流不息的车,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准备拦一辆车,却没想好要去哪里。方芸低头看小草,小草也正仰着头看着她,困惑、恐惧、疑虑和期待掺杂在一起。方芸突然有些后悔了,真不该这般唐突地离开榆树湾,在这举目无亲的繁华之地,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但是,方芸还是对小草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脸。她深知把痛楚装进心里,给小草报以微笑的意义。

黄昏时的气温微寒。方芸感觉小草在瑟瑟发抖,再看她毛乱的头发,在风中飘摇不定。方芸心疼小草,决定先搭乘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帮她们在城郊附近找个旅馆暂时安身,再另做打算。正准备挡车,一辆私家车停在了面前,她们没敢坐,觉得还是坐出租车稳妥,于是拒绝了私家车主的邀请。方芸想,这些惯于拉客的私家车主,眼光狠毒,从行人中一眼就能看出谁想要坐车,或者从她和小草的着装打扮和气质上,一眼就能看出她们是初来乍到的农村人。

4

正在方芸一筹莫展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出租车,她一招手,车就在她们身边停下来,司机是宝清。宝清还是那一张清俊的脸庞,方芸一眼就认出了他。

宝清比方芸大两岁,他是同村80年代出生的一批孩子中年龄最大的,生日是正月初六。宝清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出门去了远方。仔细算起来,他们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曾经两小无猜,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现在对彼此的生活了解甚少。宝清也有过一段恋情,无果而终,至今依然单身。当宝清在大街上瞥见方芸母女时,车正好空着,于是他调头来到她们身边。

宝清的出现,让方芸既感觉无比惊喜,又惴惴不安。惊喜的是在她孤苦无助的时候,他乡遇见了熟人;不安的是,她纵使有万般无奈,也不便一见面就把她的苦楚和盘托出。一路无话。两个大人都揣着一肚子的疑虑和苦楚,却不知从何说起。宝清没有问方芸要去哪里,方芸也没有告诉宝清她要去什么地方。十多年的离别,并没有使他们生分,反倒使他们像亲人一般。宝清开着车往前走,一直向北,出了城。

宝清在城里开出租车,却一直居住在城郊的农家宅院里。母亲在宅院里生活,他陪着母亲。城郊的宅院宽敞,房子坐北朝南,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房前两边是花园,园子不大,但整洁干净。园子里的枣树还没有萌枝,各种各样的蔬菜长得郁郁葱葱。

宝清母亲系着围裙从屋里迎出来,依然是在农村时的装束。满头花发,面色红润,脸上堆满笑容。宝清母亲迎面踉跄走来时,方芸恍然看见五娘从屋里出来了,她不由得张开双臂,一把将宝清母亲搂在怀里,禁不住热泪盈眶。方芸此刻搂着宝清母亲,不,就是五娘。宝清母亲身上有一股从厨房带出来的烟火和饭菜的香气,这也是五娘终年都带在身上的气味,这种气味被方芸固执地认定是母亲的味道。此情此景,让她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感情倾注给了这位模样越来越像五娘的人。良久,她们才分开,脸上都挂着泪痕,也都带着笑容。小草乖巧,一直站在宝清身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这一声奶奶,把宝清母亲的心都融化了。

论辈分,宝清母亲是方芸的姨娘,见面后,一声姨娘自然而亲切。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们是亲人。她们就像是一别多年的母女,有说不完的话。方芸娓娓道来,宝清母亲静静地聆听着。榆英飘飞时,方芸带着浑身的伤痛独自回来,一段失败的婚姻使她一蹶不振;在五娘的悉心照料下,她重新站起来,五娘却撒手人寰了;她带着小草出来自谋生路,一进城,就遇到了举步维艰的难处。宝清母亲当即抹着泪对方芸说,你们好生住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

宝清怕方芸住在郊区多有不便,就和她商量,他把城里的房子租给她。那里离学校近,小草上学方便,方芸出去找工作也方便。宝清母亲也支持宝清的安排。方芸和小草就在宝清的安排下,住在了城里。方芸也不知道她的病究竟彻底好了没有,反正她已经好久都没有服药了,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方芸琢磨,病人离开了药,依然像正常人一样,应该是病愈了。

有多少像宝清、方芸一样的普通人,在花一样的年龄独自默默地盛开。不是所有的邂逅,都会改变人生的轨迹,而宝清、方芸的不期而遇,让曾经青梅竹马的农村孩子,在经历了各自的幸福和不幸之后,再次遇到一起,禁不住感慨命运弄人。而两颗对生活报以热忱和期待的心碰在了一起,都希望彼此把对方照亮。

5

参加宝清和方芸的婚礼时,我是方芸的娘家人。方芸是五娘在这个世上给我留下的,有着共同的童年记忆的亲人。我欣然接受了方芸和宝清的邀请。

多少年来,方芸一直寻觅的,就是宝清现在给她的这种生活。方芸在寻觅中差点迷失了自己,是五娘把她从绝望中拉了回来,结果她却把五娘弄丢了,丢在了榆树湾。宝清母亲替五娘留在世上,给方芸一个尽孝和弥补内心缺憾的机会。每一次,方芸和小草坐着宝清的车回到城郊,进门时喊一声妈,小草喊一声奶奶,一家人的幸福就在这个宽敞的四合院里弥散。

我和宝清、方芸相约,在清明时给五娘上坟。我们都是被五娘疼大的孩子,只是为了生计而被榆树湾除了名。我们每个人身份证上的信息,已经无法证明我们来自榆树湾。只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相互勾起关于榆树湾的回忆。

清明时节,榆树湾的土地大都裸露着。野冰草与老榆树遥相呼应,传递着生命的温存。北屋后的菜园里,那些萌发的葱苗承载着五娘全部的爱和我们对她的敬重。站在北屋后的老榆树下,我们似乎还能听到有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喊我们共同的名字:黑娃娃。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我们是黑娃娃。其实我们一个个长得也俊呢,皮肤也不黑。后来皮肤晒得真有些黝黑了,却真相大白。这个困扰了我整个童年的黑娃娃,与长相没有任何关系,它是我们出生时的那个年代诞生的新词。这个词伴随着我们这代人的成长而逐渐陈旧,并被人们遗忘。

坟地的土,已经被荒草遮掩。覆盖在坟头上的草,是五娘在过去的日子里换上的新容颜,在时光中复又旧去了。从此后,榆树湾就成了五娘的榆树湾,我们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回来看一眼,它像固守在节日里的一个必要的去处。清明时节的土地依然昏黄,面无表情。

方芸从包里掏出花头巾,铺在坟院,摆上贡果、酒水和香表。我们几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跪在坟地里。我们看方芸像整理嫁妆一样,把她精心准备的东西依次摆在花头巾上。宝清上完香,又把火盆里的纸点燃,火光就在我们所有人的脸上跳动。我们一直跪在那里。我们的眼里都含着泪水。我第一次看到跪在地上的方芸显得那么瘦小,而宝清的肩膀又是那么宽厚。

阴雨中,我们告别了五娘。方芸把花头巾留在坟地上。当我们离开榆树湾的时候,天空中的小雨越发密集了。东山的坡地上,花头巾是这个春天率先盛开的婆婆纳。我们带着一身的花香,离开榆树湾……

刘汉斌,“80后”,出生于宁夏西吉。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朔方》《天涯》《雨花》《散文》等刊发表作品三百余篇,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孙犁散文奖、东丽文学大奖、宁夏文学艺术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植物系列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4年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