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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安:蓝孩子在树上偷运鸟巢

来源:文学陕军(微信公众号) | 阎安  2020年07月31日06:11

蓝孩子在树上偷运鸟巢

 

蓝孩子 像大海一样通体透蓝

大海被灯塔照耀的暗蓝

大海饱经阳光和浓雾侵袭的灰蓝

大海被巨轮像耕耘一样划开的蓝肚膛

然后又被地平线和悲伤的星辰

一遍又一遍填平的泛着巨大泡沫的黑肚膛

都是蓝孩子的蓝 像海岩一样坚贞不渝

也像大海一样变幻莫测的蓝

难以被小人和恶魔掌控的蓝

 

而在大海的远方 隐忍着尘世之痛

蓝孩子在独自一人偷运树上的鸟巢

这是一项好奇而危险的工作 危如累卵

他必须像一个老牌搬运工一样镇定自若

他必须胆大心细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些鸟巢 他要把它们安放在星辰之中

安放在月亮和它的桂树上

安放在星云像鸟群一样飞翔的

宇宙之中

 

在树上向星辰之中偷运鸟巢的蓝孩子

星辰之树的规划者和设计师

他要鸟、飞机和航天器

从他蓝色的兴庆湖边起飞

 

他要鸽子、鸟群甚至蓝孔雀华丽的笨拙

从星辰之树的浓荫中

从他偷运而来的那些换汤不换药的鸟巢中

成群结队、飞来飞去

 

炼金术

 

我是一个不屈的人 历尽多年周折之后

在一块被冻裂的巨石内部

我提取到了很多哭泣与几乎可以忽略的剧痛

 

我还是一个颇具神话色彩的人

趁粗心的园丁不注意

在被铁和玻璃控制多年的一棵树

和它委屈地开放着的花蕊中

我搜索出一个失踪的婴儿和一个说谎者

被钝器从后面击破的颅骨残片

 

其实我真正的身份是一个密探 精通炼金术

一直准备着远赴他乡开山炸石的行程

我将是那个走遍世界 比江湖传说还要神秘的

掌握着全部炼金秘方的人

 

故乡

 

我的故乡在大海中 在蓝颜色的鲸王

嬉戏的鲸王喷起的又大又美的泡沫中

 

(有一天当大海业已干涸

鲸王被搁浅 在深谷似的大海沟里

它的哭泣 就是异乡人在异乡的哭泣)

 

我的故乡在浓雾如大海般笼罩

的干旱的蓝中 在风向标

和细长的飞鸟驻留的高地上

 

(在空空的行囊被风晃动 在双唇皴裂

命里缺水的异乡 干旱的蓝

那是在风中动荡的蓝 那是在鸟翼下

大气磅礴而又惆怅地展开的蓝)

 

我的故乡在一头牡鹿倒地而亡的沙丘上

在母亲小小的灯盏 照着沙漠上的海子

照着风也照着她荒凉的白发的地方

 

(母亲 请告诉您和您的灯所在的大地

请大地点亮它宽阔大量的灯盏 在蓝中

展开一条条灰白而细小的还乡之路)

 

我的故乡在一棵稀有树种站着的地方

在白丁香、雨水的香味

和一声类似狼嚎的野性号哭

渐渐消隐的地方

 

追赶巨石的人

 

巨石从世界的高处滚落下来

巨石从世界所有的地方滚下来

不需要高风吹拂 不需要从一个高处

到另一个高处 或由高到低的大地般的阶梯

不需要弓弦似的或者半月似的弧度

不需要榴弹炮或者航天飞行器的弧度

巨石在世界所有的细节里带着轰响滚来

 

那在轰响着滚落的巨石后边追赶巨石的人

那在背后被更加巨大的巨石追赶的人

那狂奔不息的人 大喊大叫的人

那由于过分兴奋而不断跳向高处的人

一次次错过了巨石追来的打击而将危险置之

    度外的人

是幸福的人 有着孩童般不可克服的纯洁

和猛兽般不计后果的为世界献身的气度

 

世界在陆地的中央 世界在大海的中央

世界在一颗还没有憋破的气球内部空虚的中央

巨石朝世界的中央滚下来

追赶巨石的人在世界的中央

像玩一场始料未及而又胸有成竹的游戏

 

追赶着巨石

也被巨石追赶着

 

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

 

你要向后退去 在祖国的远方

你要像去隐居一样向大地的纵深处向后退

先去看看那些把时间变得七零八落的石头

它们倒栽葱似地插在沙地里

或者以整座山 以古老峡谷中悬崖的巍峨

隐居于中国北方的高处

或者南方茂盛的树林子里

 

那是比一只狼和一片树林子

更早地到来 守着山岗和河谷

仿佛时间中的使者般的石头

 

那是狼和树林子

被沉默的风一片一片啃噬殆尽之后

依然固守在旷野和荒凉中的石头

它的饥渴和沙漠的饥渴一样深

它的饥渴和一口废弃的水井一样深

它的饥渴像一座帐篷

已在一座沙丘上彻底颓废

一览无余

 

那是沉默的风和高于河流的流水

偷偷地从宇宙中运来的石头

有时候它们与河流同行 更多的时候

它们喜欢滞留在原始地带

任河流独自远去

或者像梦游者一样消失在远处

 

像一只冷峻的时间之鹰

把自己的飞翔之梦凝固在时间的心脏上

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

向后退 像隐居一样地向后退

你将会不虚此行 与他们猝然相遇

 

北方那些蓝色的湖泊

 

越过黄沙万里 山岭万重

就能见到那些蓝色的湖泊

那是星星点灯的地方

每天都在等待夜幕降临

那些只有北方才有的不知来历的石头

在湖边像星座一样分布 仿佛星星的遗骸

等着湖泊里的星星点灯之后

他们将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面面相觑

不由分说偷偷哭泣一番

我相信那些湖泊同样也在等待我的到来

等待我不是乘着飞行器 而是一个人徒步而来

不是青年时代就来 而是走了一辈子路

在老得快要走不动的时候才蹒跚而来

北方蓝色湖泊里那些星星点亮的灯多么寂寞

湖边那些星座一样的巨石多么寂寞

它们一直等待我的到来 等待我进入垂暮晚境

哪儿也去不了 只好把岸边的灯

和那些在巨石心脏上沉睡已久的星星

一同点亮

 

异乡人

 

异乡人来到了北方

我的故乡

异乡人 就是那些操着外乡口音

外地面孔的陌生人 他们胖如母鸭

笨如蠢猪 却和我一样喜欢攀登高山

他们带来了满村子的风声

一条路要修到山上 巨石的悬崖将要炸掉

山上的麦浪 将要被驱赶到另外一座山上

只是山顶上的那棵树 有些神奇

正在研究处置方案

我曾经多次尾随他们

看他们冒着危险 喊爹叫娘往高处爬的样子

从后面默数着那些或男或女或肥或瘦的屁股

看它们怎样惊恐不安地扭动

有点幸灾乐祸 但还不至于仇恨

这好像不合常规

很多年中 我像失踪了一样

很多年中 我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很多年中 我好像死了一样

我离开了故乡

我也成了一个异乡人

 

黑铁与乌云

 

一块黑铁会像一块乌云一样

只有在北方的旷野上 只有夜空的星宿渐渐

    浮现出来

并使它的幽暗之光渐渐笼罩了万物

你才能感觉到那闪着同样幽暗之光的黑铁

仿佛寄放在时间中的种子 仿佛天空

把它曾经落魄的灵魂寄放于大地一隅

慢慢等待着前去收获的人

一块乌云会像一块黑铁一样

只有在北方的旷野之上 只有在它毛茸茸的

    触须

浸满了幽暗的星宿之光时

你才能感觉到它那黑铁般的饱满和自由

它不需要收获 就像大地上沉默的行者的心

除了星宿 黑铁的幽暗之光和一朵乌云毛茸

    茸的抚慰

除了独自行走 他不再需要任何收获

一块黑铁和一块乌云

在北方的旷野上一个在下一个在上

在幽暗的星宿之光下

同时啜饮着只有幽暗的星宿之光才能掂量的

    重与轻

 

整理石头

 

我见到过一个整理石头的人

一个人埋身在石头堆里 背对着众人

一个人像公鸡一样 粗喉咙大嗓门

整天对着石头独自嚷嚷

石头从山中取出来

从采石场一块块地运出来

必须一块块地进行整理

必须让属于石头的整齐而磊落的节奏

高亢而端庄地显现出来

从而抹去它曾被铁杀伤的痕迹

一个因微微有些驼背而显得低沉的人

是全心全意整理石头的人

一遍遍地 他抚摸着

那些杀伤后重又整好的石头

我甚至亲眼目睹过他怎样

借助磊磊巨石之墙端详自己的影子

神情那样专注而满足

仿佛是与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

我见到过整理石头的人

一个乍看上去有点冷漠的人 一个囚徒般

把事物弄出不寻常的声响

而自己却安于缄默的人

一个把一块块石头垒起来

垒出交响曲一样宏大节奏的人

一个像石头一样具有执著气质

和精细纹理的人

我见到过的整理石头的人

我宁愿相信你也见过

甚至相信 某年某月某日

你曾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你就是那个整理石头的人

 

童年时候的一座山

 

先是一座巨石突兀 绝壁上倒挂着小柏树的

    悬崖

然后是一架望不到头的山坡

最后才是山顶上那棵雄伟而孤独

夏天夜深时明月伴着鸟嚎的树

 

我总是一个人登山 在八到十岁的时候

独自攀上悬崖 穿梭弥漫整个山坡的滚滚麦浪

麦子长得比我更高 使我总是无法眺望

与天相接的山顶和山顶上的树 

 

有几次我完全迷路了

像中了鬼的圈套

风吹麦地的沙沙声使我越来越害怕

我的喊叫没人能听见

我的哭泣没人能听见

我的绝望使我在麦地的中央 抱紧了一棵麦子

颓然而坐 并渐渐昏睡过去

 

其实我到山上只是想看看 那树上

到底住着多少种鸟 只是要数一数

那树上到底垒起了多少鸟窝

    选自阎安诗集《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

    作家简介

    阎安,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延河》杂志执行主编。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完成并出版个人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乌鸦掠过老城上空》《玩具城》《无头者的峡谷》《时间患者》《鱼王》《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自然主义者的庄园》等10余部。有部分作品被译成俄语、英语、日语、韩语,在国外出版发行。先后荣获“2008年度中国十佳诗人”、2013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首奖等奖项(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