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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0年第7期|马拉:愤怒的蝴蝶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7期 | 马拉  2020年07月30日07:35

你一定看过这种表演。舞台上,一个胖子手里拿着两只踌躇满志的大铁球。他用各种夸张且颇具戏剧性的方式向观众证明,那是两只货真价实的大铁球。有好奇的观众跑上台去,掂量铁球,又把它放下。那是两只真的铁球,又沉又重,转动着幽暗狡黠的光泽。前戏做完了,和你预料的一样,胖子当着你的面把两只铁球吞下。你的嗓子发出一阵呜咽,想象着冰冷的铁球顺着喉咙进入你的胃部,它们压迫着你的神经,让你想吐。你不能吐。吞下铁球,一番展示之后,胖子把铁球吐了出来,砸在地上发出“嘭嘭”两声得意的响。你像往常一样,鼓掌,微笑,离开。你见多识广,知道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表演罢了。你见过吞剑的,一把长剑从嘴里刺下去,表演者的脖子僵硬成一条直线,又拔出来。还有吐火的,汽油味儿弥漫在表演场。你还见过表演失败的,汽油把衣服都烧着了,工作人员忙着救火的样子可把你乐坏了。这些小把戏,一点都不能打动你,你见过太多高级的玩意儿。这种东西,只配出现在三流景点的四流舞台上。没错,是这样,我也是这么想的。

表演快结束了。我有点热,还不想走。观众大多还没有散,他们还在等着最后一个节目。轰炸一般密集的音乐响过后,着力强调的亢奋之音消散,主持人让出舞台。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大胖子,手里拿着两个铁球,站在他旁边的还有他的伙伴。他将负责挑逗观众情绪,将这场表演推到他预期的高潮。铁球发出灰青色的光,我知道胖子要把它吞下去,吐出来,如此而已。这是意料之中的,作为见多识广的文明人,我对这没什么兴趣。甚至,我居然是厌恶的。人为什么要吞下大铁球,为什么要把长剑刺进嘴里,而吐火真的比烟花更迷人吗?不是,不是,文明的人类,你们知道这些都是在伤害身体,引起你们兴趣的恰恰也是这点。因为伤害和违背常理,它才变得神秘,让人好奇,成为可供表演的节目。前奏似乎有点冗长,胖子拿着铁球试探,为难的样子。台下心急的观众开始叫喊,催促胖子快点把铁球吞下去。这不过是一个一日游的景点,时间很紧,他们还有很多东西要看。外面中西结合的建筑,绕城的河水,游泳的鸭子和鹅,明信片、烧烤、各色的小吃都在等着他们。有的观众站了起来,牵着孩子,准备离场的样子。他们已经在表演场呆了半个小时,看过歌舞和魔术。和那些比起来,吞铁球要单调得多,也不具备太强的表演性,实在没有一定要看完的理由。胖子拿着铁球,眼光开始徘徊,他不确定要不要快点把铁球吞下去。一番装腔作势地渲染之后,终于还是开始了,胖子将铁球放到了嘴边,蹲好步子,直起脖子,他吞下了一个。零零散散的掌声响了起来。胖子收拾了下身体,紧抿着嘴,在舞台上走动,他指着肚子暗示观众,他把铁球吞了下去。现在,铁球在他的体内,他只能像只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熊,迟缓而艰难地移动。

有观众开始离开,铁球已经吞下去了。最刺激的一幕看完,他们可以走了。很快,胖子又吞下了另一只铁球。我站了起来,热气散去,我想出去喝一杯,舒服地坐在树荫下。进来时,我注意到不远处的稻田,金灿灿的一片,有些故乡的意思。胖子微微扭过脖子,看着观众席,他的脸憋得通红。观众挤成一团往外走,密密麻麻的,有人边走边看着舞台上的胖子。我牵着女儿,还不急,妻子坐着还没有起身。很快,观众散去了大半。我低头看了下手机,没有新的信息,也没什么可看的。人群退场的嘈杂中,舞台上“嘭嘭”响了两声,我抬起头,胖子把铁球吐出来了。他弯腰捡起铁球,我低下头继续看手机。突然舞台上传来几声大喊,那叫声把我吓了一跳。胖子手里拿着铁球,浑身的肉一抖一抖,他冲着观众席大喊,你们为什么不看我表演?你们为什么不看我表演?胖子一脚踢翻舞台上摆放铁球的高脚凳,两只手举了起来,像是想把铁球扔向观众。他狂怒的样子像一头发疯的公牛,还没有退出表演场的观众愣在了那里,紧张地贴着走道边的墙壁。舞台上冲过来两位工作人员,一把抱住胖子,将他往里面拖。胖子一边挣扎,一边嘶喊,你们为什么不看我表演完,太欺负人了,你们为什么不看我表演!他把铁球砸在舞台上,嘭——嘭——嘭——嘭嘭嘭——

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来得太快,而且让人意外。我见过很多失态的人。比如醉酒后抱着马桶痛哭的小偷,非要拉着前女友开房的混蛋,升旗仪式上大骂“操你妈”的校长,但我从没见过一个舞台上失态的艺人。即便吞铁球,即便在下三流的舞台上,即便你只是一个十八线艺人,你也应该知道,你是在表演。表演,意味着一切并不真实,一层浓妆遮盖了你,那不是真实的你。你应该接受被漠视的命运,你不能强求观众给你什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应该懂。没办法猜测胖子的愤怒。我只能暗自以为,这只是他演艺生涯中的一个意外。到底是什么触发了这个意外?这属于神秘学的范畴。也许他吃了个并不愉快的早餐,也许只是想起了一件不愉快的往事,或者干脆就是他第一次体验到了羞辱。他觉得,所有离开的观众都在羞辱他。这都是可能的。好几年了,我时常想起他,猜测他愤怒的原因。通常,我会有一种不恰当的心酸,感受到命运的纤弱和无力。舞台上的胖子长得肥硕,他有粗壮的脖子和松弛的腹部。从他的眼神和眉间距可以判断,他可能还有并不优越的智力。他每天在舞台上吞铁球,这是他赖以活命的本事。为了练这门活命的本事,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如果没有意外,他一辈子将在吞铁球中度过。铁球不是食物,吞下去再吐出来,却会为他带来他活着需要的东西。每天进口的——铁的味道会不会让他丧失对食物的胃口,成为一个厌食症患者?我不知道。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他唯一一次在舞台上发火,此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没有一个老板会忍受冒犯观众的艺人,更何况,这种冒犯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手里有两个铁球。对老板而言,观众比他重要得多。如果再这样,他会失去这个舞台,他得重新乞讨一个生存之地。“为什么不看我表演?”为什么?我不忍心说起“职业尊严”这四个字。对凡人来说,职业尊严过于奢侈,活下去才是现实。不知道名字的胖子,你不会知道,我经常想起你,你的叫喊不止一次让我心碎。

再说说另一个人吧。我知道他的名字,党爱生。我能确定的是第一个字“党”,另外两个字是发音,确切的字无从知晓。他是个孤儿,据说“党”是收养他的那家孤儿院所有孩子的姓氏。我没有求证,他也说不清楚,暂且当确实如此吧。我认识他纯属偶然。去年夏天,我热爱喝啤酒,和往常一样,几乎每天从黄昏喝到凌晨。天太热了,除了没完没了地喝啤酒,我找不到别的办法打发时间。酒吧我不想去了,太吵,毕竟过了爱热闹的年龄。我更愿意和几个朋友坐在路边,或者熟悉的小店里,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几句天。这充满人间气息的调性,让我欢喜。我没有工作,生活非常单调。偶尔傍晚从家里出来,看看路上的人群,陌生而匆忙的面孔,暗示我和世界之间还有热切的联系。我有几个稳定的酒友,他们经常告诉我一些故事,党爱生就是老林带我认识的。他对我说,来吧,你会喜欢这里的。老林给我讲过那家店老板的故事,那是一个神奇的人,他开店好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把家里败光。他也确实具备一种特殊的技能,做任何事情都会失败,失败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以为他做得是对的,事实却证明,他从来没有对过。他真正做得正确的事情只有一件,出生在一个有五个姐姐的家庭,他是家中最小的弟弟。姐姐们愿意支持小弟做任何他喜欢的事情,只要他不犯病,不犯法。他有癫痫,并不是一个爱闹事的人,只是觉得他泼天的才华无人理解罢了。那家店我去过几次,搞得不像个样子,随意又邋遢。老林再叫我去,我不太乐意。他说,来吧,你会喜欢的。

去到店里,老林和几个人正喝着,老板一个人在忙碌。打过招呼,我笑到,又成光杆司令了?活该。老板可能真是个天才,一天中他能想出八个主意,他招的员工整天在他五彩缤纷的主意中迷失自我,他们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老板非常苦恼,为什么没人能够理解我?这些蠢笨的员工,要么干不了一个月被老板赶走,要么三天之后主动走人,能坚持半个月的寥如晨星。找到桌子坐下,老林笑了笑说,老板招了个员工,还没上班,等会儿你就看到了。喝了几杯,老林对我说,叫你来,想着你会感兴趣,老板招了个活宝。等我们喝了半打,外面走进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十七八岁的样子。他太瘦了,脑袋显得特别小,状如鸵鸟。就是鸵鸟,长长的脖子上耷拉着一个细小的脑袋,怕是随时会掉下来。老林指着年轻人说,爱生,这个店里资格最老的员工。他叫了声,爱生,你到店里多久了?年轻人听到声,脖子慢慢扭过来,像是想了一下,两个月?我不记得了。他脸上挤出一团笑,抱歉的样子。老林说,老板捡回来的。

大概两个月前,某天傍晚,店还没开门,老板在门口碰到了党爱生。党爱生给老板递了根烟说,老板,我到你这里上班吧。老板说,我又不招人。党爱生说,你招我就行了。老板说,我为什么要招你?党爱生说,我没钱了,要到你这里上班,我说了的。老板说,我认识你?党爱生说,不认识。我刚下车,我从东莞过来的。出于天知道的原因,老板真的把党爱生留下了。对此,老林的解释是,谁知道他们两个怎么想的,但是,你不觉得他们两个搭档挺合适吗?把党爱生招进来,老板发现,党爱生什么都不会,甚至啤酒的牌子教了几十次都认不全。店里,一共只有四个牌子的啤酒。客人要啤酒,党爱生看到什么拿什么,不光牌子,数量也很少拿对。这也就罢了,党爱生经常对老板发脾气,说老板懒,总是要他一个人干活。水平也差,买的羊肉串不起来。那是一个多么差劲的老板,什么都不会。党爱生说:“什么都要我教他。每天还要我上班,迟到一下还要说我,他还不是经常迟到。每次说出去买菜,好长时间不回来,到处玩,还当老板。”老林告诉我这些时,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小店附近有个停车场,不大,里面坑洼不平。门口照例有个岗亭,保安坐在那里,收取停车的费用。保安姓邝,五十出头,刑满释放犯,据说他把妻子的情人打成终身残废,换来六年的刑期和妻离子散的下场。停车场位置有点偏,场地又不大好,这一带说不上繁华,马路上的停车位绰绰有余。过了晚上八点,停车场通常空荡荡一片。老邝也懒得看场子,他出来喝啤酒。每次一瓶老珠江,外加三根羊肉串。就坐在外面的小桌子上,抽着烟,看看过路的人。他认识了党爱生。见到党爱生第一眼,他对老板说,你干嘛招了个傻子?老板笑嘻嘻地说,他不傻,只是你们这些凡人理解不了他。他,说不定是个天才。老邝骂了句,天你妈个逼的。

店里闲下来时,老板让党爱生穿羊肉串。党爱生叼着烟,把肉搬到老邝桌前,也不管老邝是不是客人。老邝坐的那张桌子,在他看来,是他的,不管有没有人,他随时可以坐在那里。党爱生第一次坐在老邝面前,老邝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党爱生看着老邝,神态自若,可能还有点好奇,为什么老邝会坐在他串肉的桌子上?既然坐下了,那就坐吧。老邝发现,党爱生讲究,肉串肥瘦搭配不说,他看不得肉大小不一,他得找到大小一致的肉块,才肯把它穿上签子。即使上了签子,觉得不合心,还得拆下来重新穿过。他穿得太慢了,一分钟也穿不了一串。老邝见状长叹一声,你这样不行的。他拿起签子,帮党爱生穿肉串。老邝穿的肉串,党爱生看不上,他说,你怎么穿得这么丑呢?要像这样的。他举着他穿好的肉串给老邝看,要这样的。老邝哭笑不得,党爱生穿的肉串,要么一串都大,要么都小,大小倒是一致,也漂亮。他说,爱生,肉串不是这个穿法。党爱生不听。老邝没有办法,只好等党爱生进店里干活儿,帮他重新穿过。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朋友,互相发烟,也说几句话。老邝说,我要不帮着他穿,这点肉他穿到明天早上也穿不好。穿不好倒也罢了,他来来回回地拆下来,穿上去,把肉都戳碎了,浪费东西。老邝时常教党爱生做人做事的道理,老邝说,党爱生不做声,听着。等老邝走了,党爱生对老板说,老邝怕是脑子有问题,一点事理都搞不清楚,整天胡说八道,我都懒得教他。

有天,老邝找到老板,对老板说,你管下爱生,别让他到处乱跑。老板说,他没乱跑啊,蛮好的。老邝说,还没乱跑,哪有一天洗三次脚的,你发的那点工资,他都送洗脚店去了。个傻孩子,也不知道心疼钱。我和他说过,他不听。你是老板,看他听不听你的。老板找到党爱生一问,党爱生承认了。想了想,老板说,你带我去吧,我也想洗个脚。见到那个洗脚妹,老板明白了。他对党爱生说,你喜欢她?党爱生点头。老板说,那她给你做老婆好不好?党爱生却摇了摇头。老板有点惊诧,问,为什么?党爱生说,她比我大。老板说,大点没关系。党爱生说,那不行,她比我大,我保护不了她。老板问,为什么?党爱生说,我只能保护比我小的。老板又问,那你想和她睡觉吧?党爱生瞪大眼睛,指着老板的鼻子,半天挤出几个字,你,你是个流氓!等党爱生气消了,老板说,那你也没有必要一天洗三次脚,三天洗一次好了。党爱生不吭声。老板说,你要是不同意,把宿舍钥匙还我,我不准你住宿舍了。听到这话,党爱生怕了,勉强点了点头。党爱生不懂得怕。对他来说,世界非常简单,无所谓对错,哪怕饥饿也不能构成威胁,他吃什么都可以。唯有一点,他怕,他怕没地方住。这个,老板也是偶然知道的。有次,党爱生玩了通宵的游戏,没回宿舍。他和老板说起这事儿,老板开玩笑说,你不住宿舍,那把钥匙还我。听老板刚说完,党爱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哆嗦着哀求老板,老板,你别把我赶出去。我求你,求你了。老板大惊,这还是那个老和他吵架,天不怕地不怕的党爱生吗?他赶紧拉起党爱生说,你傻啊,我逗你玩的。党爱生满脸的眼泪,喉结剧烈地抽动。后来,老板跟老林说,你问我为什么收留党爱生。你说,我不收留他,他怎么办?他能碰到我,也是缘分,就当我多了个兄弟吧,多他这一口饭,吃不垮我。

夜深了,街上的人很少,店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人。老邝和党爱生坐在树下串签子,他们还在小声说话。老板过来坐了一会儿,我对老板说,叫爱生过来喝酒吧。老板说,你不怕他气你?我说,他能气我什么,喝个酒的事情。老林抿着嘴一脸坏笑。老板喊了声,爱生,过来喝酒。党爱生磨蹭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穿好手里的签子,懒洋洋站起来,扯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手。一坐下来,他说,又要我喝酒,我本来今天不想喝酒的。老林说,那你赏脸,陪马老师喝几杯。说完,给党爱生倒了杯酒。党爱生拿起杯子说,那好吧。他一口喝完,没有和我碰杯。喝了几杯,老林意味深长地说,马老师,你还没和爱生玩过色子,你试试。我说,一起来吧。很快,我发现,这是一个艰难的游戏。原本,摇色子规则清晰、准确,谁输谁赢一目了然。这个游戏其实就是关于规则的游戏,规则大于一切。而这一切,在这里失效了。对党爱生来说,规则是一种随心所欲的东西。刚开始,我还试图理解他的思路。半个小时下来,我沮丧地发现,他的思路其实非常简单随意,极其随性的随意,没有任何障碍和束缚的随意。他可以六个六大于八个三,也可以小于四个二。就算比点数,任何数也可以大于或小于任何数。这一切,完全随机,在于他灵光一动的意志。游戏后来变得有趣极了。我们摇过色子,然后胡乱叫,打开了,问党爱生,这次谁输了?可能是你,可能是他,可能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你不需要问理由,因为,这一次的规则你并不知道。如果你问,你会得到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是的,按照他临时想到的规则来解释,这次输赢是符合逻辑的。党爱生很快喝醉了,他喝得又快又多。那个晚上,我非常迷惑,他到底有着怎样的头脑结构?和通常意义的傻子相比,他太不一样了。出于好奇,我加了他的微信。第二天中午醒来,我翻了翻党爱生的朋友圈,只有孤零零的一条。洗脚店开业的短视频,时长九秒,拍得摇摇晃晃的。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穿着旗袍站在门口,手里托着礼花。应该就是她了。我发了个信息给老板,爱生喜欢的是这个女孩吗?老板回复:“是的,他还是每天都去洗脚。我不说他了,他高兴就好。”

加党爱生的微信,本来是想看到点什么,那会让我更理解他一点。一天,一天,又一天,还是只有孤零零的一条短视频。我看过很多次了,党爱生应该看过更多次吧。让我意外的是,他好几次在晚上打语音电话给我,都是凌晨两三点。我睡了,手机长期静音。没有语音信息,也没有文字信息、记录显示,他打了语音电话给我。早上醒来,看到信息,我回:“有什么事吗?太晚了,我睡了。”没有回复,一个字的回复都没有,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如果真有什么事,他应该会回复我。我想,大概是他无聊吧,随意打着好玩儿。他不会想到,那个时刻,醒着的人不多,世界都沉寂在睡梦中。他打给我的语音电话,我一次也没有接到。几次之后,再没有他的电话打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我和他之间,说不上有什么联系。尽管如此,我还是给老林打了个电话,和老林说了这事,特意交代老林,他要是再去店里,问下党爱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老林说,他能有什么事,肯定是闲得无聊了,你不用管他。我问老林,他给你打过电话没有?老林说,那倒没有。我说,你有空帮我问一下吧。

事情很快过去了,我也忘了。再去那个店里,大概是一个月后了。老板还在无所事事忙前忙后,生意一如既往的清淡。问过老板,亏不亏钱。老板说,也不亏,反正好玩呗。他可能真的把开店当个乐子,赚不赚钱,没那么重要。我问,爱生呢?老板说,让他去买几个茄子,还没回来。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迷迷蒙蒙的。我点了根烟,和老林叫了几瓶酒。过了一会儿,党爱生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根丑陋的茄子。他的脖子耷拉着,像一只鸵鸟。见到我和老林,党爱生没有打招呼,他把茄子丢到桶里,溅起一地的水。老板扫了他一眼,爱生,又发什么神经,哪个惹你了?党爱生斜眼“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门口的树下,点了根烟。老板也不理他,走到我们面前笑嘻嘻地说,你们别理他,神经病,也没哪个惹他,又发脾气。老林说,你对你爹都没有对爱生那么好吧?老板抓了抓头说,我没有办法嘛,那你说我怎么办?我又不能把他扔了。

一个晚上,党爱生都没有搭理我和老林。老林喊他喝酒,他也不理。老林给他发烟,他夹在耳朵上,拿了就走。老林说,他妈的,怕是发神经了,没见过他这样的。酒快喝完了,店里也没别的人,我准备走了。老林喊老板过来买单,党爱生突然走了过来,站在我们桌子边上。他耷拉着的脑袋立了起来,盯着我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愣了一下。党爱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正想说点什么,党爱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外面路灯昏暗沉着,店里面亮得像是白天,羊肉串和烤茄子的味道飘散在风中。党爱生,正坐在地上痛哭。在他的世界里,此刻,充满愤怒和绝望,还有悲伤。而我,因为不理解,而充满迷惑和愧疚。

马拉,1978年生,职业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葬礼上的陌生人》,诗集《安静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