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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7期|侯磊:东安市场一百年的买买买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7期 | 侯磊  2020年07月30日07:07

当世界主要城市都成为水泥丛林中的钢筋铁骨时,北京还是绿树红墙琉璃瓦,是一座用砖木和花鸟营造的古城。

而古城的维系,除了秩序,还有商业。商人分坐商和游商,即开店的与推车、挑担儿、摆摊儿的贩夫走卒。但同一种买卖容易集中在一起,一条街全是这种营生。前门外有“八大祥”布庄——八家招牌有“祥”的绸缎店。而东小市、西小市等,意思是拂晓时集市,都是旧货、二手货、估衣甚至销赃的地方。过去使用二手物品的概率远比现在要高。同行业在一起营业,比拼的就是价格和服务,是买方决定市场,而不是卖方。

北京最先热闹起来的地方是东单西四鼓楼前,是南城的若干集市,在皇城的东安门外,原本有一片神机营练兵场,更早的时候依次是明代的十王府、清早期的平西王府、清中期的十三爷胤祥怡亲王府,荒废后渐渐成了堆垃圾或人们露天上厕所的地方。皇城是二环路和故宫中间的一圈城墙以内的地方,多是寺庙和重臣居所,如今城墙只剩下部分墙根儿。而皇城的四个城门便是天安门、地安门、东安门、西安门。东安门的遗址现在已发掘出来,清末这里商铺众多,交通拥堵,影响官员们上朝。

有“旗下三才子”之一之称的重臣那桐整顿市容时,将商贩全部迁入作废的练兵场,因为离东安门近,就此于一九〇三年改建为东安市场。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火烧前门外大栅栏,南城的店家也都搬了过来,此处渐渐从一个摆摊点,成了一个各行各业各类商摊、商号、书店、游艺在内的无所不包的现代化市场,里面有七个小商场,近千户商家,还有茶馆、书茶馆和清唱的票房。一九六七年它开始全面扩建并改为国有企业的东风市场,直至一九八八年才又改了回来,北京人多把这两个名字混着用。

旧京竹枝词中有对东安市场的描述:“新开各处市场宽,买物随心不费难。若论繁华手一指,请君城内赴东安。”

东安市场不是一座商场,而是一片商场连在一起的购物中心,它的顶子上有巨大的铁皮棚子,梁架之间像是老式的工厂。各家商铺还有小铁皮棚子,每逢下雨时,顶棚上叮咚作响,有漏雨的地方。市场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点采光不好的天窗,便永远开着灯。它似一个永不封口的铁屋,市场的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那里储存了我们呼吸的空气,更储存整座市场的灵魂,购物的喧闹声在上空回响,仿佛是管风琴的声音回响于古老教堂的上空,同时也是悬挂标语的地方。广告是教堂内描绘耶稣走过的十四处苦路的壁画,招牌是一个个耶稣门徒的名字。鲁迅先生在发出铁屋中的呐喊,但都市中并没有铁屋,只有让你享受其中的购物场。

如果你面对东安市场的平面图,会发现它是一把刀刃儿面向右侧的菜刀。它的西门、中门和南门,都开在“菜刀”的刀背——王府井大街上。北门则开在金鱼胡同上。为什么没有形成一个标准的竖长方形呢?因为缺的那一块是当年的豫王府,现在的协和医院。

人们可以先游荡在还不是步行街的王府井大街上,西、中、南三个门任意进出,也可以坐无轨电车到达西门附近,进去是中国书店。门是当时最常见的黄色木框和透明玻璃的推拉门,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时,门上方写的是“北京市东风市场”以及毛泽东主席手迹“为人民服务”,后来改成了“东安市场”四个大字。市场招牌上方的拱形大棚上,始终有个鲜红的五角星。目前最常见的老东安市场照片,大多拍的是这个西门。中门进去是新华书店和工艺品,旁边挨着盛锡福;南门很破,在一条很小的胡同里,门内主要是卖五金百货。我跟着父母从北门进去,一来是我家在北面,另外,是面对北门左右两边的哼哈二将,是清真涮肉馆东来顺,和以淮扬菜、苏锡菜为主的五芳斋饭庄。进了北门,是糕点和北京的果脯,还有炒红果、榅桲、金橘蜜饯、海棠,这在从前都是现场制作的小吃,而后来,成为工厂生产的茯苓夹饼和栗羊羹。

栗羊羹是一种甜得类似红豆沙的方块形甜点,但它也叫羊肝羹,煮熟的羊肝带种苦涩,而这种羹却甜得发腻,一点羊肉味儿也没有。你可以撕开它的包装,一口在上面印上牙印。我始终在琢磨它的做法,后来发现,它是用栗子粉和红小豆做成的,先熬成胶状再凝结成冻儿,切成块。可以把它当成红豆糕,但它始终有一种特殊的,仿佛薄荷般刺激你舌头的味道。

能拿在手中把玩的是茯苓夹饼。它是两张圆形的“白纸”,夹上一点芝麻、核桃、蜂蜜等和成的馅料,像一贴膏药。可以把“白纸”部分撕下来卷卷,先塞入口中;把有馅儿的“膏药芯儿”折叠再折叠,恨不得揉成一个圆球再吞下去。在根本不知什么是茯苓的年纪,还会思考那玩意怎么做成白色高丽纸的样子。关键点还有,六七十年代以后,小吃已从现场制作改为工厂生产了。

东安市场还有卖一种广味儿鸡腿儿的。鸡腿儿是卤的,皮是红色的,柔中带硬;肉是粉白的,比叉烧肉还要甜嫩,还不会像叉烧肉一样塞牙。现在已十分罕见。同样北门外还有一家极好吃的奶油炸糕,奶油炸糕是面和上鸡蛋、香草粉、奶油,通过大火炸成金黄的台球形,上面撒上白糖,现炸现卖,趁热吃,而如今是早早做好放凉了,需要时服务员会放回微波炉里转一圈再端给你,有违天道。

东安市场是除了原有的天桥和各大庙会以外,官方主持的新的百姓公共生活场所,使得北京有了现代公共空间的概念。虽然它是平面大棚的而不是高楼,但它的观念是现代的。

它的地理位置绝佳,离东交民巷的租界和周围的学校都不远,洋人和男女学生都会来这里逛。于是便把销售对象对准了新兴的工人阶层、知识分子和城市平民,俘虏了城中的闲人和文人,以改变人固有的生活秩序,改变个人与人群的态度和关系。在胡同里买东西,人与人之间是街坊;在市场中,人与人成为游客与游客,大家彼此没关系。东安市场的创举在于,它将大批量不同行业的坐商和游商,集中到一个大市场中来,立体地系统地集中了现代性的购物、吃饭和玩耍。

即便是民国时期,你也可以约好异性伴侣,上午见面逛市场,或先在周边吃午饭,下午去打台球、看杂耍、看电影,晚上换一种口味吃晚饭,吃完去看电影或看戏,来不及回家便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房间。市场里最值得逛的,是女性的衣服和化妆品,这两种需要人试和货比三家,最能共度时光。这在情侣之间是感情交流,在无兴趣的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可见约会的主要内容,从民国到现在,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当我们有了上述生活时,现代化的都市便形成了。市场和街巷,在城市之先。

东安市场的台球厅非常有名,当时叫球社。职工很多都是女的,能负责教或陪着客人打球,非常正规。在教或陪的过程中,期待你能多打一会儿。她们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非常辛苦。台球本是项很文雅的运动,而八十年代重新回归时,好像每个台球厅都烟雾缭绕,暗藏着不良少年。

东安市场的建立有着历史的突破,北京终于在内城,在八旗子弟操练的地方,在离皇宫大内这么近的地方建商场了:商进官退,民进旗退。而它更突破的,是一九〇六年时由太监王祥发起,在北门外建了吉祥戏院。清代北城——内城是不能有戏园子、妓院、赌场等,也几乎是没有会馆的,以杜绝骄奢,保持八旗勇武之风。有几条名称貌似与教坊有关的胡同,那都是明代的地名。戏院是娱乐风化场所,女人不能进戏园子。而男人们在戏院内肆意笑骂,更被保守的权贵认为不是好地方。

吉祥戏院也是内城的首家戏院,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写道:“我以前的几出古装戏《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天女散花》,首次上演都是在东安市场吉祥园。那几年我在吉祥演戏的时候最多。”这里一直营业到一九九三年,无数名角在这里粉墨登场。听当年常看戏的老哥讲,八十年代时,戏校的学生在这里戏票卖两毛,普通演员卖五毛,当红的名角儿能卖到八毛,但只有谭元寿和张君秋出来能卖到一块。谭元寿唱《打金砖》能卖到一块二!六十岁的谭元寿先生照样在台上摔打扑跌,单腿翻吊毛,摔硬僵尸,张嘴还是六半调(升F调)的调门,炸了窝的叫好声恨不得能把吉祥戏院的屋顶掀掉。而那时的外国芭蕾舞的票价呢?五元!

末日终于到了。在动手拆除前的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到四日,吉祥戏院连办了四天告别演出。虽然所有的文化名流都在呼吁保护,但像往常一样没用。最后一场告别是天津曲艺团的京韵大鼓专场,骆玉笙来唱她的《丑末寅初》。这个唱段在六几年她年轻时就有录像,到了九几年,老太太唱得更好了,在台上喝水饮场,头路名角儿风范。二〇〇二年五月五日,老太太没了,一位喜欢曲艺的哥们儿把自己关屋里哭了三天,每天从早到晚,家里放的都是京韵。

那可是小彩舞啊!

丑时是凌晨一点到三点,寅时是凌晨三点到五点,丑末寅初是凌晨三点,有人说当时请老太太唱这段,好预示着吉祥戏院的涅槃。然而它至今也没有重生。

东安市场中间屡次改建,直至在一九九三年邓小平南方谈话第二年拆迁,并建成新东安市场。新东安市场没有戏院也没有大鼓园子,取而代之的是地下模拟的老北京的风情街,将旧京的大江大河盆景化后,仿佛造个旧京的“世界公园”。而这条街附近民居的胡同,都在缓慢地被凌迟了。

从东安市场的拆改,到新东安市场的商场模式,经历了四种销售方式,表示着商场的几种形态。

(一)摆摊

摆摊的本质是游商,摊主可以随时拎起“摊”来跑。每当我逛完现代化的购物中心穿胡同回家时,会遇到胡同里或天桥上的地摊儿。很多老太太铺一块哇单(北京话:包袱皮儿,这个词来源于满语),里面放上点鞋垫、线头、创可贴和月票夹子,你都在想她那一哇单的东西,全卖了也要不到五十块钱。这样方便之处在于,城管来了兜起来就跑。

(二)柜台

柜台把销售者与顾客隔离在柜台两边,你不能随意挑选商品,要售货员一件件给你拿。如果拿得太多,一般售货员会不厌烦,因为商品总共没几件。如今柜台式的经营已经十分少见,而这里曾记录了柜台样式的经营,是东安市场西面的百货大楼。这里出了一位叫张秉贵的劳模,有“一团火”的精神和“一抓准”的神功。有一次有小孩在排队买糖时哭闹,张秉贵先给了他一块糖,临称时一把抓准了斤数,再从里面拿回去一颗,因为刚才已经给了小孩一颗。这是国家的糖果,该多少就多少。

(三)开架自选

整个商场的楼梯在商场一旁,每一层都是密密麻麻一个一个的品牌,但每个品牌都公用这片空间,他们只能在自己的货架上标注商品名,而大家共用商店统一的装修、统一的气氛、统一的交款处,以及售货员也是统一的、参加葬礼风格的服装。你很容易迷失在里面,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牌子。汉光百货、蓝岛大厦和赛特购物中心仍旧保持开架的样子,你会为他们地面上水磨石的装修而惊讶。

(四)购物中心内的品牌店

置身于购物中心里,很远就发现品牌店在哪里,这样的铺子多都是单独的房间,用透明玻璃打上了隔断。你从它们当中“万牌丛中过,片衣不沾身”。每个空间都有它所属的灯光、音乐、布局和气味,都连同商品一起打包卖给你。你可以把购物当作世界上最美的享受。世界潮牌都有着很强的设计感,中国传统更注重传统和规矩,以前也没有设计师的概念,有也叫美工。日久天长,你的生活被品牌化,你消费的品牌代表着你的趣味和阶层。京城老字号和世界潮牌被划分出不同阵营,你也努力把自己放入到一个期待的趣味和阶层中,用品牌把自己设计得像个小资、中产或隐型的富豪。

购物中心整体结构布局非常有趣:中间是个巨大的空间,形成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商店—街道—室内融为一体。滚梯在中间,你要上下时要绕过半个圈才能到达,也有跨过多层的滚梯,适合男陪女从购物、午饭,至看电影一条龙的服务。这是能调节的、相对廉价的约会方式。地下是大超市,而一层、二层是女装,三层是男装,而四层多是妇女儿童装,五层、六层是饭馆和影院。饭馆全部是品牌,能在任何一家同等规模的购物中心找到它们。它们美味,高档,有品质,且适合约会。这里不再是日常生活的场域,而是成了景观大道。人从北京街头巷尾的生活者,变成了新东安市场专业的购物者;现代都市企图消灭市井,建造了现代公园,景观大道,也建造了帝国大厦。

商场便是我们时代的教堂,或者说我们是时代的心理诊所,而售货员便是心理咨询师。

本雅明说:“时尚规定了商品拜物教所规定的膜拜仪式。”那么,时尚的前提是商品拜物教(或叫拜商品教)的创立与信仰。这个教唯一的神便是商品,而信奉的仪式便是商品交换本身,所信奉的典籍便是钞票。教中的圣人便是品牌的创办人,或叫某某大亨;最忌讳的是“出家”——像清教徒一样的生活。

商品拜物教信奉的是现世报,你交钱便能买到商品,我开工便能生产金钱,再拿金钱投入继续造商品,而圣人都不是为了赚钱,圣人所赚的钱是商品交易后剩余的本身,即“分享商余”。购物是人去教堂中聚集。很多人享受的是“购”,而不仅是“物”,买回家的衣服恨不得有三分之二至今连商标都没摘下来。

女性能陪着男性去干自己并不感兴趣的考古或看球,但男性却很不情愿陪着女人去逛街,他们在还是大猩猩的时候就不擅长。有些男性总是看不上女性整天“买买买”,而他们自己也会“买买买”。比如去古玩市场淘古玩、旧书,去淘换鸟笼子的挂钩儿、盖板儿,或鸟食罐、蛐蛐过笼儿。有这些爱好的人容易认为这比逛商场高明,因为所好的是精神和文化的载体,而衣服、包和化妆品,只能供人在皮肉上产生愉悦。这是古人的语境。其实,校注古籍和整理衣服是一样的。你看这部和刻本的《韩昌黎文》,风格上有没有点优衣库里的日韩范儿呢?

现在,资本打败了一切,消费如利维坦般饕餮着一切。人们被迫、被裹挟,或丧失意识、下意识的,不定向地消费,进而把人生席卷到挣钱—花钱的旋涡中,最终入了坑和圈套。而商业的道德、逻辑不能独占,否则只要商业的逻辑能够成立,无论是多么丧尽天良的买卖也会有人做了。必须有能制约它的东西,以免丧失平衡。否则人类退化成了纯比胳膊根子的生物——回到丛林法则了。消费是一种逻辑,也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如果人世一切都以“购买”这种思维来运营,把人生过成账本,可能赚到实惠,但更可能丧失趣味。

从新、老东安市场的变化能看出,是科技的发展改变了城市的建筑、街道和商业中心,进而改变了人们的购物、生活的方式,并促使了社会制度的变化。尽管我们会怀念老东安市场,它更像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新东安市场的高楼,总会令人望而却步。但不论怎样,我们的一生都越来越被商业所笼罩,并一直都要“买买买”下去。

这个时代的特色,便是精神与物质是平等的,它们不再由谁来决定谁。

行文至此,我想到儿时为数不多的逛老东安市场的情景:四位刚上初中的小姐姐,她们并排在一起,留着长发穿着羽绒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大包子。天冷,但包子很烫,她们又饿坏了,都在着急却又急不得地吃着。她们像林徽因上中学时的一张四位女同学的合影那样美,她们让我懂得,女孩子只要眉毛浓或鼻梁高,男孩子的整个世界都会很美丽。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著有长篇小说《还阳》,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诗集《白鹅的羽毛》,北京非虚构三部曲《声色野记》《北京烟树》《燕都怪谈》,社科图书《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