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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0年第4期|东君:门外的青山

来源:《江南》2020年第4期 | 东君  2020年08月04日06:19

顾老师受邀南下至早溪小学执教,跟美丽的梅老师不期相遇。镇长强势的儿子正在追求梅老师,后来甚至扬言是他的女人。迟疑不决的顾老师在同事的撮合下,终于鼓起勇气请梅老师去月光下散步,没想到被人偷窥,引发了一场悲剧……小说叙事舒缓有致,世俗之相逐一呈现,清浊与善恶自显,在古意诗情中,让人触摸到现代人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

顾老师来自北方。梅老师来自南方的南方。顾老师的一把伞从北方带到南方,雨也跟着从北方下到南方。顾老师把伞合拢,放在早溪小学教工宿舍203室门口那一刻,雨收住了。

顾老师刚来那阵子,学校里的老师(主要是女老师)就嘀咕开了。他们谈论顾老师时不称顾老师,而是称城里来的人。

这个城里来的人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他的爱好就是把铅笔削得很尖,把胡线修得无比柔和,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把皮鞋擦得锃亮,然后放在二楼的窗口晾晒。

她们说城里人不可靠。为什么不可靠?因为城里人穿着油光发亮的皮鞋。在她们眼里,皮鞋油光发亮的男人是不可靠的。顾老师经常擦皮鞋,即是不牢靠的一种表现。

顾老师有城里人的派头,让人亲近不得。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灯下看书,享受一种教人充实的寂寞。有时候,他也会给远方的朋友写点什么。一行行字,细细斜斜的,仿佛会在夜晚沙沙作响。

顾老师还喜欢散步,在溪边,田头,或是山村小径。所至之处,小镇上的人都会跟他打个招呼。谁都知道,顾老师是从城里来的,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小镇上的人也是用普通话向他问候。顾老师几乎把整个小镇可以通行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他惊讶地发现,但凡有路的地方都会有茅坑。小镇至今还保留着一些男女有别的古老的习俗,比如男人种茶女人采茶,比如男人祭灶女人拜月,但这里的茅坑是一律不分男女的。也有讲究一点的,仅隔一块木板。那些妇人坐在茅坑上,可以大大咧咧地与往来行人打招呼。有一回,顾老师带上了自己的海鸥牌相机,经过茅坑,瞥见一株乌桕树从石墙后伸出,爱其野趣,随即按下快门拍了一张。咔嚓一声过后,他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呀?顾老师红着脸走过去,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妇人兀自坐着,神闲气定,像一只田头的青蛙。顾老师顿然觉着,这一幕也算是小镇的一大景观了,真应该拍下来。

顾老师当然教语文。他教书的方法跟别的老师大不相同。他那一套别人也学不来。学生们都喜欢上顾老师的课。顾老师不主张考试,他说,书本上的知识本来就很无趣,考书本上的知识就更无趣了。但他也没反对过学校的月考。顾老师监考时喜欢捧一本闲书坐在那里,每隔二十分钟就走一个来回,然后回到讲台,继续低头看书。那样子有点像戏文里的诸葛亮,也不管千军万马杀至城下,他就坐在城头抚琴,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有人给校长打小报告,说顾老师不按教材的套路给学生上课,分明是要误人子弟。校长却说,顾老师的水平在我们所有人之上,他怎么教我们都没资格评论。校长姓李,长着一部大胡子,大家都称他“大胡子校长”。这些话从他浓黑胡子包围的嘴里面吐出,似乎带有长者的淳厚。打那以后,就没有人在校长面前议论顾老师的是非了。

每天早读课,顾老师都会让学生们背一首古诗,然后讲一个古代诗人的故事。诗是随机写在黑板上的,故事也是随口道来的。有一回,他看见一个姓梅的女老师从门前过,道了声“早”,他就在黑板上抄写了一首张渭的《早梅》。写到“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时,他问,你们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底下的学生摇头说“不晓得”,唯有坐在前排的阿全说,我觉着那个叫张渭的诗人是个近视眼。顾老师摸了摸阿全的脑袋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阿全举手说,老师,我是胡说八道的。顾老师说,古人写诗,有时候也常常喜欢胡说八道,你们自然也可以胡说八道,怎么好玩,就怎么去理解。有位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我也觉着阿全完全是胡说八道的,你不应该因为他爹是副校长就由着他胡说八道。顾老师说,阿全刚才说的一番话,跟他爹是谁毫无关系。但学生们还是拍打着桌板发出起哄的声音,并且开始以诗的名义胡说八道。等他们平静下来之后,顾老师就很有耐心地举例告诉他们:这个“胡说八道”跟那个“胡说八道”是不同的,就像天寒时跺脚跟生气时跺脚也是不同的。

小镇的春天说来就来。草返青,枝条抽绿。一阵风对心思的扰动,年轻人总能最先感知。早溪小学的青年教师们开始相约结伴外出踏青。此行,梅老师的一举一动——她总是那么斯斯文文地说话、走路——受到了男老师们的关注。可女老师们都说,城里人不知有多矫情,连赤脚走在泥土上都不敢,连一只蜜蜂都害怕。

跟男老师们相反的是,女老师们喜欢跟顾老师说话。而顾老师说起话来口吻总是那么清淡(甚至不乏冷淡)。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一位女老师坐到了顾老师身边,跟他说起一些七七八八的事,但顾老师只对盘子里的东西感兴趣。那位女老师讨个没趣,只好草草收拾饭盒离开了。

女老师们见识了顾老师的冷淡风格之后,对梅老师和天气忽然有了莫名的怨怼。因此,顾老师就会在雨天里听到她们恨恨地说:这样的天气,真是愁死人的。

梅老师打伞过来报到那一天,顾老师就嗅到了她身上那股南方的烟雨的气息。而她的影子落入心底里,尚是飘忽的。此后,每每清晨醒来的时候,身体里面有那么一个地方总会动一下,像是被一只鸟唤醒的。有一晚,他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惊醒,看到了满窗子的月光。坐起来,也没什么事可做。睡意全无。有一只猫在不停地叫着。春天来了,温润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蠕动。四下里很安静。听猫叫春,一声比一声紧。他向窗外张望了一眼,不见猫,只见月亮,蹲在瓦背。

他又恍惚觉得是今晚的月亮唤醒了他。这是1983年的春夜。

早溪小学的老师们发现:一双从方口圆口黑色布鞋绿色胶鞋中突围出来的皮鞋最终还是遭到了另一双皮鞋的堵截。

梅老师的追求者中间有一位是镇长的儿子。镇长的儿子不仅皮鞋乌黑发亮,头发也是乌黑发亮的。于是乎,早溪小学的老师们开始拿顾老师跟镇长的儿子作比较,甚至会比较谁的鞋子更亮一些。

镇长的儿子长着厚嘴唇,看上去像两根香肠。但阙老师有这样一种说法:嘴唇厚的男人厚道,嘴唇薄的女人刻薄。这些说法也没什么根据,但阙老师既然说了,就是根据。

镇长的儿子叫王图强。在镇上的供销社里上班。供销社里面也有一个叫王图强的人。这个王图强对那个王图强说,你可以保留王姓,但得改名。那个王图强说,我的年纪比你大一轮,凭什么要让我改名?这个王图强就说,你如果不改名,你就没法在这里站稳脚跟。没过多久,那人在供销社里果然就站不住脚了。镇长的儿子王图强后来这样对人说,他的脚没问题,但就是站不住,你们应该知道他为什么站不住。

这个镇上只有一个人叫王图强。如果他喜欢一个女人,也不允许别人打她的主意。但他那晚来到梅老师的宿舍时,发现顾老师已抢先坐在那里。杯子里的水已少了一半。

梅老师有两把椅子,正好可以坐两个人。一张椅子上坐着顾老师,一张椅子上坐着王图强。王图强、顾老师、梅老师构成了一个令人有些不安的等腰三角形。顾老师在那里坐了十几分钟,就感到身上发颤,退了出去。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松开双肩,站在一棵树下,显示出很有涵养的样子。

小时候,有一年冬天,下了雪,父亲让他站在雪地里背《湖心亭看雪》。他背完之后,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也跟现在一个模样。

本校发生了一件事。

大胡子校长坐在椅子上跟人聊天时忽然滑落。顾老师一众想把他扶起来,坐到椅子上,但他的两腿已经僵直了。椅子上尚有太阳的余温,但大胡子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就变得冰凉了。两个月前,大胡子校长独自一人拖着病体去上海看病,然后又带着一身药气回来。人们问他病况时,他总是这样回答:没有什么事了,养一阵子就能好转了。谁承想,没过多久,说走就走了。他是外乡人,没有妻儿,也没有亲人在侧。于顾老师而言,大胡子校长算得上是父执。他从前叫他大胡子叔叔。大胡子叔叔把他从大老远的北方招过来,仿佛就是为了送别的。

在大胡子校长的葬礼上,几位年长的老师们谈起了他的一些逸事。他们说,他的胡子每天要洗两遍,不能梳,一梳就掉,只能用手捋。大胡子校长不仅敬惜字纸,而且对胡子也多自珍,他有一个盒子就是存放自己掉落的胡子的。又说,泥塑师傅当年给城隍庙塑城隍爷像就是暗地里拿大胡子校长做模特,大胡子校长跑过去看泥稿,果然有几分像,就把那些存放已久的胡子敬献给城隍爷。年轻的老师们听了,都不停地擦着眼睛,直到眼睛里掉出了泪水。

就在大家纷纷陷入悲恸的时刻,顾老师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大包奶糖。他说,这些奶糖是大胡子校长从上海看病后顺便买了带回来的。

大家都知道,大胡子校长喜欢吃甜食,养病时一边吃苦药,一边吃奶糖。药吃得差不多了,奶糖还剩一大包,仿佛他早已料到自己没口福继续享用了,索性就留给大家分享。老师们一边流着泪,一边吃糖。他们还从来不曾在谁的葬礼上吃过糖。

不过,顾老师偷偷塞给梅老师的是一颗酒心糖。梅老师把糖放进了口袋。顾老师说,你吃啊。梅老师说,舍不得吃。为什么?它太美了,美得让人不忍心吃掉它。

老师们吃着糖,把大胡子校长送到了后山的一块墓地。有人说,大胡子校长真是活得洒脱,死得洒脱,居然给自己办了一场甜蜜的葬礼。

送葬归来,阙老师却在暗地里说,顾老师请大家吃糖,难保不是笼络人心,想接替大胡子当校长。这话传到顾老师的耳中,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他让传话的人继续传话,说他只是早溪镇的过客,迟早要走的。

给大胡子校长送葬那天,顾老师就看中了山中的一株梅树。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他把那株梅树从山中移了下来,种在宿舍楼下的天井里。

晚饭过后,梅老师经过楼下的天井,问他,你为什么会想到在这儿种下一株梅树?顾老师说,跟一个人有关。梅老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顾老师又接着说,从前,我父亲的书房前有一株古梅,因此他的书房就叫梅花书屋。梅老师说,原来是这样啊……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意思?顾老师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梅老师说,还是说说你的父亲吧。

顾老师说,他父亲也是一位中学校长。

父亲的眼镜下面有一个冰冷的鼻子。背,父亲说,整整两周,你还是没背会一篇《前出师表》。他咬着嘴唇说,我不背。为什么不背?不想背。为什么不想背?没有为什么。你跟诸葛亮有仇?没仇。父亲仰天长叹一声,说,你出去,在外面站到天黑。外面下着雨。他就站在屋檐下。他怒视每一滴雨。但他跟雨也没什么仇。雨越下越大,越下越黑。有几个戴红袖章的人也不打声招呼就进了屋子。黑洞洞的屋子里传出他们呵斥的声音。父亲一直没吭声。有人问他,听说你父亲已经把书都烧了,你看见了?他摇了摇头。那人弯下腰来问,你知道他那些书藏在哪里?他再次摇头。那人说,你知道什么是毒草?你父亲那些书里面就有很多思想的毒草,我们可以帮他一起拔除毒草。拔完了,他就没事了。他听了这话,抬起手,指了指学校后面一个放置木柴的仓库。随后,他们带走了父亲,封掉了那座仓库。他隐隐约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翌日放晴,父亲的书被人成车成车地拉走。书都搬完了,那些人就把父亲关在那个仓库里。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心里有些不安。他时常会蹑手蹑脚地来到仓库后面的一扇大窗边,透过窗缝,窥探里面的动静。有人进来,不停地跟父亲说话。这个说完之后,又有另一个人进来说话。如此循环不已。但父亲依旧没有说一句话。后来,父亲被人带走,打进了“牛棚”。据说他割过腕,但刀太钝,竟没割成,被另一个打成“黑五类”的医生救了。两年后,父亲总算捡回了一条命,从此闭门不出,大部分时间就躺在床上,不问外面的阴晴,也无须别人关注他的死活。平日里,父亲总是背对着他吃饭,背对着他说话。他把汤药送到床前,父亲也会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重提往事的口吻就像是跟过去的自己对话,说到后面就有些哽咽了。

我没想过要出卖我父亲,他说,我以为我把那些话说出来,他们就会放过我父亲了。

那个年代出卖一个人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出卖一个人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但获得宽恕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亲卧病期间,我一直试图设法修复我们之间的裂痕。我记得自己在他床前背诵诗文的时候,偶或背错,他的脑袋就会从蚊帐后面探出来,紧接着,一双眼睛就会从眼镜后面探出来,默默地看着我……父亲最终还是宽恕了我,可我还是无法宽恕自己。

唉——她叹了一口气。

唉——他也叹了一口气。

梅老师走后,顾老师依旧沉浸在突然翻涌出来的情绪里。顾老师常常会想起父亲。想念的时候,他就会点燃一根烟,默默地抽着。那一刻,内心深处仿佛也盘着一团柔软的青烟。

有一天晚上,梅老师忽然来到他的宿舍门口,说是要借一本上午提及的电影杂志。进来?他问。不,她倚在门口,没有脱鞋进来的意思。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她离他又近了一些。他在门内,她在门外,谈话的声音在过道中传开,也没有惊动什么。她借到了那本电影杂志,跟他相对站立了十几秒,就走了。他把她送到走廊尽头,望了一眼初升的上弦月,道了声“晚安”。

回到房间,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蓝色的盒子,上面写着“双蝶牌”三字,一角还写着:某某橡胶厂出品。10只装,33mm。长这么大,他还没使用过它,但他一直谨记过来人的教导:使用之前得吹一口气,看看是否有漏;用完之后,用水清洗一遍,晒干,撒上滑石粉(以免橡胶粘连),下次还可以重复使用。如此等等。

夏天到了,当妇人白皙的手臂晃过街头,满街的树便绿得更欢了。但这里的人们依旧会提防那些不可靠的外来的东西,比如:来源不明的香水、擦得锃亮的皮鞋、来自港台的靡靡之音、北门阿华的蛤蟆镜。

这个夏季,早溪小学唯有二三事可以说道。一件事是,阙老师由副校长转为正校长,镇长从县里开会回来,把聘任证书送到了他手中。另一件事是,台风就要来临,住校老师担心后山的水库垮塌,准备临时转移到镇上平旷地带的民房。

傍午时分,一辆摩托车就停在女教工宿舍楼下。谁都知道,这是镇长的儿子王图强的座骑。顾老师去开水房打开水时,远远瞥见王图强扛着梅老师的铺盖飞快下楼,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那样子像是刚刚从河对岸游过来,在岸边驻足片刻,然后呢?随时都会返身入水,默默地游回去。他第二回上楼,带下来的是梅老师的行李箱。他用绳子把行李箱与铺盖捆绑在摩托车后座之后,就跟二楼的梅老师挥一挥手,道一声“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发动引擎,扬长而去。几位老师看着车后双出排气管喷出的蓝烟,就把目光转向了顾老师。顾老师则把头偏向一隅,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边上有人提醒说,顾老师,你都打了三次开水了。

王图强第二次骑着摩托车呼啸着回来时,梅老师就坐上了车子的后座。那些正在一边打点行李的老师先是目送梅老师远去,然后再次把目光落在顾老师身上,让他隐隐有些不自在。台风来袭前夕,住校老师差不多都已经找到了借宿的去处。顾老师没有打算离开,只是低头看两行蚂蚁在台阶上爬行。

风有点大起来了,那些走廊上晾晒的衣裳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仿佛骑摩托车的人在风中飞驰时衣裳朝后飘举。宿舍楼里开始出现了小小的慌乱。

真见鬼,我的裙子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被风刮走了?后面那栋楼里的一位女同事叫嚷着。

真见鬼,我的衣裳也不见了,是不是那个变态佬又偷偷摸摸进来了?另一位女同事也接着嚷起来。

真见鬼,真见鬼,顾老师低声重复着他们的话,总有一天你们真的会见到鬼的。

到了夜晚,风声在空旷的地方呜呜作响,操场上的篮球架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随时会拔地而起。及至深夜,墨黑的天地间唯有风声。他在北方从未见识过如此猛烈的风。整栋老房子好似被一阵风吹到了海上,隔着床板,也能感受到海浪的涌动。教工宿舍三面是墙,一面是门窗,正对着走廊。台风回南的时候,门窗即便紧闭,风也能透进来。顾老师躺在床上,平静地想,很多事也是这样,不知从哪里传了出去,又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

台风过后,梅老师也跟那些临时转移安置的老师一样,大包扛小包拎地返回学校。不过,眼尖的人却发现她新添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有关夏季台风与白色连衣裙的话题似乎可以让他们谈论三天时间。

有人说,王图强已经把梅老师弄到手了。也有人说,梅老师就要跟王图强订婚了。这些消息都是阙老师散布出去的。但没过多久,镇上又传来消息说,镇长的儿子去了省城。但王图强临行前撂下了一狠话:在我回来之前,谁也别想动我的女人。

你听听,阙校长说,王图强都说梅老师是他的女人了。

顾老师不去管那些闲话。他依然坐在走廊上有阳光的地方擦他的皮鞋。有人故意提高声音,把一些闲话说给他听,他就起身走开了。有些隔墙听到的话要隔好些天才能明白。有一天傍晚,他走在早溪街上,想起那天夜晚听到的一些闲话,忽然在人群中觉出了孤单。

梅老师从来没有跟人提起王图强,仿佛她原本就不认得他。那天饭后,她来到顾老师的宿舍。顾老师故意让门敞开着,以示二人关系清白。话说回来,倘使哪天他们把门关上了,人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从顾老师门口经过的人,也只是明明白白地咳嗽一声,以示礼貌。顾老师与梅老师之间,始终隔着这样一些人,这样一些薄薄的墙壁,这样一些耳朵和嘴。

聊点什么?他想了想。他们在学校食堂里似乎有聊不完的话,但彼此独处时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他一直想问她,台风过境前后三天她在校外居住,究竟跟那个王图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句滚到喉咙间的话,在那一瞬间又缩了回去。他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就难免煞风景了。

她的目光停留在墙上垂挂的一根绳子上。我很好奇,她问,你为什么会在墙上挂一根绳子?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

用于什么?

平常就用来捆绑东西,跟农民在墙上挂一顶草帽没什么区别。

于是,他们就从这根绳子谈到了各自的老家,谈到了南方与北方的差异。顾老师感觉她身上埋藏着一个秘密,也许在眉梢眼角,也许就在皮肤底下隐隐透出的蓝色筋脉里。他喜欢看她捋头发的样子。他甚至猜想,她生活在南方以南的城市,气候温热,捋头发的习惯大概是自小养成的。她那微微上翘的手指间依稀带着南方的阳光和汗水,以及荔枝的甜味。

时间不早了(其实时间还早得很)。她说。她退到门边,脚步仍迟疑不去。她在门框内背光站着简直就是一幅画。当她弯腰去系凉鞋襻扣的一瞬间,顾老师就在门外的青山与梅老师之间,忽尔引发了抛物线状的联想。

我走了。梅老师来到骑楼的走廊上。他把她送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道一声:好走。然后,他重重地咳嗽一声,回到宿舍,关上了门。

这栋楼是藏不住什么事的。即便是哪间房子出了一只蟑螂,整栋楼的人也会知道,之后便是地板上传来到处翻找、拍打的一片繁响。有时候,一句话出来,也会有这种“蟑螂效应”。

在一次闲谈中,隔壁老符说,顾老师其实是一个很讲规矩的人。顾老师说,我的规矩是我父亲传给我的。小时候,父亲教会我做人的规矩。可是,我长大后太讲规矩了,父亲反倒看不惯了。我若是在家立着,他就说,手抄着,跟先生一样——先生,就是指那些讲台上的老师。我若是坐着,他就说,老坐着不动,跟佛一样——要知道,佛堂里的佛大都是坐着的。

同事们在很多次聊天场合中听他提及父亲。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但他们对顾老师、梅老师以及王图强之间的微妙关系充满了好奇。

风招致的闲话会被风吹散。顾老师倒也不在乎什么。可隔壁老符不是这么想的。有一天傍晚,老符拎着一瓶二锅头酒过来。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镇长的儿子王图强骑摩托车时摔断了一条腿。他是本镇第三位骑上摩托车的人,前面两位都已经摔死了,他命硬,从山路上摔下来,挂在一棵树上,然后又掉下来,只是断了腿骨。王图强毕竟是好面子的,他怕镇上的人笑话,就住到了市里面的医院,但他家人对外依然宣称是去省城出公差。顾老师听了这个消息,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他是他,我是我,咱们往后不提这事儿。

老符把二锅头酒放在桌子上,说,你们北方人喜欢喝这个,可我们南方人就是喝不惯。有下酒菜?今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喝上一杯。顾老师说,下酒菜倒是有一点,不过,酒这东西,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沾了。老符说,你年纪轻轻,正是谈恋爱的好时节,如果不沾点酒,难保人家不会疑心你身上哪个地方出了问题。顾老师从一个铁盒子里取出几枚果脯和牛肉焙片,摆在桌子上的小碟子里,说,既然你要喝,我只能奉陪饮上一浅杯。说着,又摆上两个玻璃杯子。老符贪杯,一口气喝掉了三四两酒,顾老师只是浅尝辄止。老符兴头来了,就跟顾老师谈起梅老师,大有撮合他们的意思。老符说,我暗地里观察你们已经很久了。你们都是大胡子招来的老师,一个来自北方,一个来自南方,可是,我发现你们身上有一个很相似的地方。我所说的相似倒不是说你们都来自大城市,而是……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是觉着你们身上有那么一种相似的气息。

这一点,我也能感受得到。

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大胡子当年把你们从老远的地方招过来,不能说没有一点用意吧。

我一直把他当长辈看待,也没揣测他的用意。

既然你知道她对你是有点意思的,你为什么就不主动一点?

我该怎么做?

这方面,你得自己动点脑子了。

我现在脑子糊涂得很,不想动脑子。

老符把一瓶没喝完的酒塞到他怀里说,用上这个,准能搞定。

在这里?连一只蟑螂翻个身的动作左邻右舍都能知道。

知道我当年是怎样搞定我的老婆?我第一次跟她约会,就把她带到山上,我故意迷了路,让她着慌。她越是惊慌,就越是依着我。到了天黑时分,我就把她带到一座废弃的林场。那里有一座圆形草屋,本地人称作草团瓢。我向她表白:我其实晓得山路怎么走,这么做只是想拖延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她听了,也没反对。我们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月亮。人嘛,年轻的时候喜欢在月亮下聊天,老了喜欢在太阳底下晒暖。你说是不是?

老符喝下半斤酒,嗓门也仿佛高了半截。稍顷,他的老伴闻声过来。死人,老伴揪着他的后领骂道,你一喝酒就跟人提陈年旧事,你羞不羞?

老符被老伴拉出门后,又把脑袋伸进去,压低声音说,顾老师,那边的梅老师就等你一句话了。

顾老师约过梅老师?当然约过。

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在镜子前花点时间了。他小心翼翼地修了一遍浓密的唇髭,刷了两次牙,洗了三回脸,花了十分钟时间把指甲修剪得平整而光滑。然后,找出了那件散发着卫生球气味的白色的确良衬衫,穿上了那双锃亮的皮鞋。

顾老师放大胆子悄悄走进了梅老师的宿舍。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忽然又抽回手指,停在半空,仿佛那扇门是一个棋盘,他现在正举棋不定。他鼓足勇气想敲第二下时,门忽然开了。顾老师站在她面前,发出了郑重的邀请:我能邀请你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吗?梅老师似乎有些不解:在自家门口呼吸空气和到外面呼吸空气究竟有什么不同。她怔了一下,突然用爽朗的笑声接受了他的邀请。

出校门,沿溪行,水声潺潺,移步间也能略觉绿意的流动。进山愈深,绿意愈浓,凝固成一团。与草木接近的石头都染上了一层绿色,与草木接近的人,比如梅老师,即便穿白衣裳,也仿佛透出绿意来了。

山路平整,简直无法给他制造一种手拉手的借口。他们站在山坡上,西斜的太阳照着一株古樟树。

你看,他指着那树下的墓地说,大胡子校长在这里长眠,多安静哪。

大胡子校长没死之前就在后山给自己相中一块吉地。墓前的一株古樟树,大约有两抱粗。这里的人信奉樟树娘娘,少不得春秋祭祀。平日里,念经锄地的人经过古樟树下,也会双手合十拜上一拜。

他们站定,对着那株古樟树拜了一拜。灰蒙蒙的远山就像是一段回忆,在暮色里。

穿过人迹罕至的林中小径,那里有一方池塘。池塘里随处可见沤烂的菰蒲。他选择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仅仅是为了免受外人惊扰,而不是给自己制造一个可乘之机。帆布包里有一瓶喝剩的二锅头,但他始终不敢掏出来。在此之前,经过与老符的探讨,顾老师总结出了对付女人的三个法子:第一个法子是,先让自己喝一点酒,然后选择适当的时刻向对方表露心迹,因为书本上说过“求爱者酒醉之后结结巴巴说出的出格话语和略带放肆的行为,都会被对方认为是多饮所致”;第二个法子也是照搬书本的:先给对方念一首诗,然后再用美酒灌醉她(这一点颇像死神所为:先攫取人的灵魂,再攫取人的肉体);第三个法子是要带点风险的:让双方都喝得一塌糊涂,即便什么也没做,次日醒来之际,也要用抱歉的口吻说“真对不起,昨晚我们都有点失控了”之类的话(天知道,女人很可能会把“失控”理解为“失身”)。这三个法子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都以酒作为诱饵。然而在顾老师的想象中,能摸一下梅老师的手就已经是想象力的极限了。他没有再往下想,他认为那是流氓的邪念,是必须予以铲除的。他,顾老师,存心厚道,目标纯正,总有一天他将以正当的手段赢得梅老师的芳心。

顾老师和梅老师坐在池塘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她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腮,仿佛尚未消褪的霞光凝结在近乎透明的肌肤表面。他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尽量避免过于唐突的动作给双方带来尴尬的状态。该说点什么了。他悄悄地提醒自己:跟异性独处,不必装扮崇高,得说些傻话。但那几句话要赶在沉默之后慢吞吞地到来。

沉默的时间一长,她那满含期待的目光渐渐地就变得迷乱了:说吧,你带我到这里,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

嘿,你的衬衫真够白。

我……

她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粉碎了他的全部勇气。

我想跟你谈谈灵魂和肉身的事。

这个话题恐怕有点儿沉重。

我的意思是,这肉身不是我的。

我越发听不明白了,感觉你这时候特像一个哲学家或诗人。

不,这是真的。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你还记得我房间里挂着的那根绳子吗?唔,我就是用那根绳子上吊自杀的。我死后三天,魂魄未散,大胡子校长——你也知道,当年他还只是一位四处云游的道士——请来了一位法术高明的老道,给我找了这样一具肉身,把我的灵魂安放进去。我跟它打了多年交道,现在才算是有了点默契。他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远方,又接着说,在我家乡也有这么一座山,如果我没死,现在也许就站在那座山上朝某个方向眺望,也许还会想一些死后的事儿。但我是死了,真的死了。我那死去的肉身就躺在北方的一座山里,而我的灵魂却来到了南方。

感觉你在念一首诗。

知道我为什么会胡子修得这么齐整、把皮鞋擦得这么锃亮?因为我是借用别人的肉身,我得善待它。

你的肉身又是谁的?

是一家木器厂的工人的。这世上,有些人的肉身活着,却不需要灵魂。有些人的肉身死了,灵魂还在,需要一具可以存放的肉身。

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身上有着一种跟我相同的气息,从你第一天过来报到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了。

他们都不说话。仿佛灵魂已经飘出身体,在远处相携游荡。从这里望出去,小镇可以尽收眼底。东西两条小溪环护小镇,在远处汇流成一条大河。此刻,落日下流动的河、行走的人们,正一点点变得黯淡。

天色都暗下来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难得一起出来走一圈,还是再坐一会儿吧。

他们在静默中并肩坐着。山下每点亮的一盏灯,他都会用手指轻轻点一下,仿佛那些灯火都是他用手指点亮的。他喜欢这个小镇,低矮屋舍透出的橘黄色的灯光。

少顷,这座山仿佛是朝黑暗中骤然一缩,把他们吸了进去。在同一个瞬间,他明显感到有一种令四肢放松的寂静在夜色中缓缓扩散开来。池塘表面铺着一层碎银般的月光,水吐鱼沫,发出极其幽细的声响。草丛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

你的手是冰凉的。

你的手也是。

他打了个冷颤。月亮在水面微微晃动。顾老师觉得,他唯有在眼前这片熠熠生辉的唇上亲吻一下,方不辜负今晚这么好的月色。

两人相拥的那一刻,两颗灵魂也在黑暗中一并交缠了。对顾老师来说,身体就是一件借来的衣裳,现在似乎可以脱掉了。

砰!黑暗中,有人朝这边的池塘投来一颗石子,一群鸟忽地一下拍翅飞出。顾老师看到有一颗脑袋从芭蕉叶间探出,朝这边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去。肥大的芭蕉叶迅速覆盖了那人的身体。

谁?

不知道,真是见鬼。

真是见鬼。阿全学这话时,忍不住要发笑。

我看到了,真的。

阿全说他看到了。阿全说他的狗也看到了。

中午放学,阙校长看见阿全正躲在屋角偷偷地吮着麦芽糖,喊了一声:阿全,你过来。阿全怔了一下,赶紧把嘴里那一块囫囵吞下,双手藏在身后,紧紧地攥住另一块。把嘴张开。阙校长命令道。不张。阿全说。话刚说完,一条口水蜿蜒着从他嘴角流淌下来,粘糊糊的,像蛛丝那样垂挂着,如果他不是用手指揩掉,蛛丝会一直垂到他的脚跟。阿全贪甜,吃了太多的甜食之后,几颗牙齿差不多都蛀掉了,也就是本镇人常说的那种“茅坑板”。阙校长看着阿全那虫子一样蠕动的嘴皮子说,让我看看你那颗摆动的蛀牙。阿全捂住腮帮说,我上火了,今天不能拔。阙校长说,你都上火了,怎么还偷吃?阿全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之后,张开嘴说,我没吃糖呀。阙校长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了笑容说,把手伸出来。阿全赶紧把手中那块糖粘在屁股上,用衣裳遮着,然后伸出十根黑乎乎的手指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偷吃,我真的没有偷吃。阙校长还是笑眯眯地说,你把双手并拢。阿全把双手并拢。阙校长又说,你现在把双手分开。阿全分开双手时,手掌上竟粘着几缕蚕丝般的糖油。阿全垂着头,等待挨骂。这一回,阙校长的脾气竟出奇地好,脸上始终挂着一种琢磨不透的笑容。阙校长把阿全拉到一边,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阿全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阙校长像委以重任那样,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多留个心眼,打听到什么消息就立马向阿爹报告,晓得不?阿全伸出手说,你叫我当特务也行,但你得给我几毛钱。阙校长在阿全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说,臭小子,屁大的年纪就跟阿爹谈条件了,你刚才买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阿全没吭声。阙校长说,那天给你钱叫你去打酱油醋,你是不是贪污了几毛钱?这次不骂你,现在就是你将功补过的好时机,你听明白了?阿全龇着满嘴豁牙嘿嘿笑着。

某个秋日的午后,在一片青黄不匀的操场上,阿全带着一群同学围着自家的小黄狗玩,把狗玩得没有一点脾气,只好呜咽着跪地哀求。阙校长急吼吼地跑过来,问,你们怎么没上课?孩子们齐声答道,顾老师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被警察叔叔带走了。

为什么被警察带走了?

镇长的儿子叫警察来带走他的。

唔,梅老师?

也跟着过去了。

1983年国庆节前夕,镇上的公判大会在早溪小学的操场上开展。全校的老师都看到了顾老师,夹杂在几个铁尺帮、码头帮的头目中间,整个人比早前显得更瘦弱,脑袋垂挂着,仿佛随时都会掉落在地;脖子上挂着一个纸牌,上书:强奸犯。审判员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微微抬了一下眼,在太阳底下闪出两道白光来。王图强站在台下,忽然脱下了自己的皮鞋,向顾老师扔去。皮鞋是擦过鞋油的,在阳光下乌黑发亮。蓝黑灰扎堆的人群中陡然发出轰的一声。公判结束,所有的罪犯都被推上一辆卡车带走了,尾随的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礼花般的欢呼。当天晚上,早溪镇放了一场露天电影,人们杂立杂坐,依旧像白天看公判大会一样,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兴奋。

公判大会过后,有关梅、顾二人的风言风语也就多了起来。他们说,如果梅老师承认自己跟顾老师发生关系是出于自愿的,那么,他们就是在搞破鞋;如果她是被动的,那么,就是表明顾老师耍流氓。无论怎么说,顾老师在这个镇上落下恶名是铁定的,而梅老师也因为“作风问题”卷入此中,少不了被人戳脊梁骨。他们的理由是:她既然是王图强的人了,怎么还会跟那个“流氓老师”走到一起?可见,城里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溪小学的老师也曾试着向梅老师本人打听真相,但她一概不作回应——不是无力回应,而是懒得回应。整整一个礼拜,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栋宿舍楼里的女老师们每每经过门口,总会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屋内的动静,但屋内只有一种让人感觉随时会发生什么事的安静。她们担心的是有一天门缝里忽然飘出一股异味,打开门后一群苍蝇迎面扑来。因此,每至饭点,她们就会把冒着热气的饭盒放在她的门口,敲三下门,交待一两声。秋天的凉意日甚一日。有一天,老师们吃早餐时发现梅老师从操场上走过。她把顾老师那双擦得发亮的皮鞋挂在脖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因此,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身体犯下的事,现在要让脑袋来承担了。每天总有一些时间,梅老师会走出校门,沿着溪流,在低头找什么。同事们都说她的魂丢了。魂丢了,是很难找回来的。某日清早,阙校长带着几名女老师进了她的房间,七手八脚把她抬了出来,送进了县城里的精神病院。

这一年岁暮,梅老师从精神病院出来,回到了早溪镇。不过,她还是低着头走路,像是在找什么。有些人认得梅老师,便过去跟她打招呼,她却没一点反应;有些人已经认不出梅老师了,他们望着别人指点的那个身影,惊叹“梅老师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梅老师穿过那些蓝黑灰的人群,也没有抬头看一眼两边的街景。她那眼珠子仿佛药瓶里两颗吃剩的寂寞的药丸,滚动时也许还会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

早溪路尽头便是早溪小学,学校已放寒假,校园里空荡荡的。她在宿舍楼前的天井里站了片刻。那时节,梅花是开了,极艳,仿佛刀刃上的血珠子,被风吹着,眼看就要慢慢冷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