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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0年第4期|蔓草:一袭青衫 待月西厢

来源:《黄河》2020年第4期 | 蔓草  2020年07月27日11:21

蔓草,作家,剧评家,编辑。曾担任多个电视节目撰稿。在《人民日报》《文艺报》《安徽文学》《黄河》等报刊杂志以及网络平台发表作品几百万字。著有长篇纪实《天地间一场大戏》以及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等。

如果可以向历史典当,我想用这尘世的三千繁华典当来一袭青衫,青衫上还有山水画般的淡墨印迹,还有悬梁刺股的辛劳,还有许多汗渍与爱情的味道。拎起青衫,朝天一挥,等襟袍落下,便已著我单薄的女儿身,从此我获得穿梭于时空的能力,我去探知历史的真相。

800年的那个春天

当人类站在河边咏叹,而那苍苍蒹葭也站立成三千年的背景,伊人顺水而游至水中央时,便有一份爱情从高山大河中冉冉而出了,这爱可以增删,可以变化万千,却从未消失过,伴随着人类蹒跚亦狂妄的步履,深深浅浅地从古踏到今。

这三千年,许多许多的动作,都是以爱的名义,许多许多的人,都是爱的奴隶,许多许多的长诗,都是以爱为名开启的。

往往,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局。

这个故事,跌宕于历史的长河,一样以爱的名义。

大唐。

蒲州。

那是个暮冬,天气还很寒冷。

蒲州的普救寺下,烟火袅袅,梵声荡漾,黄河如游龙般从寺外流走,不带走一丝尘世的香火。蒲州的地面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黄河边舟楫如梭,这繁忙这繁华都是长安与洛阳的余绪,人们在盛世的光环下往来如蚁,黄河为他们提供丝绸般的链接,蒲州因黄河而成为永垂青史的羁旅。

黄河蕴藉着千万年的等待,蒲州也如空白的线装书,等人蘸墨落笔,而普救寺的梵音更是在寂寞中落尽秋风夏雨,那一丝明媚的春光自寺庙香火燃起的那一刻就不曾轻抚过。

天造地设。

于是,张生来了。

性温茂,美丰仪。

一袭青衫,拘谨而阳光地站在普救寺下。这时,历史的长河与黄河是重叠的,张生用青春以爱的名义,在河流的奔腾中,刻下永久的划痕。

这一年的蒲州,稍微有点乱。浑瑊,这位被绘于凌烟阁上的名将,征战了大半生、驰骋了大半个唐朝的名将,镇守河中(河中府,治河东即今永济市蒲州镇)已有15年。这年冬天卧病在床不久后,贞元十五年腊月二日浑瑊病死于这块他治理过的土地,忠臣良将于黄河边灰飞烟灭,这个变故让军中有了异动,有一个河中人叫丁文雅,和军队有了冲突,有军人因争执而死,军队与河中人也即蒲州人有了龃龉,军队掳掠抢杀,蒲人纷纷乱乱。

张生这时住于普救寺。

而同住在普救寺里的,还有一位崔氏夫人,娘家本姓郑。崔氏携子女本欲去长安的,只因道阻,不得已在蒲州住下来,推来算去,张生之母也姓郑,与崔氏是姨表亲,张生应唤一声姨母。

纷乱之时,张生自是热血染红青春,他“与蒲将之党友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张生的举手之劳救下了崔氏的财产与奴仆,直到新的河中节度使、河中府尹杜确奉命镇守河中。

这一救是开端,开启千古爱情的高光时刻。

杜确来时,已是春天。这样的故事也适合发生在春天。

这是公元800年的春天。

崔氏于中堂设宴,拜谢张生于觥筹间。崔氏让弱子幼女出来拜见张生,给出的理由是他们皆张生所救,如同再生。先是小儿欢郎出来。小欢郎10余岁,长得还挺好看。再呼小女出来。这时,我们却如同看戏一样,大幕拉开,主角迟迟不上场,一直要等到所有的因由都交待完毕铺垫够了,才能出现。张生等了好久。此女先是以病为由,坚辞不出,崔氏听了发怒,如果不是张生,你早被贼人掳走了,你还嫌?张生又等了好久,这个名为莺莺的小女孩才满心不情愿地出场了。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豆蔻初开,却冷冷然地,仿佛对人世没有丝毫眷恋和好奇地、仿佛对男子没有期待地、仿佛不经心地出场了。她丝毫没有修饰,穿着平日里的衣服站在了宴席间。可即使是这样,正值华龄的少女也一样地美绝尘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生看傻了,故事里,对此时的张生只用了一个“惊”字,而我在后世的春光里回想,此时的张生一定是惊为天人的。少女的体态泛着红杏般的暗香,又有哪一个书生不为之荡起青春的萌动?春光里的心脉律动,最适合怀春。

在张生的眼里,莺莺出来相见时,神情不是欢愉的。“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这样的冷,这样的怨,这样的低眉敛眼,这样的心无所牵,想来该是动人的罢,也激发了张生体内的好胜因子。

这初见,不是一见钟情,不是两情相悦,只是种下一粒爱的种子于张生的胸膛,待得花开荼蘼,还要费些周折。

张生按捺不住对一个妙龄女子的情思,舍下脸来,几番求见,可,不得门而入。

张生知道自己患病了,这病千古有之,名曰相思,“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张生的心长出一蓬青草,乱糟糟的,无序生长,湿润润的,没个去处,怕是都活不到明天,只好去求助红娘。红娘也是玻璃做的一颗心,几分悲悯几分淘气地告诉张生:小姐别的不喜欢,唯喜诗词,可喻情诗以乱之。

张生忙不迭缀《春词》两首送上,莺莺回过来石破天惊的《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一阙词啊,这一阙邀月词,情动了千年。千年来,多少人在心里竖起一道粉墙,多少人在心之寺庙里画下一个玉人,而那一刻的张生并不知道,这一幽会将开启新的使命。

他这时还倍受折磨。

西厢下,户半开,花影动,词中的情景一一呈现,可张生等来的不是粉色怀抱,而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兄救了我全家,恩情深厚,我母才把弱子幼女托付于你,你怎能寄予淫泆之词?你先以护乱为义,又以掠乱来求,这不是以乱易乱吗?给人淫词,是为行奸事,是不义,希望你以后以礼自持。这一番关于礼教,关于人品,关于真诚,关于恩情,关于以乱易乱的严辞,把张生惊着了。

张生绝望。

可对于看客来说,这样的故事,还不够一波三折,怎能是结局?

几日后,红娘伴莺莺而来,“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与莺莺终成就了男欢女爱之事。寺钟鸣时,天将晓,莺莺飘然而去,张生恐是梦,却又见“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莹然,犹莹于茵席”,这一悟,张生知世间美好皆于这颠鸾倒凤中了。

月华下,他们曾战战兢兢、羞羞涩涩地探索彼此的身体,青春的荷尔蒙淌出缕缕情味,原始的快乐在隐密无措的氛围中越加有快感。他们也在一日日的相会中,愈加迷恋。

在这样的欢情中,莺莺的内心被欲望冲击,被理智禁锢,如同小兽一样扰得她失常。在我看来,莺莺之所以交付身体,是灵魂深处的本能需求,如同《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一样。她追求形而上的诗词,又想拥有形而下的原始的本能的爱欲。与其说她委身于张生,莫如说她委身于诗词,他们的结合,构成了人世最美的部分,也成全了一种新的美学价值。

食髓知味。

十日后,张生再作《会真诗》三十韵,莺莺再来相会。“朝隐而出,暮隐而入”,两人缠绵几近一月。

这一月,是偷来的鱼水潋艳,是偷来的你情我愿,是偷来的鸾床成欢,彼此都跌入那个情与欲的漩涡,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悲欢。最好的爱情,莫过于抵死缠绵。

如此的偷情,竟没被后世视为淫荡,真是神奇。

这一月,容颜和肉体是在寺庙里、在梵香梵钟梵音的映衬下,在一个个月夜消融的。春宵一刻,天上地下,月夜的魅惑和欢畅消解了尘世的不安,替代了时间的大离散。这是一种绝望的偷欢,因为他们在诗词韵律的伴奏下,预感不到明天。因为没有明天,那一夜夜的彼此交付,总带有腐败的气息。虽然月华如水,照不亮彼此的前夜。

是一晌贪欢的,但他们不知道,西厢已成为他们心之牢狱。

天不随人愿,张生不得与莺莺成连理,却得长安赴考,那是青衫男人的宿命。功名荣辱系于一身,功成名就系其家族。

张生离开蒲州时,没有见到莺莺,张生有多少眷恋,我不复知,可我想莺莺是痛煞煞好难割舍的,那一只爱情的鸟儿越飞越远。

数月后,张生再来蒲州,与莺莺相会。莺莺虽“善属文”却未曾作诗于张生,善操琴却不曾弹于张生。又一次,张生要西去了,从蒲州往西,是长安,那里系着太多青衫男人的功业,科考的考场拽走了男人的神魂。这一次,莺莺弹奏一曲《霓裳羽衣》序给张生,琴声哀怨,泣下流连,那是别离的前奏啊,弹碎了心香几瓣。

张生走了,这一走,是永远。

莺莺道:始乱之,终弃之,愚不敢恨。爱情里的女子都是卑微的,“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会”。傻傻的女子如汉朝的文君一样,叮嘱那个早已失却了情心的男子,一定要努力加餐饭。

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不相干便不相干,那个张生却不该把莺莺视为妖孽,还为自己的“忍情”辩解。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两人一来一回两赋两诗,在800年的那个春天,一阙春情别怨画上句号,自此绝章。

传奇成,情爱止。

爱于此,断相思绝尘烟,书成回文诗。

情于此,隐于词章,铺成璇玑图,又回旋于历史深处,从此故事交给了时间和空间,离散之后,再无法相聚,尽管以相同的名字出现在后世的舞台上,但那已不是原初的他们,他们把自己和故事一起交给了更多的青衫红颜。

那是我的普救寺

身披青衫,循着一些牵念,我站在普救寺前。

寺庙下的凤凰塬,千年如昨,静卧于永济(古蒲州)的地面上,风雨中雷电中地震中从不曾慌乱失措,只与身旁的黄河有着喁喁私语的景象,它们是相互陪伴的,隔着俗世的尘缘流光。

让心沉下来,我挽着自己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普救寺的台阶。一次比一次安宁,一次比一次静穆。这里有参不透的佛意绵绵。在这里,动静观止都能触摸到千年前爱情的琴弦,那弦上至今犹弹一曲《霓裳羽衣序》,间或也有《凤求凰》传来。

红墙绿树,自是寺庙标配,却也是一种暗示,温暖与冷清、忠诚与背叛、舒适与忐忑、相思与分离、动情与忍情、飞蛾扑火与再不相干都在其中,因两种视觉关系两种哲学思味构成魅惑与暗喻。

莺莺塔巍然矗立,塔铃在风的抚摸下唱着一阙离歌,本是舍利塔的,用青砖雕琢出花檐草拱,有勾引的意味,也有安慰的本能。在这塔下,张生已离去千年,莺莺也魂归离恨,而人们把莺莺的名字送给了这座宝塔,在世人心中,爱情掩盖了佛意,惊诧之余,我也明白,爱即是慈悲,佛即是有情,情才是人们落脚的家园。

斑驳的塔影就像黑夜中最坚硬的部分,可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名称的改换是来自身心的苦楚,能意识到这是爱情的代价?

人们在无意识的苦役中成全爱情。

有人说,普救寺的牌匾曾为颜真卿所书。

是那个以《祭侄稿》名垂书法史的颜真卿吗?

是啊!

颜真卿曾在蒲州之地上经历了战火与苦痛。

只可惜物是人非,颜真卿携带着他的颜体牌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即使埋首于浩瀚的书山文海,也看不见了,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如今的三个字是赵朴初写的,几曾恍惚。也是佛门中人。

大雄宝殿中,三尊石雕佛像静穆庄严,他们千年来面无笑颜,却眼含慈悲,面对多少迷梦中的人,隔着檀香,却点不醒红尘悲欢。静静地站立,眼中无俗事俗人,仿佛魂飞三界外。念起念落中,我便收了绵针、藏了柔软,心底里不生波澜,留给俗世的是秋水苍颜。

那一座小小的崔居别院,是爱与别离的院落。院里尘光依旧,行人如蚁,走走停停,我站在门外隔着人影,恍惚地看着自己眼前上演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戏剧:月光倚朱户,轻风吹竹帘,花影自婆娑,玉人已缱绻。这月,是佛光沐浴下的情诗,是佛留给世人的一味药。爱与伤痛本是硬币的两面,而我们都选择了忽略和逃离。

日月轮转,戏剧落幕,我追寻着王季思的笔迹,思绪翩翩。漫不说他老人家标注过《西厢记》,我也一样记挂着他,他有一个好弟子,名叫郭启宏,上百部戏剧(话剧、京剧、昆曲、河北梆子、评剧、粤剧等立在舞台上的就有上百部)奠定郭启宏的剧坛地位,若不是王老当年曾向北京市长彭真举荐过自己的弟子,哪有日后的剧坛常青树?《李白》《杜甫》《司马迁》《李清照》《知己》《林则徐》等多部文人戏年年问世,而我常得郭启宏先生点化,以致流连于文学与戏剧之间。如今得见王季思笔迹,我该有几重欢颜?

我知道郭启宏先生来过这里,也曾站在恩师的笔墨前流连辗转,我畅想着,两位盛世才人,各披一袭青衫,隔着时间的沧海,溶溶月,淡淡风,亦站在粉墙前杏树下,默默地把中条山和黄河水揽入行藏,携手书就过中华戏剧的大好河山。

西厢,名闻天下的西厢,成就千古爱情的西厢,小小的,就那样栖息在大雄宝殿西侧,不必描绘曾经的颠倒情致,不必回想曾经的如梦夜月,只记得平静的水面下注定衍生的波涛,只记得情之一字便升世间诸多美好,只记得这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只记得这一刻的爱与美就足够了。

站在西厢门前,门内的腊像栩栩如生。而我的思绪飞翔。

谁能不遇到爱呢?尽管不一定懂得晓风残月,不一定懂得红酥手与黄藤酒。

遇到爱,是所有青衫男人的宿命。

自有了爱情影像,逾今已有三千年,三千年征尘皂袍,三千年红尘烟火,三千年山河咆哮,年年风帆扬起,年年花月相似,有多少岁月就有多少爱的画笔举起又落下。

因这爱,多少书生、农人、商旅、土匪与时间交割,与敌人周旋,才能获得那片刻的欢愉和刻骨的思念,也许还有动如参与商的誓言。又是这爱,留诸史书多少文字,“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上古时候,一点儿都不比现在恬淡,而是那么浓烈。“北国有佳人,倾国与倾城”,可曾看到在你之前,还有人千金买赋?诸侯散尽,王朝颠覆,那一刻的嫣然一笑,真的比烽火堆上的狼烟更壮观吗?“三千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时,又是否能预测到马嵬坡的悲剧啊,多日以后剑阁闻铃多么地痛!冲冠一怒为红颜之时,可又曾料得到身后事?这历史长河,每一份爱,都是这样惨烈和决绝,伴随着如诗如画般的场景,留下的都是当时的悲剧与制造故事的因子。

而三千年中的长发飘散、纤衣合秾的女子,又有多少人能看得懂“陈世美”般容颜之后的抛弃、背叛、不解与辜负?多少次只能是倚门长叹,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可这爱,无形无声无音无容,却有罂粟花一样的质地,人们投身它时,都是飞蛾扑火的,纵使烈焰焚身,纵使天崩地裂,纵使煮豆燃豆萁,也一样付出所有,去换那片刻的烟花般的绚烂。没有人可以分析出这爱的化学成分,可当一旦温度与物质匹配,便能产生化学反应,继尔炫目、继尔爆炸,继尔扭曲或背离初衷,人不可解神无法阻,只能是凝视深渊,或收割悲剧。

生命的欢愉,危险的偷情,落荒而逃或思念成疾,在时间的刻度下,零落成千古佳话,人们慢慢追加的部分,早已超越了情爱本身。

故事淡成了背景,可眼前的建筑却来自于现代。

1986到1990年,新时代的普救寺修了五年,第一柱檀香燃起的那天,红男绿女、旷男怨女慕名而来,寺内梵钟响起,是送我回溯的声波。

大明嘉靖四十三年,蒲州知州张佳胤广集民力,修寺建庙。传奇得以传续四百年,抗日战争时又损毁。

这寺庙之下埋藏着隋唐的风物,埋藏着南北朝的遗迹,曾经的蒲州,是这样的繁华喧嚣,名动天下。

寺塔几建几毁,尘世早不是旧时模样,而爱情却超越了石头砖瓦的坚固,逆时间而行,存留于线装书上,存留于中国人的心头,成为人们的一颗朱砂痣。硬与软、远与近、爱与恨、时间与空间、历史与地理,都在这里经纬出哲学画图。

取次花丛勤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为爱而来,一步一回顾。

站在寺外,山河长宁,而我眼前竟然有一群青衫书生逶迤而来。

从时空里走过的青衫书生

这些青衫书生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他们重叠在同一个坐标系时,我们才能看得到无尽的风光。

来自唐代的书生是元稹。

青衫一袭,打马而来。他来得那么自得,那么理直气壮,因为蒲州的土地上有他的朋友杨巨源。

是的,就是出现在《莺莺传》里写下《崔娘》一诗的杨巨源,“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杨巨源见证了一位才子的年少,也见证了一段爱情。

元稹是北魏宗室鲜卑拓跋部后裔,什翼犍之十四世孙,是皇族后人。北魏皇朝到了第七任皇帝也就是拓跋弘手里,进行汉化改革,把拓跋姓改为“元”,元是北魏的国姓。

杨巨源生于蒲州这块土地,元稹在贞元九年与白居易他们一起明经科及第后,在京城得杨巨源赏识,他们常诗词唱和,私交甚厚。虽然明经科及第,但还需要再参加一次吏部考试才能做官。贞元十到十五年,吏部无试,杨巨源就把元稹引荐给河中府尹,做了一个相当于文书之类的小官官。

元稹便来了,带着未曾尝过男女情事的青春身子,还有着对蒲州大地的几分喜爱,还带着求官之心切,来这里上任。

这一年,如《莺莺传》所记,是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这一年,元稹20岁。

后来,元稹写过《赠别杨员外巨源》,说到:“忆昔西河县下时,青山憔悴宦名卑,揄扬陶令缘求酒,结托萧娘只在诗。”那时,他家穷位卑,那时,他遇到“萧娘”。他把经历写进去了。

这时的蒲州,是李唐王朝起跑与终点的战略中转站(王西兰语),也是长安到陪都洛阳的中转站,地位显赫,商旅频繁,集市繁茂,充满了异域风情,同时也思想先进,观念开放。这里有一群青衫书生出入,卢纶、王之涣、杨巨源、王维等等,他们在这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诗,最著名的就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书生们在这里闲适又安然。元稹也如此,揄扬陶令缘求酒,终日和文友们饮酒作乐,也在这期间结识了普救寺的方丈法本。

崔氏丈夫是普救寺的捐建者之一,这才住在了普救寺。而元稹母亲姓郑,元稹早就知道这位嫁居在长安的堂姨母。

各种史书里并没有写到杨巨源是不是把元稹介绍给了浑瑊。

784年正月浑瑊被唐德宗拜为行在都知兵马使,三月又加封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六月因平叛成功收复长安,又兼任战略要地河中(蒲州)的节度使和河中府尹,此后有几年虽说浑瑊一直在外征战,但他镇守河中的职位一直没变,一直到他799年离世。史书只说杨巨源把元稹介绍给河中府尹,我想,介绍的就是浑瑊,也因此才有了“与蒲将之党友善,请吏护之”的话,如果是一般人是请不动军队之吏的。

变故过后,元稹初见自己的表妹崔双文。如《莺莺传》所说,双文先是以病辞,既之被母亲发怒唤出,依然一派冷淡,元稹主动搭话,双文也不搭理他,双文未施粉黛的美加上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彻底燃起了元稹的爱意。

元稹写下《莺莺诗》,记录这次相见: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

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

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

频动横波娇不语,等闲教见小儿郎。

在元稹的笔下,双文隐入暗夜,出世的是莺莺,旧衣裳,暗淡妆,便出来了。元稹一样神魂颠倒。元稹以情诗出挑,又因相思病倒,终于把一个冷淡自矜的莺莺征服了,于是双文月夜驾临西厢,把身和心都托与这个心中的才子。

元稹后来写下《白衣裳》两首,记下自己的感受: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着白衣裳。

半含惆怅闲看绣,一朵梨花压象床。

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

闲倚屏风笑周昉,枉抛心力画朝云。

那天的莺莺是藕丝的衫子,上绣柳花,外罩白衣,身上有沉香味,在一个雨夜,像梨花一样躺在他的床上,然后是朝云暮雨。他们的爱情经典不断被后世模仿:南唐的小周后去见李煜,“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就是这样的场景;苏轼后来还写了“一树梨花压海棠”来笑话张先,这都是异曲同工的效果。

元稹救下莺莺全家,滞留在蒲州做他的小文书。直到杜确到任。杜确是浑瑊的后任,浑瑊是杜确的前任,他们共同的官职是:河中节度使、河中府尹。

河中节度使是751年设立的,治所即蒲州。759年升为河中府,宋朝初年废除。浑瑊任职15年,杜确从799年到802年,任职3年。是这两人在换防的空档,爆发了蒲州兵变,陈寅恪曾考证说,元稹的《莺莺传》证实了只发生了一个月的史书极少记载的蒲州兵变。

这一短暂的兵变,却引出了一个千古传奇。

元稹与表妹在普救寺的西厢绽放爱的花朵。

可这一年即贞元十六年(800年),吏部有试,元稹要走了。

多少年,多少代,当我们从原始人类告别愚昧发展成大一统的文化同构王朝以来,哲学家们就日益精修,发展出“家国天下”的理论,“修身治国平天下”成为儒生们的终极追求。元稹是要走的,为了他含辛茹苦的母亲,为了他的士子追求,可却带不走双文。

这一走,是永远。

于是,分别。

琴声弹成了呜咽,诗词填成了泪笺。

长安那更加繁华的街市、更加远大的前途等待着他。后来,他从监察御史、同州刺史、尚书右丞、武昌军节度使,尚书右仆射,一路做下来,出将入相,跨马游街。娶韦丛、情定薛涛、钟意刘采春,他在花丛中留下风流踪迹。他从官场和情场两个方面成全了自己。而我想,在他53年的人生时光里,红玫瑰再多,崔双文也一定是他难以遗忘的白玫瑰,于是才有了《莺莺传》。

年少的爱,是那么的好,又是那么的少,他们仅仅相处两个多月,如今隔着千重山万重水,再也没有欢愉与青春时的动情,他只有一次次辜负红颜。他在仕途的跋涉中,精心炮制了一个传奇,一个唐人兴起的艺术形式,中国小说史往前跃了一步。元稹用这个以爱为名的故事站在传奇小说的开端,双文化身莺莺存留世间,元稹也改姓为张,与莺莺一起永远地活在普救寺里。

传奇影响了戏曲,那些消逝的戏文远远地记述着元稹的青衫年少。

有浑瑊有杜确,我认为《莺莺传》是纪实文学,但赵瑜说,它始终是小说,历代研讨此作,主要从艺术和社会角度,不必对真实性认真追寻。

也罢,真真假假,虚虚幻幻,这世界无非就是满眼空花,如露也如电,就让它如真似幻吧。

从宋朝走来的书生是赵令畤,依然是青衫一袭。

宋朝的天空下,蒲州已不再是蒲州,河中节度使已撤,这里是永兴军路,黄河还是那条黄河,不息地流淌,普救寺在宋代修了又修。

赵令畤也有皇室基因,是宋太祖次子燕王赵德昭玄孙,他与苏轼过从甚密,得东坡赏识。

鼓子词是宋代的流行歌,也即北宋初年就流行的“传踏”,演唱时用鼓伴奏,伴以韵文说故事,多用于朝廷州府筵席宴会。赵令畤填了蝶恋花的十二首词,反复演唱,中间伴以拆分成十二个部分的西厢故事,把唐传奇变成了宋朝的流行歌,这是后代戏曲的前身,王国维就在《戏曲考源》中说到:“赵令畤之商调视后世戏曲之格律,几于具体而微。”

张生与莺莺的爱情,就像河流的涟漪,呈几何级数地扩展,在说唱间,在欢宴中,在每个追求爱情的艺人口中,繁衍再繁衍。

我不知道这十二首蝶恋花作于何时,但我想,苏轼被革职时,赵令畤也被连累,心伤情累,遂作出这悲金悼玉的鼓子词:

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密写香笺论缱绻,春词一纸芳心乱。

幽会未终魂已断,半衾如暖人犹远。

旧恨新愁无计遣,情深何似情俱浅。

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

终究是一阙离歌,历史长河中那些书生该是有多少治国策,便有多少离人怨吧,多少夜怅惘于京城街头,而时势给他们的,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

赵令畤的鼓子词已经远去了《莺莺传》300年的韶华。

在赵令畤70多年的人生时光里,他并未踏足普救寺,但我想,他神魂有知,他会在鼓子词的弹唱中,踏着黄河的波涛,与张生和莺莺以及今日的我一起,站在舍利塔下,相对,无言。

北宋的书画风流掩盖不了江山孱弱,黄河之北,山川、河流、城墙、树木,无不染以兵荒马乱的尘烟。

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才华横溢,不过写了几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重湖叠山献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个人生不得志的柳永,凄凉死去的柳永,并不会知道,他随便就这么一写,就引来了觊觎的目光。契丹,建国号为辽,这个生活在草原上的匈奴后裔崛起后,打遍北方,与宋朝对峙许多年,金朝皇帝完颜亮因柳永而“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灭辽,一路南下,掳了徽钦二帝,靖康耻,犹未雪,北宋灭亡。

第三个走来的便是金代的董解元,一袭青衫,儒雅风流。

金代的风声里,这儿是河中府,寺塔都在。

书生董解元写就了诸宫调《西厢记》。

他是这样的隐密,竟未为我们留下太多线索,谜一样地来去,只知他生活的年岁里,“太平多暇,干戈倒载闲兵甲”,金代也有这样的闲余岁月吧,尽管大唐之后的北方,经常城头变换大王旗,硝烟在百年间就未曾停歇。这位读书人“携一壶儿酒,戴一枝儿花,醉时歌,狂时舞,醒时罢,每日价疏狂不曾著家”,又是一个不回家的人。那时的诸宫调已在黄河两岸兴盛起来,“曲儿甜,腔儿雅”,这位解元便“裁剪就雪月风花,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

他是落魄的,可他毕竟是青衫书生,“诗魔多爱选多情曲”。他又是走到了普救寺的,“这些儿古迹,见在河中府,即目仍存旧寺宇”,普救寺的肃穆、禅意,以及蒲州大地的风物万千,让他的心像黄河一样奔腾,才华也随之波荡起来,愣是把3000字的传奇扩写成50000字的说唱曲,用了14种宫调,193套组曲。他用朱笔勾掉了“始乱终弃”,在他笔下,张生未再忍情,而是与莺莺一起,和亲人和世俗斗争,之后千辛万苦结为鸾俦,张生不再弹奏《霓裳羽衣序》,而是弹了《高山流水》,又弹《凤求凰》,杜确成为白马将军,红娘光彩照人起来。从此后,“一个文章天下无双,一个稔色衾中无二,似合欢带,连理枝,题彩扇,写新诗,少年花下死”。

一曲爱情传奇至此换了容颜,升了品格。再不是哀怨中的缠绵,不是供人消遣的小说,不是为功名可舍弃真爱的狭隘,而是一曲尘世男女的团圆歌,所不同的只是这两个玉人儿会诗词唱和、会弹琴知心,情调上超越了柴米油盐,他们在故事到戏曲的变奏路上,用上好的绮罗裁下一把合欢扇。

这样的书生,我已无法寻找他的踪迹,因为太多的人寻找他都一无所获,我没有他的生平,也不能猜度他的心思,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画下一张赛潘安的容颜,画下一袭干干净净的青衫。

马蹄踏破山河,王土尽归大元所有。在这样飘絮般的王朝中走出来的是王实甫,他由金入元。一袭青衫,“高抄起经纶大手”,登临普救寺。

元代的风雨中,回旋在王实甫胸中的是河中府的跫音,他任职陕西,经常来河中府游历,在这样不断的游历中,他闹出了动静,“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出自贾仲明《录鬼簿续编》)。

此时的黄河边,元杂剧的氛围已成。

河东地区包含古蒲州,在山西始终被称为中华祖脉,在这里,随便攥一把泥土都能挤出文明的汁液。黄河从黄土高原奔腾而来,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就抱起了这一块土地,就衍生了炎黄子孙,就产生了尧舜禹等原始社会的部落领袖。这里对人类的生存繁衍有着别的地方不可比拟的效用,至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依然是广大士人的终极追求。

《吕氏春秋·古乐》中记载“帝尧立,乃命质为乐。质乃效山林溪谷之音而歌,乃以縻置缶而鼓之,乃拊石击石以像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记载的是先民以乐舞的形式狩猎劳动的场景。舜在此做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春秋时期的大乐师师旷就出生在这里,善辨音,精音律,可招玄鹤舒翼而舞。

及至汉代,这里歌舞百戏繁盛,汉武帝曾数次亲祀汾阴后土祠,用歌舞享祭,盛况无比,之后,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东汉光武帝都曾于此祭祀,对这里的乐舞百戏有很大促进。南北朝时期,此地乐户众多,可以供官民祭祀演出、节令赛社活动所驱使。诞生《莺莺传》的唐代,这里的音乐歌舞与西安洛阳相通,唐明皇曾来此祭祀后土。宋代,依然有帝王来此祀后土,都城开封还在勾栏瓦舍间或临时搭建的乐棚演出时,这里已经有了砖木结构的“舞亭”建筑出现。金代,诸宫调在这里广泛流行,许多戏曲文物,诸如金代戏台、金代墓葬都证明了此地乐舞百戏已经演进到有故事情节、有简单化妆的戏剧表演阶段,此时戏剧演出既娱神也娱人,也就诞生了董解元的诸宫调《西厢记》。这里也流行锣鼓杂戏,是赛社的主要内容。到了元代,这里文学兴盛,出版业繁荣,诸宫调演唱盛行,元杂剧很快就成熟了。元杂剧的兴起,还造就了一大批的剧作家,以关汉卿为代表的杂剧创作创下了戏曲的辉煌史。

这时的戏剧完备为优秀故事的载体,这样的氛围是王实甫喜欢的,这是属于他的时代。他改写董解元的诸宫调,用5本21折的篇幅来讲述这个传奇,辞章优美。在他笔下,张生与杜确成为朋友,不再是元稹笔下的“与蒲之吏相熟”,张生居于蒲州也不是贞元十五年,而是贞元十七年。张生贻简琴挑,红娘三番两次成其好事。故事与元稹渐渐背离,而成为舞台产品,可以批量复制的舞台产品。史实掩去,只留下艺术的瑰丽。

“碧云天,黄叶地,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但不再是离人泪,而是“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如果说,是唐朝的科举制度造就了唐传奇的发展,那元杂剧就走向江湖,偏向市井,这是一个正常情感被宋元理学、世俗习惯严重扭曲的社会,王实甫关注普通民众,让爱专一,他冲破社会的黑暗,用西厢为中国戏剧史,也为中国思想史带来了一脉霞光(余秋雨语)。

情依旧,结局不同,500年光阴随风而逝。

可能相同的只是“九曲风涛何处显,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揽浮桥,水上苍龙偃”,蒲州大地的黄河风涛、蒲津索桥,从来就没变。

元代是中国戏剧开花的时节,从此后,“王西厢”作为黄金时代的代表作之一,走入所有戏曲范畴,被所有剧种把栏杆拍遍。

又是700年后,也即离元稹写出《莺莺传》1200年后,蒲州大地上多出一位书生,一袭青衫,逡巡于蒲州的山水间,他怀揣着经纬之志,为倒塌的普救传奇奔波,为逝去的大唐繁华呼号,他把青春年华当成落叶、当成砖瓦铺设于蒲州大地,他用心血和才华著就一本《大唐蒲东》。他熟悉元稹,熟悉赵令畤,熟悉董解元,熟悉王实甫,他们是他的前世,他是他们的今生。普救寺重新落成的那一天,他也是醉过的吧,以天地为酒席,以黄河水为玉液,以凤凰塬作酒杯,他席天幕地歌舞于沧浪间。风吹走了他的黑发华颜,但他把新的故事留在他钟爱的土地上了。

他叫王西兰。

这些书生,他们本质上是多情的,但又在家国天下的熏陶中,背负着各自的使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和局限,1200年来,皇权瓦解,帝国制度消亡,工业社会在海洋文明的劈波斩浪中呼啸而来,可家国天下的儒家情怀一脉相承,存在于他们心间,得志或不得志,有情或无情,只是点缀,当以笔为犁时,西厢只是个引子,记下些往事,留下的是艺术。

这些青衫书生虽不是同一个朝代,此刻在我眼里却处于同一个空间,若把时间作一剖面,他们不过是不同时期活动着的同一序列,今日在普救寺的香火中,他们因为西厢达到了精神上的高度契合。晨钟暮鼓,这些书生都已不是以爱的名义,而是带着自己的使命,寻求自己的精神丰碑,过完了自己的人生,此刻庙堂的庄严和艺术的旖旎交织成我今日纸页上的众声喧哗,他们信任我,把他们自己交付予我的拙墨。

西厢在戏剧中流转

隔过了几百年的光阴,鼓子词再不复见,蝶恋花本只是自然现象,却在此处给我们留下了满口生香的词韵。

诸宫调也渺不可寻,它已如水珠入溪,小溪入河一样,流入戏剧的大江大海。若要追寻,只能站在普救寺下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叹息。但后世的大鼓书也许给予我们几丝畅想,在宋代以至金辽之际,我们就是这样的说说唱唱,弦索铮铮,而赵令畤与董解元穿梭其间。

元杂剧已随着北戏南流的脚步,渐渐被昆曲覆盖,如今回溯,能看得到一座丰碑,却无法真的去触摸它的印迹,嗅到它的清香。有一次与大学生交流,他们问到,我们还能不能看到元杂剧的元素?我在课程间隙的电光火石间过滤,昆曲兴起之前,确实北戏南传,经魏良辅等人的改造,从音乐、唱腔、表演上恐怕留下了南戏因素,而杂剧应该被消解了,因此,我对学生们说,我们今天已难寻觅。事后,我又心中起疑,便请教了傅谨和王馗两位专家,汇总他们意见,昆曲传承了杂剧剧目,表演和演唱已不复是,只是在音乐中保留着一点点元素,比如说:转调货郎儿,但在柳子戏和吹腔中还可以看到元杂剧的影子。如此啊,即使还可以寻觅,我们对元杂剧依然有着杳渺的距离。

昆曲兴起了,江南水榭、小桥园林、吴侬软语都化于笙箫管弦中,而最让我们陶醉的是无处不在的笛声悠扬。也许没有了北方的旷野和山川,但他们不会忘记《西厢记》,昆曲人继承也修整着那些文词剧本,他们也化身青衫书生站在舞台上,用优美的身段、优雅的水磨调对心中的女孩莺莺发出爱的弦上之声。一代又一代,昆曲没落过,又兴起,隐匿过,又出世,即使遭遇战争创伤,即使遭受民族苦难,也没有断绝了那一脉青春的繁乱,没有忘记莺莺初见张生时那流波一转。守着自己的昆腔脉动,终于等来了2001年,昆曲成为“人类口头遗产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人们奔走相告,张生也与莺莺、红娘一起在笛声伴奏中,舞姿婆娑,共情翩跹。前前后后,昆曲人坚守了六百年。六百年的光阴流转,有多少个青衫书生站在舞台上,舒长袖,与爱缠绵?不可计数!他们也许生活里并没有绝世文采,也没有举案齐眉,但一样给我们美的享受,让我们得以顺着他们的身影回溯到大唐蒲州那寺庙中的袅袅檀烟。

昆曲之美,如柳如绢,以致于如一束光亮,朦胧亦遮掩地照进《红楼》中,黛玉戳着宝玉的脑门说“呸!你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一个银样蜡枪头”时,我们都会波心一荡,那是人心中最隐密最美丽最难描述的部分,而《红楼梦》的成书时代,正是昆曲大行其道,有人曾问,《西厢》之于宝黛,是小说还是剧本?我说,他们所看的是一本昆曲话本,他们在张生与莺莺花影动玉人来的秘不可宣的情景中感知到了爱情鸟的殷勤探看。

我们终是有幸,如今昆曲又一次迎来最好的时代,北昆南昆,百舸争流,争奇斗艳,我们可以看得见最早的爱情最具体的形象。计镇华、蔡正仁他们传字辈后人的存世更是让我们可以看得见昆曲最经典的元素,青衫书生以另一种形象永恒流传。

山陕梆子于昆曲之后流行,随着战士与商人的步履踏入浩荡的山河,从北方之北,到南方之南,到处都回响着枣木梆的敲击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山东梆子、一直到粤剧中的“西皮”,梆子一路攻城掠地。梆子统领河山的时候,也未忘记西厢,又有无数个剧种中的无数个青衫书生站在舞台上,唱着最好的爱情,给中国人听。他们的坚守,熬过了战争动荡,熬过了乱世风云,熬过了经济波荡,一路唱到今天。如果可以邀约,那将有多少个张生啊,扎上文生巾,穿好行头,当然是一袭青衫,打马中国。如果有可能,我愿他们于永济的普救寺中相聚,在莺莺塔下吟唱他们各自的旋律,那一定是一场盛世的狂欢,可谁又能有如此巨椽之笔?

山陕梆子递嬗演变,后世有一枝名为蒲剧。

再没有比蒲剧更适合《西厢记》的了,梆子兴起在蒲州,张生爱之根由在蒲州,古蒲州的黄河风涛、大唐浩歌、鹳雀层楼、风土人情,卷起千堆雪,抵达今天,他们是一个整体,是互浸入血脉的,是相依相伴的,是相得益彰的,不由得我们不驻足。

蒲剧人知道自己的使命,一代又一代改写西厢,尽管相对于越剧、昆曲、京剧等剧种,常常被人称为“土西厢”,那又怎样?那是黄河边原生的情味,那是普救寺原生的爱意,那是元稹原生的马蹄声咽,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傲娇。

我有幸看过梅花版蒲剧《西厢记》。

那是2016年,香港电台《采风》栏目来山西寻找粤剧中的梆子元素,我陪伴他们走上了蒲州之旅,那是我第一次到普救寺,初次站在莺莺塔下,我竟然有许多难言的悲伤住在心头。我是隔着山水,隔着许多个朝代才探究到西厢的原初轨迹的,这于我真是幸事,也是我在暗夜向历史典当青衫的缘由。从普救寺出来时,我一步一回顾。

那天晚上正好有蒲剧《西厢记》的演出。

香港的小伙伴们忙碌着拍摄,而我坐在台下,从“碧云天,黄花地”的情诗布景中走入西厢。四位梅花奖演员自然有功力,蒲剧的程式美也在其中,我却有时间和空间下的许多关于西厢的故事入梦来,一场又一场,故事是完整的、结局是团圆的、唱腔是好听的。

我醉了,醉过晨,醉过昏,醉过1200年的时序轮转。

而那一期的采风节目,在香港播出时,很受欢迎,随后节目被介绍到英国,一样受欢迎。

而我们的西厢,在万千个青衫书生的努力下,走出蒲州,走向世界,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还有太多的艺术形式如舞蹈、曲艺、交响等等都在弹奏西厢的琴弦,此去经年,不知有多少青衫书生还会执简站立,但我想,只要中国人还在,只要蒲州还在,它终不会灭绝,即使戏曲隐没,但文字还会在,永远都能随时讲起这个故事,再次以美和爱的名义。

文学源流中的“西”之意象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辉清寒,待月西厢时,粉墙下站过多少人?怕是无法用先进的仪器测量。

在历史中跋涉的人们,精确点说,是许多个读书人,慢慢把自己的诗情还有所有的得意失意交付与西厢,在文学上开出一个流派,后来有人称之为“婉约派”,当然,这样的文学和情绪只是婉约派的一小部分。虽然宋代之后,更多以“西楼”意象铭刻,但初始的西厢并不该被我们所忘记。

中国地理形胜西高东低,极目处,人们会从心理上注目西方,高即寒,西方就给人以清冷之感,张生所求暂住之西厢,便孤衾衣单,连合欢用的床上用品都是红娘带来的。

中国古代又分五宫,东南西北中,南卑北尊东阳西阴,西阴之地除了寒冷,还因与阴阳乾坤相联,又多成为女性住所,当女性安顿在西边(或西屋,在这里是西厢),也就有了几分优雅、几分美好、几分温柔,当然也会有几分艳情,冥冥中,发生在西厢的故事,还带有天文学的意味,也许我们在最初设定这个情景时,是因着传统文化中的大学问,而只是被我们无意中忽略了。

这阴寒柔雅之地,千百年来,生发出西厢、西楼、西宫、西阁、西亭等意象,更多的被诗词玩出花样的当然是“西楼”,很多美好的女子便住入其中,成为书生们的白月光。他们书写着相思,阐述着别离,经过历代诗人们的改造,把自己的种种情绪一点点填埋入其中,站在西方西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简直是愁云惨雾,一片暗淡,失落又苦楚,词中尤以清照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为最,到了后来,“西楼”渐渐从具体物事中剥离出来,有了象征意义,它承载的是情感。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范畴里,四季中秋为西,离人心上愁;五行中西为金,金戈之声盈其中,让人心生忧戚;五声中西为商,闻之有悲伤之色;五色中西为白,虽为干净之色,却有禁忌,当初元稹写到双文来见他时便穿的是白衣裳,双文曾心内含愁,弹奏过《霓裳》。这“西”字自古就带有愁苦和幽思,而这样的情绪自《古诗十九首》开始就受文人垂爱,他们在喜爱之余,还顺便改造了它,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不知不觉,便成为一个流派,青衫书生们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衔泥筑巢自我安住,当外界零落成泥碾作尘,他们还可以躲入此中来,写出许多诗歌,创造许多故事,填写无数个脚本。外界晴空一鹤排云上时,他们远走高飞,把情绪留给梦中或为情所困的女子,诞生“闺怨诗”。那里是读书人的情感家园。

而我们不要忘了,我们把西楼吟出意象,发生在文学流派源头的故事是西厢,西厢与西楼并立并行,从不同的方面给人审美体验。

在西厢或西楼,我们看到的永远是深夜之月,所谓的“溶溶月,淡淡风”,只要人不缺席,月就不会缺席,月亮也由此更有诗意。

这个以爱为名的故事,是从文学开始的,在荒凉上繁衍出茂盛,又在成长的枝杈中成为文学,还带着千百年文学的余绪,这真是极好的。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正适合幽会,待我们“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一个心上人来吧,因为它来自我们优美而有着筋骨和温情的中华传统。

待月西厢,也许是我们的退路

满目山河空念远。

待月西厢欢情多。

思接千载。

《西厢记》自诞生那日起,就适合南方也适合北方,《莺莺传》自诞生那日起,就适合所有民族,它是中华瑰宝,也是人类财产,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

每一个历史时段都有自己的先进性和局限性。也许悲剧更能体现世道人心,但团圆也不是就不可取。王实甫和董解元改造出团圆的结局,有深刻的社会背景,这一团圆也是在金元之乱世中冲破社会历史桎梏,尤其是红娘形象的大幅更改早已与当初的爱情发生偏离,这个形象更多地带有了社会属性,是在与黑暗与不公斗争,在那个时代是有先进意义的。曾有人问,中国的戏剧中为什么要团圆?我曾答,团圆或者别离,都不是主要的,而要看它承载了什么,团圆也可以深刻,悲剧也可以浮浅,艺术不能用概念框定。自诸宫调元杂剧诞生出团圆一支,在民族心理上,就为中国人提供了艺术上的稳定性结构。我们更爱团圆,是希望在凉薄的人世间再减少一些苦楚。

在戏曲之脉中,昆曲成型,《西厢记》可以批量繁殖之后,它与社会的联系便自动减弱,只是传递着艺术之美之好,只对人的精神产生抚慰作用。社会变了,文学艺术的功能也在变。

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本来是冲着中国来的,马可·波罗的游记让这个人心驰神往,可西方人却经由此举在南美获得了大量财富,欧洲诞生了经济奇迹,触发了资本主义,引发了工业革命,自此中国和西方的差距拉大,一直到鸦片战争,我们开始清醒地看世界。之后,我们努力发展,科技让人类插上腾飞的翅膀,可现代文明也让许多美好被消解,从艺术上来讲,电影电视电话网络等方式方便了生活,却让艺术和文学被稀释,变得无味。经过千百年的发展,古希腊戏剧和印度梵剧都不在了,只有我们的戏曲还在载浮载沉,抓着现代文明的尾巴死活不肯松手。在这样的递嬗中,青衫书生成几何级数地巨减,我们也丢失了千百年来的诗情、温情,还有因疼痛而创造的美。为什么,吃最好的食物,穿最好的衣裳,人们还惶惶不可终日?这是历史给我们的考题。

也许,我们需要退守,退守于西厢,退守于普救寺,退守于辗转了三千年的爱情,在黄河的九曲风涛中,在灿烂的东方文明中,不论是团圆,还是别离,天人合一,彼此相爱,那才是真正盛世的到来。

而到那时,我想,我们那些精英,除了踏着科技的风火轮,还会插上文艺的羽翼,披上一袭青衫,走在人类共同体的最前方。

当然,普救寺和黄河是不在乎这些的,它们守着自己的风月轮转,等待着所有加诸在它们身上的命运,而蒲州和蒲州人也是不在乎这些的,他们需要被唤醒。

我期待。

在漫长的期待中,我愿意在月华如水时,把青衫交还于历史,而我静静地听张生“铁骑刀枪冗冗,落花流水溶溶,风清朗月唳空,儿女语小窗中”的琴声,闻弦歌而知雅意,大千世界尽在不言中。我更愿意辗转在每个剧场,静静地听他们唱起西厢下、户半开、花影动、玉人来的情景,也听他们唱起蒲州梆子的旋律,看他们唱念做打,看那一堵粉墙自唐朝竖起就没有倒下。

你愿意做我的知音么?

天南海北,我在普救寺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