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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0年第4期|陈蔚文:上海时光记

来源:《西部》2020年第4期 |  陈蔚文  2020年07月27日08:53

或者,我在上海的生活真正开始要从租住在徐汇龙漕路135弄凯翔小区算起。从厨房窗口望去,万体一带霓虹闪烁,“上海光大会展中心”的灯牌彻夜通明,“宜家”就在近旁,我从那儿陆续搬了些东西回去——租房的厨卫像给兔子用的,偌大的卧室却够一只河马居住:细木地板,高屋顶,夏天搬进也有秋天的冷清,如同矜持单薄的少女,吃多少东西都不能使她看起来丰满些。

此前,我住在杨浦区同济大学附近,常穿过这座学府去到赤峰路轻轨站,“同济文化周”时,我听了马原、格非、孙甘露等人的讲座。有爱好文学的学生传条上来问写小说有意义吗,开宝马的马原建议干什么也最好别干这个。但多年后,我在云南碰到马原时,他仍然在干着这个,笑呵呵地和我们谈论国外小说大师,包括海明威、奈保尔,马原自己还跨界写起了儿童长篇小说,写了好几部,《湾格花原》,还有十一万字的长篇《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鹅》。

晚上在同济大学食堂吃面,盆状红碗,盖浇上一勺油花花的菜,看着就饱了。晚上在同济看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同济电影院不可想象地老旧,八十年代的礼堂,即使观众像草丛里的动物般支棱起耳朵,屏幕上的声音仍模糊难辨,老教授们纷纷退场,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一块看《陌生女人的来信》,我们的同伴——我的女友Y和他的女友嫌听不清,分别奔去前座了。

散场后我和Y去她住处闲逛。华东政法大学,前身即圣约翰大学。1942年,张爱玲与好友炎樱曾在此就读。这是第一次去到有张爱玲气息的地方,虽然知道常德路195号的爱丁堡公寓,但从没去过。

苏州河畔,空气中有浓重的灰尘味。回到中山公园,沿路有流动卡拉OK摊,每个摊前都有人在唱。想起N年前,深圳夜晚的那些流动卡拉OK摊。当街唱歌的人多么自由。不就是唱首歌吗,谁认识你,无论好坏,想唱就唱吧,我和Y相互鼓励怂恿还是没唱。我检讨,“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羽毛。”Y说。是的,其实没有,但幻觉中的羽毛总会禁锢妨碍人活得更自在。下回也许应当从唱路边卡拉OK摊开始,让神经更粗大。

住在同济附近时,每周去往工作地点徐汇的漕溪路三次,每次历时一小时左右。刷卡,上扶梯,在露天站台等候,展开报纸,塞紧耳机,所有人保持整齐划一的动作和表情。轻轨启动,在楼群之间穿梭。有人戴着耳机念英语,发音听来磕巴,滑稽,断续的,脱离语境而存在,突兀地被剥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执着地念下去——没有比上海更需凭借英语而通行的城市。不只是这个戴耳机、头发松蓬的男人,还有蔻丹发亮的本埠女孩,握着袖珍单词手册反复默念,把音节当早餐消化。这座海上的城,想要畅行,必须掌握由二十六个字母构成的咒语,才能更顺畅地进入。

路途长得让人几乎丧失到达终点的信心,好在有读物和耳机,这是一名长期轻轨或地铁乘客的必备行头,还有短信,拇指飞快摁出小小的光,短暂地忽略时间在车轮下正被辗挤。车厢内,我们建造各自小小的临时隔离带,用一张报纸的厚度,一段短信的温度,将它们当作掩体,遮挡身体之间挨近带来的不安。如果是高峰期,掩体的搭建也变得困难,胳膊被另一条胳膊挟持,手掌被堵截袋中无处脱身。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只需把眼皮合上——用这世上最轻薄牢固的帘布,把世界挡在外头,在补偿睡眠不足的梦境里开花结果。有几次我坐过站,不过没关系,轻轨永远循环往复,它带着我们在城市的体内左奔右突,转身寻找下一站出口。

搬到龙漕路单位附近后,不大坐轻轨了,更多乘地铁,1号线或2号线。有次去很远的浦东机场,早上六点不到,地铁里熟悉的气味:潮湿,燠热,长期不通风沉积的庞杂的人的体味,刘德华在对面广告灯箱中不服老地微笑,折起袖子露出代言的腕表。

喜欢地铁进站那刻,气流鼓荡起大风,站台上女人们的头发和裙裾纷纷扬起,幽暗站内——平素它像颗年久失修的心脏,此刻如同正打开的花朵,焕发刹那诗意。我喜欢站得更近,接近候车区黄线,这样风来得更激荡些!危险同时抵近——除去自杀者,曾有精神病患者在地铁进站时将乘客推下站台,这消息使地铁多了些未卜的沉重。

地铁车厢门玻璃又换了内容,前阵子是“幸福就是煲了一下午的汤”——看到这句,我小小吃了一惊,它在冗闷车厢里显得那般家常,香气袅袅,让我想起猪骨炖黄豆,好久没心情煲个汤了。再看,还有下句,“幸福就是煲了一下午的汤,却只花了一点点气”。原来是则燃气灶广告。

想起我曾过了N年悠闲的生活,闲到有年冬天快过春节,外面街道的人群如蚂蚁班师回朝,而我在电暖器旁读诗集,心旷神怡。那一刹那的幸福感很真切,以至于多年后还记得。这样的日子多久没来了?也许读首好诗只需要几分钟,但这几分钟,真正进入的几分钟,要数以百倍千倍的情绪来成就。慢的、个体的、阻隔而恍惚的几分钟。总在忙乱,生活持续膨胀,各种琐碎事塞满人生每个角落。泥沙俱下的生活,从上游进入中游,湍急的转弯与激起浊浪的水面。但也是好的,浊才开阔。我接受,故我在。

这次玻璃窗上的广告内容换成两幅漫画,“加班时他当你超人”,右侧,“加薪时他当你隐形人”。不知多少白领心有戚戚焉——这是座白领密集的城市,上周“麦克学摇滚”的万体演唱会,每首歌台下都和者众多,主唱兴奋地又临时加唱了若干首歌。

在地铁上,我通常看随身带的读物。刚到上海不久,有次带的读物是《小王子》,看入迷,坐过了站。《小王子》使那段往返多次的上班路途突然变得美好,书中明朗而旷远的时光,小王子与狐狸,星球与玫瑰花——他们可不仅是童话的创造,更是为乏味的成人世界打开的一扇门。不过放下书,那扇门又已紧关……

在地铁站,你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步履匆匆,携着各自的命运与故事。有次我的身边站了对男女,看着像打工者。女的矮个头,面庞有着微胖女孩特有的一点甜。男的高出她一头,不怎么吭声。

“昨天有个客人来店里打牌,前天也来了,喊我和他搭边,你晓得我又不会打,他说输了请客算他的,又不要我出。”女孩絮叨道。

“你们店生意好不?”男孩闷了半天憋了句。

“开张时一般,现在蛮好。小王那个莘庄的朋友丑死了!请我们蹦迪唱歌,又去麦当劳,后来还请我去玩,我说有事不去了,才不想和他出去呢!”

“你把你二哥介绍到火锅店,开心吧!”又过了一会儿,男孩问。

“没啥开心的。我还不一样上全班,天天待在店里无聊死了,我不想同他们打牌,那些客人老叫我,小刘小刘的,烦死了!”

“你老板给你二哥开几多钱呢?”

……

女孩有意思,她要他关注她,要他知道她有行情、有人气,虽然人气里包括一个好丑的莘庄男人。而他,对她话中出现的男人毫不为意。她小小地不甘,一次次提请他注意,注意那些男人热情背后可能隐藏的动机,这动机在她的话里已颇为明显,可他完全不解风情。

他们说起回老家过年的事。女孩提到她碰上她姐夫家一个侄子,在苏州打工,那人喊她有空去玩,说介绍她去苏州一家电子厂做事。

“那里薪水挺高的,就是累点儿。苏州离这里很近的,坐车一会儿就到。”

“是很近,我老乡上周去了,他妹在那儿念书。”男孩说。

“我说我考虑下,哪里说去就去,不过那儿可能也累不到哪儿去,工资也还高。”

男人还是没接话,没有挽留女孩的意思。

女孩的脸黯淡下去,不过很快她又笑着和他说起了别的。此刻她是高兴的,她同他站在一起,同一条地铁,同一个站下,可能约着去同一个地方。不过她肯定有点着急,他对她话中的男人竟一次也不追问,一次也不露出紧张且警惕的神情——世上还有他这样扫兴的人吗?!

搬到龙漕路后,我不像住在同济附近一样频繁坐地铁了,更多是一人去附近随便走走。

有个夜晚,漕宝路地铁站附近,1号出口旁有个烤肉摊,夫妻档外加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推车上还有个孩子,是他们的老二。夫妻俩手脚麻利,女摊主戴副眼镜,这使她和其他摊主看去有那么些不同。

更多时候,我在小区里走走。上海夜晚总是有风,秋天的风最惬意,一阵阵从灌木和树梢上刮过,夹杂着桂花香。小区门口饮水机亮着灯钮。每隔一天,我就要抱只四升的净水瓶去打水——自来水管里出来的水有股漂白粉味。有次打水,有个女孩在旁边小声嘟囔,肠子都漂白了脸还没白!我笑了,她黑得其实挺好看,小麦色,听口音是外地人。

我租住的六号楼在小区最里面,楼高十八层,从卧室窗口望出,四周全是楼间距窄到望不见顶的高楼。早上,在小区门口遇见一个穿暗花绸缎旗袍的女人,伊真隆重啊,高跟鞋,开叉旗袍快盖至脚面,梳着工整而复杂让人想起“爱司头”的大发髻,夹着包在马路边等出租。一刹那,我觉得她不像这时代的人,像百乐门时代、金大班时代,她正赶往繁华舞场,那里有不少她相熟的舞搭子。乐队三步音乐一响,他们滑入舞池,鞋底下木地板略微发着颤。这个女人,盛装站在秋天的龙漕路上,显得有些失真。马路两侧是扬州包子店、福建沙县小吃、重庆水煮、北方煎饼以及苏州羊肉馆,离她不远处,贩子在叫卖一筐东海带鱼。

另一次,我在这条路上碰见一大一小蹲在路边。大的是人,小的是狗。一个橙色饮料瓶盖,小狗舔几口水,男人加一点儿,小狗再舔几口,男人又添上点儿。两个生命,细水长流。这是早上九点二十分,马路上到处是车和人。周一,新一轮奔忙开始。这一大一小蹲在路边,像是什么都比不上一只小狗喝水重要。

那只狗小小的,略卷的棕黄毛,温良,舔水的样子说得上文雅。男人其貌不扬,不过肯定是个有爱心的人。不是每个有闲的男人都有耐心在周一早上为小狗喝水的瓶盖一次次添水。

过个小十字路口,漕东支路上的气息就不同了,两旁是叫“XX花园”的楼盘,我就在里面办公。前几天,路口有人支个自行车,一块牌子插在龙头上:亏本出售。那个房价,高山仰止。多少人奋斗一辈子也不可能买得起。

前面一点就是高架,轻轨站。夜晚,长列亮灯的轻轨在半空飞驶,像一排移动的小房间,很美,让人想起淡水码头地老天荒之类。有次谁家孩子放焰火,正好轻轨驶过,灯光映衬焰火——使我想起台湾导演陈果的片子《去年烟花特别多》,好像亦舒也用它做过小说名,无来由地,热闹与时过境迁的冷清,两人仰头在人群中看满天焰火腾空,转瞬,它们就成了一地残骸。

当初来上海,这份媒体工作对我的吸引包括可以去采访形形色色的人,确切说,他们是些艺术家、明星。有次是去建国西路采访某位女艺术家。她拍了许多上海女人,做编织“软雕塑”,最近DIY一堆很有风格的项链,她的人生美学是性感、个性、有风情。她的居所和她的人生美学也相符。老石库门旧房,陈旧木地板,旧家具(不是古董的旧,是被琐碎日子磨旧),房内氤氲着咖啡与茶香。是她独创的泡法,咖啡煮好,加入立顿红茶一袋,加炼乳,或再扔进几片苹果,煮好即是浓醇的咖啡红茶,可配小点心。

平价的成本也可以诞生艺术——这是她让人感受最深的。艺术不是品牌店的特许经营,是随时随地可发生的事。几根毛线针,她编织了一批作品,颠覆了编织活的家常性,表达了些想法,它们成了可上T台的作品。

为人妻母的她,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不易,这不易她也拿来成全作品了。“所有好的小说家都不可能是纯洁之人,他必须心中有鬼。”一位作家说。艺术家也一样,这个“鬼”是那些坑洼、褶皱,太光滑的内心对艺术是不具抓力的。

她带了本近期摄影集来,黑白片,皆是沙滩与泡沫。她说年轻时,只爱海浪疯狂的呼啸,如今更敬慕那些柔软又富有张力的泡沫。礁石海风里堆积的泡沫,在黑白的光影中奔涌。

香水隔着冷气弥散。她身上总有香水味,即使去腥污的小菜场也要喷点儿。香水多是朋友送的,今年生日她收到“兰蔻”和“洛丽塔”,有关这款香水的描述是“无邪又纵欲,纯真又弥贵”。对这位半百女人,这其中有种秘密情怀。

她眼角有不浅的皱纹。不是每个有了皱纹的女人都还能收到“洛丽塔”。

另一次采访香港词人林夕。在大厅等,咖啡喝到一半,一个戴帽子的男人走过,走过去了我才意识到他就是林夕。

听了太多他填词的歌,王菲的《当时的月亮》《寒武记》《流年》《红豆》《美错》《笑忘书》,陈奕迅的《十年》《K歌之王》《富士山下》 《明年今日》,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还有张国荣的许多歌——林夕说他自张国荣跳楼后不再听他的歌,今年,他说希望能克服这阴影。

二十年,他创作了三千多首情歌,在各大排行榜独占半壁江山。他包揽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歌曲奖”的提名与获奖,从第十一届到二十七届。评论说,“他的词从意象与文学性的结合上,到达中文词作的一个高度”。林夕擅用比兴,很少明修栈道,更爱暗度陈仓,词中总有一份别样的缠绕迂回,颇合现代人纠结的情感乱码。

在采访前被告知,唯情感不能涉及——江湖上有关他和黄耀明的种种不提了,他曾对张国荣在个唱上把《月亮代表我的心》送给爱人唐唐深为感动,觉得是独立于“主流世俗观”之外的宣言。说到底,林夕爱她或是爱他,干卿何事?感受音乐里旖靡或暗涌的情怀才最重要。

他是1960年代生人,烟雾后他的脸看不出年龄,说更年轻或更苍老都行,像静止在时间的某一点。他有个称号“夕爷”。一张从不愉快的童年一直长进成年的脸,“我的童年一滴快乐都没有,常常活在惊心动魄里……”,他在烟雾后慢慢说出这句,他写下的那些歌词也就有了由来。

龙漕路离黄陂南路的“新天地”不远,外地朋友来,最常去的就是“新天地”。此地是最能代表上海腔调的地方,石库门穿插着现代建筑,青砖步行道,清水砖墙,厚重的乌漆大门和雕着巴洛克风格卷涡状山花的门楣,使得观光客仿佛置身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然而一步跨进每个建筑内部,又非常现代和时尚。

据说当年地产商为动迁这个地块上居住的近两千多户、逾八千居民,花费了超过六亿元人民币。经过改造,淹没在弄堂内一座漂亮的荷兰式屋顶石库门建筑便跃然而出。拆去违章建筑,市区不多见的弄堂公馆便重见天日。这样,被保留下来的旧建筑各有特色,仿佛一座座历史建筑陈列馆。整旧如旧,一个“旧”字,代价远远超过了新砖新瓦,地产公司专门从德国进口一种昂贵的防潮药水,像打针似的注射进墙壁的每块砖和砖缝里。屋顶上铺瓦前先放置两层防水隔热材料,再铺上注射了防潮药水的旧瓦。由此,有了现在风情万种的“新天地”。

如果有外地朋友来,我有时会带他们去看北外滩的夜晚。作为外滩的延伸,它坐北朝南,面水朝阳,西南处外白渡桥、吴淞路桥两桥与老外滩相连,南面隔江与陆家嘴金融贸易区相望,绵延起伏的古典建筑群和对岸的摩天大楼尽收眼底,坐在“哈根达斯”门口看一江灯火,通体透明的船只在江中交汇,天上像泼下杯鸡尾酒,到处流光溢彩。

有次带父母来,母亲觉得一杯冰激凌卖一百块实在贵了。我跟她说,这不仅是冰激凌的价格,还有为这么美的夜景买的单呢,这么想就觉得不贵。

常去的还是“新天地”,离我住处近些,我喜欢那里的小众风情,酒吧如迂回院落,七进八厅缠缠绕绕,离了哪间都不完整,只有簇拥一处才合成丰美的欢场。不确定的灯光,如聊斋中吸附了精魂的鬼魅,闪耀,暧昧,乐不思返的常客如同被勾魂的书生,一天必须在音乐、骰子和玻璃杯中结束。

空气中浮着香水味,中国女人挽着人高马大的老外,一拨拨旅行团——这里好像适合成群结伙。一个女人坐在那儿多少有点复杂的诱惑意味,一个男人独坐呢,就有甘愿被诱惑的意思,飘荡着酒精与香水的空气着实太撩拨了。

酒吧内传出喧闹的乐队声,有人在二楼露台唱歌。驻唱歌手多唱英文歌或爵士风老歌,黑裙黑袜的中年女人摇摆着,一把略沙的喉咙,如有年头的芝华士,黛色眼影,看客人的眼神仿佛个个都有一肚子知心话要同他们吐露。只有她们压得住今夜阵脚!《上海滩》也只有这把嗓子能唱得波澜不惊而又风浪暗涌,她们不年轻了,因此才炼出强大的胃,够从容对付瓶中液体的度数。

那些散坐着的年轻女人,她们是新鲜生啤,是兑冰的朗姆酒,口感奇异。这液体喝下去,你就会懂得上海的夜晚有多么值得冒险,懂得那些外表松弛内心偾张的男人,他们杯中酒的下沉速度与热望的眼神让你想起一句上海女人的诗:

热爱她,就憧憬着死在她的刀口下!

读到这句诗的几年后,女友Y带我去那位女诗人家吃了顿晚饭。同座还有位写科幻(或是魔幻)主义小说的长发男人,沉重的金属耳环让我替他的耳朵担心。他盘腿坐在椅上眉飞色舞地讲他在卢浮宫看画的经历,说波提切利的《春》近看原来构图透视有问题,而《蒙娜丽莎的微笑》用绳子围住,实际毫无看头。男人在家大公司任一个时髦职位,他说到要在静安寺的对面开家闹安寺,说到要搞支电子乐队时,兴奋地差点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后来收到他电邮的一个小说,里头的确有许多奇思妙想。

那时女友Y还没搬,住在万体附近的天钥新村,与我走动频繁。她住处的浴缸与灶台一帘之隔,外头是公用走廊,洗衣机发出间歇性轰鸣,这样的情调显然不适于泡澡,浴缸于是被充当巨大的洗菜池。从卧室窗口望去是人家的窗户,黄昏中的夫妻怒气冲冲地为葱蒜小事争吵,油烟味四溢——这城亦是一样的人间烟火,不只是最新时尚发布会以及新锐派对,这城一样有它的简陋、颓唐,并非全都华丽如海上花开。

当我自己在万体附近找房时,才明白在这个地段找房的不易,那些在外省会自卑到脸红的老公房,在这儿却开着骄傲的价格,一室几乎没有低于一千二三的,并且租出极快,几乎像抢。

我们在万体馆台阶上坐着。风从高高的万体台阶刮过,近旁球场上灯光明亮,我们聊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借给我三本书,刘小枫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里尔克的《亲爱的上帝》,还有袭帕·拉希莉的《疾病解说者》,前两本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行李,无论走到哪儿她都带着,近乎是为信仰找到的依靠与安慰。书堆叠在床边,她甚至没一个正式点的书架安放它们——但书绝不比搁在堂皇的架上更感到委屈。

……

我们看碟,用她新添置的DVD(晚餐的盘碟她都还没置全)。《时时刻刻》,一部妮可·基德曼向女作家伍尔夫致敬的片子,优雅的妮可扮演一个游走于疯狂与清醒边缘的女人,片子充满光影与挣扎。

夜深了,还有堆碟来不及看,《樱桃的滋味》《十戒》《天堂的颜色》——Z,那时她的日常工作是为少女读者提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兼采访大S们的美容秘籍以及流行资讯,教导读者如何泡玫瑰花浴(虽然Z自己的浴缸用来洗菜)。

次晨,在走廊等Z。阳光中,对面花影盛大:怒放的夹竹桃,高大的石榴花树,还有广玉兰,院里泊着辆大红炫目的进口车,衬着周遭灰暗的楼房,有种奇诡的戏子般的艳。

夏天快完时,她搬到延安路高架附近的江苏路,多了间阳台,卫生间也大了不少。秋天,周末我去她那儿,我们去花店买了棉纸荧光笔等一块儿做手工贺卡,用各自的美术底子把卡片做得很美丽,不过似乎没有什么人可邮:这样一份手工的心意,在这么忙的时代仿佛有些不合时宜。她说,我们在网上开店,六七元一张卖掉,新年就要来了,兴许供不应求,万一将来不工作,依靠这手艺还可以在上海待下去。

后来,她总算在上海中山公园一带有了自己的蜗居,她总算能在自己家听Eagles,盘腿与朋友谈论纳博科夫或理查德·福特之类了,或者,还能聊聊她一直想实践的类型电影梦。

作为她新房第一位留宿者的我,如此喜欢这房间的气息:放松,艺术,简练而迷人。房里有她四处行走的见证,那些来自旅途中的纪念物。墙上是一位上海女诗人赠她的自绘油画。梦境的湖蓝。重要的是,宜家的若干书架装下了她的那些书,她单身生活里最重要的伴侣。一副书架无疑是一个人的精神版图,在这版图跟前,一间房的面积与窗户的多寡无关。茨维塔耶娃不是说过吗,“有这样一类你走近大城市时最初看见的房子:窗户很多,但住在里面的生命却不可思议的全是瞎子”。

有回我们和一位摄影师朋友去唱歌。我唱了《千千阙歌》。Y很喜欢这首歌,觉得它代表着一个青春高度以及某种时间向度,就像她每次去歌厅总要唱王杰的《安妮》一样,每回唱它,她便觉得自己会重回十九岁,记起阶梯教室那些有着许多褶皱的阴暗。

2020年冬天,我偶尔看到《千千阙歌》的原唱陈慧娴出现在某档综艺节目里,穿着排场很大的华服,染着金色短发,站在炫目的舞台,唱的依旧是当年的几首成名曲,包括《飘雪》《千千阙歌》,但此时的面庞与年轻时已全然不同。她老了,胖了不少,眉眼已无当年痕迹。从她的老去,我清晰地看见自己与整个1970年代的老去。

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陈慧娴,我忽然想起已远去异国的Y。某年深秋,我们有一次东北之旅。她鼓动我上路的理由是,她会带我去那些不寻常之地:滩涂、湿地、边境、无名村落……比起A级的景区与团线,她更愿去往边缘之地。

在哈尔滨,某个岛上,我摄下她逆光的背影。

落叶铺满空旷悠长的道路,一袭黑衣、背着大包的她向前走去。前方是她未知的路,也是我们都未知的路。

这个城市的属性或许是秋天,有着油画的丰富色泽和光感。

“好的画,迫近神而和神结合。它是神的完美抄本,神的画笔的阴影,神的音乐,神的旋律。”米开朗琪罗如是说。好的季节也如此,如秋天。

植物宁和,云朵宁和,远山宁和……,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向西天取经的何止玄奘四师徒。谁都在自己命运的路上向天竺跋涉,证果,得道。

自涩而熟,但又不至熟向萧瑟,天凉得刚好时,就是秋了,良乡栗子满街的秋天,我习惯在恒丰路一家小店前买栗子,收钱的是个短发的外乡女子,圆脸,端正白净。几麻袋栗子堆在屋子后半截,男人在那大力翻炒,边从中拨拉出劣的。有顾客等得急,催他别挑,赶紧炒。他不理,埋头一粒粒拨拉,顾客急得跳脚,复催,他冷张黑脸,“你不买就算,我就这么卖!”吵架的口气,短发女子竟也不劝,笑眯眯的既不怕他上火得罪顾客,也不怕顾客走掉。顾客竟也等下去,有点讪讪的。

柜内的她略丰满的身量,像一枚饱满的良乡栗子。她老笑眯眯的,可能和身后炒栗子的黑脸男人在一起很安心。粟子季一过,他们不知要上哪儿去,来年秋天也不知还会来吗?

吃着热栗子,给一位采访对象发去提问的邮件。她的介绍是“从欧莱雅到LV的她,一个时尚从业者,优雅出现在各大时尚PARTY中,而她又脱下华服,出现在支教广西的队伍中,拿起粉笔,在山区的孩子面前做位普通教师……”。

这是她曾经的一段经历了。她在博客上写,“爸爸在重症监护室里伸出手来做OK的手势,教会我懂得放什么,拿什么。放心,爸爸的慧眼看着,我的人生会重新排序。中午,同仁堂二楼,看到店堂里额匾上的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轰隆仿佛惊雷过顶,尔后,豁然天明……”,三十三岁的她也提到“豁然”二字。觉得有这感受的人多幸运!像走着夜路乍望见灯光,然后明了方向,朝着光走下去。“豁然”给人定力,这二字原出自《怀素自叙帖》,讲怀素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然恨未能远睹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之后“豁然心胸,略无疑滞”。我是至今没有豁然,也不知何时能够豁然,那应是顿悟之境,我在开悟方面向来磨蹭,有时混沌,眼前老遮着七零八落的树影。有些人一辈子也不得悟,执念于中,跳不出那身欲望皮囊。得悟有多难啊,一旦得了,那真是幸运啊……

去外面散步。过天桥,远远的,一轮皓月光晕温存,像插图中的月亮。下天桥,过十字路口,前面有人竟牵着匹马。矫健温良的马,尾巴向地下垂着,默默跟着主人靠路边走。倘在乡间,万籁俱静,会听到石子路上达达的马蹄声。

一棵树,一轮月,一匹马,就是秋了。

秋日的天很高,不过也就到鸟的翅膀。

我在秋天离开了居住五年的城市。

这个秋天一如既往,同样金黄的银杏树,阔大的梧桐,叶子在风里翻飞,许多的落叶铺垫在人行道旁,并不萧瑟,倒有种来去从容的劲儿。秋天是有景深的季节,像早期的俄罗斯油画。还有攀爬的藤蔓,一些偎着栅栏的红叶。死如秋叶之静美。

这个秋天的雨夜,电脑放着女歌手邝美云的歌,我喜欢的女歌手。她的粤语歌尤其动人,明亮而有厚度,像前一阵子去森林公园见到的盛开的广玉兰,碗大的皎洁花朵藏于枝繁叶茂间,走到近前,才被那一壁的雍容江山小小地一震。子夜,听她的《离别的摇篮曲》,云层后的思慕,忽高忽低的飘浮,夏日的积雨云,二十年前的河川自成一派情意世间……这个在香港小姐选美比赛中获得亚军的美人1963年出生,我在一个访谈节目中看到她依旧风韵卓越。有的人无所谓光阴,光阴对他们只是类似酒的发酵。他们不论保质期,只论年份。

歌声里徒步回走,泥沙俱下的青春五味杂陈。不觉人到中年,往昔已是团模糊水汽。

打开电邮,回复白天收到的F的信,她又碰上一场感情变故,很接受不了。这些年,她总在不同的男人与爱情间载沉载浮。

我在灯下给她回复电邮,告诉她今天读到胡因梦的一句话:如不戒掉爱情的毒瘾,那她内心就始终是个小婴儿,不能自给自足,更难以焕发出内在的生命能量。我告诉她,前几天和她也认识的周聊天,周说,这段时间我知道原因了:痛苦源于自私,快乐源于奉献。一个人试着多给出就快乐了。我们只学如何放下自我,对自我不执着不判断不批评,只是接纳。心理学会教你分析自我,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反倒有时带来问题,因为它的视角还是围绕我。所以,我觉得真正的修行是放开那个我,去看见更大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解脱和超越。

在给她回信前,我得知我的前任主编走了,才三十出头。我是她博客的常客。她患有恶性肿瘤,一直在写博客,分享积极乐观的抗争经历,在西医化疗与某位中医间下赌,她和我最好的女友西西住同一个小区:广州祈福。她的儿子八九岁,叫牛牛,她在生命最后还养了条叫朋朋的狗。她心平气和地谈到许多生死的问题。她的博客里能遇见不少癌症患者,以及癌症患者家属,求生是他们日子里最最重要的事。

“真后悔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好像老觉得有充足的时间似的。事实上,从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到出门都困难,原来这么快。许多身后事都没处理。今天下午决定硬着头皮出门剪头发。精力有限,还是剪成短头发更易打理。对俺好不容易留起的长发,还真恋恋不舍呢。”这是她最后的博文。

关上电脑,我收拾行装,准备开始下一段的旅程。

陈蔚文,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天涯》《小说月报》等。已出版小说集《雨水正白》、散文集《见字如晤》《未有期》《叠印》等,另著有合集多本。曾获“人民文学散文新人奖”、林语堂散文奖、谷雨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