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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4期|杨遥:隐疾(节选)

来源:《芙蓉》2020年第4期 | 杨遥  2020年07月28日07:00

1.是脚踝

小寒过去,天气却丝毫也不冷,不仅街上看不到一点儿冰,而且杨树树干还保留着秋末那种淡青色。

头顶的窗户上出现两只苍蝇,嗡嗡嗡,嗡嗡嗡,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不停地响,吵得朱青难受。他站起来打开窗户,旧木窗上赭红色的漆皮震得掉下几块,一只苍蝇顺势飞出去,另一只却飞到远处那扇窗户上,继续嗡嗡叫。朱青懒得去赶它,也懒得去打开另一扇窗户,它就一直在嗡嗡叫。

今年冬天真暖,记得从前一到冬天,从西伯利亚来的寒风就呼啸着,一直刮到第二年春天。今年冬天风很少,雾霾却经常来,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隔不了几天天地间就灰蒙蒙一片,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人像被关进燃烧着瓦斯的闷气罐车中,连呼吸都觉得有东西挂嗓子。

在这沉闷窒息的天气里,白的、蓝的各种各样的口罩和姑娘们七分裤、九分裤下露出的脚踝格外引人注目。

今年流行黑色,到处是黑大衣、黑裙子、黑毛衣、黑色打底裤、黑皮鞋,姑娘们行走在雾霾中,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脚踝那儿却露出一圈醒目的白,像她们转移了呼吸的器官。朱青常常想,每寸皮肤都会呼吸,姑娘们为了保护身体戴上口罩,戴上手套,戴上帽子,恨不得还戴个眼罩,却又故意把脚踝露出来,为什么?

雾霾有时散开,那些脚踝更加清晰地露出来,不像雾霾中看起来那样白,而是从脚跟开始,许多白中带青,甚至还带着黑线,还有的敞着粉嫩的血裂子,有的上面贴着创可贴,有的涂着冻疮膏。

最开始发现女人们爱露是十多年前,一位在北京打拼的初中同学暑假回到县城,穿着露肚脐的衣服,让同学们很是吃惊。很快发现女人们不满足于露肚脐了,从女明星们开始,露背,露大腿,露乳房,一上节目动不动穿个透视装。现在满大街的女人们不管年龄大小都露脚踝。

朱青想起多年前的一次暑假,他到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已经立秋,白天还很热,晚上却凉快下来,而且天也黑得早了。

姥姥家对面是学校,兼做着村支部。学生放了假,校园租给巡回演出的歌舞团。每到晚上,天黑下来,歌舞团漂亮的女演员就站在校门口搭起的高台上,穿着露肚脐的衣服,一边跳舞,一边做出脱衣服的动作。

吃过晚饭的村民们很快被吸引到这里,他们扬起脑袋盯着那明晃晃的肚脐眼,因生活重轭早已呆滞的眼睛这时竟异样明亮。

朱青表哥和他一帮朋友挤在大人们中间,朱青跟在他们后面,脸一阵阵发烧,但忍不住不时偷看台上几眼。

旁边的喇叭不停地喊,演出马上开始,演出马上开始。姑娘们跳舞的动作越来越让人迷乱。一拨一拨的人进去,朱青表哥和他的朋友们都没有钱,买不起票,他们在门口看一会儿,围着搭起的帆布大篷转一转,渴望哪里有个缝隙能钻进去。

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门口跳舞的姑娘换了好几拨,每位姑娘脸上都出现湿漉漉的汗珠,汗珠顺着脸庞流到坠着亮片的胸脯上,在明亮的灯光下人胖了一圈,那肚脐眼深深凹下去,像一个个幽深的洞。

表哥他们终于没了兴趣,回到姥姥家旁边那所矮小的屋子里。有个满脸青春痘的家伙喊,我真想插进她肚脐里!让她给我生个娃娃。

朱青一震。

朱青本来已经觉得自己搞清楚了人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差不多十年。从妈妈吃了桃子变的,到胳肢窝里长出来的,再到在轱辘磁坡上捡的……他慢慢接近真相,可是这个家伙的话又让他回到困惑中。

表哥他们退下裤子,几个人躺在炕上一起用手抽动着,空气中弥漫出一股腥臊的气味儿。那些深深的肚脐眼在朱青眼前晃动。

从那时开始,肚脐眼给朱青留下深刻印象。现在想来,那年夏天跳舞的姑娘也一定裸露了脚踝,她们一定是赤着脚、光着腿,但那会儿他们注意到的只是姑娘们的肚脐。

从露肚脐的跳舞女郎,到女同学、女明星,满大街的女人,朱青觉得人演变好像有个规律,就像现在的孩子没有一个再相信自己是从轱辘磁坡上捡到的。

想到轱辘磁,朱青重新打量这个词。这种被烈火焚烧过的东西,不是炭,不是灰,不是石头,因为被充分燃烧过,从取暖性能上讲,已经没有丝毫用处,乱七八糟结成一团,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也因此把里面不干净的东西烧掉了。

朱青忽然觉得以前的人们真是有智慧,让孩子从可能还带着余温的一个纯洁的地方开始。要是现在的孩子问母亲他从哪里来?母亲也许有更科学的回答,但假如她编织谎言,总不能说从轱辘磁坡上捡到的,轱辘磁坡早已变成垃圾堆。人怎么能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呢?

妈妈曾经告诉朱青,他是从轱辘磁坡上捡到的。朱青现在多么愿意相信这个谎言,躺在轱辘磁坡上,从炭火的余温里慢慢走向这个世界。

朱青不知道啥时候开始注意上冬天光脚踝的姑娘们,其实就是现在,夏天到处是赤脚和光腿的姑娘们,她们有的脚踝上系条金或银做的链子,有的戴根红绳子,有的挂块玉片,可是这种自然的裸露远远不如到了冬天,把全身包裹住,单单把脚踝露出来让人注意。

脚踝和冬天组合在一起,好像出现一种格外的意义,这让朱青想起大学毕业第一年。

那时朱青刚被分配到乡下当老师,也是冬天,那会儿的冬天好像特别冷,记得地被冻得硬邦邦的,冰一样泛着白光。朱青看到一只戴脚环的鸽子,它翅膀受了伤,在地上不停地蹦着,好像想寻找点儿什么吃的东西。

以前,朱青的邻居养过鸽子,屁股上戴着鸽哨,鸽子冲天飞起时,响起一阵响亮的哨声,鸽腹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白光,像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但那些鸽子只是普通的鸽子,朱青记得有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灰白色夹杂的,每一只鸽子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但根本分不清它们哪只是哪只。

眼前这只鸽子明显和他见过的鸽子不一样,它显得有些高贵,也许是因为它脚踝上套着的脚环让它看起来高贵,朱青觉得它的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忧伤。

朱青没有想去抓它,只是试着朝它跑了几步。他一跑,鸽子飞了起来,但根本飞不高,而且飞了几下,一个踉跄就掉下来,在地面滑了一下。好奇心使朱青又朝它跑了几步,鸽子又飞起来,更短时间落下。朱青连着这么跑了几次,鸽子睁大眼睛不动了。朱青像看到被逼到绝路上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把就把鸽子抓在手里。鸽子挣扎了一下,用爪子挠了挠朱青的手,便闭上了眼睛,胸脯一起一伏,热乎乎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朱青的心跳也加快了,他想把这只鸽子放了吧,这么冷的天,它飞不起来,要冻死的,但养它,朱青没这方面的经验,也没这方面的准备。

朱青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先把它带回办公室,给它掰了点儿面包,找个墨水瓶盖,往里面倒了点儿水。

同事们围住鸽子看起来,鸽子蜷缩着翅膀,一动不动,像要死掉了。

校长这时进来,看到鸽子欢喜地说,鸽子!他把鸽子捧起来,朱青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校长抚摸着鸽子的羽毛,盯住它的脚环,半晌才缓缓地说,好鸽子。

鸽子睁开了眼睛。

朱青把鸽子送给校长。

几天过后,校长领着七八岁的女儿来学校。孩子唇红齿白,已经能说清楚事情。大家逗她,问妈妈给她吃啥好饭了。孩子津津有味地说起鸽子炖鸡蛋的味道,鸽子的肉真嫩,妈妈说它比鸡肉补。朱青不寒而栗。他没有问校长女儿吃的鸽子是不是戴脚环的。下一个学期,他离开了这个学校。

从那时开始,朱青不停地换工作。平均三四年一次,最短的时候只有几个月。教师、景区讲解员、办公室文员、乡镇干部、网站编辑等。每到一个地方,朱青都是新人,他拼命工作,不讲条件,想好好实现人生的价值。

但换来换去,朱青悲哀地发现,哪件工作只要干的时间一长,熟悉了这个单位,他就厌烦起来,感觉这种工作没有多少意义,只是地方不同、性质不同,实质却大同小异。犹如鸡在家里被农夫养是在笼子里,卖的时候提到菜市场也是在笼子里,买鸡的人把鸡从菜市场提回家或者饭店还是在笼子里,看似折腾了很久,其实只是地方变了变,鸡最后的归宿还是人们的肚子,就像人最终会走进坟墓或火葬场一样。

这样一想,朱青经常觉得人生没劲儿,但他的认真竟然成就了他,十几年过来,他居然慢慢地从乡村调到县里、市里,最后进了一家省里面的单位。

这时嗡嗡叫的那只苍蝇不见了,门没有开,窗户也没有再开,苍蝇哪里去了?如果它飞出去了,怎样出去的?如果它没有出去,躲在了哪个地方?苍蝇不飞躲着干什么呢?屋内又没有它吃的东西。

朱青思考了半天,想不明白这只苍蝇怎样了,他便又想刚才放出去的那只。天气虽然不冷,但毕竟是北方的冬天。朱青仿佛看到那只苍蝇飞着飞着翅膀冻得僵硬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待在屋里好呢,还是飞出去好?待着能干什么?飞出去能干什么?朱青想着,设置在五点半的闹钟响起来,朱青穿上羽绒服。阿天明天要回老家,今天朋友们组织聚会送他。临出门前,朱青把眼镜摘下来放到水龙头下冲了冲,擦干手,用纸巾把镜片拭干,放到眼前瞧了瞧,清亮许多,才放心出门。

2.阿天出门前与殷会计吵了一架

阿天出门前与殷会计吵了一架。

因为殷会计要跟着阿天回老家,阿天没同意。

殷会计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会计,阿天第七位女朋友,叫殷柔,两人好的时候,阿天总叫她柔,两人吵了架,阿天就叫她殷会计。

这些年来,阿天领过几个女朋友回老家过年。

记得阿天把第一个女朋友领回去的时候,整个村子轰动了。

那是山里出去的人领回来的第一个城里姑娘,还是个大学生。几天前阿天父母亲就控制不住,见人就说阿天要回来了,要领回个城里姑娘。

当阿天领着女朋友进村子的时候,几乎大半个村的人都站在村口等他们。他们一见阿天和女孩,马上拥上来,拿行李的帮着拿行李,领着头走路的领着头走路,簇拥着阿天和他女朋友,一起往家里走。村里别的人听到消息也都拥了出来,那些奶奶姨姨们欣喜地看着姑娘,咯咯乱笑,几位因为害眼病而眼睛通红的人看着姑娘流泪;一些胆大的女人伸出手摸摸姑娘,马上烫手似的放开,然后不停地夸她皮肤光和嫩。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见多了这种姑娘,但在城里这样的姑娘离他们非常远,不可能够着,现在阿天居然把这样的姑娘领回来了,像把月亮请到屋里了。他们的心怦怦乱跳,跟在这两个人后面,说着俏皮话,争着帮他们拿行李,希望有个机会,邀请阿天带着女朋友到他们家吃饭,和城里的姑娘坐在一张桌子上,想想就激动。村里有些老人听不懂姑娘说的话,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但他们还是想多听听姑娘说话的声音,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像看见电视里的人走出那个小黑框子。

回去二十多天,除了第一天中午和走的前一天晚上是在家里吃的饭,阿天和女朋友其他时间都是在别人家吃的饭。村里人抢着轮流做东,这家还没有吃完,下家已经排好。

姑娘没有让大家失望,除了语言仪表神态像城里人,胃口也像城里人,每次吃饭总是吃那么一点点,而村里人请客,总是怕客人吃不饱,把碗盛得满满的。姑娘总是把吃不了的菜夹到阿天碗里:啃了一半的骨头、带着口红的馒头、喝了半碗的稀饭……阿天吃得津津有味。村里人看着他们这样亲昵的样子,觉得他们虽然还没有结婚,但姑娘一定是阿天的人了,是他们村的人了。那些亲戚,不光请他们吃饭,还大方地给姑娘压岁钱,他们认为红包给少了,让阿天没面子。

阿天和女朋友返城的时候,亲戚们给他们送了茶叶、蘑菇、腊肠、野猪肉等一大堆土特产,阿天嫌麻烦不想带。父亲说,每一份都是大家的情意,不拿谁的好呢?最后弄得阿天多了两大包行李,父母亲给他准备的东西反而带不上了。在车站过安检的时候,两罐纯蜂蜜因为散装没商标不让带,阿天证明不了它们不是危险品,喝又一下喝不完,只好心疼地把它们扔进垃圾箱,坐上车后,才想起这是父亲给他带的唯一东西。

回去之后不久,女朋友的父亲让她去俄罗斯留学。阿天内心不愿意,但怕耽误了女朋友。后来知道女朋友的父亲是因为不同意女儿和他的事情,才想出这办法,他便主动提出分手。那天,阿天刚拿下驾照。女朋友开着她的红色别克君威2.0上了东环高速,让阿天开几把,阿天哪敢在这里开。他一开口拒绝,女朋友便加大油门,仪表盘上的指针猛地飙了起来,很快上了一百五、二百。阿天喊,超速了!女朋友喊,胆小鬼,撞死你!继续加速,在一阵一阵眩晕中,阿天看见女朋友握方向盘的手在颤抖。他搂了搂她,拍着她的大腿说,开吧,想开多快开多快,一起死了算了!女朋友流出泪,车速慢下来。

……

领上第二个女朋友回到老家的时候,村里人对他更加佩服,他们不因为阿天和第一个女朋友分手而惋惜,而是觉得阿天有本事,居然又领回一个!他们分不清这个和上一个有多大差别,大概一个是圆脸,一个是方脸;或者说都是圆脸,一个个子高些,一个个子矮些。反正她们都白白嫩嫩,说的都是普通话。

第三个。

第四个。

……

阿天领回到老家的女朋友没有一个和他结婚,而且都是回城不久之后就分手了。说来原因各不一样,但阿天觉得其实差不多,尤其是后来几个。她们和他刚认识的时候,都说喜欢他勤快、朴实,但回一趟老家就看不到他这些优点了,她们说他普通话说不好、不会享受生活、生活没品位等。就是坐辆公交车,明明车来了,她们不上,嫌人多,阿天坚持上去的话,她们就指责公交车上那么多人还去挤,而她们一指责,阿天奇怪的自尊心就让他反驳对方,等车时间不是成本?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而这一切,好像都是回过老家之后才发生的。阿天觉得他的这些女朋友像热衷户外游的城里人,没有见到山的时候喜欢山,真正爬过一次山后,看见山就害怕。

连续几个女朋友没成之后,阿天的年龄越来越大,这时阿天小时候的同伴们一个个都结婚了,阿天反而成了村里最大的单身汉。村里人不再佩服阿天了,而是觉得他没本事,领回那么多女的,一个也搞不定,有的人甚至怀疑他有毛病。阿天发誓不再带女朋友回老家了。

殷柔就是这个时候认识阿天的,还是老套的通过熟人介绍认识的。

那时已近年底,他们相约在一家肯德基吃饭。选在这样的地方,是因为阿天对女人失去了信心,不想在见面这件事情上花费太多时间和金钱,而殷柔,还是刚开始和男人接触,这样相对公众的地方,她觉得安全。

他们吃完汉堡、炸鸡块,慢慢喝可乐的时候,阿天家里打来电话,他妈催他赶快找个对象。阿天抱着电话尴尬的样子,一下从接近中年的男人变成了大男孩,殷柔觉得好笑,瞬间两人的年龄差距好像缩短了。

阿天挂了电话,这时他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越到过年的时候,越孤单,母亲又催他,他就给殷柔讲起自己这几年的恋爱史。因为他觉得他们两个不大可能,毕竟差了快十岁,讲完就不再见面了。他在讲完之后,还把发誓的话也告诉了殷柔,强调自己在没有结婚之前,再不会带女朋友回老家了。

殷柔没想到阿天这样对她坦白心迹,吃完饭不像听说的那样要求AA制,而是抢着去结账;出门时,主动给她开门,还把她一直送上公交车。她有了种安全踏实的感觉,过了几天给阿天打电话,约他吃第二次饭。

他们开始相处,刚开始都觉得对方挺好,很快发生了关系,阿天没想到殷柔居然是第一次。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三年来,在不断的吵架与和好中度过。他们吵架的理由有时候匪夷所思,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成为导火线,比如西红柿炒鸡蛋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西红柿,上完卫生间要不要关灯,早上起来先刷牙还是先吃饭等。每次吵过之后,阿天痛苦万分,后悔认识了这样一个姑娘,怎么那么常识的事情她非要胡搅蛮缠?殷柔也愤怒万分,怎么这个男人和她想问题的方式完全不一样,还特别固执又爱斤斤计较?因为吵架,他们说过无数次分手。殷柔第一次怒吼着甩门而出,说再也不回来了,阿天以为完了。可是过了几天,阿天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打开门看到殷柔冲他微笑,心一下软了。

后来每次都是这样,吵完架过几天,殷柔就给阿天写信,跑来敲门,阿天要是不在,她就直接打开门给阿天洗衣服,或者擦地板,抹桌子,等阿天回来他爱吃的菜已经做好,热气腾腾地摆桌子上。阿天一想本来自己也有错,就原谅了她,也原谅了自己,然后两人疯狂做爱,做完爱,出去买东西,买的都是他们以前看中却舍不得买的东西。每次美好的开端,都是以争吵为引子,却又都会以争吵结束。

比如阿天听着殷柔的话,删除了电脑里收藏的小黄片,领着她去杭州灵隐寺吃素斋,陪着她去三亚看海,戒了烟和酒,长发留成小平头,积极攒钱,每天跑步锻炼身体……但是阿天没有领殷柔回过一次老家。每次他在妥协做完一件事情,感觉回到正常轨道上,以为美好生活即将展开时,就会另有事端破坏这种美好。阿天删了小黄片,殷柔居然每天查看他的笔记本电脑,连署名“康德哲学”的文件夹都打开,怀疑他还保存着与以前女朋友的自拍。去杭州,殷柔说他和上一任女朋友是坐飞机去的,带她去却坐火车。因为这个,两人又争吵起来,而且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升级,因为熟悉程度增加,双方都已经掌握了对方太多的隐私,每次一吵起来,两个人都夹带着说不清的仇恨,用最伤人感情的话侮辱对方。

两人没有分手,是因为殷柔总是及时妥协,“我这是爱你”她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而且阿天能感觉到殷柔和前面那些女孩不一样,真正在乎他。但他想要的又不是这样的生活。比如,阿天回到家想玩玩游戏,一打开页面,殷柔就说,玩游戏纯粹浪费时间。他打开“草榴”看个小黄片,一听到门外有动静,就马上关掉网页,清理痕迹,要是被殷柔发现了,她又要责怪他。他和朋友们喝酒回家晚了,殷柔也要检查他,狗一样用鼻子嗅他的衣服,看他有没有和别的女人鬼混。这几天又让阿天换床,她说每次在这张床上做爱就会想到阿天以前和其他女人做爱。阿天想殷柔胡搅蛮缠真是有些变态,好好的四千多块买的实木床,睡了没几年,换个啥?和殷柔在一起,阿天总感觉像在惊涛骇浪中穿行,不知道啥时就会翻了船。

所以这次回老家过春节,殷柔非要缠着他一起回去,阿天像前两次那样拒绝。因为这个,殷柔又和他吵。阿天解释。殷柔不听。她居然说你睡了我三年,是不是看我不新鲜了,想要另找小的?阿天听了恨恨的,想殷柔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对未来一起生活彻底失去了信心,想起以前说过多次的分手,真动了心思。

出来吃饭前,阿天身上又开始痒痒。

最近阿天身上老是痒痒,而且总哮喘、感冒,阿天觉得是抵抗力下降。他记得在邻村当过村主任的三爷爷,在外面鬼混了几年,不知道得了啥病,回了村继续勾搭女人,不到五十岁就病死了。死了之后,家里人没有按照习惯土葬,而是把他烧成了灰。之后,村里许多女人得了怪病,又传给自己在外面打工的男人,一村人变得七零八落。自己是不是以前失恋时鬼混染上啥不干净的病了?阿天害怕,想生活都成这样子了,要床有什么用,换床干什么?

这时殷柔正躺在床上生闷气。阿天说,要不和我一起出去喝酒吧?

殷柔说,你愿意带我?

阿天说,去的话赶紧收拾东西。他觉得这像一场告别聚会演出。

上了出租车,阿天和殷柔都坐在后排,殷柔挺着脊背一句话不说。阿天把手伸过去搭在她手上,她的手凉得像块冰。阿天知道殷柔还在生气,把她的手攥住,但没等阿天把它暖起来,殷柔就抽走了。阿天有些生气,想你不愿意来就不要来好了,但他没说出来,而是把身子挪了挪,搂住殷柔。殷柔用劲儿挣扎,出租车抖了一下,她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发出低低的抽噎声。

快下车时,殷柔停止抽泣,掏出湿巾擦擦眼睛,又拿出小镜子涂口红,描眼影,擦粉。

阿天领着殷柔进了饭店,路过大厅的擦鞋机时,殷柔让他擦擦皮鞋。阿天擦完皮鞋,殷柔也重新化好简妆。他们俩进了包间。大家都是第一次见殷柔,觉得她个子好高,足足比阿天高半头,而且年轻,大概是90后,大家觉得阿天好福气。

谁也不知道他们刚刚吵过架,阿天想着与她分手。

3.争论基本没有实际意义

朱青下了公交车,穿过十字路口时,一辆电动自行车抢车道,与辆白色丰田车撞在一起,骑电动车的女人被撞飞到一边,裤管卷了起来,除了脚踝,露出一截血糊糊的小腿。朱青打了个冷战,感觉有些冷。

到了饭店门口,朱青正巧看见阿天领着殷柔进了门。殷柔穿着貂皮领子的青灰色大衣,黑色纯羊毛打底裤,黑色高跟鞋,脚踝露着。殷柔和阿天说了句什么,他们在擦鞋机前停下来。她个子比阿天高半头,牙齿微微发黄不太整齐。朱青想一定找机会问问她,光着脚踝到底冷不冷。

坐座位的时候,殷柔正好坐在他旁边,朱青想等聚会结束后,一定要请阿天问问他女朋友光着脚踝到底冷不冷。

聚会的主题是送别,但阿天回去只是过个春节,过完年就又来了,所以大家并没有临别时的悲伤气氛,而且终于盼到阿天带着殷柔出席朋友们的活动,这距离上次阿天带女孩出来已经过了好几年,大家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敲定,都替阿天高兴,于是饯行晚宴变成了祝福晚宴,大家纷纷说着祝福的话,轮流向阿天和殷柔敬酒。

殷柔第一次被带出来参加阿天和朋友们的聚会,听着这些祝福的话,刚才的不快忘记了,她想这是个好开端,有种庄重的仪式感。每个人敬的酒她都端了起来,但她不胜酒力,不敢多喝,每次一杯酒喝一小半,把剩下的交给阿天。

阿天想明天回了老家,再返回城里之后,说不定就要正式和殷柔分手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想两人在一起时总吵架,分手一定要快快乐乐,便痛快地端起殷柔递给他的剩酒一杯杯饮下去。喝酒时他脑海中不断出现第一次领女朋友回老家的画面,她总是喜欢把吃剩的东西夹到他碗里,他都吃了,殷柔和她如此相似,阿天叹了口气,更加确定了要分手。

他想回家后是不是首先得把锁芯换了,要不明年一进家看见殷柔在干活儿,又分不了。

酒喝到尾声,大家点了主食面条,阿天突然咳嗽起来,而且喘不上气,面色一下变得青紫。朋友们着急,赶忙要把他送医院去。阿天挣扎着不去,说知道怎么回事儿,带着治疗哮喘的药。他掏出几颗白色的药片,要了杯水服下。几分钟之后,阿天的呼吸变得均匀,面色也正常了,大家松了口气。

阿天端起酒杯,感谢今天大家为他组织的聚会。殷柔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对大家说谢谢。

酒喝完之后,面条却还没有上来。主持酒局的朋友说还有道菜没上。

在无聊的等待中,一只苍蝇毫无征兆地飞过来,落在一盘没有吃完的土豆烧牛肉上面。朱青想起家里那两只苍蝇,站起来一边驱赶苍蝇,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冬天真暖和!说着下意识地望望旁边的殷柔,他又想起脚踝。殷柔以为朱青和她说话,便说今年冬天就是暖和,阿天一冬天也没穿厚羽绒服。

在欢快的气氛中,大家议论着这个暖冬,等待吃完主食结束这次愉快的聚会。这时不知谁谈到了雾霾。有人提议每个人掏出口罩看一看。朱青说我没有。参加聚会的其他九个人却都有。大家纷纷掏出口罩,比较颜色和款式,询问价钱,朱青被晾在一边,感觉好像自己没有穿内裤。

朱青无聊中回忆起前几天与另外一帮朋友吃饭,有位朋友说越是成功的人士对环境破坏越大,他们穿的衣服不是真皮的就是纯毛的,而且春夏秋冬都有好多套不同款式的;吃的东西许多都是远处专门运送过来的,下馆子也是一点一大堆吃都吃不完;住的房子大,每个人还不只有一套;开的汽车排量大,还经常打飞机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这些都是雾霾的源头。朱青记得他说打飞机的时候,还笑了一下。

为了缓解自己的无聊,朱青就把朋友的这种观点讲了出来。

可是没有等朱青说完,阿天截断他的话说,个人对环境的破坏只是九牛一毛、微乎其微,你看那些炼钢厂、电厂、化肥厂、制药厂、水泥厂……每天排放多少污染物?它们才是污染的主要源头。

朱青说,一个人的破坏微乎其微,但一万人、一亿人,地球上几十亿人加起来就是个可怕的数字。如果每个人从自身做起,保护环境,哪怕微弱,做的人多了量变就会产生质变,就有意义。

阿天说,一张嘴吃饭说话舌头和牙齿经常打架,一家人意见还很难统一,说着他望了殷柔一眼,接着说,地球上这么多人,种族、国家、民族、信仰都不一样,怎么能期望大家一起行动呢?往往你抵制的,正是别人渴望的,比如房子,基本上谁都想住大的,而且有了一套,还想再弄一套,所以许多事儿,理论上想着挺好,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儿,谁当真了谁就是傻子。

朱青说,每个人都不爱惜环境,环境肯定越来越糟糕,就像一个人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别人更不会去爱惜。

为了证明“一个人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别人更不会去爱惜”,朱青想起阿天和他讲过的一件事情。在讲这件事情之前,朱青犹豫了一下该不该讲,但争论已经进入白热化,朱青想师夷长技以制夷,便讲了。

就拿你们杂志来说,你们一直埋怨经费少,稿费低,约不来好稿子,那次好不容易约了篇势头非常好的90后女作家的中篇,还邀人写了同期评论,作品发表之后,那位女作家渴望杂志把小说与评论一起在微信公众号上推一下,她甚至已经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发了那篇评论的一部分截图。可是你的同事做微信公众号的时候,没有推那位女作家的小说和评论,而是推了多年前杂志上发表过的一位处长的小诗,因为她想调动工作,这位处长是经手人,像她这样搞一次,以后人家还愿意给她稿子?

讲完之后,朱青马上后悔,觉得不该把阿天和他讲的私人事情讲出来,尽管阿天当初就是这样和他讲的。

果然,阿天很激动,他说,人都有利己的本性,我同事作为一个年轻女孩,为了调动工作,改善自己的生存处境,只是用这样虚的行动讨好一下掌权的人,也够可怜了,这不是说明我们杂志谁都不愿意待吗?而且我们那位同事对你很好吧?

朱青一下感觉阿天这是强盗逻辑,因为不愿意待就去损害它?他记得阿天当初和他说这件事儿的时候,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难道是自己领会错阿天的意思了?阿天当初说这件事儿就是为了证明他们单位不景气,谁都不愿待?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明明事先犹豫该不该讲,怎么还讲了出来?他暗下决心,以后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坚决不说。

可是主食面条还没有上来,酒桌上别的朋友等得无聊,不嫌事儿多,纷纷插科打诨,给朱青和阿天的争论添油加醋,而阿天显然动了真气,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两人继续争论,而且更加不可开交,他们甚至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开始争论,也不再判断对方观点的对错,只是一方说,不管说什么,另一方拼命反对,为了驳倒对方,双方把许多两人私下里交流过的隐私一一讲了出来。

渐渐地阿天的呼吸声急促起来。

这像一个警报,朱青一下意识到阿天的哮喘病要发作了,他赶忙噤了声,然后感觉自己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慢慢退下去,朱青自责,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给阿天饯行,却和人家争论了半天。他摘下眼镜在上面呵了口气,用纸巾擦了擦,重新戴上。

阿天这时被愤怒的情绪控制,因为听到那些涉及隐私的话,他想起与殷柔的吵架。朱青是他最好的朋友,殷柔差点儿成了他的妻子,他越想越失望,借着酒劲儿,控制不住自己,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非要说出个理。

殷柔发现朱青不再吭声,阿天有些话已经说过了头,赶忙阻止说,别再说了。

没想到她的话像火上加油,阿天把平时和她之间积攒的不满一起爆发出来,把苗头转移到了她这边,言语中还多了许多粗话。殷柔面子上挂不住了,腾地站起来说,你好好说,我先走了。朋友们赶忙阻拦,这时面条正好端上来,大家让她吃完面条一起走。阿天却把手一挥手说,这个逼,让她走!殷柔的脸唰地红了,眼泪涌出来,捂着脸跑出去。朱青推阿天,赶紧去追呀!这时阿天的哮喘病又犯了,掏出白色的药片。

朱青后悔自己引起争论的话头,尽管他完全没有针对阿天的意思。当他不说话安静下来时,发觉刚才的争论根本没有必要。他记得上次与阿天争论是关于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契诃夫小说集》(平明版)有几本。他说是七本,他刚找了一篇叫《在峡谷里》的小说,第七本后面附有全部目录。阿天说十本。他们争论了半天,手头没有书,谁也说服不了谁。尽管那次他肯定自己是对的,但是根本说服不了阿天。实际上任何争论基本上都没有实际意义,不仅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反而各自加深了对原来观点的认同,就连错误的观点也要一直坚持下去。巨大的空虚感向朱青袭来,他开始默默吃面。

阿天慢慢恢复正常,也端起面。吃了几口,阿天说,我请大家出去玩一玩。朋友们一致拒绝,劝他赶紧回家。

走到十字路口时,阿天对朱青说,我不想回家,咱俩找个地方玩玩去。朱青说,快回家陪殷柔吧。阿天生气了,脖子一梗说,你怎么也变成这个样子,没劲儿!

朱青想起两人以前一路向北,每个KTV、酒吧、洗浴中心等娱乐场所都玩过,还计划画幅描绘城市娱乐场所的地图。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迷恋这些地方了,上次什么时候去,竟记不清了。

现在阿天这样问,朱青没办法回答,也没这个心情。他说这儿离文瀛公园挺近的,要不去那里面走走?

阿天说,靠,无奈地叹口气,与朱青一起向公园走去。

这时朱青想起没有委托阿天问殷柔,光着脚踝到底冷不冷。

4.湖边的长椅上

晚上九点多,公园里几乎已经没人了。

朱青说,走走吧。

阿天掏出手机,看了看天气网说,今天空气重度污染,PM2.5值是247,还是别走了,坐会儿吧。

朱青和阿天在湖边找了张长椅坐下。

四周很安静,一种雨滴似的东西落在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丛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周边宾馆、酒吧、银行、游乐场的灯光聚拢在湖面上空,天空像打开个洞,结了冰的湖面显得格外明亮。迎泽大街上金蓉家园酒店的霓虹灯,在冰面投下晚霞一样的剪影。朱青和阿天斜对面有家闪着耀眼白光的“机器人工厂”。

朱青经常来公园,白天也从那条巷子里走过,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玩意儿。它是饭店、酒吧,还是游戏厅?朱青猜测着,半天不敢肯定,不知怎样就想到了殷柔,估计这时她正生气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光着脚踝,像只受伤的仙鹤。

时间突然凝滞了,朱青看见独自赶路的人变成自己,努力往前走着,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各种灯光照进雾霾,却不仅没有把雾霾穿透,反而好像把雾霾变成一张实质的网,便长叹一口气对阿天说,我闷得不行,想出去走走。

阿天一愣,现在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去哪儿呢?朱青说,好是好,只是不想再这样子待下去,太浪费时间,而且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最近身体也发出信号了,头晕、眼花、烦躁,看见什么东西都生气。其实今天和你争论,是我身体发出的一个信号。

阿天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你,兄弟和你辩论几句,是没有把你当外人。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朱青说,检查过了,血压、血脂、颈椎、肩周、腰椎、心脏、眼睛、口腔、鼻子、肠胃等所有检查的项目都有问题,我现在简直像辆快要散架的单车,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

阿天吃了一惊,关切地问,不要紧吧?

朱青回答,不要紧。但是你记得我们单位的那个很高很瘦的司机吗?几个月前说胃疼,我还劝他多吃些干馍馍片等好消化的东西,早点儿去医院检查。他去市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胃溃疡,给他开了药,结果他吃一段时间还不好。正好领导去北京开会,他送了领导后顺便去301医院检查,没想到是晚期肝癌,很快就没了。

我们单位有个女孩,特别能干,脾气又好,大家都喜欢她。过了个年,回来就瘦了,一检查是肺癌,没几个月就没了,才四十出头。阿天讲了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件事儿。

朱青接着讲,以前在下边市里工作的时候,有个挺漂亮的女同事,快五十岁了还单身,目标就是当个科长。单位上有一个空缺,可是有个人资历和她一样,领导没办法平衡,就一直拖着。我们一起下乡,回来之后她说感冒了,请了几天假。假期还没过完,她弟弟来到单位说她没了。我们大吃一惊,赶到她独自居住的单元楼,进了门发现现场还没动,她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还有挣扎的痕迹。她大概犯病了,想取什么东西,没取上就没了。

阿天说,我有个小学同学,在基层当干部,喜欢养鸽子,可是每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照管他的鸽子。有一个星期天不太忙,他把鸽子带到花鸟鱼虫市场上,打算处理了。坐了一会儿,他感觉头晕,便对一起来的朋友说,你帮我把鸽子处理了吧,我头晕先回去,结果一站起来就摔倒了,送到医院已经没了。

朱青和阿天一个接一个讲着身边的故事,谁都没想到身边这么多人好好地就突然没了。讲着讲着两人感觉身上凉飕飕的,阿天提议说,坐在椅子上太冷了,走走吧。

朱青和阿天走在公园环湖的小道上。天气暖和的时候,这条小道上都是走路或跑步健身的人。旁边空旷的地方上,有跳广场舞的,踢毽子的,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京剧的……现在整条路上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偶尔从枯萎的树丛里面传来男女压抑的喘息声,让人感觉更冷。

朱青说,这些人也不嫌冷。阿天说,恋爱中的人哪里会感觉到冷?朱青说,你今天其实应该早点儿回去,陪陪殷柔,你惹人家生气了,还让人家一个人回去。阿天说,本来不准备说,反正你们很快也就知道了,我打算过年后从老家回来就与殷柔分手。朱青惊愕地问道,你们不是快要结婚了吗?怎么又要分手?

阿天说,其实我们俩不合适,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但处过那么多对象,对女人已经不抱多大期望,家里整天催着结婚,忍不住就和殷柔好了。这姑娘实在,还是第一次,认为人给了我,就要嫁给我。我也觉得人家挺纯洁,决定娶上她好好过日子。后来才发现,人家喜欢的根本不是我,而是臆想中的完美男人,所以我做什么事儿她都鄙视。不瞒你说,我家藏书中有性爱描写的部分都让她撕了,她说太黄,会带坏人,像《白鹿原》《废都》《黄金时代》《霍乱时期的爱情》《情人》等,都被她撕坏了。

还有这么纯洁的女孩?朱青反问道。

阿天苦笑着回答,岂止纯洁,简直是太纯了!这三年,把家里有别的女人痕迹的东西都换了一遍。我们先是不停地吵架,后来开始打架,每次吵完、打完,过不了几天殷柔就道歉。我也不对,明明知道不合适,她一道歉就忘记不合适了,然后两人做爱,和好,出去买东西。

有一次我们在柳巷因为一件屁大的事儿吵起来,我绝望透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再也不想起来。殷柔看我这样,哭着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看着周围围了那么多人,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以为她真的觉悟了,我们又和好了。去铜锣湾金大福金店,花三万元,买了对结婚戒指。可是很快又吵,这次吵完,我们开始算账,这几年我在殷柔身上差不多花了三四万。过几天,她拿着一张银行卡来,要把花了的钱还给我。我能要吗,要了还是人吗?这些钱是我心甘情愿给她花的,也不是她要的。于是,因为还钱,不要,我们又拖了下来。

你说,是不是很搞笑?

朱青说,那也早点儿有个结果好呀,这样拖着不是个办法,互相耽搁。要不快刀斩乱麻分了,要不就定个时间结了吧。

路过机器人工厂那儿的时候,白光更加森冷,像太平间的光,朱青感觉浑身僵硬发直,举起手来揉揉脖子,然后双臂举起来。迎面过来一个夜跑的人,戴着黑色口罩,口罩上面有个骷髅头。他从他们身边跑过的时候,冰冷的公园好像有了些生机。

阿天说,我的事情春节后就会有个了结,倒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换过那么多工作,有没有有意义的?

朱青说,每项工作都有意义,但是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变了味道,干的大多不是本来应该干的工作,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啥。

阿天问,那你想过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或者说现实中、书本上有没有你觉得理想的人生状态?

朱青沉思半天,觉得现实中的人,随着了解的加深,优点会被熟视无睹,缺点却被一点点儿放大,以至于彼此厌恶的多,惺惺相惜的少。而像陈寅恪、梁漱溟、王小波等书上特立独行的人,了解得片面,结局也都不大好。有个老太太,他倒比较喜欢,那是他大学时认识的。她是全国三八红旗手,退休后给学校打扫卫生。爱喝酒,不多喝,每天中午二两。她打扫卫生特别认真,负责的那块区域总比别的地方干净许多。秋天落叶多,她就整天待在院子里,叶子一落下就去扫,黄叶落在她的白发上,看上去特别美,就连她嘴里呼出的酒气,都让人感觉特别香。但现在让朱青去做清洁工,他显然不愿意。

人到中年,慢慢知道自己干不了大事,有些小事不愿意干,也没有太多可能选择,哪种生活状态理想?

朱青忽然想到何伟在《奇石》中写到的一个人,石彬伦。他一个人生活在北京,不结婚,靠给高端旅行社做讲解维持生活,把主要时间和精力用在考察长城上。他对阿天说,我想做个《奇石》中石彬伦那样的人,大部分时间待在野长城上,不用和人打太多交道,研究的对象还有意义,可惜我要是不工作的话,解决不了生活问题。

阿天也读过《奇石》,当初还是他推荐给朱青的。他说做个石彬伦那样的人确实不错。

朱青问,你愿意做个什么样的人?

阿天说,我最想做的事儿其实是回老家租几亩地,养几头猪,舒舒服服地看看书,高兴了写点字。我以前和女朋友吵架,就经常告诉她们我要辞了职,回老家养猪,她们没有一个愿意跟我回去。

没有一个吗?朱青问。

也许殷柔愿意,她傻,这也是我们老分不了手的原因。阿天说。

朱青和阿天转了一圈回到长椅那儿时,金蓉家园酒店的光依然像晚霞一样铺在冰面上,散发一种神秘力量。阿天酒劲儿涌上来,突然从护栏边跳到冰面上,整个湖面的冰层晃动了一下,朱青好像听到冰面裂开的声音。他赶紧说,上来吧,不安全。阿天用脚跺了跺冰面说,结实得很,没问题,朱青你赶紧下来,咱们滑到对面就回家。他说着,弯着腰,朝湖中心滑去。

朱青望着阿天的背影,狠了狠心,跟着跨到冰面上,湖好像哆嗦了一下。危险给朱青带来一种久违的别样体会,他感觉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这样轻易被打破了。朱青觉得有点儿爽,他呼喊着,朝阿天追去。

……

作者简介

杨遥,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联办研究生班学员。二〇〇一年开始写作,发表小说近两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等七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十月》《上海文学》等刊物优秀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