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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7期|苏热:白鸟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7期 | 苏热  2020年07月28日06:54

母亲从邻村嫁到我们家不到一年,村后的山就被雾慢慢淹没了,几年不见丝毫消散的迹象。村里人的闲言闲语饭后睡前,不知什么时候四下响起,相撞迸出的几声传入了母亲的耳朵,母亲听到以后只能把委屈打碎往肚里咽,她并不奢望那个每天回家只知道看书的男人,能做出任何为她出头的事。村人的闲话像是被突然遗忘了一般,没有几天就戛然而止,人们都被眼前的山吸引怔住——被雾气笼罩的山像一个庞然大物伏在地上,偶尔飘出的几缕雾气是它对世界的试探。

人闯得开雾,却躲不开山。村里上山的人几乎没有,山陡看不清路,又易遭到熊或狼的伏击,风却不时带来山的讯息。据路过山脚的人讲,他们经常能听到山腰传来的人声,冒着雾气上去却丝毫不见半点人影。人们从此谈“山”色变。

父亲上山的原因无人知晓,满身酒气的父亲进山时已然傍晚,他的身形被酒泡了后有些摇晃,但拽不住他上山的步伐。黑夜在山上翻滚,山在父亲脚下一丈一丈站了起来,没有尽头。雾气层层叠叠赶来围堵,在父亲身前纷纷散开,又在父亲身后静静合住。摇摆的身形晃动了脚下的山地,一块块石头从父亲脚底滑落,跌入看不清的深渊,响起一阵细碎的撞击声。

父亲在爬到一块大石头后滑倒,摔了腿崴了脚,躺在石头上喘着粗气。蛰伏在雾中的凶险一动不动。父亲透过雾气看到了其中星星点点燃起的亮光,被注视的感觉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想大声呼叫求救,挪了一下身,想起了村里老人的话,在山里迷路就是人在和山比胆,人要在气势上输了,准没命,人要是有气势有胆量,山拿人也没有办法。

但山里的寂静和重叠的雾障击碎了父亲的胆量。父亲闭上眼刚张开嘴要大喊时,一声人响顿时传来。

你怎么在这里?

父亲听到声音,鼻子有点酸涩。他睁开眼,除了瘆人的雾气看不到半点人影。一阵冷汗从身下流出。

你是谁?父亲嗓子挤出了一句话。

咯咯咯,一阵笑声传来。父亲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女人。父亲躺在石头上大喊着自己的腿受伤了,希望姑娘帮忙去村里捎个口信。

又一阵咯咯咯从浓雾中传来,父亲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想起了之前村人所传的谣言。他又小声试探了一次刚刚的话。笑声停止,几句夹杂着先生的半文不白的话传来,压低了父亲的理解能力。父亲听懂了一个大概,知道了女人同自己一样,白天迷失在了这深山中。他嘿嘿地笑了,几个先生听得父亲很是受用。父亲不由对这素未谋面的女人心生好感,忘记了村人所提及的恐怖。他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开始有意无意地询问女人的家里情况。女人好像知道了父亲所想,她用礼貌而又不失体面的应答避开父亲的问询,同时又反向他提了几个家长里短的问题。父亲心里暗暗称赞她的机灵,你是大学生吧?女人回答,不是,小学大学之事与我无关。父亲沉默了,他有点没有听懂,但心生羡慕,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女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忙问先生可有心事?父亲笑着说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了,你怎么不出来和我说话呢?两个人多多少少能壮点胆。女人的声音顿时有些慌乱,不可不可,家父有言,孤男寡女授受不亲,在这荒山野岭如不是我害怕至极,断然不会与先生交谈。父亲感到自己的心脏被轻轻碰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腾起的瞬间父亲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父亲说:我结婚了,儿子都已经好几岁了……

啊,不行不行,有妇之夫更不可随意接触交谈。如家父知晓,必会呵斥小女。

父亲听到后,失望中带点喜悦,他试着动了一下腿,发现可以轻轻移动一下,他打算坐起捏捏脚踝。他刚坐起,女人就小声惊呼起来,先生!

父亲吓了一跳,他说感觉腿好了一点,等天亮了就试着下山。

先生要离开吗?

父亲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地说道,要不,你也和我一起走吧。

不可不可。

父亲心生疑问,既然你如此畏惧你的父亲,为什么你还来这样一个荒郊野岭?

说来话长……

女人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讲起了自己自幼被父亲严加管教的事。她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阅读家中藏书,十几年下来,书是越读越多,人却越读越糊涂。书中所描绘的自由生活令她向往不已,本想趁着父亲外出做生意之时趁机行万里路,但不曾想没出家门多久就迷失在了人迹罕至的山岭中。如今雾气弥漫,不知何时才能出去。话音刚落,父亲就听到了几声啜泣。

父亲心生同情,却不知如何作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有一句没一句地扯开了刚才的话题。

他同女人讲了些自己的事,讲着讲着不由泪目。偶尔女人的安抚话语不时从雾中飘来。父亲感觉树林里好像挂了一串铃铛,摇得他心里一阵阵心神荡漾。他感觉自己一辈子从来没讲过这么多话。他脑海里不时想着女人,他感觉女人应该戴着一副眼镜,长发瓜子脸,身上的衣饰美丽而不妖艳,有一点朴素气息。随着想象的精进,父亲渐渐在心里刻画出了女人的样貌,同时也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见她的冲动。一夜过去,阳光透过雾气渐渐拢了上来,雾障消散了一些,父亲又动了动腿,放在地上踩了踩,虽然很是疼痛,但应该勉强能走。他看了看女人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下了头。

突然,父亲猛地起身,一拐一拐地冲向了那个方向,女人传来一声啊的尖叫。

父亲去到那里,四下没有一丝人影,只见一只白鸟栖在一片低矮的树丛间。看到父亲,白鸟惊慌地扇起了翅膀。没等它飞高,父亲又一个箭步踏上前去,凭着感觉,一下把白鸟擒在手里。

连续的动作让父亲腿上的伤吃不消了,父亲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左手拉着白鸟的腿,右手揉搓起了自己的伤腿伤脚。村人的话在父亲脑海里一闪而过,难道……

白鸟从被父亲捉住就开始狠劲啄他的手,父亲朝着白鸟问道: 刚刚的女人声音是你发出的吗?白鸟继续啄着他的手,不时发出的鸣叫,充满了凄凉,父亲的眼睛潮湿了,沉吟了一会儿,对白鸟叹道,算了算了,他松了手,示意让白鸟离开。

白鸟抬头看了看父亲,刚要扇动翅膀,父亲心里一紧,不行,这怎么能行?又一下把白鸟的腿抓住了,白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撕心裂肺的鸣叫……

父亲回到村里,刚进家门,母亲的抱怨就扑面而来,嫌他一身酒臭味辣了她的眼睛。听到这话,父亲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抱在怀里的白鸟,感到一阵恍然。父亲一拐一拐走到卧室,把白鸟的腿用一根棉线系在了衣架上,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

白鸟扑棱了两下翅膀,可能是腿被线拉疼的缘故,很快又落在了衣架上。你腿怎么了?母亲问。

昨天去宴席的路上摔了。

怎么没摔死?每天就知道四处找酒喝,你们那些亲戚究竟有完没完,连圆锁还摆桌,想收份子钱?

母亲把云南白药和跌打丸扔到床上。

你自己数数,今年这是第几次了?随一次份子钱动不动就几百几百地出,你白看了那么多的书!

你怎么捉了只白乌鸦回来?

路上捡的,看着好看就捡回来了,这个不是乌鸦。父亲闷闷的声音从被中传来,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嘿!你没发现你越来越酸了?还学人家养鸟。

母亲看父亲闷在被子里不说话,穿着拖鞋啪啪走到衣架旁,衣架上的白鸟发出惊慌的叫声。

母亲的手刚刚举起,父亲一下扑开被子,直挺挺坐起来盯着母亲,你给我动它试一试!鸟扇着翅膀随即应和,你给我动它试一试!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话,还是白鸟的开口,或者说是母亲想起了什么,母亲听到这话后,猛地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

好,我不动它,晓东马上就要小升初考试了,你要知道。母亲一句一顿地说道,她深知父亲的短处。

父亲又躺下了,头蒙上了被子。

行,你翅膀硬了,行……

母亲快速走出卧室,厨房里随即传来一阵乒乓的响声。

白鸟的第一次露面就给母亲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在那之后,母亲从来没有给白鸟喂过一次水或食,她还特意把一些容易粘毛的衣服拿出来,挂到卧室,以鸟掉毛为借口大发雷霆,冲父亲喊叫个没完。有一次,母亲刚骂完,猛地回头,看到白鸟在直愣愣地看她,嘴一张一张似乎在说些什么,她的心里瞬间涌上一阵恐惧,啊!啊!母亲尖叫起来,她跑到我的书房,抱着我正写作业的胳膊,一直说那鸟不是鸟!

我被母亲的话逗笑了,鸟也有自己的眼睛,你怎么能不让它看你?

怎么和你爸一个德性?那鸟看人的眼神不对!

父亲养了只罕见白鸟的消息不胫而走,县里甚至市里的一些爱鸟人士都前来观摩。父亲很是厌恶,对所有的来客不是闭门拒之,就是说他要去种地没有时间。父亲的行为更添加了人们的好奇心,来访的人有增无减。母亲对此乐此不疲,每次来客人母亲总要领他们欣赏白鸟一番。客人们赞赏白鸟的毛色、有神的眼睛,甚至还有人闻着它的粪便,说它不是一般的鸟。不少人都说要出高价买它,母亲每次点头应允的刹那,不由瞅见了白鸟那直直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心悸打消了母亲的想法,打着哈哈给自己圆了场,这可不能卖啊,这是他的命根子,卖了它,他不得和我拼命啊?

母亲似乎从这些访客的话里刨出了尊严,每次见到村人,头也不免昂了几分。但父亲的忧虑却是一天比一天加深。有好几次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就在书房里听到墙另一边父亲的絮絮叨叨。每次我刚打开房门的时候,父亲就若无其事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看见我,不由地叹气。他总是习惯走上前轻轻揉弄我的头发,嘱咐我说一定要考到县里的中学。

我不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但他总是习惯把忧愁摆在脸上,让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到他脸上日积月累所负的重量。

父亲曾是我们村里的骄傲,他是我们村为数不多考上县里高中的人。县城里读书的父亲把村人的厚嘱打在心里,年年得优,月月得赞。黄白相间的奖状装入的白色信封,隔三岔五,像雪花一样刮到我们这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庄。父亲临毕业时,老师告诉他,学校有一个保送大学的名额。

祖父的肺炎算计好了时间,刚好砸在父亲高三下学期。那几天,死神的身影在整个家里闪闪烁烁,父亲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生气,就向学校请了假回家。

祖母借钱的步伐震颤了村里每一户的门槛,每家门上抖落的灰尘磕脏了祖母鼻子上的毛孔,祖母没有办法,只好通过城里亲戚,借了高利贷。没过几天,祖父的病没有得到一点缓解,借的钱连本带利节节攀高,大概一周后,村里来了一群面带凶相、提刀带棒的人。村里人从没见过这架势,口耳相传说我们家今天要死人。所有人都在传着我家将要发生的血腥场面,那些人隔着几里把我家的惨痛描述得一清二白。但令他们难以理解的是,我们家最后没有出事,所有人都肢体健全,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多出了一个死人。

祖母把给父亲通融保送关系而准备的钱拿出,临时堵了枪眼,化解了危机,不然那天,一条半命的祖父祖母至少要被那伙人剁下一只手来,可父亲从那以后眼里的光就黯了。祖母欠人的钱在那之后两个月就还清了,但父亲却被永远钉在了这片土地上。回到学校后的父亲没有吃惊,保送的名额换送到了县里成绩同样优异的商人子弟手里。他放弃了应届的高考回到家里。第二年,县里高中重新装修了一番。

父亲一直想着自己可以抽时间自学,但是每次拿起书本,就发现眼前的白纸黑字不断地跳转,眼前黑乎乎的一片。试了几次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上大学的料了。深夜坐在床上,父亲看着窗外,偌大的山脉死寂无声。月亮把父亲的身影分成了两份,一份映在床上,一份挂在墙上。父亲够不到墙上的影子,只能反复抚摸床上的影子,过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人使劲哭了起来。

父亲在那晚遇见了自己的孤独,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与之相依为命。母亲的到来没有挤走父亲的孤独,反而挤走了父亲。母亲从小生活在土地上,她总觉得人们的脚底都生长着一种看不到的根系,最后总会牵牵绊绊地把他们留在土地上,她对脚下土地的关心甚至远胜于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她想不清那些人们手里捧着的轻薄书页,有一天竟会比她所热爱的浑厚土地更加为人推崇,但这就是事实。父亲第一次见母亲时,父亲就从母亲的举手投足之中看到了土地的影子。对于父亲,母亲早有耳闻。父亲是我们村第一位与大学失之交臂的人,她对此毫不在意。媒人拉着母亲的手进了父亲的家时,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愁云满面的文弱书生,母亲担心他的重量压不住土地风起时荡起的灰尘,她直截了当地向父亲表达了自己的疑问,父亲没有看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农活我还是会的,没你想的那么差。

祖父祖母在父母结婚后的两三年里因病相继去世,再加上村后山上渐起的浓雾,让有关母亲不祥的言辞四下传起。母亲把听到的谣言化作自己喋喋不休的怨言倒给父亲,父亲想用村人的迷信搪住母亲的口,却发现根本不管用,更多时候,母亲只想把在外受到的委屈毫无保留地转嫁给父亲。母亲与父亲打我记事起就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所交恶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时候父亲每次回家,总像是躲避似地一头钻到书房,翻看着从县里淘来的旧书。母亲以为父亲还在做着他的大学生梦,隔三差五就讽刺一下父亲的臭老九行为。一次,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与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照旧躲进了自己的书房,母亲跟着父亲进了书房,把他刚拿起的书一页一页地撕掉,父亲看着她默不作声转头走出书房,走了十几里,在亲戚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回来的时候,父亲发现自己的书都不见了,问我,我不敢做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走出家门,找到了在田里的母亲,二话不说,上去给她两个巴掌。母亲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嘴上不依不饶,并越说越气,哭出声来,跑回家,从家里拿出了菜刀,一边骂一边把菜刀挥来挥去。父亲不知是因为觉得丢人,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一边不停说着好话一边走上去试图夺下刀,母亲的倔强不停地反抗着软下来的父亲。在两人的互相推搡中,菜刀划伤了父亲右手的三个手指,顿时鲜血如注。

见了红,母亲就惊吓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退了几步,低着头看着父亲不敢出声。父亲淡淡地说让她回家,自己一人去了村里的诊所。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在父亲面前那么顺从,在父亲刚刚受伤的那几天,母亲给父亲端茶送水,父亲一点也没有领情,母亲对此不以为然。那几天家里的沉寂压得我喘不上气,但母亲的脸上却一直带着装出来的欢愉。第三天,母亲从地里用布包回来一抔带着血的土,我那时虽小,但一下就感觉到了扑鼻的鲜血气息。母亲把土装到了塑料袋里扔掉了,她做完这些如释重负地笑了。第四天,母亲面色凝重地又带了一抔带着血的土回了家,她好像有意躲开我,把那些土又装到塑料袋里扔掉。第五天第六天都是如此,我想不清一个人的手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第七天的时候,母亲又带着一抔带着血的土回来,一见我,她就泪如雨下,你爸那个该死的,就是不肯原谅我,我该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脆弱,但七岁的我不知如何作答。父亲受伤后就把自己的被褥拿到了书房,他每天除了换药出书房门外,我基本见不到他,他也不和我们吃饭,每次换药回来就顺路去小卖部买一些馒头带到书房。那段时间,母亲在摆碗筷的时候还是摆三套,把最好的菜放到了属于父亲的位置面前。

我从小和母亲待的时间比较多,母亲的强势在我面前化为了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柔情,但对于父亲,我总感到一种莫名的隔阂。长大以后我渐渐懂得父亲是爱我的,可我至今仍不知父亲的这种爱是情感居多还是责任居多。母亲不断响起的哭声让我鼓起勇气推开了书房的门,父亲正坐在对着窗户放置的椅子上,朝着山上不知望些什么。听到门响,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问了我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小事,问了问我的学习,又问了问我什么时候考试,我都一一作答。父亲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是看着我的,可我莫名其妙地感觉他在望着别处。

不知是村里的闲话还是其他,父亲没有多久就又把被褥抱回了卧室。两人好像遗忘了这件事,闭口不提,但卧室却牢牢记住母亲那段时间独处的空寂,两人的举手投足之间眼神交替的距离,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拉扯得无限长。

父亲模仿着那些养鸟的人去县里买了鸟笼,他用几根木头做了一个小床放了进去,又自己做了一个小垫子放置在了床的上面,旁边又铺了一些花瓣用以装饰。

父亲说,她睡巢是不舒服的。

母亲对此颇有微词,听出了父亲这句话里包含的感情。她想不通这个以前一直埋头书本、荒于家政的男人在做这些手艺活时竟会如此利落迅速。母亲去了亲戚家,用电脑查了一下这只鸟的品种,网上的图片和脑海中的记忆纠结不清,它究竟是喜鹊还是其他?她又拜访了村里的老人,用她的诺基亚拍了照片让他们一一辨认,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山上有过这种鸟——至少在山被雾气笼罩之前是没有。

白鸟住进鸟笼后,父亲就把它挂在了客厅,之前那些闻讯拜访的客人就像蒸发了一般突然消失,这让母亲的头在村里也不再昂起。每每向父亲提起此事时,母亲总是愤愤地说道,不让看就不让看了,打人家干什么?还好人家没让赔医药费。

有天半夜,客厅里传来的尖叫把我从睡梦中砸醒。我下地穿上拖鞋,揉着眼睛走到了客厅。父亲带着愧疚低着头坐在沙发上,母亲背对鸟笼直挺挺地站着。深夜客厅里迷离的光刺了我的眼。父亲看见我出来,猛地抬起头对母亲说,这叫什么事?算了算了,以后我再也不多喝了,晓东明天还要上课。

你出来干什么?回去好好睡觉去。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你天天大半夜和一只鸟卿卿我我叨叨不停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完后,白鸟立刻重复了一遍,卿卿我我,叨叨不停。

母亲顿了一下,哦——我明白了。好啊,你把鸟挂在客厅,是嫌我妨碍你俩啊!变态!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见父亲的脸上腾起一片红色,在灯光的照射下,脸上的汗和红闪闪发光。

变态,变态,晓东你父亲疯了,你父亲疯了……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母亲仰着头,声音带着哭腔。话音刚落,母亲转身就要去砸那个鸟笼。

你动它试试!父亲猛地站起来,用他带着大大伤疤的右手指着母亲说。

好啊!你还有理了!这个家完了完了……母亲哭着回了卧室。

夜里的寂静挡不住吵架声的蔓延。没有两天,村里就有了父亲喜欢上了一只鸟的传言,我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传言最火的那几天,我的同学都把这个当作笑柄,天天上课下课嘲笑着我,说我是从鸟蛋里孵出来的,我母亲孵我的时候天数不够,不小心把蛋壳磕破,早产,才让我一直这么笨,又说我老婆以后还会下鸟蛋,一年下一窝。同学们的嘲笑传到了班主任的耳里,他找我谈了两小时的话,批评同学的同时还让我不要在意这些谣言。但从他只言片语的旁敲侧击中,我还是敏感地感觉到了班主任对这件事真伪的好奇。我虽然亲历了这件事,但仍不确定这件事的真伪,我向母亲询问求助,母亲对此守口如瓶,好像这是她的伤疤耻辱。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被世界孤立背叛,在学校和家里都是独来独往。有次深夜的失眠,让我想起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白鸟。我打开卧室的房门,走到客厅,揭下鸟笼覆盖的黑布。我顿时被一阵白色的光刺痛了眼,赶忙用双手堵住自己的眼,右手只拉开一个小缝。

白鸟此时正用着它那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借着月光,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了它的样貌。它正像一个人那样坐在它的床上,白色的羽毛如轻纱一般浮在身上,两只黄玉般的足轻轻搭放在父亲给它做的床的边沿上。它啄了啄被子,又站起轻轻踢了踢枕头,眼皮半垂看着我,一阵奇异的感觉从头传到脚,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女孩身影,她正回头冲着我笑,向我伸出了双手,她的两条马尾轻轻晃动,粉粉的嘴唇上下微微张合,引得我一阵莫名的焦躁脸红。女孩平时用她的高冷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可现在……我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好啊!父子俩一个德性,母亲的声音一下震醒了我。

什么人了都,你们陈家,从上到下,都他妈一个德性!

父亲站在母亲的身后,几次想要开口,但一看到我身后的白鸟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母亲回到卧室。

……

作者简介

苏热,蒙古族。1997年7月出生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有小说及评论刊发于《草原》《文艺报》等。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组二等奖等。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7级汉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