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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片单有不少亮点，在“向大师致敬”单元，就有三部今敏的作品进行展映，分别为《红辣椒》《东京教父》《千年女优》。十年前，今敏“怀着对世间美好事物的谢意”，放下笔离开人世，今天，我们通过他的作品怀念他。

今敏，继宫崎骏、大友克洋、押井守之后最受世界瞩目的天才动画大师，尽管只有寥寥六部动画作品（包括一部剧集和一部短片），但却足以使他在群星闪耀、大师辈出的日本动画史上，占据一个无法被取代的重要位置。如果说宫崎骏是动画界的巴赫，那么今敏则像是动画界的莫扎特，在短短40余年的生命中，他的天才光芒如耀眼绚烂的烟火，冲破了动画天空的边际，其美学风格的深远影响早已延展到了真人电影领域。

出生时被戏称“长得像漫画人物”的今敏，选择了漫画/动画为一生志业，贡献了几部可以永远留在电影史上（不仅仅是动画史）的艺术作品，他曾入围威尼斯主竞赛单元、提名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提名动画安妮奖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但这些远远不足以证明他无与伦比的艺术对于动画的杰出贡献，他深刻地丰富并改变了动画这一艺术形式。

从日本著名的美术院校武藏野美术大学毕业后，今敏很快以漫画师的身份，在漫画界崭露头角，获得了一些奖项。在意识超前的连载漫画《OPUS》中，漫画创作者进入自己笔下的漫画世界，在几重现实中穿梭探险，今敏将嵌套结构和“元叙事”做到了极致。遗憾的是，这部近乎完美的杰作，因为出版社的突然倒闭而并未完成，但却也因祸得福，让漫画师今敏走上了动画这条道路。在名作《回忆三部曲》（1995）之《她的回忆》中，今敏作为大友克洋短片的编剧、美术导演和构图设计，将他迷恋的现实与幻想的主题，烙印在大友克洋的作品中。

今敏以惊人的创作才能和瑰丽的想象力创造的四部电影杰作（《未麻的部屋》《千年女优》《东京教父》《红辣椒》）和一部剧集（《妄想代理人》），构建出一座庞大却细密的意识迷宫。在这一扑朔迷离的心理迷宫中，梦境、幻觉、记忆、网络、电影与现实，错综复杂地交织缠绕在一起，内心世界、虚拟世界与客观世界，这几重现实被并置、互相穿插、渗透，以至于界限模糊、真假莫辨。

今敏把动画推到了真人电影无法做到的境界，他积极开掘动画媒介对于叙事时间与空间的独特表现力，用匹配剪辑消弥了多重时空的界限（《未麻的部屋》）、真实与虚构的分野（《千年女优》）、梦境与现实的区隔（《红辣椒》），空间与时间可以被自由地挤压或延伸、断裂或延续。他用错乱时空的连接，探索人的意识流动、内心体验与精神状态，对内心感受进行了一种影像的外化。

他的电影，是一条梦与幻觉的渐近线

今敏作品最迷人的特质，是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的界限模糊、难以分辨。他迷恋呈现人类复杂、晦涩的精神世界，包括梦境、梦魇、幻觉、记忆等。同时，他对虚拟世界也情有独钟，包括电影、互联网等。无论精神世界或虚拟世界，在今敏作品中，都作为难以捉摸的非现实世界，与现实世界形成一组时而互补、时而冲突的二元对立。

对于内心世界的迷恋以及叙事时空的复杂性，使今敏的作品经常被放置在心智游戏电影的作品序列中谈论。这类近20年大行其道的心理悬疑类型，用晦涩的叙事（包括非线性的叙事结构、碎片化的情节和打乱故事顺序）迷惑观众，观众在其中解决叙事谜题，陷入心灵和眼睛的圈套（Elsaesser《心智游戏电影》）。一些心智游戏电影的经典作品，无论是有意识或无意识，都潜移默化地受到今敏美学风格的影响。达伦·阿伦诺夫斯基的《梦之安魂曲》（2000）的分镜方式、《黑天鹅》（2009）的故事内核，能够清晰可见《未麻的部屋》（1997）的痕迹。诺兰的《盗梦空间》（2010）也与《红辣椒》（2006）有异曲同工之处。

如果说，电影是巴赞所谓的“现实的渐近线”，那么，今敏的动画更接近一种“梦与幻觉的渐近线”。今敏充分利用动画电影的假定性与抽象性特质，以非线性叙事与套层结构，使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的穿插、交织、碰撞变得前所未有的晦涩、虚实难辨。这是对观众智力的极大挑战，今敏处女作《未麻的部屋》的晦涩程度，甚至超过大卫·林奇那部被反复解读的经典之作《穆赫兰道》。

今敏作品中，线性叙事被打乱，时间不再是传统的顺序或倒叙，而是被分切为无数的时间碎片，根据人物意识的流动而切换。这似乎有些接近意识流小说，但今敏的时空重构，比意识流小说多了一种空间叙事的潜能。空间的界限同样被消弭，不同的现实空间、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梦境、网络、画框）、故事内部的空间（戏中戏）与故事外部的空间，被穿插重组，直到不再清晰可辨。于是，今敏的影像重构了一个属于人物自身的心理时空。

《红辣椒》中，多重梦境之间、梦境与现实之间，界限模糊，甚至混淆在一起。由造梦机器Dcmini制造的梦境，不再是与现实世界泾渭分明、只局限于意识之内的虚幻世界，而更像是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另一重现实。这个梦境世界光彩夺目、鲜艳迷人，但同时又如同人的潜意识一样黑暗、混乱、病态，各种现实中被压抑的欲望与情绪，使梦境如同一个沸腾、刺激的巨大汽锅。

梦不再是私密的个体之梦，而是人们的梦境汇聚连接在一起，梦境中的各种玩偶、家具组成了一支庞大的嘉年华游行队伍，不断吸收着新的梦，竟然开始膨胀失控，冲破梦的边界，侵入人类的现实世界，与现实混杂交织为一体。千叶博士追查失踪Dcmini的故事主线，与粉川警官心理治疗的故事复线，更多是在梦境中而非现实中推进叙事。

梦境中的世界，呈现为一个套娃般的套层结构，粉川警官的梦是马戏团-泰山电影-惊险电影-爱情电影-案件现场的多重梦境，而千叶博士追寻真相时，从一重梦境中被唤醒后，并没有真正醒过来，而是进入了伪装成现实的另一重梦境，最终又在粉川警官的帮助下，逃入并藏匿在粉川警官的梦境中，才最终醒来。而她醒来面对的现实世界，也已经被人们的梦境侵入。

《未麻的部屋》中，现实、幻觉、戏中戏，三重时空被交叉剪辑在一起。处于转型困境中的前少女偶像未麻处于一种强烈的外界压力与身份焦虑之中。她在过去的偶像身份、现在的演员身份之间摇摆不定，对过去的留恋、对当下的迷惘、对未来的不确定混杂在一起。当未麻遭遇现实困境（作为新人戏份太少、出于无奈拍暴力戏、写真集），羞耻感、困惑、失落、压力，使她出现了幻觉。

在借鉴了该片的《黑天鹅》中，女主角精神分裂后出现另一重人格，但这个幻象/分身的实体还是她自己，一切混乱都发生在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但《未麻的部屋》则复杂得多。主角未麻、一个狂热爱慕偶像的变态粉丝、一个无法摆脱偶像情结的经纪人，三个在精神状态上都出现问题的人物，分别在各自的意识中建构出一个偶像身份的“幻影未麻”，将这个心理惊悚故事的文本变得格外丰富多层次。今敏通过另外两个人物的精神状况，将观众带入他的叙事诡计中。因为“幻影未麻”是三个人物共同构建的、多重欲望的化身。他们各自的视觉幻象出现在影片的不同场景，以至于观众会迷失、错乱，以为这个幻象变成了实体。

而使叙事变得更加晦涩的是，将未麻参演的戏中戏《double bind》的剧情发展与未麻的现实状况设置为相似、重叠的。未麻剧中饰演的角色是一个普通女孩，在精神分裂后杀了自己的姐姐和其他人，并以为自己是模特儿姐姐。现实中，未麻周围的编剧、摄影师被杀，以及未麻产生的幻象，都让她越来越分辨不清自己的现实生活与参演电视剧的界限。

今敏通过三个人物共同假想的幻影、虚实莫辨的戏中戏，将观众带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叙事陷阱，以至于观众同主角未麻一样，无法理解到底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现实。而在《妄想代理人》中，暴力、神秘的棒球少年，同样是一个被众多逃避社会现实、生活压力的人物共同幻想出的一个幻影。

《千年女优》中，千代子出演的电影作品、她的现实（接受采访的当下与年轻时的生活）与她的回忆（对自己一生的回忆与对爱人的记忆），多重现实时空/虚幻时空被融合在一起。千代子终其一生追寻所爱之人，而她塑造的不同历史时期中的银幕人物，也被巧妙地设置为有着类似的情感。几部作品的时代背景跨越千年，从战国时期的公主、幕府末期的京都艺伎、昭和时期的富家小姐，到400年后未来世界的宇航员，都在锲而不舍地追寻自己的爱人。这些电影成为千代子人生轨迹与心理历程的某种投射。

而在现实中采访千代子的立花社长，作为她的忠实粉丝，竟然巧妙地进入了千代子讲述的过往记忆与虚构电影故事的时空中，成为这些角色忠心耿耿的助手与伙伴，他的这种“假想性的演出”，也成为女主角强烈情感的某种见证。

今敏的作品，如同一个个关于精神世界的影像文本，如此集中地呈现了各种心理问题与精神困境——对自身处境的焦虑（《妄想代理人》）、对过去的难以释怀（《东京教父》）、对情感的无限执念（《千年女优》）。借由现实与幻觉的混淆交织、意识在多重现实中的流动、真与假的此消彼长，这些心理困境被呈现得淋漓尽致。

而唯有借助动画这一高度假定性与抽象性的艺术形式，现实与幻想的难以分辨，才看起来自然流畅、令人信服。而真人电影中，摄影机拍摄画面作为一种物质现实的记录，与现实之间有一种明确的索引性，影像太过实在可感，导致在现实与幻想之间反复切换变得近乎不可能。

他把剪辑上升为了一种风格化的美学手法

今敏迷恋意识迷宫，但其作为一个动画/电影大师的伟大之处，绝不在于建构了一个多重现实、非线性的叙事迷宫，而在于他如何用一套复杂的视觉建构机制——交叉蒙太奇与匹配剪辑，通过影像来呈现现实与幻想的真假难辨，为其意识迷宫寻找到了一种最为贴合的媒介语言。对于传统视听手法的开创性运用，才是使今敏成为今敏的核心所在。

仅仅从某个主题思想或者故事出发，把成形的故事用视觉转译出来，是不具备电影性的陈腐僵化的电影。真正具有电影性的作品，是彻底用视觉思维构思的电影故事。今敏就是用匹配剪辑的思维方式（在动画电影中，更准确的概念是分镜头），作为整个叙事的建构方式。

因此，即便筒井康隆的原作小说《红辣椒》足够波折精彩，也远不及今敏电影改编文本那样光芒四射、精妙绝伦。因为，今敏的视听语言，比文字更能体现故事中梦境与现实的错综复杂。他的影像，不再是对客观物质现实的模拟与复刻，而是创造一种全新的现实、一种全新的心理感知模式。

今敏用巧妙的匹配剪辑来制造叙事诡计——现实与想象的错乱。今敏对于这一手法的运用，受到《第五屠宰场》的启发，但匹配剪辑在今敏作品中却得到了有意识的、系统、全面的运用，使其从一种单纯的剪辑技巧，上升为一种讲述故事的方式、一种风格化的美学手法。

匹配剪辑最有名的一个例子，是《2001太空漫游》开场的一个引人入胜、描述人类进化历程的段落。一个史前猿人把一根骨头抛向空中，转动上升的骨头，接一个太空中宇宙飞船的镜头，匹配剪辑制造的闪前把人类进化几万年的时间进行了压缩。然而，这种剪辑手法更多时候被当做是炫技、花招，几乎没有创作者系统地运用这种手法。今敏为这一传统但微不足道的剪辑手法，找到一种对应的、特别合适的故事文本——多

重现实混杂，比如《未麻的部屋》中精神分裂者的多重心理现实、《千年女优》中的跨越千年的戏中戏、《红辣椒》中的套层梦境与现实。今敏混合使用匹配剪辑的三种常用方式——动作匹配、图像匹配、声音匹配，完美实现了多重现实/幻想的交替穿插。

比如，《红辣椒》中，使用动作匹配剪辑，在几个梦境中穿行的男女主角，更显示出这种剪辑可以具备怎样的节奏感与流畅度。片头红辣椒穿梭于夜晚街头的卡车招贴画、霓虹灯广告牌、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一个简单的传统电影剪辑技法，就这样在今敏手中，幻化、衍生为一场无与伦比的视觉盛宴。

《未麻的部屋》中，使用动作匹配剪辑手法，交叉剪辑未麻的几重生活，在未麻的日常生活、参与拍摄的电视剧、过去的偶像生涯三重现实之间频繁切换，以此捕捉人的意识中转瞬即逝的恍惚。影片很少有完整的叙事段落，未麻不同时空的几重生活被交叉在一起，叙事如此碎片化，以至于观者很难用文字描述情节的进展。开场的叙事段落，就是在未麻的日常生活、告别演出、初次参演电视剧三重现实之间切换，表现未麻不太适应身份的转变，处于一种游离恍惚的状态。

未麻的日常生活与告别演出两种氛围截然不同的时空，被相似的动作（超市里取东西与舞台上的动作）、相同的音乐（耳机里若隐若现与演出现场热烈的）连接在一起，虽然有着强烈的异质感，但却带来一种亦真亦幻、似曾相识的恍神感，形成一种意识流的效果。如同普鲁斯特通过一块玛德琳点心召唤出逝去的美好时光，相似的动作像是一句咒语，使未麻的过去与现在、回忆与当下被连接在一起。

动作匹配剪辑，在主流叙事电影中，往往会制造一种连续性的幻觉，但今敏偏偏反其道行之，通过高频使用这种剪辑手法，将不连续时空的几条故事线，剪辑成碎片，然后拼接在一起，形成一种时空断裂感，使故事变得支离破碎、难以理解。观众在未麻的几重生活之间不断转换，以至于无法建立起一个清晰的叙事时间观念。正是因为叙事时空的碎片化与不连续性，才会使故事在未麻出现幻觉、戏中戏与现实重叠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难辨真假。

高潮段落通过动作匹配剪辑的重复，未麻四次在床上醒来、三次在片场排戏，一段戏中戏以不同的台词出现了两次，似乎将同一段情节重复变奏了几次，彻底破坏了叙事电影的连续性剪辑形成的透明性效果（让观众意识不到剪辑的痕迹，由此形成一种时空连贯一致的幻觉），打乱了叙事进程。观众几乎很难辨析这些重复的情节，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未麻幻想出来的。这也是电影希望达到的效果——一种暧昧、混沌、难以破译的真实。

正是因为今敏在故事前半部分采用了动作匹配剪辑连接不同时空，才会逐渐模糊了故事中真实叙事时间的进程。由此在这一叙事段落中，让未麻、也让观众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觉、生活与戏中戏。

到了《千年女优》，这一手法更加炉火纯青。中年千代子在多年等待后，意外得到爱人的信，她从片场飞奔出来，接她少女时代在雪地车站的奔跑、然后穿插一连串她在不同时代背景的电影中的奔跑：战国时期骑着马的奔跑、幕府时代穿着木屐的奔跑、大正时代穿过森林的奔跑、昭和特摄片中朝着怪兽哥斯拉的奔跑、未来世界在外太空穿着宇航服的行走。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各种奔跑，通过跑、摔倒各种动作的连续匹配，在不同时空之间的转换。延续女主角一生的爱恋，与跨越千年的电影中的爱恋被叠映在一起，戏里戏外、虚实难分。

这种匹配剪辑，成为今敏作品最有独创性的视听手法，这种剪辑具备的视觉美感与节奏感，甚至很难用语言描述。戈达尔在《蒙太奇，我美丽的忧愁》中写的：“如果场面调度是一种目光，剪辑则是心跳。”时至今日，再次重温今敏电影的一些片段，比如《千年女优》中所有电影作品串起的跨越千年追寻爱人的奔跑，《红辣椒》片头在迷幻都市的穿梭游走，我依然心跳不已。随着今敏的离开，用这种剪辑思维来建构叙事的方式似乎被他带走了，再也没有人像他这样拍动画/电影了，我们也只能通过反复观看他的作品，来品味这一即将失传、精美绝伦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