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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环与解构 ——论何立伟小说中的间离审美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 冯祉艾  2020年07月24日15:21

内容提要:何立伟的小说叙述上是极富特色的,他擅长在深富意境的词句中彰显自己对世界的观照,他的小说往往不拘泥于对情节的构建以及对故事的营造,而是将笔触落于文本,试图在神韵飘然的叙事中勾勒血泪的历史,并通过这种对生活小事及微妙情绪的重新组接,在叙事上形成审美的闭环,从而重构出世俗苦痛的意义。

关键词:何立伟 反思 诗化 解构 浪漫反讽

本文将重新分析何立伟的《白色鸟》①《小城无故事》②《昔有少年》③三部短篇小说,在语言艺术的克制与唯美中把控其内涵的古典现实意义,思考创作者在叙述过程中所做的工作,对其叙事倾向和认识思维进行解读,并希望借此完成新的历史情境下的重构解读。

一、语言艺术的审美选择

在何立伟的创作中,语言艺术可以称得上是最为鲜明的了。古人形容王维的诗作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前半句也同样可以用来形容何立伟的创作。在他的小说中,最为突出的就是他对于情景的细腻把控,令人仿佛感觉在看一幅美妙的山水画,或是一部慢节奏叙事的文艺片,即使是隔着文字,也能感受到其中或湿热或温润的气息。

现当代的大部分作家都带有强烈的地域特征,因此,乡土文学一度成为文坛主流,对于平凡小人物的现实性书写也成为了大部分作家首选的价值取向。然而,以汪曾祺、何立伟等为代表的这一批作家,却往往具有更加深入和广阔的文字表达。这种深入和广阔并不体现在小说主题上,而是体现在他们对于文字的创造力和感知力上。

我们往往认为,文字是有温度的。敏锐的读者能够在文字中轻易地体会到作者暗含的审美思想。

同样是写炎炎暑气的热,《白色鸟》中,何立伟显然饱含着对两个少年的疼惜与热望,他写的是“汗粒晶晶莹莹种在了河滩上”,一个“种”字,就能够令人深刻体会到两个少年在河滩上勃勃的生命力;在《小城无故事》中,作者写三个异乡的年轻陌生男人,“白净额头上堪堪吐出了一些晶莹汗粒”。似乎从这里就开始强调这三个人对于小城中原有生活状态的打破,以及格格不入的粗痞;在《昔有少年》中,写的则是“他们唱累了,横卧在暖暖的沙滩上,摆成一个个大字。双眼都闭着,因为太阳太猛了”。这种带着暑气的可以称得上是热烈的描述,直观地凸显出了作者对于这一群少年的细腻观照。

更加宏观的例子还体现在小说对于河流这一意象的运用上。在《白色鸟》中,故事一直发生在河滩上,两个少年的游玩嬉戏打闹,都如同蒙着白雾的朦胧光景,小说是在一种极为克制与温和的笔调中完成了诗意的书写和浪漫的反讽。

“远处一页白帆,正慢慢慢地吻过来。”

“云和风,统不知踅到哪个角弯里去了。”在故事的开始,作者将河滩描写为“苍凉、空旷”。当少年人入镜,走到河滩开始玩耍时,“河堤上或红或黄野花开遍了,一盏一盏如歌的灿烂!”但当外婆的影像出现在故事中后,“那河水,似乎有了伤痛,就很匆促地流。”

全文类似于电影蒙太奇一般的写作思路将美景与情感融合在一起,不追求客观的故事性,而是重感觉、重表达,将心理的感知和饱满的情绪外化为形容的手法,仿佛电影中的背景音乐。作者认真地带过每一个细节上,并且在这种极其微观的表述中表达自己的情感及对时代的控诉。

而《小城无故事》中,对河流的描写更像是一个背景及场面的烘托。从故事的开始,小说就写道:“护城河绕那棋盘似的小小古城一周,静静蜿蜒。即或是夜黑风紧,也不惊乍一叠浪响,因此就同古城中人的日子一样,平平淡淡流逝,没有故事。”

护城河可以算得上是中国古代城市所独有的特色了,它所代表的既是一种温和的自我保护,同时也能够隔离外物。在小说中,这一意象就直观地表达为了对小城传统生活状态及秩序的保护。同时,“河”也是那个漂亮的癫子同她臆想中的心上人约定的地方。

护城河定情这一事件很容易令人想到《庄子》中的尾生,相传尾生与女子定情,约定在木桥边会面,双双远走高飞,然而黄昏时分,女子却一直没来。尾生却寸步不离,死死抱着桥柱,最后活活淹死。

或许何立伟正是将这种古老的、纯粹的爱情化用在了癫子的身上,借此去表达传统生活秩序与情感关系下的人性温暖,而爱人最后的归宿,以及癫子的悲剧,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而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将人物情绪也隐匿在河中:

远山淡淡如青烟。月亮正浮起。护城河粼粼闪闪绕城流。

三个陌生客,有几多迷惑,有几多疑云,又有几多怅惘同归思,在河边散步不说话。明天一早即要离别这小小古城了。难得再来。小小古城似乎不是小小谜语。不远不近有虫鸣,有水响,有萤火灯笼在草里头移,找寻那已流逝的岁月同故事。忽然看到河边蓝幽幽地坐得一个人影如雕塑。有一种幽香迤逦过来。

啊!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呢……

这一情节上的首尾呼应,直接地表达了三个异乡人的格格不入和淳朴城中人的孤绝与坚守,异乡人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情绪上的共鸣,却能在这种纯粹的温和对抗中体味到一点俗世之外的哀思。

至于在《昔有少年》中,河流这一意象则外化表达为少年的成长。这里的少年不单单指小说中的“少年”,也是猴子、小胖子、姜妹子等这一批深受时代影响的少年人。小说首先以他们在人工湖畔的游泳为序章,之后的一系列细致描绘的场面,也都是发生在人工湖畔或是水边。甚至男孩们对于姜妹子的精神意淫,也是通过猴子对于“泳衣”这一形态去进行展现的。同时,湖畔的水也不仅仅是对少年们的隐喻,同时也在暗线之下,成为了对时代背景的隐喻。当姜妹子和她的铁匠父亲因为地主大儿子的身份被抓走,当少年和猴子被父母留信说送饭去五七干校,小说将这种情绪外化为四野昏黄下幽幽流转的河:

大家就坐了下来,也都不怎么说话。小胖子走到一棵树下拉尿,也没人唱啊啊啊啊千条江河归大海……其实少年想完了父亲,又想起了姜妹子。姜妹子的老家在哪里呢?肯定,也是在这样的乡下,也有这样凄凉的黄昏。铁匠一定挨打了。他额角上一定也有父亲那样的血包。姜妹子不会挨打吧?

他们又接着朝前走。土路弯曲着向前延伸。洣江水在左侧闪闪发亮……

何立伟擅长将这些微妙的情绪融入进情景之中,完成他独有的对于历史背景的观照。

其实,从另一层面上来说,何立伟的书写同时也是一种对古代汉语言文学的继承与观望。在新文化运动之后,不少作家陷入了一种对传统文化一味否定的怪圈,再加之特殊时代背景之后的打压,作家们往往开始选择以一种更为普适的语言对情节进行书写。然而,何立伟们却回归到了东方独特的写意思维之中,重新建构故事,将语言精雕细琢,似乎是在寻求以一种不动声色的状态,来彰显其文字中静水流深的魅力。

小说的语言看似每一处有些随意,但仔细读过之后,却能发现其中高强的密度,甚至令人目不暇接,能够在短而精炼的文字中挖掘出极大的内涵。《白色鸟》中,如果粗略阅读,我们或许只会觉得这是两个少年的游乐。淡淡的忧伤浮在文字的表象,如果不挖掘到“外婆为什么叫这个城里的少年尽情地玩儿”这一事件,我们很难感受到情绪的流泻。同样的,在《小城无故事》中,看似这个传统的小城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件,但回望到每个人物之后,就处处都是伏笔。癫子的心上人究竟去了哪里,他被捕了,又为什么被捕,他还活着吗?他的离开到底是真的有罪孽,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与此同时,这个年幼丧父的漂亮女孩,在这个淳朴的小城又是怎样顺当地活过了这些年?这都是值得我们细细挖掘和把控的。

相较于上面这两部小说,《昔有少年》的伏笔倒显得有些明确了,少年的成长与时代的洪流形成了直观的对比。少年想做禁书《牛虻》中的亚瑟,手持着军用皮带的、在单位中上班生怕自己的脸面受到一点影响的严厉的父亲,以及“地主”“贫下中农”“五七干校”无不是昭示着这一特殊年代,也展现出了作者作为叙事主体的价值取向。

如果说作者的真实意图有十分,大部分作者可能习惯于展露七分,但何立伟不一样,他只展现三分,甚至是两分,在这种虚虚实实的把控之下,在这种对语言看似闲笔实则每一句都精妙把控的情绪节奏之下,中国本土的汉语言艺术得到了最高标准的展现。诚如这一批作家们所信奉的:“小说是谈生活,而非编故事。”事实上,他们将文字回归到了文字本身,实现了一种对新的小说文体样式的书写,将古代的诗性美学与叙事所结合,试图在极为克制而诗意的笔触之下,重新讲述故事,解构情节。

二、浪漫反讽的叙事倾向

何立伟创作中的主体意味是十分鲜明的,其无论是情节还是对人物的塑造,都极其平淡,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微弱朦胧。他过分地强调这种意会的境界,将氛围感的塑造作为小说描写的核心。这种叙事倾向可以说是少见的,我们既可以把它归类于特殊年代反思文学下的特殊创作,同时也可以将其作为小说文本分析的主体内容。作者在反讽的叙事策略主导下,所展现的叙事倾向主要为以下几点。

首先,就叙述方式而言,文章所展现的是一种极为宏观的反讽。在东方的反讽文学中,我们大多时候是对一些人物或是事件进行暗藏玄机的反讽,但何立伟的小说不同,在他的作品中,有且仅有一个反讽的对象,那就是特殊的时代背景。这使得他的小说实现了一种思想上、人物上的聚合,同时也使得故事有了更加庞大的悲剧效果。

以《白色鸟》来说,小说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少年在河边玩耍,前面就说过,如果不仔细观照其文字之下暗藏的力量,我们根本无法挖掘出时代的隐喻。而对外婆悲惨命运的书写,是通过远处的锣声和语言艺术的情绪变动得以表达的:

—“做什么敲锣”

—“开斗争会!今天下午开斗争会!”

仅仅一笔就将当时的社会环境描述出来,小说中若有若无的苍凉和寂寥也就有迹可循了。在这样的探索之下,小说本身的叙述性是被淡化的,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强烈的象征手法和美学形象。

《小城无故事》中,看似是对三个年轻的陌生人进行暗里的抨击,但实际上,所反映的也是时代变迁之下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小说对三个人在县城中的表现进行了白描式的辛辣书写:

远远地来了三个年轻陌生男人。从装扮上,一看就晓得是大地方上人。到了这小小县城,发现到处摆得有小吃,几多有味道。拣热的吃罢又喝冷的,且酸的辣的一并来。白净额头上看看吐出了一些晶莹汗粒。一边抹又一边叹惋:“唉唉,只可惜肚子不能再装了!”

恨不得变一只骆驼一头牛。就坐在一爿酒家歇憩。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探讨都市固然有都市的意味,小地方也自有小地方的妙处。窃以为这结论好深刻,又好无聊。就哑默下来。

都市与小地方的对比在此形成了对照,而作者所展现的情感也很有意思:“好无聊……哑默下来”,似乎是在嘲讽这三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自以为是。小城的好自不用他们来提及,便是这种道理了。作者在此反讽的就是时代更迭之下,大城市或者说主流思想,对于小城乃至于乡镇自以为是的改造,而这几个人对癫子的捉弄,以及之后小城人暗中对癫子的保护以及不卖东西给他们的坚决,也彰显了作者的叙事倾向。

《昔有少年》和《白色鸟》反讽的对象是一致的,都是那个不可言说又伤害深重的时代。

其次,叙事角度上的不断切换也体现了他作为创作者的叙事倾向。

何立伟的小说都以第三人称为主,在何立伟的作品中,叙述者所叙述的内容往往是少于人物本身所感知的,这或许也是他对作品中朦胧气氛的一种营造。

他的作品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都很少有一个直接明确的指代。在《白色鸟》和《昔有少年》中,小说对人物、地点乃至于时间都进行了模糊化的处理,《昔有少年》中的少年一直都以少年指代,他的名字“三毛”在小说中被喊过两次,但看起来和猴子、小胖子一样,都算是诨名。《白色鸟》中就更甚,作者直接以黑白两个少年进行区分,这种朦胧的处理无法勾勒出具象的人物,却能对动荡不安的环境进行诗性的渲染,以及对人物命运的暗示。两个小说都是以其中一个少年为叙述主体,深入到其内心。但这种深入却并没有挖掘出更多的内涵,反而是在这种模糊的叙事中完成了一种更为朦胧的意境的书写,轻易地消解了小说中的世界观、价值观与真实时代背景的对照考量。小说的象征意义显然大过了小说人物中的个性表达,自然而然地也就大过了叙述者的情绪抒发。

《小城无故事》中,全篇都是利用第三人称,叙述者是等于小说中的人物的。何立伟作为叙述者,不同程度地对吴婆婆、萧七罗锅、李二爹、后生,乃至于三个异乡的陌生男人的心理状态作出了细微的观照与书写,仿佛上帝视角,极为客观地将小说内容进行了探究与表达。作者以一种观望的姿态,巧妙地把个人情绪藏于语言艺术之中,在这种同等张力的书写叙述之下形成了整体的对于人性及时代的解构。

三、间离效果下关于“有”和“无”的隐晦观照

就模糊化处理的人物、情节等等而言,何立伟的小说往往更能给人带来关于“有”和“无”的隐晦思考,再加上其对特殊时代背景的观照,两相结合之下,能够使读者在呼啸的社会背景和蒙太奇般的画面镜头中理解到角色与叙述者之间的关系。

在何立伟的小说中,我们能够感受到最为深刻的就是其强烈的氛围感和暗藏于文字之下的微妙情绪,而通过他模糊化的处理,叙事者和小说角色构成了一个若即若离的回环与间离。何谓“有”?在何立伟的小说中,表现为意象上的大同与融合,也表现为叙述者处处不在却又无处不在。

《白色鸟》故事的主人公,两个少年。一个白皙,一个黝黑。一个身着西装短裤,和短袖的海魂衫,皮带上斜斜插得一把树丫做的弹弓。黝黑的缺了门牙,打着赤膊,连脚趾头缝都是被晒黑的。而作者在叙述故事时,是以那白皙的、城里的少年作为叙述视角来观照外界的。被批斗的外婆是这个纯洁少年心中慈祥的老人。在对外婆的淡淡的疑惑之下,在对乡间生活的向往之下,以及在白色河滩遇见了白色鸟之后,这个城里的少年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丝哀愁。显然,叙述者并未将哀愁直接表露出来,作为叙事主体存在的少年,也只能体味到一种奇异的哀伤,或许他也闹不清楚自己的悲伤和担忧来自何处,这就是情绪上的“有”,却彰显出了精神上的虚无。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我们能够看到生活本身的复杂状态对人的心理状态乃至于生存状态的影响,这是一个时代的虚无本质,也是落在了每一个个体身上的实在性悲剧。

《小城无故事》中,这种“有”和“无”的辩证关系却是通过场景的切换和人物的游历来进行展现的。如果说《白色鸟》是一个由慢镜头渲染情绪氛围的唯美影像,那么《小城无故事》则可以算得上是一部以长镜头的推拉摇移作为情绪节点,来叙述故事的蒙太奇组接。小说全篇在不断地堆叠场景,我们仿佛也在跟随着镜头,从缓缓流淌的护城河,到吴婆婆的荷叶粑粑摊子,再到萧七罗锅的凉棚茶摊,紧接着人物一个个如画,从癫子到后生仔,再到三个闯入的异乡客。作者试图在这种场景的搭建架构中完成其反讽的意味,大量的场景以及紧锣密鼓的切换有效地支撑起了小说诗性写作中所流露的松散的结构,使得作品在看似简单而散漫的笔法,也具有了极强的内在结构。各路人马纷纷上场,各个场景来回切换,情绪“有” 了,凸显的是角色在时代之下的游离状况,叙述者却“无”,正如我们看电影时很少能够感知到镜头背后的个体。在《小城无故事》中,我们也同样会率先陷入作者对情绪张力的把控中,而忽略叙述者在背后的操控,从而获得更为直观且共情的情感体验与认知总和。

至于《昔有少年》,作为三部小说中,笔调稍显深刻和明确的一部,这部作品关于叙事上“有”和“无”的历史性辩证是由人物自身来展现的。这种笔触使我们能够更容易地感知到人物情绪,同时也能够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视角下,获得对时代的读解。

《昔有少年》和《白色鸟》的笔法类似,都是以一个人物作为叙事主体,被选中的“少年”都具有一种敏感而纤弱的色彩,这或许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作者的价值取向。相较于《白色鸟》,《昔有少年》中的故事得到了更为血淋淋的呈现,作者强调了一种更为现实性的表达。小说中的叙述主体是被称为“三毛”的少年,作者巧妙地利用了很多类似于“少年想……”“少年说……”这样的词句,来将叙述者和小说人物串联起来,故事中的人物因此陷入了一种近乎意识流的个人独白之中,我们能够轻易地理解到人物情绪,但却也因为这种个体情绪的过分强调,从而失去了对外界的真实感知。这就是作品在“有”和“无”之上的旁观性。就以少年和姜妹子的情愫而言,或许以少年的视角来看,两人可以称得上是暧昧了,在姜妹子被猴子作为意淫对象之后,他一次次地回味起他给姜妹子捡球的时刻,暗自骄傲着隐匿这种情绪;在姜妹子被带走之后,他又一次次地回想起姜妹子的脸和姜妹子的目光,我们几乎能够相信,他们是有着暧昧情愫,甚至是隐秘相爱了。但小说仍然在某个瞬间暴露了真实的汹涌:

少年擦了把鼻血,忽然瞥到了一个人影。他看到了姜妹子。

不晓得什么时候,她站在了铁匠铺门口,穿了条水红的裙子。她看见了少年。

少年觉得刚刚跟人打了架,模样不好看,不由自主拿手指把头发从左梳到右,然后在脸上迅速布置了若无其事的表情。她的目光是惊讶的目光。

这时候猴子他们也看到了姜妹子。猴子豪壮地大声说:兄弟们,撤退!

姜妹子惊讶的目光在少年看来可能是欲说还休的细腻,但以平常视角来看,这对姜妹子来说,或许连生活中的涟漪都算不上,作者在此时又巧妙地将叙述者与人物间离开来,使得读者能够抽身于简单的意识流自述,而重新回归到旁观者本身。

这些在小说中不断展现的,关于人物、事件、时代等等的对照化书写,在作者浑然而圆滑的笔调之下,构建起独特的情节特征和矛盾冲突。或者说,相较于对人生大事件的强调,何立伟似乎更倾向于对小说中人物的人生底色进行暗示与刻画,这种烙印般的个人宿命深刻地藏匿在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作为叙述者,所能观照到的只是生命的常态和个体的偶然选择。

四、向内闭合的历史性重构

就历史性叙述而言,何立伟这类反思文学无疑是仍然需要不断重读和解构的一类文本。当我们试图去回溯何立伟的创作,我们能够轻易地发现,在其叙述中,其实实现了一种向内闭合的创造性重构。这种重构既关乎于人物的生活经历,同时也与时代背景相勾连,共同构建出了一种回环式的历史观照。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何立伟的小说大多是浪漫的反讽,而他反讽的对象,也并非个体或是事件,而是时代的错误,这是一种历史更迭之后仍然无法得到解决的基本矛盾,历史性的动因之下,错误依然产生,作为反思文学,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反思之中不断地对时代进行拷问。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种书写是有着极大的难度的。

正如我们看到的,大部分的反思文学要么陷入抨击的怪圈,将炮火对准时代中的加害者们;要么容易陷入顾影自怜的伤悲中,无法走出时代的窠臼。而何立伟却在自己的小说中做到了回望与重构。这种回望是站在现代化的眼光中重新审视时代,而他也通过自己对于生活的重构,完成了一种向内闭合的历史回环。

何立伟所做的实际上是一种对生活事件的重构化解读。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之下,少年们的生活当然不会有那么美好。《白色鸟》中的少年并不会拥有快乐的下午,他很可能被拉去和外婆一起接受审判和批斗;《小城无故事》中的人们也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对异乡人的惩戒;《昔有少年》中少年父母以及同一年代人们的苦痛更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作者却把这些苦难与悲凄统统都化作为了人生的底色,无论是叙述者还是其中的人们,都在以一种客观的眼光,从各个角度剖析这个年代的故事。

作者正是打破了这种叙事中的时间进程,将叙事和陈述二者巧妙地连接在了一起,使得读者能够隔着距离,重新对历史进行解读。

何立伟笔下的特殊年代是决绝而割裂的,我们能够看出他对那个年代的深恶痛绝,那么为什么,他仍然要一次次地对那个特殊年代提笔书写呢?这是一种对时代的反思和对审美客体的留恋。作者将那个特殊年代塑造为闭环式的意象世界,作为现代人的我们,往往是通过这种只可意会的气氛去感知那个年代。因而,年代具有了象征的哲学属性,同时也蒙上了一层历史的对应价值。

注释:

①何立伟:《白色鸟》,《人民文学》1984年第10期。本文的相关引文均引自该版本,其后不再一一加注。

②何立伟:《小城无故事》,《人民文学》1983年第9期。本文的相关引文均引自该版本,其后不再一一加注。

③何立伟:《昔有少年》,《上海文学》2017年6月号。本文的相关引文均引自该版本,其后不再一一加注。

[作者单位:湖南省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