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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男权的女性乌托邦及其精神裂隙 ——读金仁顺《春香》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 程孝阳 张丽军  2020年07月24日15:12

内容提要:金仁顺的长篇小说《春香》改编自朝鲜族古典小说《春香传》。在摆脱“影响的焦虑”的同时,金仁顺完成了对民间审美文化的反拨。《春香》为女性反抗男性建构起了一个看似理想的乌托邦,但这个乌托邦却始终笼罩在男权之下,这也让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在现实和乌托邦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社会体制障碍和内在的精神裂隙。

关键词:金仁顺 《春香》 民间审美 乌托邦

金仁顺在“70后”作家中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是朝鲜族人,身居以粗犷、豪放著称的黑土地上,却写了一出出具有南方细腻气息的故事,并且在这个急功近利、人人都想尽快趁早出名的年代,她却总显得不慌不忙。她曾说:“保持写作的热情,强迫自己写,这个对我说最难的。”①对于金仁顺来讲,“写作更像是一个可以独处的房间,能让我看看树,看看天,无所事事”②,而慢下来“可以让很多感觉,通过细节渗出在字里行间,才能让读者获得饱满而丰盈的想象空间”③。因此,她的作品虽少,但是每一篇都精雕细琢,总能让读者沉浸在她精心营造的氛围中。

作为金仁顺第一部也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长篇小说,《春香》也是写得慢而精致的一部。这部小说改编自朝鲜族家喻户晓的《春香传》,但是脱离了原来“才子佳人”的俗套剧情,通过母女两代人在爱情上相似的不幸遭遇,显示了金仁顺一直以来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春香》虽然延续了金仁顺以往小说创作的题材与主题,但是却传达出了更为丰富而复杂的内容,以致这部小说刚问世的时候评论界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言:“金仁顺的《春香》看完以后感觉很好但说不出为什么好。”④这种不可言说性构成了阅读《春香》时独特的魅力,但也确实给理解这部作品带来不小的难度。不过,与金仁顺创作《春香》时的慢速度相对应,读者阅读《春香》也要慢下来,当真正进入到金仁顺精心营造的叙事氛围中,《春香》的丰富与复杂性也就显现了出来。

一、被遮蔽的真相:对民间传统审美的反拨

由于《春香》的故事原型取自朝鲜族的民间故事,因此不少评论家将关注的焦点放在这部作品的民间性上,比如有的评论家评论道:“作品在内在精神和叙事方式上都很有特点,与民间文化和民间审美有密切联系。”⑤不过对于金仁顺来讲,《春香传》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故事外壳,她所写的则是另外一个全新的故事:“《春香传》的故事框架我当然知道,但原著只读过几页节选,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几页节选破坏了我对故事的想象。所以就没找原著来读。我写的是《春香》,不是《春香传》。”⑥这即是说,金仁顺在写作《春香》的过程中并没有把汲取民间文化作为自己创作的重点,相反,民间故事的原型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她的艺术构思,于是面对《春香传》这样一个客观存在的前文本,金仁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影响的焦虑”。虽然《春香》已经被她演绎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于《春香传》的故事,但是《春香传》却又作为摆脱“影响的焦虑”的对象存在于《春香》之中,而在摆脱这种“影响的焦虑”的过程中,金仁顺也完成了对民间审美的反拨。

《春香》是以春香为第一视角展开故事的,但是小说中又存在着另外一种来自民间的话语,小说一开头,它通过春香的转述就出现在了故事之中:“在南原府,人们提到我时,总是说‘香夫人家里的春香小姐’。不仅是我,凡是和香夫人有关的事情,南原府人都乐意这么强调:‘香夫人如何如何——’用一种模糊的、云里雾里的口吻。”⑦ 此后,民间话语时不时地出现,并且越往后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重要,它不仅编织出了香夫人和翰林按察副使的故事,还编织出了春香与李梦龙的故事。这些由盘瑟俚艺人、租赁书生等建构起来并为民间接受的爱情故事,尤其是春香和李梦龙的故事,和《春香传》的故事原型高度重合,甚至金仁顺还借李梦龙之口精炼地概括了出来:

南原府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春香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在端午节的谷场遇见了南原府使大人家的公子李梦龙,两个人一见钟情,当天夜里请清风明月为媒作证,行了夫妻之礼,后来李梦龙随父亲回到汉城府,新任南原府使卞学道大人有心掠美,遭到春香小姐的严词拒绝,因为,她和李梦龙已有盟誓在先——⑧

这正是《春香传》在《春香》中的另一种呈现。在封建礼教严格的时代,这类富有传奇而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满足了人们对爱情的向往,因此它在朝鲜族民间广为流传,而且还被文人整理成了经典的文学作品。金仁顺也在作品中向这一经典致敬,她不仅着力描写了盘瑟俚杰出的艺人太姜在演绎《春香歌》时南原府人疯狂的场面,而且还让春香对太姜的演绎发出赞叹:“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传奇。是爱情的传奇,也是盘瑟俚艺术的传奇。太姜、香夫人、卞学道,他们三个人的名声叠加到一起,为我和李梦龙的故事增添了很多色彩。”⑨不过,金仁顺让《春香传》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赞赏它,而是为了通过以质疑它的方式来建构一个新的故事,换句话说,《春香传》在这里成为了《春香》的陪衬。

民间话语的存在的确给香夫人和春香带来诸多益处,在民间话语之中香夫人成为了一个传奇,她变得极富有魅力,甚至民间话语给香夫人营造出的神秘感也成为香夫人抵抗年龄增长带来容颜衰老的手段之一。同样,在民间话语之中,春香和李梦龙的爱情故事也变得极富有传奇性,这也成为香夫人帮助春香抵抗卞学道的一种舆论手段。不过,春香在转述民间话语的过程中却透露着对民间话语的反感,在春香看来,民间话语对香夫人和自己的描述虽然传奇但是极不可靠,她在转述的过程中通常带有几丝嘲讽的意味:“那些整天在南原府街市上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地谈论香夫人的人,没有几个能确切地说出香夫人的随便什么东西,比如肤色、发型、衣饰之类的特别之处。”⑩“吱吱喳喳”以及上文引用到的“云里雾里”都带有明显的贬义色彩,这些对香夫人最着迷同时也是谈论香夫人最多的人恰恰是最不了解香夫人的人,那么,谈论得越多,着迷得越厉害,也就意味着这群人越愚蠢。不仅春香,香夫人对民间这套话语也充满了反感:“他们由着自己的心思,想把人变成什么样就能把人变成什么样,变来变去正常的人都成了怪物,真好笑啊。”11通过这样的叙述方式,《春香》不仅脱离了民间话语体系,而且还站到了民间话语的对立位置。

无论民间故事多么精彩,春香很清楚地知道它们与香夫人,与自己都无关:“起初,香夫人只是自己故事的主人公,后来变成了许多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的主人公。”12“从《春香歌》在太姜嘴里诞生的最初时刻,春香的故事就不是一个年轻女子私人的故事了。”13但是,民间故事的存在还是给春香带来了极大的困扰:“那个春香小姐就像一个影子似的,不是我,却又总跟在我身后。”14在香夫人那里,民间是被利用的工具,她原本想借助民间的力量,制造舆论,让卞学道处于道德的劣势中,然后知难而退,放弃娶春香为妻的想法,可对于春香而言,她反而成了民间的利用工具,民间利用她的身份、生活经历创造出了新的形象,满足了他们的审美想象和创造欲。春香固然能够分得清故事和生活的区别,但是对于不了解真相的普通人来说,故事中的春香和生活中的春香已经成为了一个人,甚至连李梦龙也深陷其中了。当李梦龙重返香榭时,他不停地提及这些春香口中的“盘瑟俚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确认故事中的春香和现实中的春香是一个人,然而“打动他的却只是众人口中离奇惊艳的传奇故事,而不是春香本人”15了。这正是春香从头到尾反感民间话语的原因,它让一般人模糊了故事和生活的界限,将生活中的春香当成了故事中的春香了,而香夫人所面临的问题同样如此。

香夫人也好,春香也罢,她们只是民间故事的讲述对象而不是讲述者本人,当讲述对象不是讲述者本人时,讲述的故事就必然增加几分不可靠性。香夫人和春香在民间的形象更多地只是民间的想象,她们经历的爱情故事也被按照民间的审美意愿随意涂抹成了别的颜色,真正的香夫人和春香以及她们的故事在民间话语的演绎中已经被遮蔽了,传奇故事中的春香和香夫人已经成为了民间想象的特定符号。因此,当春香在民间话语之外缓缓讲述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的过程,也是一个传奇故事被还原成真实生活的过程,同样也是揭开香夫人和春香真正面目的过程,在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中,香夫人和春香已经完全不同于民间话语想象中的香夫人和春香。在民间的想象中,香夫人与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故事、春香与李梦龙的故事只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的香夫人和春香都美貌异常并且对待爱情都一片痴心:当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因为岳父金吾郎大人的威胁不得不离开年轻的香夫人时,香夫人苦苦哀求甚至愿意做小;春香面对卞学道的威胁时,始终保持了对李梦龙的忠贞。她们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着爱情展开。在真实生活中,香夫人和春香却不再仅仅是为爱痴狂的女子,也不再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她们身上固然还有传奇的色彩,但是变得更加丰富立体。香夫人以独立女性的姿态周旋在达官显贵之中,使得香榭成为无数人躲避风险的港湾,而她为了春香的幸福甘愿同卞学道一起服下能够让人忘却记忆的“五色”药,又使得她身上母性光辉显得更加耀眼,春香也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成长为一个香夫人一般的人物。

民间故事和真实生活交织在一起,二者不同的走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金仁顺用这样的方式摆脱了《春香传》带给她的“影响的焦虑”,使得《春香》挣脱了民间故事的藩篱从而具有了新的意义。这样的方式也意在说明,《春香传》作为一个民间故事,它也只是民间的想象罢了,真相已经无从可考,既然民间可以想象,金仁顺同样也可以想象,并且她为此种想象注入了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春香》中,民间总是显得愚昧而又不理智,无数人被盘瑟俚艺人、租赁书生牵着鼻子走,反观春香,她却保持了难得的理智,她是整个故事的亲历者,却又能够置身世外,冷眼旁观。正是在春香对民间的审视中,《春香》才能散发出独特的魅力。

二、香榭:反抗男性压迫的女性乌托邦

古典题材的小说一直是金仁顺创作的重要部分,在《春香》之前,她已写过《盘瑟俚》《引子》《伎》《乱红飞过秋千》《城春草木深》《未曾谋面的爱情》等诸多朝鲜族题材的古典小说,其中不少小说已经透露着《春香》的影子。金仁顺曾说:“在朝鲜族题材的时候,我就是女性主义者。”16在这些作品中,金仁顺非常明确地传达出了对封建男权社会的反感,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她的短篇小说《伎》,这部小说的故事框架比《春香》更接近《春香传》,不过小说中的春香自始至终只想要继承香夫人的地位,即便最终她和李梦龙结了婚,但是终究是意难平,因为“当朝贞洁烈女”的帽子却使得她失去了渴望得到的自由。相比于《春香》的舒缓内敛,《伎》写得过于锋芒毕露,但是却将金仁顺女性主义者的立场表现得淋漓尽致。《春香》这部小说依然体现了金仁顺的女性主义立场,她在提到这部小说时说道:“在这部小说里面,男人全是女人的配角。正好跟古代朝鲜,女人无条件成为男人的陪衬形成反差。”17《春香》展现了一个由女性主导的王国,而这个王国具体的表现形式则是“香榭”,在金仁顺这里,香榭对于女性来说就是追求自由、反抗压迫的乌托邦。

香榭的前身是香夫人的父亲药师李奎景的药铺,对于侍女银吉来讲,它已经具有了乌托邦的性质。银吉生下来就因患有皮肤病差点遭到父亲的抛弃,长大以后原本不想嫁人的她又被父亲逼迫嫁人,然而在新婚当夜丈夫发现了她的难言之症又将她赶走。心灰意冷之时,银吉被药师解救到药铺,并治好了她的皮肤病,从此药师和药铺对于她来说就有了特殊的意义。在银吉的描述中,药铺就带有世外桃源的性质,药铺后面的桃林“春天开花的时候,满天满地,就像着了场大火似的,结的桃子样子丑,可味道才好呢,咬一口,满嘴里水水的香甜”。18在药铺,银吉摆脱了父权带来的压迫,过上了她理想中的生活。当药师出走,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死掉以后,香夫人成为了香榭的主人,在与诸多男人交往后,她对男性有了清醒的认识,她教导春香:“记住我的话,春香,俗话说,男人是女人的天,但这个天是阴晴不定的。越是指望着好天气,可能越会刮风下雨。女人想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19因此,她凭借自己不输于男性的聪明才智,将香榭从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为她搭建的爱巢转变为为女性提供庇护的港湾,“和嫁给一个酒鬼,或者在贵族人家当小妾比起来,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它至少能够遮风挡雨,不用看人家的脸色,低声下气。”20“香榭不是男人待的地方”21,它犹如一座城堡,将男权拒之门外,那些在此寻欢作乐的人在拜倒在香夫人石榴裙下的同时,也丢掉了在女性面前的自大、威严。同样,凤周先生、金洙能够以男性的身份停留在香榭之中,也只是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了男权社会中一般男性的影子。在香夫人看来,凤周先生只是一个酒鬼,金洙只是一个未曾长大的孩子,但当金洙与香夫人有了肌肤之亲并且对春香产生情愫与欲望时,已经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他便被香夫人送到寺庙里学茶艺,不再是香榭的一员了。

除此之外,香榭还是为弱者建构起来的乌托邦。金仁顺连续用三章分别写了金洙、小单、凤周先生三个生活在底层的边缘人物,金洙身为歌伎的儿子,小单身为小偷的女儿,凤周先生身为妇孺皆知的败家子,在封建男权社会中无疑都没有多少地位和尊严,但是香榭却没有地位尊卑的区分,香夫人接纳了这些来自底层的边缘人物,让香榭成为了他们的庇护所,他们得以在香榭之中过上物质丰富、较为自在的生活。香榭也正因为有了他们才具有了更深层次的含义,因为如果香榭仅仅作为女性的乌托邦的话,那么它就会成为一个过于封闭的空间,对女性主体地位的过于强调极有可能导致对男性的压迫,从而导致男权社会的反面——女权社会的出现。香榭对于底层人物的接纳,说明香夫人想实现的是一个完全没有歧视与压迫的社会,而香榭之所以拒绝男性,归根结底还是对男权压迫女性的拒绝。

香榭虽然是金仁顺为女性建构起的一个女性反对男权社会的乌托邦,但是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在的时候它却也是一个男性反对男权社会的乌托邦。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表面上看在男权社会中如鱼得水,他不仅长相出众,并且还是金吾郎大人的女婿,南原府几乎所有的人都得听命于他,但是他却始终笼罩在金吾郎大人的阴影之下:“‘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下贱货?’翰林按察副使夫人慢悠悠地说,‘不知感恩的穷酸,虽说也是贵族出身,但早就外强中干了,还不是仰仗我父亲的扶持才过上了体面的日子。’”22 身为没落贵族的他实际是入赘在金吾郎大人家中,从他夫人对他的这番评价中,可以看出他过得并不怎么顺心。因此,当他例行调任来到南原府,便是逃离金吾郎大人束缚的一次机会,在这里他碰上了梦寐以求的爱情,并且不惜挪动官银建筑了豪华的香榭。与其说香榭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为香夫人建的,不如说是为他自建的。“在新居的日子,他每天坐在木廊上读书,或者盘膝而坐,看庭院中的木槿花朝开暮落。”23香榭成为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自己的乌托邦,这里饮食起居有仆人照顾,还有心爱的女子陪伴自己,更重要的是没有同僚们虚伪的奉承以及金吾郎大人。然而,这样的反抗最终是徒劳的,无论他走到哪里,做什么,“都逃不过金吾郎大人的眼睛”24。不过,讽刺的是,翰林按察副使大人对男权的反抗却恰恰利用了男权,并且在这一过程中最终受害的还是女性。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最终丢掉性命,而香夫人则用她一生的幸福成全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短暂的乌托邦幻想。

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遭遇对香夫人的成长来说至关重要,这让她看到,在男权社会之中,不仅女性受到男性的压迫,男性内部之间也有因为权力的不同产生的压迫。在这样的社会之中,女性处于整个压迫链的底端,无处可逃,于是香夫人既没有尝试逃离的方法,也没有就此认命,而是参与到这样的社会之中,通过变相获取权力达到对男权社会的反抗。这是一条比逃离更加艰难的路,因为香夫人要以女性的身份直接参与到男性权力争斗的搏杀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再次沦落到被男性压迫。不过,香夫人是一个拥有大智慧的女子,她清楚地知道男性需要什么,自己拥有什么,自己能够得到什么。于是,香夫人便利用几乎每个男人都想得到的绝色容颜,使得无数拥有权力的男性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以此变相获得了在男权社会体制下许多男人都没有得到的权力。她利用这些权力从事像贩卖私盐这样的违法活动,从而维持住了香榭浮华奢靡的生活,但对香榭内部的人她却很少使用这样的权力,于是香榭最终成为物质富足、自由平等的社会。女性的绝世容颜加上攫取权力的能力,让香夫人成为了“穿裙子的丈夫”,也让香榭成为反抗男性压迫的乌托邦。

香夫人构筑的这个乌托邦可以说是男权社会体制下的神话,不过它终究处于男权社会体制之下。当对香夫人绝世容貌不感兴趣的卞学道出现时,香榭便陷入到了危机之中。卞学道为官清廉,身为五品监察官,处理过上至三品下至七品的几十起贪腐案,然而清官在男权体制下的官场又是一把利剑,令无数官场之人胆寒,但是“司宪典狱司需要这样一个人,像布袋一样把所有的怨恨装进去背在身上”,25于是他成了同僚中的边缘人物,临退休前清官的荣誉反而让他既没有钱也没有人陪伴。为了使自己退休以后既有钱还有女人陪伴同时还不损害自己清官的名誉,他将目光投向香榭,决定娶春香为妻让自己有人陪伴,通过收取嫁妆让自己合理地拥有钱财。卞学道以彻查香夫人贩卖私盐的方式威胁香夫人,在男人中如鱼得水的香夫人也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只能选择与卞学道同归于尽。但是,这样做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春香没有等来李梦龙,而是成为了香榭新的主人。香榭这个女性的乌托邦也并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而是处于一种时隐时现的内在危机和精神裂隙之中。

三、反抗与妥协:逃不脱的悲剧命运

《春香》延续着金仁顺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思考,在她以往的朝鲜族古典题材小说中,女性始终面对着男权社会的重压,只能以牺牲自我的方式进行反抗,她们有的如《盘瑟俚》中的太姜弑父之后成为盘瑟俚艺人,有的如《未曾谋面的爱情》中的真伊“以入伎籍来反抗男性设立的完美女性标准”,26无论结果如何,女性的反抗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们在得到自由的同时往往丧失了亲情、爱情,这样的反抗无疑带有浓烈的悲剧色彩。《春香》中,金仁顺费尽心思为女性建构了一个可以栖身的香榭,但是这个笼罩在男权之下的乌托邦却仍旧无法阻止她笔下的女性走向悲剧的结局。

如果说《盘瑟俚》《未曾谋面的爱情》等作品是有关女性反抗男权社会的故事,那么《春香》则是一个发生在反抗之后的故事。小说一开始,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已经建构好的香榭,“在我的故事没有开始以前,香榭和香夫人已经作为一个传奇,被盘瑟俚艺人们争相演绎,在说来说去的过程中得到了广泛传播”。27如果香夫人的形象停留于此,那么她便如同《盘瑟俚》等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是一位追求自由、反抗男权的独立女性,不过,香夫人的形象在春香的故事中发生了变化。在春香的故事中,香夫人对男权社会依然很反感,她也教导春香女人只能靠自己,但是香夫人的言语和行为却出现了错位。在对待春香的婚姻问题上,一向对男性有着清醒认识的香夫人却妥协了,她嘴上说着“市井之中,都认为嫁入豪门是女子最好的归宿,至于是不是能够生活得快乐,却很少有人理会”28,却在行动上又破灭了春香与金洙两小无猜的感情,她仍然期望春香可以嫁入到一个既有钱又有名望的官宦人家,“过平和幸福的生活”29,在香夫人眼中金钱与名望成了春香幸福生活的前提。在明知李梦龙无法对春香做出什么承诺之后,香夫人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身在汉城府的李梦龙对春香念念不忘,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将春香迎娶回家。不过,手段再多的香夫人,在面对这件事情时,如同面对卞学道一样无力,她无法阻止“心胸辽阔,装着汉城府,装着功名利禄,还装着很多女人”30的李梦龙对春香的抛弃,香夫人的悲剧在春香身上再一次上演。

香夫人对春香婚姻的期待仍然是世俗意义上的,她将女儿的幸福寄托在了曾经反抗过的男权体制之中,当面对春香“他们当年容不下你,怎么见得就能接受我呢”31的质疑时,香夫人回答说:“我们的命运不同,各有各的道路。”32似乎自己不幸的命运只是男权社会中的一个例外,毕竟自己遇见的是一位已经有了妻室的男人,而李梦龙出身贵族正值青春年少,还未婚配,春香貌美聪慧,香榭又能够为春香提供强大的财力支持,在香夫人看来,后者这些优势足以弥补其出身卑贱的劣势,二者势均力敌,春香有嫁入豪门成为正室的合法性。香夫人在处理自身和春香婚姻问题上的矛盾性,使得香夫人成为一个不彻底的反抗者,对春香婚姻的安排是其由反抗到妥协的转变,但是这一妥协的种子从一开始就根植在香夫人的思想之中了。“香夫人并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的女权是被迫的,她原本并不想和社会有什么大的对抗。”33她一开始对世俗的爱情与婚姻就抱有美好的幻想,香榭的生活方式只不过是幻想破灭之后的无奈选择,虽然获得了弥足珍贵的自由,但是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并且香榭之下暗流涌动,始终掩藏着危机,面临着随时丧失自由的风险。另外,香夫人骨子里是认同“春香的母亲”这一身份的,表面上看母女二人的关系比较冷淡,可每当春香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香夫人都倾尽全部为春香出谋划策。因此,在处理春香婚姻问题时,香夫人选择了一个在她看来最稳妥的方式,但是这一方式却带来两个问题。首先,事关春香幸福的主动权被交到了别人手中。这种方式是向世俗的回归,也是对男权社会的重新依附,春香将成为婚姻与男人的附属品,就像香夫人曾经依赖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一样,正如春香担忧的一样,男权社会未必就能容得下春香,尤其是她渴望自由的思想,这甚至是绝无可能的。第二,这违背了春香追求自由的意愿。“俗世的一极是传统,香榭的一极是现代;传统意味着平庸与压抑,现代意味着反抗与自由。出生在俗世之外,成长于俗世之外,就注定了春香的一生也无法与流俗同。”34与香夫人不同的是,春香从出生到成年都生活在香榭之中,香榭给了她无拘无束的生活,也让她比香夫人更加看重自由。自由成了春香的本性,回归世俗就意味着违背本性。因此,香夫人的妥协仍然无法使春香摆脱悲剧的命运。

事实上,春香接替香夫人成为了香榭的主人,重复了香夫人的命运,但母女二人的悲剧的轮回又不仅仅是单纯的重复。这是一个对男权社会逐渐认清本质的过程,也是一个由希望逐渐到绝望的过程。春香比香夫人更彻底,她没有像香夫人一样将个人命运的不幸归为个例,而是将之上升为对封建男权社会的普遍认识,春香的悲剧比香夫人的悲剧更深刻的地方在于,明明了解男权社会的弊端,却没有办法找到彻底反抗的方法,只能以妥协的方式来换取相对的自由,因此《春香》既是一个关于反抗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妥协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正是春香故事的独特价值。

《春香》用诸多女子的悲剧表明,在封建男权体制之下,无论女性如何挣扎,都摆脱不掉来自男性的压迫,女性只能在反抗与妥协之间,寻找着生存的缝隙。这可以说是金仁顺所有朝鲜族古典题材小说的母题,而《春香》无疑是集大成者。

注释:

①③金仁顺、高方方:《文学,时光里的化骨绵掌——金仁顺访谈录》,《百家评论》2014年第1期。

②金仁顺:《时光的化骨绵掌》,《作家》2008年第13期。

④⑤金仁顺、王光东:《我们为什么看不见〈春香〉》,《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6期。

⑥1718姜广平:《身居东北的南方叙事风格——与金仁顺对话》,《文学教育》2011年第4期。

⑦⑧⑨⑩ 1112131419202122232425272829303132金仁顺:《春香》,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年版,第3、3、190、4、196、5、190、195、15、98、98、98、70、17、19、177-178、5、152、137、154、137、137页。

15赵强:《残茶凉透,在水面上凝留下一股冷香——读金仁顺的长篇小说〈春香〉》,《小说评论》2012年第6期。

16邓如冰、金仁顺:《“高丽往事”是我灵魂的故乡》,《西湖》2013年第5期。

26张丽军、关建华:《“这个杀手不太冷”——金仁顺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4期。

33金仁顺等:《关于长篇小说〈春香〉的对话》,《作家》2010年第24期。

34初清华:《秋千、蛇与刀——金仁顺〈春香〉的“知识场”批评》,《当代文坛》2009年第5期。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