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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叙事与人性观照 ——评陈玺长篇小说《塬上童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 曾海津  2020年07月24日15:09

内容提要:新时期文学的乡土写作,伴随着作家文化创造力的激活,越来越具有精神的追溯性。陈玺长篇小说《塬上童年》,在现代性语境中充满浓浓的悲悯意识,成功融汇了地方民俗文化因素和原型,多维度塑造了一批典型的农村人物形象,角色形象饱满个性鲜明。作品中,无论是对现实乡土的客观描摹,还是对乡土历史的重新审视,对小人物命运浮沉的展示,都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社会的密切关注和对生命价值的深切关怀,体现出他对现代化工业、城市文明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陈玺 《塬上童年》 乡土叙事 渭北文化 悲悯意识

在中国当代新时期文学中,小说创作的乡土化写作倾向已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从寻根文学的尝试,到地域作家群的崛起,文学本身呈现出了更为丰富的状貌。地域情缘和乡土情结,构成了陈玺长篇小说《塬上童年》的一个明显标记。本文试图抛去复杂的文学理论,从文本角度出发,贴近作者的笔触,贴近文本内容,直观、深入地解读陈玺《塬上童年》的文学与现实意义。

一、现代性语境中的悲悯意识

陈玺的长篇小说《塬上童年》,描写的是渭北旱塬上一个叫槐树寨的村寨,刻画了以栓娃、二蛋、小明、民权等为代表的农村典型人物的童年行迹及形象,具有浓浓的乡土怀旧意识。小说以春、夏、秋、冬为基本章节,将童年的故事描写与农村的四季及其劳作紧密联系起来,将渭北的农村文化娓娓道来,童年的主人公形象形态各异,他们的故事又千转百回,描写了一幅风格浓郁的渭北文化图景。

在现代性语境中,逃亡与回归,苦难与救赎,远离故乡与寻找家园,四处流浪与漂泊还乡,这些成为家族叙事中作者自我身份的认证,在作者努力完成自我身份认同过程中所解决的便是现代人漂泊流浪、无家可归的现代体验。小说“民权与转眼”一节,开篇是这样描述转眼的形象的:“转眼刚生下的时候,眼睛就不正常,他的眼珠不能控制,对上了就是一个斑斓夺目的世界,对不上就是一个黑色的长廊。”转眼这个人物,作为天生的“残疾者”,他的世界虽然是孤独的,但是却让人肃然敬佩或者黯然神伤:“闲暇的时候,转眼蹲在饲养室的后面,两只手掌交合攥在一起,嘴唇贴在合口,慢慢地可以吹出几个音调。”①小说中,父亲知道转眼的爱好,给他买了一个笛子和几片笛瓤,转眼瑟缩着接过笛子,孩子般嘻嘻地笑着。他黏上笛瓤,手摁在上面,比着嘴唇,手随气动。转眼的内心世界在外人看来,由于其天生有点残疾,可能是“呆滞”或“单调”的,但是在他自己的心理,却常驻着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当然,更具悲悯情怀的,还有民权这个角色。当二蛋和栓和来捅马蜂窝,作者对民权的反应是这样描述的:“民权看着他们跑进房子,听见嗡嗡声,转过头了,几只马蜂迎面黏在脸上。他呼地站起来,摇着头,跺着脚,手飞快地挥打着,顺手扯起蒸馍下的粗布,挥着蒙在头上,跑了几步,蹲跪在地上,抖缩着钻进进扯出来晾晒的麦草中。”②乡土叙事中的童年是美好的,同时也有苦楚的成分,有事件的,更有某一个底层人物的人生喟叹,好似小说中的角色民权,还有转眼,这种人生喟叹往往更能触动作者或者读者内心的怀旧与悲恸。

关于“乡土叙事”的理论夙愿,吴海清是这样定义的:“乡土叙事指的是这样一种叙事,即运用某种现代性思想视野来观照乡土世界,力图叙述乡土世界和乡土存在者在现代性世界历史中的命运及其主体性建构过程,表现乡土世界与现代性规划之间复杂的整合与抵制、中心与边缘、创造与批判的互动关系。”③乡土叙事是小说《塬上童年》的一大叙事手法与特色,而具体到文中展现,就有很多,譬如在“沸腾的牛肉和飘逝的呜咽声”一小节中,在描述虎子生活境遇的笔下,先用环境氛围来渲染:“推开院门,屋前桐树上几只乌鸦,抖动着翅膀,伸长脖子,对着蓝莹莹的天空嘎嘎地叫着。他抬起脚,在树干上踹了几下,树冠上的雪哗哗地飘下来,他缩着头躲着。一团雪在一个清风的吹拂下,突然加速,他歪着头,眯着眼睛躲避,还是盘旋着坠进他的脖子。”小说中对雪的描述有多处,这处却把雪拟化成了一种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纵然虎子“歪着头,眯着眼睛躲避”,但是这哪里能躲得过去呢?当虎子看到“披头散发,脸上挂着斑斑淤血疤的老婆,穿着单衣,躺靠在炕门前,柴草裹着泥浆,糊着她的嘴唇”,把“宝贵”的牛肉撒落了一地,“虎着脸走过去,扯着老婆的头发,在炕沿上磕着”,“老婆趔着头,躲着虎子抡着空中的拳头。她苦着脸,抽泣了几下,手撩着地面上的玉米塌塌,嗤嗤地傻笑着”④。虎子一家的境遇立刻就凸显了出来,立体、深刻、形象,记忆在脑海里久之不去。陈玺的笔触是细腻的,也是独特的,这种独特的对农村境遇人生的痛楚体验,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个时代并留下烙痕的人,才能写得出如此生动形象的细节。虎子这种人的家庭形象,在过去农村里,很典型,最后又由于农村人的文化水平和鄙陋寡闻,虎子请来“郎中”,但是结局不言而喻了。乡土叙事不仅只有童年,还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嘘唏不已。虎子的老婆是悲剧的,而在这个小故事的结尾,作者又将转眼的形象融入到这个悲剧的结尾,从而营造出一种“殊途同归”的景象:“车子出了村子,北边的场房前传来了笛声,转眼孤零零坐在树根上,晃着滚溜溜的眼珠,吹着叫不上名字的曲子,哀怨忧伤。”⑤虎子和转眼,还有民权,虽然各有各的不幸,但是不幸的痛楚都是读者在读《塬上童年》时所能共同感受得到的。

所以,陈玺的《塬上童年》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单纯的乡土怀旧,这种怀旧感经过了作者的重新配置,他的描写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是纯真无瑕而又百味俱陈的,小说里不仅有对童年和农村家园的怀念,还有悲悯的道德追问,更有人性的拷问以及生活艰辛的痛楚体验,这是传统乡土小说或乡土叙事往往所容易忽略的。

二、渭北塬上的人物群象

表面看来,《塬上童年》是作者对渭北塬上童年的独特记录,从深层而言实际是在探寻一种现代社会境遇中对人性的描写、自由的渴望,以及通过乡土叙事而追溯人性的纯真美、生活的自然美。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作品中描写了一系列典型的农村人物群像,诸如栓娃、栓和、二蛋、民权、转眼等性格迥异的角色。通过这些角色的描写,不仅将个体的生存经验表达出来,更是作者对于自身身份回归的一种变相的诠释。他们每个角色的故事,他们在农村的身经遭遇以及命运走向,不仅仅是个人的,还是作者的,还是作为读者的每个人心目中归回本性的体现和表达。文本栓娃、民权、转眼等代表的角色,体现着深刻的生活体验在其中。

在“春天里”的“牧羊”一节中,作者描写栓娃的形象的视角是独特的,通过角色与羊的互动,来侧面展现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少年形象,进而反映现代城市社会的稀缺性。比如,书中描写栓娃在草原放羊的场景:“栓娃扬着鞭子,沐浴着霞光,看着沟里折成几段,又连在一起的自己长长的影子,他晃着身子。”转而紧接着又写道:“奶羊干瘪的奶袋涨了起来,夹在后腿间,嘟囔囔闪动着。”然后接着又开始描写栓娃喝奶的场景。这与上文中描写奶羊的奶袋结合起来,遥相呼应。“奶奶下炕,蹲着揭开炕门,伸手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盛着羊奶,裹着柴灰的坑坑洼洼的铝缸,直起腰递给他。栓娃接过来,眯着眼看着结了奶皮的奶液上飘着几丝灰烬,张开嘴巴,咕咚咚几口,喝掉羊奶,抹着嘴唇,又像泥鳅一样,跐溜滑进被窝。”⑥这在另一种意义上,反映出栓娃与整个农村的一体化生活,那就是农村人与农事牲畜是一衣带水的关系,栓娃放羊,羊奶反哺,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场景,也正是现代城市生活所羡慕和欠缺的。

当然,小说中对于栓娃的个体描写是有区别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作者以栓娃牧羊开篇,又以栓娃过年为结尾,可见栓娃这个角色在整个作者心目中的分量。纵观全文,可以看出,栓娃的角色是作者赋予其本身的乡村回忆印象的一个象征,栓娃的所见所想,所经历的农村轶事,很多都有作者自己童年的影子。通过对于栓娃这个形象的描述,作者在极力追回自己的童年的记忆与乡愁。这在文本描写里可以略窥一二。通过描写栓娃来重寻作者旧日的梦想,遁入过去生活的单纯与安逸,作者借助于这种精神上的回返,排除长大了居住在现代城市里的作者对自身的异己感,寻根寻童,这是一种维持心灵平衡的契机。作者通过回忆过去,来描写栓娃这个个体形象,从而再次拥有了过去的对乡村的美好感受。比如,在“麦客”一小节中,有这么一段:“栓娃提着担笼,将捡起的麦穗提到坟冢间,堆在一起。”继而通过景物描写来反映作者对当时童年生活记忆恬静的祭奠和向往:“太阳就像贪睡的孩子,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落出了半个脸,水艳艳的朝霞透过东边苹果园的树丛,粼粼道道地映在麦茬地上。”⑦又比如,在“年味渐浓”一节中,作者对栓娃爸推磨的动作描写,如果作者没有对农村生活的深刻体验,是不可能写得如此细致和到位的:“他弯着腰,挪着屁股,跨到面槽下,扯开垂着的帘子,看见箩筛摆动着……他挽起袖子,伸进去拨了几下……”,他“拍着头上的粉尘,撩着睫毛和胡须上白啦啦的面灰,走下高台”。⑧

这里还要专门论及两个人物。第三章“暑假”中的“民权与转眼”这节,我认为这是整部小说中最出彩的地方之一,不仅仅是因为作者运用独特的笔触把民权和转眼的人生命运刻画得很到位,很成功,更是因为民权与转眼的角色定位,代表了农村记忆中的一种典型悲剧、底层人物的生活百态,以及从中所体现出的一种作者对悲悯人生的痛楚和对底层人民的深切的关怀与观照,这也恰恰是小说角色人物形象描写达到极致的一种极高文学手法的再现。首先,作者通过对民权父亲家庭的描写,反衬出民权的生存状态:“民权的父亲是解放前的读书人,执信‘三民主义’。三个儿子,依次命名为民主、民生和民权。大跃进那年,父亲死了……铁梅剧照事件后,他不能再当饲养员了,由转眼接替。他蹲在自家院子,弄得嫂子十分尴尬。两个哥哥经不住媳妇的捣腾,一起向母亲提出,让兄弟搬出庄子。”⑨然后故事继续推进,栓和和二蛋捅马蜂窝,蜂群却冲向了民权。这时,作者通过民生的描写反衬出民权的不幸遭遇,读来令人潸然泪下:“民生蹲在粪堆上抽着旱烟,看着兄弟的神情,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民权的额头、左脸的颧骨和上嘴唇上起了三个好像樱桃一样的包,他依旧咧着嘴,吸纳着垂下的口水,呲牙嘿嘿着。”⑩而对于转眼的多视角的描写,更显得有一种怜悯之情渗透其中。以父亲的视角:“父亲感到对不住他,咬着牙,给他买了一台收音机。”以转眼自己的视角:“他见到谁,都是笑眯眯的,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他好像也认命了,对于能世上走一遭,没有什么奢求。”以村里人的视角:“村子的人说,转眼刚生下的时候,眼睛就不正常,他的眼珠不能控制……”以社员们的视角:“社员们瞭见他,顺着话缝,捎带着开他几句玩笑,有时问他国家的大政方针。”以孩子同伴的视角:“孩子看栓和的眼神变了,不只是敬畏和羡慕,还有了热望的崇拜。”最后,文章又将民权和转眼的描写合二为一,“民权从袋子里拿出了晒干的蒸馍,递给转眼。他们蹲靠在麦草垛子前,对着月光嘿嘿着。转眼操起笛子,眼睛吱溜着,一曲关中道情在静夜里飘荡着。”11世态百相,人间冷暖,笔触读者自知。“暑假”中的“暑期基训”一节,重点描写了栓娃爸在特定年代的不幸遭遇与命运起伏。栓娃爸是老牌的高中毕业生,在生产队做了两年会计,后来成了一名民办教师。在描述他的遭遇时,作者以物来表达,比如栓娃爸的自行车:“推着破旧的加重自行车,后面绑着铺盖,前面挂着装着碗筷的网兜……敷着一层尘土和柴草的路面坑坑洼洼,自行车的撑子弹着后轮的轮瓦,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同时,小说还细致地通过情景的描写来反衬出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态:“好多青年教师好像喝了鸡血,抬起手,使劲地给专干鼓掌。他们摩拳擦掌,像打了兴奋剂,涨红着脸,洋溢着勃勃的革命激情。”12此情此景,令人唏嘘。这也是作者儿时痛苦记忆的文学再现。

三、独特浓郁的渭北文化

进入新时期以来,由于作家们的文化意识或者地域色彩浓郁的生活体验等影响,表现地域文化的小说成为了部分作家创作的基点。《塬上童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它把独特的渭北地域文化与民俗,以童年的时间节点,通过具体的生活场景,比如拾麦、放羊、过年等形式,将渭北的生活民俗、文化体验与内涵淋漓尽致、生动活泼,又朴实无华地展现给读者。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渭北地域文化的韵味。

农事是渭北农村重要的生存方式,《塬上童年》对农事的描写可谓琳琅满目,独特而朴实。譬如,开篇的“牧羊”一节,就是开篇立意,凸显农事在农村文明中的重要性。农村很多家是放羊的,它是一种直接的获取经济来源的途径之一。在“牧羊”一节,作者首先描绘了水满草茂的草原,通过羊群的描写来衬托出草原牧羊生活的悠然自得。“羊群扯着栓娃,顺着东北角的斜坡,看着一汪静水,嘴唇敷在水面上,吱吱蠕动着……草丛结着露水,打湿他的鞋面,脚面凉丝丝的。”还有现代城市社会少见的场景:“背荫的斜坡上,奶羊的嘴巴撩着草皮,轻轻地晃着扯着,湿露露的青草还没有见到阳光,就流着汁入了羊嘴。”13又如,获取经济来源的最终端“卖羊羔”一节,通过栓娃爷的卖羊羔一事,将渭北的集市、买卖、市场交易等场景写得淋漓尽致:“那人磕掉了烟灰,拿起草帽,搭在空中,两个人将手伸到下面,握了几下手指。爷爷松开手,抹着下巴,笑着摇了摇头。”14农活是渭北农村最重要的农事,在“捡麦穗”一节,开篇寥寥几句话,就把秋收的整个氛围表达了出来:“麦收时节,各个大队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有的在宣讲着形势和政策,有的播放着革命样板戏,有的不断发布着天气预报,号召大家要‘龙口夺食,颗粒归仓’。喇叭的声音随着风向和风速,在赤黄空旷的原野上拖着长长的尾音,变音后叠合在一起,就像村寨里一伙人说唱聊天。”15再如“棉花地”一节,“妇女带着孩子,一只手拿着瓶子,另一只手撩着筷子,蹲着田垄间,在枝叶和棉蕾上寻找棉铃虫。”16

《塬上童年》文本里还描写了独特的渭北美食文化。有“辣子蒜水”“蒸馍”“红芋”“玉米塌塌”等典型的渭北食物,在“荠菜和洋槐花”一节中,栓娃和二蛋寻找荠荠菜,然后栓娃妈“将笼中的荠荠菜,倒在炕桌上,和奶奶摘着。她们掐掉黄叶,捋掉根须,放在脸盆中,浇上水,搓揉着清洗干净。奶奶端起脸盆,来回晃着,水淋淋的荠荠菜,没有离开大地的焉巴,依旧勃勃地抖动着”。17用荠荠菜做成荠荠菜疙瘩,美味可口,属于陕北独特的面食。用洋槐花做花团:“奶奶端着脸盆出来,淋掉槐花的水,放进盆子,走进厨房,揭开面粉瓮瓮,舀起一碗面粉,撒在槐花上面……她将盆子放在案上,手搓着槐花,散开的花铃黏在一起,变成了花团。”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描写做花团的过程中,将古色独特的厨事家具一并展现了出来:“绛红色的粗瓷小罐”“僵卧”“油瓶子”“炉膛”等等,继而“随着一股青烟撩起,厨房里窜起了浓烈的蒜油和辣椒的香味。”18书本之外,读者都能闻到其美食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包括“小蒜、苜蓿和醋”一节对美食的描写也是色香味俱全,跃然纸上。比如在描写社员们在老槐树下吃饭的场景,立体层次分明地表现了农村各家的饮食生活:“有的端着盛着玉米粥的碗,上面敷着一堆醋拌的小蒜……有的手里拿着刚烙出来的表皮焦黄的玉米塌塌,掰开后,里面夹着小蒜的末子。条件好的人家,将掺着麦面的玉米面揉好,擀成薄饼,撒上混着少许菜油的小蒜末子,或烙成烧饼,或蒸成花卷。”19

深刻而多样的生活经验描写,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在“梭镖”一节中,做梭镖的场景写道:“他接过枕头一样的青石,蹲在水边,撩着水,磨着梭镖。青石面上泛着褐色的锈水,梭镖闪出了亮光。”通过梭镖来描写栓娃爷的最后段落:“栓娃委屈地蜷曲着身子,一抽一抽地泣着,睡意朦胧中明白了,那盏梭镖好像承载着爷爷的承诺,隐匿着老一辈人的某个秘密。”20画龙点睛,将一个普通的农村生活场景升华成一代人的记忆与执念。又如,在“看电视”一节中,描写青纱帐下小明、栓和、二蛋几个人吃瓜,以及看电视的众生相:“前面坐着一片,中间蹲着一溜,后面站着几排。有的人从家里拿来凳子,站在凳子上,有的人攀在院子的树上。银屏闪光的时候,就见下面是一大片各式各样的脸和各种表情的眼睛。”21这种记忆是独特的,在社会飞速发展的现代,再也不会出现这么让人印象深刻的生活体验了。此外,“杀猪”“过年”,营造出渭北浓浓的过年喜庆,作者写道:“猪撅着屁股,后退了几步,嗷嗷吼着,獠着牙冲了过来。队长挥着烟锅,挪着屁股,往后闪了几下,趔着身子站起来,踹着粪坨,跺着脚。”22这种生活体验让生活在城市的孩子,很是羡慕栓娃他们,也是作者那个年代的“追逐扯掖”。

中国传统文化本身就与乡土密不可分,而对乡土空间的“怀恋”则成为一种永恒的文化情结。正如赵园所说:“自人类有乡土意识,有对一个地域、一种人生环境的认同感之后,即开始了这种宿命的悲哀。”23乡土文明的独特性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其神秘性。如果说工业文明的特征是其直白、可计量的现实性,那么,与之相对应的乡土文明就具有了神秘性和超越性的精神价值,指向更纯粹、更形而上的“文化”。因此,选择用乡土空间来进行文化表述,是陈玺富有深意的选择。这不仅仅是一种怀旧式的童年记忆,更是一种对现代化工业、城市文明的深刻反思。

四、人性的拷问与精神守望

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造就了城镇化的普遍发展,随着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的建立以及城市的形成,农村也在逐渐地被边缘化。一方面,农村的地缘被城市所侵袭,他们的土地、人员、经济方式都在被城市所“掠夺”,另一方面,对乡村的记忆抒写一直是支撑乡土文学写作的着力点。

我们在回望乡土小说的创作的时候会发现,乡土基本上是有一个具化的“原乡”概念的存在。费孝通说:“我们把乡土社会看成一个静止的社会不过是为了方便,尤其在和现代社会相比较时,静止是乡土社会的特点,但是事实上完全静止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乡土社会不过比现代社会变得慢而已。”24乡土是沉静的,但确实也在慢慢地改变,秉持着它一贯的厚重的胸怀,朝着更为宽广的天地前行。《塬上童年》,是塬上的童年,作者的童年,也是人类的童年。塬上一直是作者浓厚的乡愁的媒介,热恋故土,歌咏故土,乡土情事,是作者所要极力表达的。通过小说我们可以发现,作者怀有对于乡野田园的诗意向往。在文本的多处,我们都看到作者极力在呈现乡野的自由自在。比如,描写儿童诗意生活的:“下了塬坡,马路边一渠清水,几棵斜向水面的柳树上,一群孩子趴在树干上,头戴着柳藤编成的隐蔽草帽,有的手里拧着柳条,有的嘴上叼着柳树皮拧脱后做成的哨子,鼓着腮嘟嘟地吹着。”描写世外桃源般的田园场景:“夕阳下,翠绿的青纱帐变成了墨色,晃动的玉米叶子上镀上了一层橙黄的色。地垄间散落着社员们的草帽,草帽聚在地头,扛着农具,说笑着回村了。”25作者托物言志,通过文字在慢慢地贴近自然,贴近乡土,贴近自由。

在美丽的自然风光下,是美丽、纯真、朴实无瑕的农村人,《塬上童年》透过对自然物镜的描写,进一步去探寻乡土人物的纯真美好。这种心灵的淳朴、干净和美好,正是现代城市社会所欠缺的。在“沸腾的牛肉和飘逝的呜咽声”一节中,作者先是描写出一个冰天雪地的塬上世界:“一场鹅毛大雪,遮盖了田畴村舍,土层冻得很深,塬上成了一个冰雪的天地。”继而写到了杀牛,煮和分牛肉,然后一转又开始通过物景描写为接下来的故事作铺垫:“太阳落山了,融化的地面和滴着雪水的屋檐凝固了,留下了稀烂的脚窝和清凌凌的瓦楞下坠的冰柱。”26农村人是朴实纯真的,栓娃爷的牛被分了,他心里很痛苦,但是还是“爷爷搓着脸,叹着气说,我坐在那里难受,晚上我就住在家里,让他们热闹吧!”虎子分到的牛肉,他“撩开被角,顺手将一撮肉,抿进媳妇的嘴巴里”。他是疼爱老婆的,但是看到老婆打翻了牛肉,他也是直接地去表达着自己的气愤:“扯着老婆的头发,在炕沿上磕着,呵斥道,没有长一点记性,干不了活,就知道偷吃!”27与其说是对老婆的呵斥,不如说是虎子与命运的抗争和呐喊,只是这种呐喊透露着些许的力不从心,读来令人凄怆,同情之感油然而生。这种爱和呐喊是淳朴的,是植根于生命骨子里的,这也算是虎子与老婆的爱情体现,虽然没有城市生活中的卿卿我我,你情我浓,但是却剔除了城市爱情里的尔虞我诈,虚情假意,更加显得直接、质朴、纯真。

小说的结尾,写到了在虎子老婆的坟头,二蛋和栓和“见两只黄鼠婆娑着睫毛,抖动着黄中泛白嘴唇上长长的须毛,怯呆地爬出洞子,蹬着后退,晃到蹦到虎子媳妇的坟头,蹲在压着白纸的青砖上,眯着眼睛,打量着暮暮的日头,咧着嘴唇,噗喋地喷着气”。栓娃却说,“两只黄鼠都没有门牙”。最后他们又都“惊慌地半蹲着,几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公墓地”。28这也是一种另类的隐喻吧。现代城市社会中,充满了各种令人“窒息”的包围,当身处钢筋水泥的我们,因工作因生存而别无选择时,也许心里可以暂时溜出,走向乡土,走向自然,回归精神的自由。这也许正是陈玺长篇小说《塬上童年》所要告诉我们的另一重主旨吧。

总的来说,在现代性语境中书写乡村,是中国文学独特传统的一脉分支。《塬上童年》将童年的叙事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审美情趣,通过对童年生活的描写,从而给读者以美感和陶醉,集合阅读愈合浮躁心灵美与哲学思辨美。无论是对现实乡土的客观描摹,是对乡土历史的重新审视,还是对小人物命运浮沉的展示,都表达了作家对现实社会的密切关注和对生命价值的深切关怀,体现出他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人性的拷问和对自由的渴望,这是陈玺在小说里所达到的难能可贵的境界。

注释:

① 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5262728陈玺:《塬上童年》,《中国作家·文学版》2018年第5期。

③吴海清:《乡土世界的现代性想象》,南开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页。

23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

24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页。

[作者单位:东莞文学艺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