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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历史命运与战争及战争小说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4期 | 西 元  2020年07月24日14:54

内容提要:战争深刻而有力地塑造了中国历史。本文分析了当下战争小说创作面临的一些困境,从创作实践层面讨论了战争小说发展的诸种可能性,认为战争小说应当如“民族志”那样深入命运的肌理,应当注重解决重大的精神性问题,应当着力于美学的突围,以此为途径,不断提升战争小说的体量与品质。

关键词:近现代中国 历史 战争小说

近现代中国的命运是由战争来塑造的,这话一点也不过分。从晚清开始,因为战争,中国被迫打开国门,励志维新以面对西方世界。而正当大清朝还沉迷于以“中体西用”来续命的美梦中时,东面的岛国日本却在迅速崛起。从甲午战争到抗日战争,两个国家的命运通过战争一决高下,并且深刻地影响了各自的走向。战争给中国带来了浴火重生的希望,对日本来说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之后,战争更是成为了中国走何种道路的重量级砝码。谁能动员更广大的民众力量,谁更具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力量,谁能为信仰而不惜牺牲一切,在战争这块试金石面前都一目了然。新中国成立后,几场局部战争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也基本上奠定了中国在亚洲的地缘政治格局。所以,当我们以文学的方式来观照我们这个民族的近现代历史时,战争绝对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物。不理解战争,就不能理解这个民族,更不能理解这个民族的内心世界。

对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个人,战争都意味着一种相当不同的东西。有的国家是战争的发动者,甚至是侵略者,有的国家是被动地接受战争,或只是战争的胁从者。在各个国家的历史脉络里,同一场战争却镶嵌在不同的位置。即便是某些战争已经成为世界性战争,并且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但参与其中的每个国家对它的情感和态度都不一样。对于个人来讲,如果你是一名参战的士兵,那么你可能对于战争中的生与死感触尤为深刻。如果你是一名普通民众,你可能感受到了一场灾难对于你个人生活和命运走向的影响。如果你是一名深山里的隐士,你甚至都感受不到一场战争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变化。所以,各个国家的战争小说命里注定都是不一样的。你可能会觉得别的国家的战争小说写得好,可那不是你的,你就是比照着写出一个来,可气质不对,血脉不对,感情也不对。总之,它不属于这片土地。

扪心而论,我们似乎还没有哪一部战争小说能够真正对得起这个民族近现代以来所受过的苦难,更遑论观照到其中的命运纹理。历史是客观的历史,这点没错,但客观历史与文学之间却又隔着千山万水。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过去了100年,从新中国成立到今天又过去了70年。历史流逝得如此之快,而文学质地的提升却又是如此的艰难。但细细想来,我们在上百年的时间长河里又是有所领悟、有所收获。正是在历尽千辛万苦并且越过重重艰险之后,今天距离创作出一部理想中的战争小说才会前所未有之近。

不可否认,意识形态与文学的诉求有重合之外,但又不是文学所要表达的全部。一个在战争中赢得胜利的民族所面临的最可怕的事情,是忘记了夺取胜利的艰难,忘记了曾经对手的强大,忘记了自己身上仍然存在的问题与隐患,进而安于现状,懈怠于变革。需要牢记的是,战争胜利是良好的开端,却并不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全部。俄罗斯赢得过对拿破仑的1812年战争胜利,却在100年后遭到日俄战争的惨败。苏联赢得了卫国战争的胜利,却在半个世纪后轰然解体。这是前车之鉴,也是血的教训。战争小说要深入到战争历史的纹理之中,而不能被意识形态所简单化。应该实事求是地写敌人,而不是刻意地将他们矮化、丑化。否则,战胜这样的敌人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这样做的结果,是战争小说丧失了应有的厚重意蕴,丧失了对历史丰富性的深入观察,更重要的是丧失了对民族精神的深沉把握,这无疑是对战争小说品质的一种伤害。战争小说应该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感情的有机体,而不应该用意识形态之刀将所有的丰富性都一概剔除掉,只剩下一幅干巴巴的骨头架子。那样的战争小说又有什么感染力可言呢?

另一个横亘在战争小说与客观历史之间的无形之物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格局。有些时候,我们会认为前苏联的战争小说是好的,在另一些时候,我们又会认为西方的战争小说是好的。我们会有意无意地把“反战、厌战”无条件地接受下来,并且觉得那样的战争小说就是衡量好坏高下的唯一标准。可是回顾中国的近现代历史,“反战、厌战”实在是算不上一味良药。我们的近现代战争大多是为了民族生存而被迫接受的战争,而且那些战争也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所谓“落后就要挨打”,一个全方位落后的国家民族该怎样反战和厌战呢?实在是很难给出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也就是说,反战、厌战作为一种理念当然是没有问题,可是和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具体实际一结合,就显得非常生硬与无力。中华民族传统精神当中自古就有着某种非常雄浑强健的思想,比如《易传》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尚书》中的“上天有厚生之德”,《司马法》中的“以战止战”等等,都是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去看待生死,看待那些沉重的终极问题,而没有简单地堕入虚无。这是我们这个国家民族精神格局的伟大之处,理应在战争小说得以传承下去。一句话,没有伟大的精神格局就不可能有好的战争小说。

对战争小说的美学探索不足也影响着我们对于近现代以来战争历史的表达质量。长期以来,战争小说的美学探索一直步履维艰,除了极少数作品之外,甚至可以说在这方面没有多大的进展。满足于故事,满足于人物,满足于思想,而无视美感,是当代战争小说的一个先天不足。美感是战争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看看那些能留得下来的作品,无不是能给人留下这样那样的美感。有的时候,人们可能记不住人物和故事,却记住了那些美的印象。战争小说的美学探索又的确是很艰难的,因为战争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不同,几乎总是处在一种非常极端的状态里。传统中国小说的美学遗产,诸如淡雅、悠远等等,又不大容易被战争小说吸纳。过去,我们一直反对“战壕里的真实”,但战争某种程度上又的的确确非常具有战壕里的真实。某些国家的士兵在上战场前的训练当中有一项就是要见到真正的死尸,要见到活生生的流血,这样,等他们真正打起仗来,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我想,战争小说不应回避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我们应该能够承受得了这些现实,这是一个民族成熟的标志。血色,理应是战争小说美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血色并不等于沉迷于暴力和血腥,而是在我们直面它时,能够产生更大的勇气。美学观念上的突围无疑也是战争小说得以发展的重要先觉条件。

最后,漠视战争、忽视战争,不了解战争,也不愿去深入地探究战争,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当代战争小说的不发达。《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当代诞生了许多史诗式的长篇小说,很有命运感,但多少有点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其中几乎没有以战争为主题,甚至是涉及战争。好像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从没有遭受过战争的苦难似的。在文学观念上,战争小说似乎又处在一个较为次要的地位上。它被归入军旅文学,又不是军旅文学的现实题材,而只属于军旅文学当中的历史题材。另外,要写好战争小说,对作者自身的素质也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出生在解放前的老一辈作家许多即使没参过军,至少也经历过、目睹过战争,感受到战争的影响。但他们所处时代本身却又给书写战争造成了束缚,战争小说中存在诸多禁忌,许多东西不能写也不敢写。今天,这些条条框框固然是不存在了,但新一代作家又没了战争经历,与战争这个庞然大物隔了十万八千里,很容易陷入失真的窘境。那些出身于军旅的作家似乎有着天然的优势,他们即便没参与过战争,也了解军队的组织形式、行动方式和精神气质。但是,有了这些也还是远远不够,如果不去深入地研究战争历史,乃至于近现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努力地培养起深远的历史眼光,也不可能写好有历史感厚重感的战争小说。这一点,依靠作家本身的才华是不能补救的,唯有认认真真地研究历史才行。而且,不能只读有字的历史,还要去了解口述史民间史,那样,才能触摸到有温度的战争肌体。

今天,战争历史与我们已经渐行渐远,亲身参与过战争的人慢慢故去,能够给我们提供鲜活经验的人所剩无几。我们能够借以通达战争历史现场的途径也越来越少,不得不依靠那些有着诸多局限的文字历史,还必须下一番功夫做去伪存真、消除误读的工作。好在,历史依然给我们留下了机会,让我们去了解它的真容。

战争小说应该有“民族志”一样的大格局。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① 这句话被大多理论家接受了下来。的确,战争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它要死人,它血腥。可它又是历史的爪牙,是自然界的雷电洪水。虽然人人都想避免,但诸多历史力量一旦超过了某种平衡,战争就会爆发。一个只会闭上眼睛,手捧经文去乞求和平的国家民族是没有希望的。另一方面,我们又能看到,战争不仅仅是战争本身,它还意味着更多更复杂的东西。仅仅把战争小说局限于战争本身,沉迷于一些故事、人物,沉迷于一些机巧,沉迷于一些小感伤也是没有前途的。

布罗代尔在《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中,把历史的时间分成不同的层次,其中包括“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②。长时段可以长达四五百年乃至千年,对人类发展起长期的决定性作用,是一种“有时接近静止的时间”。也就是说,长时间是结构,是历史中的不变或难以变化的因素。唯其如此,人类也就很难突破它的限制。隶属于长时段的因素包括地理格局、气候变化、社会组织、思想模式以及文化形态等。中时段以三五十年计,它代表了“局势”,包括价格波动、人口增长、工资运动、利率波动等。短时段则是指事件,是指“报纸以及按照年代记述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再来看看这部历史著作的具体写作方式。布罗代尔尤其看重长时段,在他笔下,16世纪的地中海的历史不再仅仅是西班牙与土耳其争雄的历史,而且还是山脉、高原、平原、丘陵的历史,是大海本身的历史,是气候与季节的历史。地中海成为传主,人仿佛才是背景布。然而,他并未完全剥离人。在完成了时段的观察后,布罗代尔的笔锋转入了由距离、人口、交易会、远程贸易、货物、价格、运输、社会和文明等所构成的经济。最后,他才回归到了传统史学关注的“事件、政治和人”,回归到了班陀战役以及菲利普二世的外交政策。之所以用了很大篇幅介绍这部历史学名著,实在是由于我第一次读到它时感到了内心震撼。我由衷地感到,这才是真正的历史,是和我们脚下的大地,和我们的血肉相连,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沸腾着的历史。

这里,还要提到另一部战争小说名著《战争与和平》。它是托尔斯泰早期作品,与《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相比,多少显得有些血气方刚。但是,似乎也只有在人血气方刚之时才有勇气写战争,年纪大了,怕是就没这份血性了。单从阅读感受上讲,这不是个很好读的长篇小说。首先是因为翻译语言,其次是那个时代的俄国生活,还有它一本正经的现实主义风格。这些似乎都决定着它离现在的读者渐行渐远。但是,当我以“民族志”的眼光来审视它阅读它的时候,我的内心依然会再一次被震撼。那里边不仅有战争,还有大地,有人民,有风俗习惯,有历史潮流,所有这一切汇成了一部旷世的交响。更难能可贵的是,这部“民族志”并不是死板的记录,它的每个音符都有生命,整个交响也有生命,那是记录着一个国家民族命运的史诗。我绝对相信,当希特勒的坦克到达莫斯科城下时,这部小说一定是在冥冥之中告诉俄罗斯人,我们战胜过拿破仑,这一次也一定能战胜法西斯。

可见,战争本身只是冰山一角,而民族志才是冰山。没有民族志的支撑,战争不过是在大海上到处飘浮,无处生根的碎块。写出一部理想中的战争小说其实意味着另一个更加巨大的问题,那就是如何认识历史,如何了解故乡,如何记忆亲人。以我本人为例,我出生在东北、成长在东北,18岁离开家乡入伍。我写了一系列有关战争的小说,可竟然还没有一部是发生在我的故乡。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把那些战争小说写好,还缺了点什么。可是缺了点什么呢?我没搞明白。有一天,我的父亲提醒我,东北那个地方有抗联,虽然与日本军队实力悬殊,但一直都存在着,直到日本投降。可以了解一下杨靖宇、赵尚志这些人是怎么牺牲的,非常壮烈。突然间,似乎就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发芽了。而且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马上想起那些抗联战士,倒是先记起了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叔叔舅舅、婶子舅妈,记起了回老家时看见的山脉与河流,还有一望无际的苞米地,记起了小时候听姥姥讲的无数过往之事。这个时候,战争不再来自于采访,不再来自于文字,也不再来自于想象,而是来自于我的血脉,它像一个活着的东西在我的记忆里站立了起来,似乎每根汗毛都能被我触摸到。我还真切地感觉到,它与我有关,它塑造过我的思想、我的性格以及我的成长。我想,这才是属于我的民族志吧。

战争小说应该努力去解决精神性的命题。一个国家民族若想长久地存在下去,他们必定要提供一种如何去面对现实世界的精神性的解决方案。这些解决方案从他们的生存历史中取得,又指导着他们面对新的历史。各种解决方案构成了各类文明,他们或交流或冲突,展示着各自的活力。一个只停留在经验层面而不关注精神性命题的国家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更是不可想象的。有时,我们会有所困惑,战争小说所要解决的精神性命题难道仅仅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命题吗?难道就是仅仅讨论何为英雄主义精神内涵的特殊种类的文学吗?当然不是。如果战争与我们这个国家民族的近现代命运如此近切,那么,它自身所包含的命题也一定与我们国家民族精神核心内容密切相关。

战争小说会以怎样的方式来解决那些至关重要的精神性命题,或者说参与到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性建构当中去呢?我想至少有以下几个层面:第一是哲学层面,即如何看待生死。这一命题在一切哲学当都占据着基础性的地位,既是思辨的,又是实践的。各个国家民族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有共通之处,又有各自的气质。战争是与死亡最为迫近的一种人类活动。参与到战争中的每个人随时随地都要面对生死抉择,前一刻可能还活着,下一刻,不知从何处来了一发冷枪子弹,这个人可能就没了。战争中的死亡比世上所有其他形式的死亡都要密集,都要惨烈。更为重要的是,战争中的死亡必须有意义,必须为那些主动接受死亡的士兵们赋予意义,否则,他们的牺牲就是无谓的。这一点,与其他形式的死亡不同。比如车祸的死亡,疾病的死亡,我们可以归结为意外或者是自然规律,但战争中的死亡必须被赋予一种以人为中心的意义。在《三国演义》中,老将黄忠认为,为将的最大光荣在于战死沙场,而他最后也真的践行了自己的信念。③这是中国传统武德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它把血洒战场放在荣誉的顶端,而不是把物质享受、升官发财甚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放在首要位置。另外,《论语》当中有“仁者爱人”“杀身成仁”之说,就是说,为了践行仁的最高理想,君子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所谓《孟子》中的“舍生而取义者也”。在死亡面前,我们这个国家民族的精神性解决方案始终没有堕入虚无,而是努力地从中寻找出生命强健积极的一面,不是不知道生命的可贵,而是在大义与生命之间做出选择时,大义终究是重于生命。

第二是社会层面。这里不是指社会的物质性一面,而是指它的精神性一面。战争是一个社会健康程度的试金石。武器装备在战争中的地位非常重要,战争中两支部队如果存在武器上的代差,那么战争胜负基本已经决定。但人的精神因素也非常重要,战争总要有人牺牲,但士兵是否甘于牺牲,是否认为牺牲值得,或者有没有为了夺取胜利而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这些精神因素,即士气,也是决定性的因素。如果一个社会是处于分裂状态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么,穷人们怎么会甘心情愿去保卫这样的国家呢?一个社会如果不去努力实现平等,缩小贫富差距,不把这个原则作为一个社会良知来坚持下去,而是信守丛林法则,贫者越贫,富者越富,当外敌入侵之时,这样的社会是不堪一击的。中国近现代史上有许多由穷人组成的军队,比如工农红军,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强的战斗力?有那么强的求胜意志和生存意志?因为,他们的战斗牺牲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他们除了彻底地革命没有任何退路。与此同时,他们斗争的目标又与一个理想中的社会良知相一致,那就是关心和爱护穷人,为天下穷人求幸福。这样一支军队又如何会没有战斗力呢?

第三是民族性层面。鲁迅在小说《药》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不觉悟的人民拿馒头蘸着革命者的血去给孩子治病。这个故事简单,却又值得从多个向度去剖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于人民的不觉悟,以及民族性中根深蒂固的奴性。革命者流血牺牲是为了唤醒沉睡中的民众,可不想,民众的精神并未被唤醒,反倒是出于迷信,用了这鲜血去治肉体上的病。可悲可叹!战争小说不能少了批判民族性这个维度。中国近现代以来的一次又一次战争触动了国家民族的肌体,又何尝没有触动我们的灵魂呢?在当代战争小说中,这一向度基本上是个空白,但又是大有可为之处。当然,困难也显而易见。这需要下很大一番“民族志”式的功夫,去了解我们的故乡、先辈和亲人,了解他们内心世界的演变,甚至是狠下心去揭开疼痛的伤疤。但这一切又都是意义,良药苦口,但终是为了治病,而不是置人于死地。

战争小说应该有美学精神的介入。中国文学历来有重视美感的传统,比如诗词还有文言小说。白话小说兴起,美感有所弱化,但到了《红楼梦》,小说的美感又重新回到了诗词以及文言小说的高度。所以,今天的小说,而不仅仅是战争小说,必须担负起美学的责任,通过努力找回中国文学传统的辉煌。回想一下历经几千年而文脉不绝的军旅诗,回想一下唐诗宋词,乃至于我们的文学史,能够经得起时间无情淘洗并且被后人所铭记的还是那些有美感的东西。当下,重提战争小说的美学问题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人们普遍关注的是扑面而来的现实,是充满不确定的未来,是技法,是结构,是立场,是姿态,是理念,是人物,是故事,唯独忘了小说还应该有美感。但这似乎也不能责怪谁,美的缺失说到底反映了我们对历史对现实的困惑。美本来就是一种瞬间的、情绪化的、整体性的对世界的感受,是属于先知先觉者的创造性遗产。从短期来讲,这种情形是可以理解的,但从长期来讲,这是一个国家民族缺乏精神质量的表现。

那么,战争小说的美学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或者说,战争小说应该有什么样的美呢?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需要作家在实践中创造出来。我们可以从中国漫长的文学史中体会到一些东西,但又必须和当下的小说创作结合起来。我们也不能硬生生地说战争小说的美学应该是这个样子,然后按图索骥一样地写小说。但我们可以在创作过程中摸索出一些道路,他们好似路标指引着我们去发现新的景色。

首先,站在战争现场去创造属于战争小说的美学。有人会问,在战争的现场能发现美吗?的确,这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在战场上,是枪弹,是爆炸,是火焰,是流血,是死亡,从这些东西上面,能创造出一种美学吗?战争小说的美学肯定和普通的美学不一样,和大家平时所熟悉的美感也不一样,甚至是极大地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也正因为如此,战争小说的美学才成就了自己的独特性,而与我们通常所了解的小桥流水、远山淡影、红肥绿瘦等等的美有所不同。战争小说的美学是对人的灵魂的震撼、触动以及升华。还有人会问,我们是否能够避开战争现场去发现美?我觉得当然也可以,我们依然可以通过间接的方式去展现美。只是不要忘记,战争最残酷的一面是永远在场的,一个民族不应惧怕它、回避它,而是直面它,并且从中寻找积极的意义。美学也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值得去捍卫的,这一切无不是对民族灵魂的拷问。一个成熟且伟大的民族应该有自己成熟且伟大的美学。

其次,战争小说的美学应该与其精神意蕴殊途同归。战争小说的美感理应是多样的,可能是雄浑的,也可能是唯美的;可能是惨烈的,也可能是昂扬的。每个作家或者每部作品都可以通过感性的方式创造出令人感受鲜明的美感。但是,战争小说的美学却不是散漫的,不是任何一种被体验到的美感都属于这种美学。战争小说的美学需要某种精神意蕴作为支撑,或者说,它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正是这种精神意蕴同样要表达的,当我们体会到了某种美感也就同时理解了某种精神意蕴,两者的关系是一体两面。不能想象一部追求庸俗趣味的战争小说能够展现出什么打动人的美感。因此,战争小说的作家不能放弃对作品精神意蕴的追求,要永不懈怠地去追问真与善,守护人的良知与尊严。在这条路上充满着崎岖和坎坷,需要无数等待和折磨,但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发现那些真切而宝贵的美感存在着。这种追求越卓绝,对美感的体验才会越强烈、越准确。反之,那些放任自流、左顾右盼、似是而非、毫无担当的人,从他那里别指望找到什么美。

第三,战争小说的美学要依靠小说本身的要素来实现。也就是说,要表达战争小说的美感,我们就必须下功夫去研究小说的语言、意境、味道、色彩这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过去,我们常说一个作家好不好,要看他写东西的感觉好不好。这种说法没什么理论可言,但很真实,在阅读作品中我们能体会到。而现在,人们似乎不太提这个东西了,仿佛面对现实,我们只需要思辨,只需要理性就足够了。写好战争小说光靠理论方面的蛮力不行,还必须得有使用语言的才华,得有超于常人的感知能力,和对感性世界异乎寻常的敏锐。有时候,小说的形式更像是显微镜或者是望远镜,好的形式可以让读者看到更精微的世界或更辽远的宇宙,而平庸的形式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果我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至少也应该在后天的写作中着力去提升去磨练才行。说到底,小说的问题还要回到小说本身去解决。

注释:

①[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解放军军事科学院集体翻译,解放军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页。

②[法]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唐家龙、曾培耿、吴模信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7页。

③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83页。

[作者单位:解放军文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