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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子尘:单桅船(总第二十九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0年07月24日08:34

本周之星:子尘

子尘,男,现居住福建省厦门市,从小爱好文学,平常闲时也学习写些小说,于二O一九年底入驻中国作家网。

 

作品欣赏

单桅船

1

避风坞,一块块礁石,一丛丛礁林,一处处礁滩,都有名。名大多是老鱼头给取的,蘑菇似呈放射线的礁滩,他叫它海星、乌贼或章鱼;高高耸起的礁石,他叫它海马、海参或海胆;屋脊般卧着的,花样多了,他叫它海猪、海豹、海象……像啥叫啥。他常常点着指头挨个喊,亲热得似跟家族宗亲打招呼。

这时辰,朝海滩一波一波涌来的潮水,渐渐平息了,但天际那边,波涛依旧在汹涌,如一匹匹海狼,伸岀一条条长舌,争先恐后舔着黑暗的天空。天空由黛黑色、褪去深紫,变浅蓝,过一会,日头会像一顶大红帽,从海面一弹一跳升起。

老鱼头坐着的礁石,他叫它鲸鱼,如大纺锤,涨潮时,只露岀漆黑乌亮的背,尾儿一半陷入泥滩,另一半高高翘起,鱼头看不见,潜到海水里。他坐姿如老和尚打禅,这功夫,老鱼头不是修行岀来的,船上生活几十年,早就走岀罗圈腿,坐在哪儿不想盘腿都不行。

天放亮,老鱼头孤单的轮廓从堆塑般礁石群中剥离出来。他左手捏着海柳大烟斗,往唇边送,吸两口,又搁身边。

他钓鱼很娴熟,不看浮漂,仅凭手感就知道是否有鱼儿来咬钩。时不时,他右手紧握的鱼竿,迅速地挑起,一尾尾肥肥艳艳的红眼鱼、叶子鱼、金线鱼、老虎鱼……被鱼钩穿唇,悬在鱼线上,摇摇晃晃落到他跟前。他把鱼儿取下钩,丢到渔篓里,再从罐头盒捡出一条海蚯蚓,挂好后,“刷”一声,鱼杆划出优美的弧线,鱼钩又一次悄无声息没入海水中。

避风坞,两旁小山脉“S”形相对列,再大的台风,窜到避风坞,都要狠狠打个大折扣。几百年前,这里是大明王朝水师的营盘,郑成功收复台湾后,营盘变成渔民避风坞。久而久之,他们在岸上晒鱼、补渔网,也有人在废墟和潮水涨不到地方,搭起遮风避雨棚。到清末,形成杂乱无章的大棚区,散漫着浓浓鱼腥味,外人捂着鼻子来,捂着鼻子走。

这些原住民却习惯了,船从这里出发,又在这里靠岸。若说大海是他们人生的全部、是不可舍弃的疆土,大棚区就是他们无法放下的心结,有老人、孩子,还有牵肠挂肚的女人。

随着渔船越造越大,政府在其它地方选址造岀新海港,避风坞年复一年海泥淤积没人清理,水域愈变愈窄,只能停泊几十条不大不小的船只。

老鱼头身后,原是一片烂滩涂,他不知道政府怎么想,非要花那么大人力和物力,从外地拉来一车一车沙,把它变成了沙滩。

拆迁大棚区,政府明摆着吃亏,几十户渔民不仅要补偿,还要盖楼房安置。老鱼头虽然想不通但理解。接下来,政府又岀台新政策,给六十岁以上老人补办了低保,青年人由街道介绍到工厂单位去上班,避风坞船只由政府统一收购了。船主们都乐呵呵点了头。这些年,鱼越捕越少,他们船小,没几个敢冒险到更远的洋面乘风破浪讨生活。老鱼头这回变成钉子户,始终不签字,像枚浑身带刺的海胆,谁也碰不得。

如今,避风坞水面上,只剩下老鱼头身旁那艘单桅船,拴在在鲸鱼礁石的石桩上。

“老鱼头,傍晚我提酒来。”说话的老者,高挑个,显清瘦,戴副金丝边框近视镜,满头银发,文文绉绉的。他左边腋下挟着画板,伸出细长的右手,翻翻鱼篓。他住附近大学城,是教授,退休了,跟老鱼头一样,几乎每天也岀现在避风坞,找处礁石坐下后,画他的海,画他的天空,画他的朝霞,画他的太阳。他俩认识几十年,谁也不问对方叫啥喊啥来,你叫我“老鱼头”,我喊你“老眼镜”。

“渔家炊烟不见了,滩上也不见有人挖文蛤,撬海蛎,还真不习惯。”教授见老鱼头不接茬,不以为然,他知道,自从政府把避风坞改造成海边观景台,拆除大棚区,收购了渔船,老鱼头心事重,越来越孤僻。其实教授看着眼前的新世界,那些熟悉几十年的物件,一样一样地消失,心里也有失落感:“唉,好几天不见霞姑了。”

老鱼头听到教授后面一句话,手一抖,鱼杆差点落下来,仰起头,眼睛瞪圆,满脸醋意,不客气道:“见不见她跟你啥相关?”

教授话出口,情不自禁掩住嘴,知道犯了老鱼头忌,分辩道:“我说她,跟你想她,不是一回事。”

2

老鱼头爬上单桅船,他钓鱼不喜欢有人打岔岔。他常说,钓鱼的饵不是鱼钩上挂着的海蚯蚓,而是一颗沉淀到海水里平静的心。只要有人在旁边唠叨,他准收杆,回到单桅船,躺在甲板上,懒洋洋摊开身体,对天写“大”字,好好睡个回笼觉。

老鱼头赤裸着上身,双手枕在后脑壳,快七十岁的老人,古铜色的胸肌,如涂上老茶油般油亮。额上皱纹刀刻似,绷得紧紧的,一点不松弛。秃顶下额头上,浓眉似两把铁刷,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大海般深沉。只是脸上略显疲倦,神情很颓然,眉宇间堆着浓浓的心事,这些日子回笼觉,他没一天睡踏实。

老鱼头怎么也合不上眼。原来拥挤的避风坞,只剩下孤孤单单一条船,像仰望的天空一般空旷,显得特别寂寞,特别失落。他干脆爬起来,操起抹布来,跪在甲板上,以膝代步,他仿佛想要唤醒什么,又像捡拾散落满船的记忆。就这样,他在单桅船上转来转去,抚摸一遍又一遍,如一块抹布,透出手心的温度,熨烫了船上边边和角角。

船陪伴老鱼头几十个年头,甲板两旁的舷沿,在长年海风、海水侵蚀下,剩下坚硬的木骨,如两旁山腰上崎岖不平的山径,坑坑洼洼的,留下岁月的印迹。

这条单桅船是几十年前海岛守备部队首长送他的。那年,首长刚从其它省份调到了海岛,第一件事就是忙着找到老鱼头。首长见了老鱼头,激动地把他搂怀里,还试图想举起他身体,没如愿,只好松手,舒展双臂比划着,无限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当初抱你从海上游回来,你就这么一节长。”

老鱼头猜出首长跟自己父母肯定有渊源,听上代人说,刚解放,他家分到一条小舢板,金门战役时,老鱼头父母是大棚区民兵,为报答共产党恩泽,坚决要求去支前。那时,老鱼头出生才几个月,夫妻俩舍不得把孩子丢在家,背在襁褓上,一趟一趟送大军渡过小海峡。最后一次离开避风坞,再也没有回来了。

过了好长时间,老鱼头神奇地被部队送回大棚户,交到公家的手上,只说他是烈士的遗孤,也没交代个所以然。

首长告诉他:“渡海作战,我们连队指挥员上了你家船。小舢板划到半途中,对方弹片划伤我的腿。眼瞅炮火越来越密集,你父亲霸道地叫战士把我捆绑在跳板上,又让你母亲解下襁褓,紧紧缠在我怀里,送到大海里。”

没多久有人把这条单桅船交到他手中,留下首长一句话——这是部队退役的供给船,一定要收下。首长说,战争,我们欠人民太多了。

拥有一条船,那是大棚区每个人的愿望。老鱼头对父母虽然没有丝毫的印象,但在船上,他还是感觉到父母的温暖。每当摊开身体躺在甲板上,肆意活动着手脚,就有一种在母亲襁褓里撒野的感觉。

当年老鱼头觉悟还没那么高,明白不了首长那句话道理,以为公家只是还给他家一条船,到后来渐渐悟出了,心里想,这江山还是你们打下,若说欠,人民和国家就生分了。

海上跳岀的日头,炫耀一会儿,又不见,空中灰蒙蒙的,与大海上灰蒙蒙的氤氲搅一团,海天成一色。沙滩上,晨练和散步的人,越来越少。都立秋了,吹来的海风依旧挟着南部洋面的潮热,这不正常,大家在等待一场对流雨,出门额外注意观天象。

老鱼头看着被他擦得油光发亮的船,一尘不染,理不出什么情绪,无聊了。把抹布搭在舷边,忍不住转过身,一直在刻意逃避的目光,投向山脚下妈祖庙,一动不动,痴痴望。

妈祖庙外围土墙爬满三角梅枝蔓,花叶相间,姹紫嫣红,几颗相思树开着淡黄色小花,一簇簇,风吹下,像凤凰甩动小尾巴。门口大鼎插满香,紫烟袅袅。来上香的人家虽然不再以捕鱼为生,但对妈祖的诚虔依旧不肯改。

老鱼头凝视妈祖庙,再次说服自己,那个身影今天又不会出现了。这些日子,他心里有股不详的预兆,但不死心,期盼着,望得眼睛都生疼。

3

一首耳熟的渔家人咸水歌,飘到船上,挫着老鱼头心。

秀月手提一袋米,一桶菜籽油,站在船舷边,探头望,寻找老鱼头:“阿伯,油和米,是国庆节居委会分给居民的福利。”

老鱼头转过身,绕过舱室,口里嘟喃道:“这政府,钱多没处使,刚刚报了医社保,又送东西来。”

他嘴里说不要,还是接过秀月递过的表格和笔,歪歪扭扭写下“布海生”,把上行空格占去一大半。

老鱼头姓布,是满族人,当年康熙爷攻打台湾时,先祖被编入水师,几代人一直屯守在海边,满清灭亡后,他们回不去,沦落为渔民。老鱼头这绰号,避风坞人叫惯了,再也改不了口。当然,不是他头像鱼头,是他性格太倔犟,越是难,越像条大鱼,拼个大鱼头,也非得往前闯。

秀月笑着说:“这是政策,社区里上了六十岁的老人都有,阿伯别客气。”

秀月去年高中才毕业,本来打算跟小伙伴到外省去打工,但舍不得丟下爷爷和奶奶,大棚区拆迁后,新组建的居委会需要人,街道看她有文化,招她做了办事员。

“阿伯,还赌气。”秀月理理被海风吹乱散落在胸前的乌发,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老鱼头。

老鱼头小孩似,把手藏到后背,这串钥匙他退还公家好几回,警觉道:“我不要,我有船。”

“区长说了,船可以留避风坞。”昨天街道陪区长到居委会检查工作,居委会主任把大棚区改造的进展向区长作汇报,区长表态,这枚钉子不拨了,他前阵子注意到,好多到避风坞的人都喜欢在沙滩,拿手机、相机跟船、礁石、妈祖庙摆弄造型来合影,留下,也是一道风景线。

秀月把钥匙放在甲板上:“区长还说,若有台风,你还得上岸,要不,船不留在避风坞。”

老鱼头将信将疑,没回答,从舷室一角提起小渔篓,让秀月接着。秀月探头看:“哇,今天又钓这么多,还有小乌贼。”

秀月叹口气,唉,奶奶生病了,卧床上,她和爷爷煮不岀那种吃了还沾嘴的酱油水鱼味道来。

船留下,老鱼头算是卸下一桩心事,但另一番心事,却搁在心里越来越沉重。压得他烦躁不安,揪得他心疼。几十年,妈祖庙门口那大香炉前每天岀现的身影,有好长日子不见了。

每次听到秀月哼着咸水歌来,又唱着咸水歌离去的背影,老鱼头就要怔怔发呆大半晌。

“咚咚锵,咚咚锵,咚咚锵锵,锵锵锵”,秀月走后,老鱼头扒在甲板上,耳边的海浪声,听出锣鼓敲。他仿佛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子,高挑的个儿,划着旱船,唱起渔家咸水歌,向他走来。

方圆渔村,分布不少妈祖庙,神像都是从避风坞这座庙里开光后请去的。正月间,渔民抬着本地供奉的妈祖神像,在避风坞集结,再从避风坞出发,敲锣打鼓,划旱船,踩高跷,浩浩荡荡出巡,横扫四乡八里的妖魔鬼怪和瘟神,迎新春。

那年,他二十刚出头,乔扮八仙吕洞宾,踩高跷,围她转,火辣辣的眼睛,眨也不眨瞅她看,灼热目光烧烫她脸庞,弄起一堆红霞来。

很快,老鱼头知道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开始叫她霞姑了。

霞姑的渔村离避风坞有几十里海路,他们先祖更早些就上了岸,女人在家照顾公婆,生儿育女带娃娃,男人都有一手打石头的精湛手艺,走村串户,帮人家造房屋、刻石碑,很少有人在海上讨生活。传说他们才是这一带沿海最古老的渔民,风俗习惯和乔装打扮,跟周边渔村都有差异。

老鱼头打听到,霞姑命苦,十六岁时,说给邻村十五岁的娃做媳妇。

他们的习俗,订了亲,女孩到婆家与丈夫圆房三、四天,再回娘家。若怀孕,婆家搭台子,唱大戏,摆宴席,风风光光把女孩迎过门。若没怀上,第二年,再去婆家住几天,三次没结果,婆家就不让女孩来,不需找借口。

这些女孩,命比鱼胆还要苦,要么嫁给残疾人,要么说给那些死了老婆的男人做填房。也有从此孤寡一生的,她们脸上打着羞耻的烙印,见人抬不起头。

霞姑也是这些不幸人群中一个,前几年,几个女孩约她去投海,她去了,那几个姐妹情况跟她一样,有的比她还小。为在黄泉路上好结伴,她们把头发绞到了一起。也许命不该绝,大海把霞姑从她们中间分离出来,海水又把她冲到了海滩。

老鱼头真心喜欢她,不计较她嫁过,也不介意她会不会生娃,妈祖出巡结束那天,他大胆向她表明了心迹。

没多久,老鱼头开着他的船,领着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把霞姑迎回大棚区,成了单桅船的女主人。

4

单桅船在避风坞留下了,政府还请人刷上亮铮铮的桐漆,停在海面上,每个人看了感受都不一般,或孤独,或沧桑,或倔强。

老鱼头像做错事似,见到公家人浑身不自在,坚持要退回政府安排给他的安居房,说:“这条船,也是共产党分给我的家。”

政府没答应,他越发不好意思,赎罪似,天麻麻亮,拖着竹筐在沙滩来回走。避风坞烂滩涂成沙滩,海水变得澄蓝色。大棚区拆除后,鱼腥味也没了,来玩的越来越多,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礁岩、海水、单桅船,都会让他们拿起手机、相机、摄影机,兴奋大半天。沙滩上,免不了留下废纸、烟屁股。老鱼头有时还发动单桅船,在避风坞水海面上打转转,打捞水上漂着的饮料瓶、塑料袋。

海面上酝酿近一个月的对流雨,还在酝酿中,就像跟人们抓迷藏,晴几天,又发作,待到人们才上心,它又烟消云散了。这几日,港监局和居委会已经找过老鱼头好几趟,让他搬到岸上住,告诉他,南边洋面在作怪,可能是一场百年一遇的大台风。

老鱼头不以为然,一阵风,一片云,天空一块黑,身上皮肤干燥还是粘,他都能算岀老天爷这几日想干嘛。大家也知道他是避风坞的“活气象”,但每次临走时还是忘不了叮咛他,别轻心,万一台风深更半夜来,涨潮了,想下船都难。

秀月满头披肩的长发,编成又黑又粗马尾辫,盘到了头顶,扎着白棉布条,在海风吹拂下,哀哀地飘动。她跪在礁石上抽泣,冲着单桅船哽哽咽咽道:“阿伯,奶奶昨夜走了。”

秀月是给老鱼头报丧来,渔家忌讳多,带孝人上不得船,只能跪在船边报消息。老鱼头提着的皮桶,“砰”一声,落到了甲板,双肩像被重锤打到似,无力地垂下,腿也软了,一屁股摊在那汪泼岀的水渍上。

秀月打懂事起,就明白她们家跟老鱼头关系不一般。逢年过节奶奶总是让她给老鱼头送吃的,老鱼头每次讨小海回来,打的鱼都是半卖半送给爷爷,让他挑到集市做生意。后来,秀月也知道奶奶曾是老鱼头的女人,有一次,问爷爷:“有人说我长相像老鱼头,是他孙女。”

爷爷淡淡告诉他:“老鱼头是孤儿,没一岁,渔社就把他送到家里来寄养。爷爷比他大几天,吃的都是太奶奶的奶水,像他不奇怪。”

秀月从口袋摸出荷包袋,上面绣棵三角梅,曲曲折折的枝杆,点缀着茂密拥挤的叶子。她小心把荷包袋摆在舷沿上,很伤感:“阿伯,这是奶奶给你打的烟袋,花没绣好人走了。”

老鱼头颤颤巍巍爬到舷沿前,双手捧起荷包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渗岀来,滴到甲板上,他耸动双肩,哭没哭岀声。

秀月见到老鱼头这般,好难受,又想起爷爷在家悲伤欲绝的模样,说:“阿伯,我先回,爷爷一个人在家呢。”

半晌,老鱼头才松开捂紧脸的双手,爬回船舱边,依着舱板坐起来,刹那间,苍老了许多。老鱼头抚摸烟袋好一阵,目光投向山脚下的妈祖庙,老泪纵横道:“霞姑,当初把你迎到大棚区,我们在妈祖前面许过愿,不求一起来,但求一起走。你说话不算数呀。”

老鱼头想起几十年前一个夜,霞姑一张滚烫的脸贴在他胸口,告诉他,这个月,月事还没来,老想吃酸,可能怀上他骨肉,老鱼头听了,兴奋得一宿都没睡。三更天,他悄悄下了床,轻轻地把霞姑贪凉、白藕似的手臂塞到被子里捂住,下了船,去换岗。老鱼头是大棚区民兵,晚上要轮流到避风坞外海边蹲哨,对面小屿,就是敌占区。

那年头,沿海展开大练兵、大比武,部队常常潜入敌占区,抓舌头、捕俘虏。敌军不甘心士兵一个个失踪,组织反潜伏小组。老鱼头值勤那天,敌方摸我军暗哨不成,眼见快天亮,撤退时,看到抱着枪打盹的老鱼头,顺手当着战利品带走了。

三年后,老鱼头套上废弃轮胎,从敌占区军事工地山涯跳下海,游回来。回到避风坞,单桅船空空荡荡在海面上摇晃,霞姑成了别人的媳妇。

老鱼头失踪后,霞姑每天早上都要去妈祖庙前上香,他回来,上香更是虔诚了。只要不出海,老鱼头也是悄悄趴在甲板上,丢魂失魄盯着妈祖庙。他知道,霞姑这柱香是为了谁。

5

清晨,潮水弄碎撒满大海的朝霞,单桅船漂荡在波光水影中。

老鱼头察觉到身边多一份与大海不一样的呼吸,扭头看,秀月已经上了单桅船,两只眼睛红红的。秀月端望老鱼头良久,一头扎到老鱼头怀里,哭诉道:“爷爷,你怎么不早说,奶奶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呀,我会伺候您老一辈子。”

秀月命苦,小时候,父亲在一次台风中,永远消失在大海里,母亲也改了嫁。她从小跟奶奶和家里的爷爷长大,知道什么叫孤独。

昨夜,爷爷拉着她的手,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想走,怕走晚了,赶不上你奶奶。有件大事该告诉你,老鱼头才是你亲爷爷,你一定要孝顺,为他养老送终。”

老鱼头眼泪不争气地落在秀月身上,什么也说不出。

“爷爷的药还没吃,我要回去了。”良久,秀月从老鱼头怀里站起,她心里想,奶奶不在了,这世间,两位老人都是她亲人:“爷爷,明早秀月来接你,天气预报说,台风就这明、后几天登陆。”

到晌午,那云朵,在天空没规没则地撕扯,避风坞浪也掀高了。

教授手提几盒凉拌菜,还有两瓶老杜康,腋下挟着画,晃晃悠悠爬上船。他不客气,像到自家似,从船仓找岀茶瓯来,摆在甲板上。

教授经常上船找老鱼头喝酒,他跟他,既没生死之交,也算不上知音。人一老,开始学会自己跟自己说话,不再介意旁人听不听。

教授是西北人,从小住窑洞,在黄土山坡上爬滚大。大学时,被文人笔下的海弄得神魂颠倒。毕业后,坚决要求到这里来工作。那时的海岛,只是海边普通小城镇,从围海造田,到修筑海堤与大陆连一体,他成了特区历史见证人。他给老鱼头茶瓯斟上满满一杯酒:“那时,哪需要人造沙滩,四周都是银圈似的带子,贝壳琳琅满目,一片斑斓,只要登高望,到处是风景。”

每当回头望眼前这座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教授就有说不出的感叹。

听老授说以前,老鱼头茶瓯举到半空中停下,目光朝妈祖庙投去,喃喃道:“是我教会霞姑捡蚬壳,铲海蛎,挖沙虫。”

那时候,避风坞海滩上,常听到她风铃碰撞般清脆的笑声。

教授把画卷展开,老鱼头又看到霞姑了。

“画不是被我毁了吗?”老鱼头瞄一眼油画,有些激动。

教授教油画,大学停课闹革命那阵子,他被下放到渔社,老鱼头迎娶霞姑时,他也挤上船凑了数。老鱼头还记得,当霞姑上船来,他那双躲在镜片下的眼睛都瞧直了,专捡霞姑身上不该瞅的地方瞅。回来后,教授有事没事就跑到单桅船上找老鱼头献殷勤,只要霞姑在,目光贼似的,往她身上瞟着看。没多久,有人告诉老鱼头,教授躲在渔社他睡的仓库里偷偷画霞姑。老鱼头曾听渔社干部讲,教授犯的就是乱搞男女关系罪,才到渔社接受监督再教育。

有一天,教授拿着画布上船来,展开给老鱼头跟霞姑看,问他们像不像。画布上,那起伏的波浪,被他染成淡淡的金黄色,似微微在泛动,也不知是朝霞是晚霞。单桅船,鲸鱼礁,两旁蛇一般走着的小山,却是浅紫色,无论从哪处看,若隐若现的。只有礁石上站着的女人,那么明显,那样突岀,她头戴一顶小竹笠,垂帘似面纱下,分明是霞姑一张鹅蛋式姣好的面盘。她身穿一套淡翠色高腰裳,黑色裤头扎在胯骨上,把胸部和下身部位裹得浑圆的。衣裳和裤头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玲珑剔透的肚脐眼,如同山间一朵浅放的小白菊。难怪霞姑一看就红脸,躲到船舱不出来。

教授喋喋不休说:“这是印象派写实手法,用的是冷色调。”

老鱼头一看就来气,画的什么呀,这流氓。他夺过教授的画布,撕成布条条,若不是霞姑冲出来拦住他,真想把教授随着画布扔到大海去。教授惊慌失措下船后,霞姑第一次责备他,尽说教授的好话,闹得老鱼头老了还吃醋。

“这是后来画的,还是原来那幅好。”教授酒量浅,沾酒他都醉,想起被老鱼头毁去的画心就疼:“她是你老婆,哪敢往邪处想。谁不喜欢美,何况我是画画的。”

老鱼头说:“霞姑也喜欢这张画。”

“真的?还是霞姑懂艺术。”教授有些激动,举起茶瓯,对着油画抿一口,脸上抽搐了几下,接下道:“我也有女人,她不叫霞姑,叫海妹。”

几十年人生,谁没秘密,一碰也许就是一生的感叹或疼痛,老鱼头很少听教授讲自己。

教授讲故事说给老鱼头听,他的初恋情人叫海妹。海妹父母亲都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前夕随军撤离了大陆。海妹在美国读书毕业后,回到大陆,在教授这所大学教外语。后来她遭受冲击,每天挂着十几斤重牌子,站在学校礼堂上挨批斗。再后来失踪了,有人说她畏罪自杀,也有人说她下海去了对面。

老鱼头第一次心平气和安抚教授:“等两岸统一了,我开单桅船,带你去寻她。”

6

“老鱼头,你好狠,霞姑在家等你整整七天了。”天越发黒得早了,城市灯火亮起一片来,天空滚动一团桔红色,避风坞变模糊,海风在“呼拉拉”地扯。

“海旺哥,我……”听到气喘嘘噓的喊声,老鱼头从甲板爬起来,走到船舷边,伸岀手,扶他从舷梯爬上来,不知如何回应他。

海旺先天有脚疾,走路一边高,一边低,从小挑副鱼筐,走街串巷地吆喝。老鱼头跟他在一张床上爬滚大,后来有了单桅船,这对异姓兄弟才分家。

老鱼头失踪后,海旺把霞姑接回家,默默承担起照顾霞姑的义务。老鱼头从敌占区逃回来,海旺曾让霞姑回他身边,霞姑没犹豫,坚定说:“别逼我,这是命。”

海旺几番找老鱼头想说明原委,老鱼头都避开。他不听也明白,若不是海旺收留霞姑,那三年,霞姑怀着孩子、带着孩子,怎么熬得过。

“七天超度做完了,早晚诵佛一天没落下,没有委屈她。霞姑走时说,她想母亲,当初是你把她接来的,还要麻烦你把她送回去,按家乡习俗海葬了。”海旺坐在甲板舒缓一口气,指着摆在身前鱼筐道。筐里装着骨灰盒,还有鞭炮、香烛和祭品。以前海葬不复杂,人死了,把人绷在一板木板上,退潮时,放到海里,让潮水送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后来政府不允许,火化后为超度亡灵,做满七佛事,必须把骨灰撒到大海中,否则魂魄无归处。

“老鱼头,当初我们陪你把她迎到避风坞,现在也陪你一起把她送回去。”教授在旁边沉默半晌开了口,取出骨灰盒,拿油画,把它裹得规规矩矩的,顺手操起酒瓶来,仰起头,剩下的酒一口气灌到肚子里,又醉了。

老鱼头看看天,听听风,摸摸脸,若往常,别说他不出海,还会让别人在这样天气好好猫在避风坞。

“霞姑,我送你回去。”老鱼头喃喃道,跪下来,俯身冲着骨灰盒拜了拜,站起来,仿佛年轻了几十岁,跳上鲸鱼礁,解开缆绳。上船后,扬起船帆,点燃汽灯挂在桅杆上。发动机响了,老鱼头喜欢马达声,一听就让人来精神。

单桅船驶出避风坞葫芦口。钻到黑沉沉的大海中。海风越刮越起劲,下起暴雨来,老鱼头明白,台风在不远处形成了,明日傍晚准登陆。

豆粒大的雨点,抽打在教授的脸上,眼镜一片模糊,他真醉了,兴奋喊:“老鱼头,开快点,太阳升起了,海妹也在前方等我呢。”

船在黑暗海面上打转转,望着吹落的汽灯,洒在桅杆上的汽油,火苗往上攒,点燃了船帆。老鱼头暗叫不妙,这匹发动机马力不够大,船在风浪里行驶,还得借助帆的力。

“霞姑,我们很快就见面。”海旺把骨灰盒紧紧搂怀里,喃喃道:“带我走,秀月明天还要接老鱼头回家。”

老鱼头狠狠瞪海旺一眼,船仓备有一张帆,他要把它升起来。老鱼头一手拽过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教授:“别发癫,抱紧舵,刚才也应允了你,还要陪你到那边找海妹。现在,送霞姑回家。”

 

本期点评1:野水

单桅船小,“双人舞”热

几十年来,现代主义流派的“西学东渐”,先锋的锐利进击,意识的无序流动,都没有使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停下它坚实的步伐,也没有寿终正寝于多重复调的“杂花生书,群莺乱飞”中。窃以为,现实主义小说写作是从北坡登珠峰,没有相当的写实功力,其过程可能乏善可陈,结果有可能陷进平庸,不及一只变形的甲壳虫带给人的思考。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不抽身,不剥离,不以隐喻或象征在远处侧面影射,真身却逃离现实的烟火世界;不“在存在中失望,在孤独中恐惧”的感叹中模棱两可,不玩不确定性。它直面进攻,不以巧取。它有起因和开端,发展和高潮,结局和结果。它会将完整的故事呈现在你面前,给你绽开主人公悲喜交加传奇多彩的人生画卷。

阅读子尘君的《单桅船》,有跋涉于竹林山涧之后的豁然开朗感,也貌似进入了暌违多年的铁匠铺。作者以“纯手工”的方式,以老鱼头与霞姑感人至深的爱情为线索,以其他辅助人物的故事为陪衬,重点锻造了老鱼头这样一个刚硬倔强却也善良义气的渔民形象。作者“打铁”的手段传统而直接,保持了粗粝的原生态本质。

以写实为主的小说是没有捷径可走的,没有扎实的观察力和驾驭力,难以完成这样一篇小说。雨蒙蒙,老鱼头对这条单桅船情深深。他在船上转来转去,一遍又一遍抚摸。手心的温度,熨烫了船的边边角角。只缘那坚硬的船舷木骨上,依然渗透着老鱼头父母的生死血汗;狭小的船舱,至今还氤氲着霞姑迷人的体香。老鱼头愤然扔掉新房的钥匙,就是要唤醒那往昔的温热。即使冒着台风的危险,也要去捡拾那散落满船的记忆。

子尘君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他谨守现实主义贴着人物写的要义,用饱含笔墨的喷管,贴着稿纸喷绘出所有主次人物的饱满形象:倔强生硬嫉恶如仇的老鱼头,美丽温柔苦命善良的霞姑,天真单纯活泼可爱的秀月,狡黠多情才华横溢的教授,聊聊数语一闪而过的老首长,心地良善守信义气的海旺,甚至还有快闪一过的教授当年的相好海妹,无一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纵观子尘的其他小说,发现他特别能“掌握”老年男人的烟火日常和精神世界。《放河灯》里的竹排佬,《爬树事件》里的王有则,《2路车》里的曾不凡,《老百姓》里的老福建等等,大多是60岁上下的老年男人,精神世界仍然饱满丰富。他们在当下都有别于旁人的另类生活模式,而在年轻时又有过难忘的故事,叙述主人公既往故事的过去完成时与描摹主角当下生活的现在进行时,在时空转换中不违和地交替行进,疏密有度,控制自如。

单桅船小,“双人舞”热。另,直觉作者大概不太喜欢用结构助词“的”,一些地方的句子读起来就觉得少了个什么零件,是要刻意制造小说语言的“涩”?

 

本期点评2:范墩子

子尘的《单桅船》是一篇小说,但更像一篇抒情性很强的散文,或者更像一首诗。全文紧紧围绕老鱼头悲伤而又曲折的一生为线索,讲述避风坞这个地方的情感故事、风土人情和历史变迁,线索清晰,叙述劲道,短句的大量使用,又使得语言充满着紧张感和节奏感,很少拖泥带水,生活气息非常浓郁,清晰地还原了一幅伤感的水域生活画卷。尤其是老鱼头那孤单的轮廓,那艘饱经岁月磨砺的单桅船,那首耳熟的渔家人咸水歌,苦命的霞姑,还有那强劲的海风,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是在阅读一幅深刻而又清晰的画册,小说里的每一个镜头和细节,都深深地镶嵌在老鱼头的记忆里和今日那绵绵的孤独当中。

老鱼头已快七十,身体却依然硬朗结实,当年老首长送给他的那艘单桅船,陪伴了他几十个年头,见证了他所有的青春岁月和不凡的一生,当然还有他那刻骨铭心的爱情。霞姑是苦命的人,但老鱼头并不计较那些世俗的成见,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霞姑最终也成了单桅船的女主人。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老鱼头失踪,霞姑又成了别人的妻子,她每日都要妈祖庙前上香,但也只有老鱼头知晓她的上香是为了谁。如今,望着平静的大海,看着懵懂的秀月,但谁又能够真正理解老鱼头的孤独?潮水在击碎着大海的朝霞,单桅船依旧漂荡在波光水影中。故事层层推进,以悲壮的画面结束全篇,给人留下无尽的回味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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