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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0年第7期|陆春祥:花城四记(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0年第7期 | 陆春祥  2020年07月23日07:50

壹、六榕

黄州惠州儋州,苏轼的人生坐标。苏轼在儋州时,终老在此的想法,常常涌上心头,“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澄迈驿通潮阁二首》),没想到,这都是他精彩人生的必修课程,公元1100年四月,朝廷大赦,苏轼又得以复任朝奉郎,北归,归北,苏轼一路行来,这就到了广州。

苏轼虽年迈体弱,游心却一直未减。逛过了广州最古老的越王井,古井不波,南越王赵佗早已远逝,他留下的广州城却是越来越繁荣了,苏轼又在东晋南海郡太守鲍靓所建的三元宫里烧了炷长香,并不是求什么,而是表达天地通达的意念。这一日,他又来到了市中心的净慧寺,这寺极有名,南朝刘宋年间始建,南汉王刘鋹赐名“长寿寺”,高僧达摩也曾在此留宿过,宋太宗则赐名净慧寺,高高的八角形花塔独映蓝天,寺中花木扶疏,尤其是那六棵榕树,根深叶茂,枝杈繁盛,看到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榕树,苏轼心又有所悟,这榕树就是他的人生榜样,他常从细小入微中悟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心得,于是欣然题下“六榕”,自此,净慧寺就成了“六榕寺”。

1868年至1875年间的数年时光里,英国人格雷和夫人,曾七次游览广州,后来,格雷将游览纪录成了一本书,《漫步广州城》(也译作《广州七日》)。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格雷夫妇穿过旗人集中居住的花塔街道,踏进了苏轼的六榕寺,他们仰望花塔,他们在榕树下避阳,他们详细了解六榕寺的历史,然后又进了领事府边上的小花园,园中长满了高高的榕树,绿树成荫,园中还有几只鹿,当他们得知,鹿是中国的吉祥动物时,一时感慨颇多。

己亥腊月廿四上午,羊城各式艳丽的水灵鲜花,已经将整个广州扮成了花的海洋,那些遍布街巷的榕树,树冠自由舒展,它们毫无疑问是城市花树的主心骨。我在越秀区旧南海县社区徜徉,这里以前是旧南海县的县衙所在地,这几日虽说是广州最冷的日子,可那些花,却一如阳春里展示出的倩影,给人愉悦。广州城的设置,和别的州有一个大区别,从隋代开始,番禺和南海两县分治,番禺为东,南海为西。南海县衙曾多次异址,但辖区内的“旧南海县街”却一直保留着,这条街现在属六榕街道。

不过,六榕街巷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自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平定南越设南海郡,任嚣为南海都尉筑“任嚣城”就开始了,它犹如那大榕树,枝枝蔓蔓,让人眼花缭乱,这里就是广州的根,文化的根,地理的源。

从根源上找寻和我有关的联系,这会让我眼中的广州更加亲切。

将军府遗址,清代平南王尚可喜的府邸,这几天,我一直在写戏剧家小说家李渔,公元1668年暮春的一天,李渔就是应这位广东最高军事长官的邀请,到广州来玩的,此行在别人眼里名为打秋风,他在尚府究竟筹得多少银子,没有明确记录,但就在此次南下途中,他完成了一生中的传奇——《闲情偶寄》的写作。我能想象出,当时尚可喜接待著名作家的场景,红烛交辉,觥筹交错,宾主一片融洽。然而,格雷夫妇来此参观时,眼前已成一片废墟,此前,这里曾是英法联军部队驻扎的兵营,不过,他们一定理解不了大清国的屈辱。

一幢三层红楼,墙角的小报童铜像将我的目光拽牢。报童背着挎包,右手高举卷着的一份报纸,左手握着数份报纸,短裤,对襟衣,分头,嘴里是高喊的样子,看到这尊像,影视中报童的形象似乎复活,他在卖什么报呢?

《大公报》《大公报》,七个铜板两份报!

《大公报》的临时社址就在这里。

自前几年开始,我一直在《大公报》的小公园版上开设“笔记新说”专栏,平时,常有文章发周末的文学副刊,看到卖《大公报》的报童,自然像见到了《大公报》一样亲切。这是一张让人敬仰的报纸。1902年6月17日,《大公报》在天津诞生,报头由近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翻译家严复所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份报纸,《大公报》现在依然在香港蓬勃发展着。我也是新闻人,《大公报》的张季鸾、王芸生、范长江、萧乾,皆为杰出的编辑记者,二战时期,中国唯一守在欧洲战场的记者就是萧乾,红军长征时,范长江深入西部,为广大读者展示了一张张坚毅的真实面孔。著名的作家,杰出的新闻人,都是我学习的楷模。

《大公报》这一处旧址,是1912年至1923年间租用的办公场所,三层红色小楼,里面还有个院子,这样简单的办公场所,你完全能想象出报纸初创时期的规模和艰难。眼前的三层红色小楼,是整个旧南海社区数百幢小洋楼中之一座。上世纪初至三十年代,广州海外归侨集中购地开发六榕街一带,他们揣着从国外赚来的银子,在自己的祖地上盖起了心仪的房子,都是开过眼界的,于是,房子设计的各个环节,无不带着新技术的痕迹,带着洋气,但许多雕饰、窗花等等细节,依然散发出浓厚的中国传统建筑意味。亦中亦西,一种别样的精致。这种中西结合,到了百灵路的三家巷,迅速勾起了一个久远的阅读体验。

我曾就少年时的阅读写过一篇《在饥渴中奔跑》,没有书读,能读到小说,那是一种奢侈。除了几部残缺本的古典名著外,印象中比较深的有现代小说《林海雪原》《苦菜花》《红日》等,欧阳山的《三家巷》,我甚是喜欢。走进《三家巷》展览馆,青春亮丽的周炳、区桃,仿佛从文字中复活。还有个笑话,读《三家巷》时,区桃,我一直读区(qu),当时还想,那么美的姑娘怎么姓区,怪怪的姓,就是没想到翻字典,直到大学上现代文学课,老师说那个区(ou)桃,我还十分不习惯,现在,我站在区桃的前面,那个qu就直接冒了出来,不过,我不脸红,我只有敬佩,倒在屠杀者枪口下的区桃英勇无畏,绚烂如桃花。《三家巷》初版于1959年,六十年过去,现在重读,依然是好小说,它去年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广州起义,这些足以影响中国革命历史的大事件,都被欧阳山巧妙地揉进三家巷周、陈、何几代人的瓜葛中,特别是三家巷的青年一代,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救亡图存的目标却高度一致。街角榕树粗壮显眼,枝条横街任意东西,看《三家巷》浮雕群,小说中的一幕幕场景又艺术再现,行人三五成群,有的低头细读,有的蹲身拍照,复原历史是为了铭记历史,文学永恒。

惠吉西路33号,“长者饭堂”前,我们驻足。这是旧南海社区的老年食堂,我细看菜单,除了焯时蔬,周一至周五菜式完全不同,比如,冬菇蒸鸡、萝卜煮鱼松、土茯苓煲骨、虫草花蒸肉饼、罗汉斋、梅子蒸排骨、韭菜炒蛋、莲子百合煲猪骨、木瓜煲鱼尾,呵,你从菜名中就能闻出浓浓的广州香味,当然还有如榕树般的惠风和畅。

将军府遗址,紧挨着六榕寺,有一个六七米高的小土岗,一棵参天环抱古榕挺立,岗有一亭,亭中有一方墓碑,碑文为“故秦南海尉任君墓碑”,那是南越王赵佗厚葬广州缔造者任嚣的地方。苏轼的六榕,已经成十上百了,且粗壮环拱,根系发达,在中国南部榕树生长的地带,榕树凭着它那顽强的生命力和生长力,须变成根,根长出须,子子孙孙,又孙孙子子,它们迎风接雨,永远四季常青,叶茂枝繁!

贰、通草画

十三行,这个名词,在我阅读的中外典籍中经常出现,它是清政府指定开放的通商口岸,1757年,清朝实行“一口通商”,清政府靠十三行和外国人做生意,十三行独揽中外贸易八十五年,那些洋货,由此地进入,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从此涌向世界各地。

十三行博物馆,坐落在荔湾区的广州文化公园内,这里就是两百多年前十三行的旧址。图版影像,各种陈列柜,中国的外国的,眼花缭乱,仅儒商王恒、冯杰夫妇无偿捐赠的1566件藏品,你几天也看不完。他们捐赠的藏品中,瓷器占三分之一,刺绣、象牙扇、银器等二百多件杂项,百余件家具,还有三分之一数量的通草画。在我看来,十三行的历史,不仅是一段简单的商业贸易史,也是一个朝代的兴衰史。

五颜六色、立体感极强的通草画,我第一次开了眼界,两个多小时,我一直沉浸在通草画的世界里。

通草,别名大通草、通花、方草,其实它不是草,而是一种小乔木,学名通脱木。中国南部的广大地区,向阳的山坡上,屋旁,路边,杂木林中,都有它们的身影,叶片大,有点像路边常见的八角金盘的叶子,开白色的小花,大部分高一米上下。它圆柱形的茎髓,空心,直径几厘米,高几十厘米,质松软,有弹性,易折断,这就是通草画的主要原料。

通脱木,其实很早就为我们的先民所识,不过,以药用和装饰居多。宋代著名笔记《太平广记》第406卷中就有“通脱木”记载:

通脱木,如蓖麻,生山侧,花上粉主治恶疮,如空,中有瓤,轻白可爱,女工取以饰物。

不知道是哪位画家发现了它可以作画,显然,这也是一种新创造。不过,中国人直接利用树皮或者树叶写字的故事,早已不新鲜,宋代洪皓出使金国被扣十五年,他依然教当地百姓学习儒家经典,他用的教材就是自编的,在桦树皮上写《论语》《孟子》;元朝陶宗仪写笔记《南村辍耕录》,据说也是先写在树叶上,再埋在树根下的破瓮里,数十年后学生挖出整理而成,当然,我们很难体会陶宗仪写作的艰辛,他一边劳作一边写作。

那么,这通脱木怎么成了通草画的纸了呢?陪同我们参观的李黎女士,荔湾区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她原来就负责筹建这个博物馆,馆里的一点一滴都在她心中。李黎介绍说,人们砍下通脱木,将茎髓切开展平,再用锋利的刀切成如纸般的薄片,略为晒干,就是作画的纸了。我仔细看展柜里的通草片,和一般的宣纸相比,通草片肥润莹白,拙朴俊秀,隔着厚厚的玻璃,甚至都能闻出它浓郁的山野气息。

几百幅通草画,一路欣赏过去,大致能看出一些道道,艺术说不上非常精致,但应该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特别反映,既有西洋油画的逼真写实,也有传统中国画的审美写意,它是两种艺术的有机融合,难怪外国人喜欢得很。观通草画,我一下子想到了南宋周密的笔记《武林旧事》,那是一个南宋遗民对南宋的美好回忆,许多都是条例或者名词式的罗列,但正是新闻记者式的直录,让人读到了一个鲜活而真实的南宋,而我眼前这些画,如周密的笔记一样,基本上是当时广州城的市井百态,只是,它们是图像,零碎的,但外国人正是通过这些形象的画面来认识当时的中国。

见我和储福金兄特别痴迷,李黎嘱人送来了由她主编的《十三行文化遗产丛书》之通草画专册,我们这就对通草画的前世今生更加心中有数了。十三行博物馆藏的通草画共有502幅,全部为王恒、冯杰夫妇捐赠,但它们只是当时广州通草画产业的一个缩影而已,清朝晚期的珠江两岸,至少有三千多人在从事通草画产业,有一部分是中国画家、画师自己的创作,还有大量订单来自海外,也就是说,这通草画,犹如那些瓷器、丝绸一样,都是国外的抢手货,订单源源不断,这就促进了一个产业。眼前的通草画,分线描画和水彩画两类,题材五花八门,主要有人物类、屋景类、海事类、生产类、风俗信仰类、市井行当类、戏剧表演类、刑罚类、花鸟虫鱼类等,目不暇接。

据王恒先生介绍,馆里的线描画,只有60幅,但相当珍贵,是他花大价钱从国外购得的。这是上色前的画稿,均为市井行当,有人推测,它极有可能是某个画行的样板画,做门店广告用的,客户想要什么类型,指一指,他们就可以照单画出。行当,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生产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它们的演变和消亡,可以读出社会的真实程度,笔记里的各种行当,我一向感兴趣,眼前这六十个行当,一一细看。

捞鱼,卖竹笋,钓鱼,煨鸭仔,柴佬,剃头仔,西洋景,妓妇,做锡器,卖碎皮,卖黄芽白(菜),卖什物,卖靴,做白铜器,补瓷器,看风水,补遮(伞),打包,卖棕绳,卖木鱼书,卖茶壶,凤阳婆,买办,陶地砂,卖蒲团,卖梳篦,整木,油漆,整菩萨(做佛像),淹牛皮,磨面,卖苏货,整袜,车烟干,挑网(制造或缝补渔网),卖豆腐花,整蚊烟(做蚊香),打铁,窄(榨)香,编竹箩,打磨(石匠),裁缝,卖毛毡,压布,卖萝白蒜,卖席,烘烟干,卖羊肉,掘茶地,落茶种,赖茶,择茶,摘茶,剪茶,茶饼,西茶(筛茶),炒茶,檡茶,看茶,舂茶。

边看边议,大家七嘴八舌。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行当,还以各种方式存活着,因为这些行当,大多连着人们的衣食住行。捉鱼的,钓鱼的,挑着担卖新笋的,田园的,乡土的,泥土气息扑面;一群孩子伸着脖子,将西洋景围得紧紧的,这个洞眼里的景象太好玩了,会跑会动,会叫会跳;现在的一些古街古镇,打银打锡打铁,卖靴卖壶卖席,什么都有,皆为手工精心制作,当然,卖碎皮不行了,这个行业马上要消失,各种动物皮毛,虽好看,却违反了野生动物保护法,以后一律禁止;看风水,明的没有,暗的不少;木鱼书,又叫摸鱼歌,是南方弹词,广东地区流行,就如浙江的绍兴戏,现在估计只有旧书摊上才有可能见得到,其实应该大力恢复倡导;凤阳婆,跑江湖的凤阳女子,谋生多么不容易呀。茶是一个完整的系列,挖茶地,选茶种,然后“赖茶”,看画,是一个茶农拿着长勺在施肥,旁边还有两只粪担,赖是依侍种茶为生吗?或者从茶中得到好处?不是太明白;如果说“赖茶”是浇肥培养,那么择茶、摘茶,就是采摘它的成果了,然后是“剪茶”,修剪茶树;西茶乃筛茶;檡茶,这个“檡”字有三个音:shi、tu、zhai,我不知道读什么,看画中女子仔细的眼神和动作,应该是zhai,包装出售以前,将焦叶、枯枝全部挑出;最后两幅是看茶、舂茶,前一幅是男子面对一簟箩摊开的茶叶,手抓一把,正认真辨别,极有可能,他是做收购买卖的老手,闻香观叶辨色,就能知道茶叶的品质,后一幅舂茶,男子双手握着长木杵,在石臼里捣茶,是按国外商人要求做成茶饼吗?完全可能。想起来了,我去云南德宏州的瑞丽,景颇族倒是有一个舂茶的习俗,青年男女结婚时,夫妇两个握紧木杵捣碎茶叶,只捣十下,然后加入鸡蛋、姜蒜,冲泡成茶,寓意美好的生活。

彩色通草画,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光鲜而亮丽的世界,即便那些内容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也都趣味横生。

1870年左右,广州怀远驿街,有一家叫“永泰兴”的画铺,应该是当时广州城规模比较大且专业的通草画行,它的一份广告词上,标明了可以承接制作三十种题材的画作,比如:帝国官员的服饰,富人从生到死的快乐生活,文武科举考试,鸦片吸食者的一生,外国人广州游指南,中国神话中的天使和先知,丝绸织造和养蚕,茶树种植和茶叶贸易,中国戏剧,新年灯会,女乐师和歌女,农业生产图,火灾、灭火器和救火方式,古代美人图,等等,看这些广告内容,你就会发觉,文化的交流,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真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在此国习以为常的事,到了彼国就成了西洋景,而彼此,无论官员、士人还是百姓,都想看看对方,彼地到底有什么样的景象?彼地的人们和我们一样生活吗?古埃及的安东尼曾指责那升起的太阳打扰到了他的祈祷,而北极圈附近的爱斯基摩人在接触到大批白人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非洲人从来都相信神仙是白色人种,而广大的中国人,几千年来都认为,大地云端之上,有天堂,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大地九泉之下,有冥府,各种鬼神精怪集聚。文化的交流,会有数种结果,融合,排斥,割裂,部分融合,部分排斥,部分割裂,各种结果,均不同程度地贯串于中国几千年的对外交流历史中。新颖而轻盈的通草画,舞动着美丽的双翅,从十三行出发,它们是中国文化交流的漂亮天使。

素色的,鲜艳的,各色画面,看似静止,其实只要细心,就能听到通草画们的呼喊,鼎沸嘈杂的交易声,雷电交加的轰鸣声,雨打芭蕉的噼啪声,狂风掠草的呼啸声,痛苦万分的哭叫声,一一沾在纸背。十八世纪以后的南中国广州十三行,只是清政府推开的一扇半透明的窗户而已,它面朝大海,飞鸟和虫子都想钻进来,而随后夹带进的就是一场场旋风,那扇窗已经抵挡不住令人窒息的强大气流,最后在一阵坚船利炮的轰鸣中,颓然倒下。

博物馆里仅有的通草茎髓和通草纸两份标本,由广州市越秀区广中路小学提供,我很想去参观一下,那里,一定有不错的传承。

叁、陈氏书院

走南跑北看过不少书院,广州的陈氏书院,是我见过规模最大最精致的。

说是书院,实为祠堂,南方常见的合族祠,为什么不叫祠堂叫书院?历朝政府向来不提倡家族势力的壮大,什么东西大了,都不好管理,如果几千上万人,甚至数十万上百万,他们都结成一个团体,不加控制,就会野蛮生长,尾大不掉。

宋代文莹的笔记《湘山野录》卷上,恰好有一则陈姓大家庭,我想先说一说。

南唐时代,五代同堂的一共有七家,先主李昪都给他们发锦旗表彰,并免征他们的劳役。江州(今江西九江)陈氏一家,最为典型。这是唐代元和年间给事中陈京的后代,老老少少加起来,一共有七百多人。陈家没有仆人,不养小老婆,上下极为和睦。凡是起居漱洗、穿衣晾衣、男女教育、婚丧嫁娶,总之,吃喝拉撒,衣食住行,一律都有规章。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坐着,捧着饭,集体吃,没有成年的小孩子则另外坐。陈家有狗百余只,喂食时,都放在一条大船内进行,一只狗没有到,其他狗都不动一下嘴。陈家还建有私立学校,各地的读书人都可以来读,都会提供食宿,江南一带名士,好多都毕业于陈家大学堂。

陈家的规矩,通过狗食这个细节,表现得淋漓尽致。是什么支撑着这个大家庭多年而不散?一定有一根精神主线,这根主线就是规矩,继而演化成强大的精神内核,严格执行,绝对不能逾越,于是代代相传。所谓家国,家也同国,治理靠内在驱动力。宋史上记载,陈家唐代就很有名了,他们创造了332年不分家的全球纪录,宋太宗赐有对联:三千余口文章第,五百年来孝义家。也就是说,陈家最兴盛的时候,有3900多人。宋嘉祐七年,宋仁宗出于统治的需要,强行将陈家拆分,一共分为291家,于是散到了全国。如果不拆分,陈姓就是一个王国,连皇帝的家族都无法与之抗衡,哪朝皇帝都害怕。

我不知道广东的陈氏是不是291家中的一家或几家,如果有,那正好可以作陈氏书院的某种注脚。

现在,我就站在陈氏书院大门前的广场上。

眼前的书院,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是一个结实而敦厚的举重运动员,他往赛台上一站,两脚坚实有力,扎步在大地上,粗壮的双手,轻松握杠平举,让人寄予胜券在握的希望。这个比喻显然不是很贴切,只是,暖阳下的书院真得给我一种足足的信赖感,只眼前这个头门,就让我看得五色目迷:两只大石狮威严,它们都蹲卧在精致的雕花石基上;大门左右,有硕大圆面石鼓,石鼓的基座上,分别雕有“日神”和“月神”;大门的门板上,两位威武门神站着,不知道是不是神荼和郁垒,或者就是秦琼和尉迟恭,他们全身披挂,左右持械迎面挺立;两门神的腰部位置,铜铸辅首门环,左右龇牙咧嘴;青灰色的墙面,青砖光滑壁立;门廊石柱,精干而坚强,石柱础下也有精细的雕饰;头门南向东侧梁架上有大型组雕“曹操大宴铜雀台”,南向西侧梁架上有大型组雕“践士会盟”。瓦面几何排列而紧实,檐角飞翘,各自伸展向蓝天。

广东的祠堂建筑,我有两个深刻印象,一是有不少结实而坚锐的蚝墙,异样的南国风光;另一个是屋顶上各类栩栩如生的陶塑和灰塑。陈氏书院头门及内里建筑屋顶上那些脊饰陶塑和灰塑,就是一次艺术的集中大展示,艺人们以非常大胆而创新的方式,将陶塑和灰塑安置到建筑顶部,将这里称作建筑工艺博物馆,也毫不为过。

陈氏书院脊饰陶塑和灰塑,和十三行博物馆中通草画的内容一样,博杂而广阔,历史故事,民间传说,瑞兽珍禽,花草虫鱼,山川风物,主体大多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人们如此精心制作,目的很简单,祈愿和祝福,当然,这里面几乎包含着塑艺人的全部心思,看看,子孙万代,花开富贵,祥瑞平安,武王伐纣,东方朔捧桃,智收姜维,书字换鹅,太白醉酒,不仅寓意经典,制作精良,场景还甚有趣味,看的人欢喜不已。

清光绪十四年(1888),陈氏书院开始筹建,五年后落成,它其实是广东72县陈姓的合族祠,主要供广东陈姓子弟到广州参加科举考试读书生活所用,每年的春秋两祭,是陈姓家族的盛大聚会日,观者如堵。废科举后,这里办过各种学堂,1988年,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为广东民间工艺博物馆。

如我前面的笔记所言,政府不希望宗族势力强大,但在百善孝为先的中国,祭祀祖先,无论官方和民间,都极为重视,如此,祠堂就像雨后春笋般在各地兴起。明末清初,宗祠建筑,在珠三角地区已经非常普遍,“其大小宗祖弥皆有祠,代为堂构,以壮丽相高,每千人之族,祠数十所,小姓单家,族人不满百者,亦有祠数所。——岁冬至,举宗行礼(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七《宫语》)。这大约就是陈氏书院建设的大前提。陈氏书院的出现,还有若干个小前提:到广州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不断增加,清同治二年(1863),广东贡院的号舍,已经增加到八千六百五十四间了,依然不够,考场紧张,说明来考试的人多,而这些考生,考试前后,必须要吃住,还有,广州是广东的中心,全省各地来此办事的人也特别多,官做着做着就调省城了,候任要找地方暂住,官司打着打着,不小心就打到了省城,生意做得大的,也想到省城发展,各种原因都是宗祠的催生者,陈氏书院就在恰当的时候诞生在了岭南这片土地上,一时成岭南第一。

走进陈氏书院,布局严整,廊庑相连,庭院相隔,空间宽敞,到处都是精美绝伦的装饰,建筑物上的各类雕刻,每一组都如一本书,可以延展阅读,郭沫若有诗赞曰:“天工人可代,人工天不如。果然造世界,胜读十年书”,连郭这样的大家都直呼开眼界,可见陈氏书院的博大精深。1.5万平方米的总建筑,将陈氏的繁荣兴盛写在了各种形象的细节上。

我在一张发黄的《陈姓书院地图》前伫立,此图是为了方便省内各地陈姓族人前来书院而作,从陆路或者水路,到陈氏书院这样走,一清二楚,它还画出了全国地图,并标明北京至各省的里程数,我特意看了看广州,5715里,好远呀,再看了看杭州,3003里,哈,这么细,现在,2020年3月29日上午11点30分,我在高德地图上输入目的地北京天安门广场,从杭州拱墅区左岸花园出发,1268.9公里,预计明天凌晨2:13到达,不吃不喝不歇,自驾需要时间14小时38分。书院地图上为什么如此标呢?显然,陈氏书院想吸纳更多的宗亲加入,或者,它在告诫广大的陈姓士子,好好努力吧,青年人,争取到北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国家由各种不同的细小分子组成,文化亦如此,陈氏书院就是那细小的分子。

陈氏书院右边进口处,一株硕大的古榕树,枝杈交护,叶叶相盖,正勃发着浓郁的南国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