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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潘小平:晴朗的夜空为什么滴下露珠(节选) ——大别山扶贫散记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 | 潘小平  2020年07月23日07:29

1

现在,我就坐在他的对面。

是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二十日上午,九点来钟。风静的一刻,大别山冬日的阳光甚至有些耀眼。

这里是金寨县双河镇河西行政村,小河口村民组。七十六岁的冯纪耐沉默地坐着,右目深陷。

这只右眼,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明了,“是因为生病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似乎是不想触及这个话题。他用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坡,说:“喏,就在那面坡上,就在那边哩。”

他指给我看的,是他养父的坟墓,年年清明,他都带着儿孙到养父的坟上添土。一年一年添下来,坟头已经很高了,在林木茂盛的夏季,没膝的蒿草完全把碑上的字迹掩盖。

“我看得见哩,”老人擦了擦深陷的眼窝,有些赌气地说,“我看得见!”

我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对面的山坡,冬季的大别山草木凋零,一片衰白。大别山群峰巍峨,雄踞淮甸,绵延数百里,虽坐落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但大部分是在安徽境内。大别山主峰白马尖海拔一千七百七十七米,东视南京,西隔武汉,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是红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的诞生地,我国著名的革命老区之一,也是一个集老区、山区、库区于一体的国家级贫困区。

冯纪耐是有“红色背景”的贫困户,二〇一六年脱贫。在金寨,我收集并记录在册的有“红色背景”的贫困户一共是一百五十八户,而实际数字要远远大于这个。

所谓“红色背景”,是指他们的父兄在革命战争年代付出了生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金寨境内先后爆发了著名的立夏节起义和六霍起义,组建了十二支主力红军队伍,曾有十万子弟参加红军。他们有的活到了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有的成为共和国的将军,而更多的人牺牲在革命的路上,他们没有留下后代,甚至没有留下姓名。

…… ……

4

采访期间,几乎在每一个贫困户的门前,我都看见了这样的光伏板。

金寨县的光伏扶贫电站建设,走在全国的前列。光伏发电技术成熟,投资回报率较高,一次性投资可长期受益,特别适合因残、因病致贫的家庭。采访中,差不多的贫困户家庭,都把光伏发电算作一笔重要的经济收入。

“只要是晴天,你就坐在屋里头,等着收钱好了!”陪同我采访的小储说,小储是镇扶贫办干部,九〇后。

光伏发电共需要投资两万四千元,其中政府投资八千元、企业捐赠八千元,贫困户自己投资八千元。如果贫困户拿不出钱,可以由保险公司提供信用保险进行贷款,贷款还款从每月光伏发电收入中自动扣除。光伏发电全部上网,每发一度电收益一元钱。

这个扶贫项目的准确表述,叫作“分散式光伏发电”。虽说操作简单,可到底也是高科技,这一块块发电板,就这么无遮无挡地安装在屋外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日晒雨淋,要是坏了,钱不是白投了?

小储解释:“二〇一七年,金寨油坊店乡面冲村贫困户詹史成家的发电板,一下子坏了四块。后来人保财险通过核实后,每块赔付给他一千零七十元,合计赔付了四千二百八十元。”这件理赔案经媒体报道后,算是给全县的光伏发电户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保财险作为主承保单位,仅在二〇一六年一年,就承保光伏发电八千六百七十四户,其中贫困户七千七百九十四户、一般户八百八十户、村集体二百一十八个,总保额二点零八四六亿元。全县共建成光伏扶贫电站一百九十七点一兆瓦,总投资十四点七八亿元,实现综合收益四点五亿元,助力十点五八万贫困人口脱贫、六十七个贫困村出列,将全县的贫困发生率降至百分之二点七三。

有一点我很是困惑,这些分散在一户户人家院里屋外的光伏板,发的电怎么并入大网?最后又是怎么结算?贫困户留守在家里的,多是一些病残老人,接连问了几户,也没谁说得清楚。回到镇里,专门询问了负责该项目的同志,才知道原来是根据山区电网的特点,户用光伏电站采取220伏就近并网,村集体光伏电站采取380伏就近并网,联村光伏电站通过升压接入10千伏和35千伏线路。一开始,上网收益是按照自发自用、余电上网的模式,现在已经转变为发用分离、全额上网。“不用你自己操心,每天发多少度电,该有多少钱的收益,有专门的人给你计算!”

金寨县地处大别山主脉北坡,三省七县二区接合部,境内多崇山峻岭,地形地势多变。因此建站模式也多样化,因户因村制宜。概括起来说,金寨的光伏扶贫电站建设大致有三种模式:一是单户用光伏扶贫电站。对具备光照、承压、方位等条件的,在贫困户屋顶或房前屋后空闲地,建设户用光伏扶贫电站,产权归贫困户所有。全县共建成七千八百零三户、每户三千瓦独立户用光伏扶贫电站,每个电站投资两万四千元,对自筹资金确有困难的贫困户,采取互助资金借款或扶贫小额信贷等方式解决。二是村级光伏扶贫电站。从二〇一五年开始,每村投入七十四万元,分村建成装机规模一百千瓦的村级光伏扶贫电站。动员社会力量捐建,省、市、县等三十二个驻村帮扶单位,为全县三十个贫困村,建成了三千一百四十一千瓦村级光伏扶贫电站,产权归村集体所有。三是联村光伏扶贫电站。二〇一六年,对没有安装条件的贫困户,采取乡镇、村协调选址安装联村光伏扶贫电站方式,总装机规模十四点五万千瓦,产权归县级所有。资金投入采取各级财政资金注入、光伏企业让利和贫困户资金入股等方式筹集。发电收入除去相关费用,净收入用于贫困户入股分红,覆盖了全县一万八千多个贫困户。

作为精准扶贫的一项重要举措,为使光伏扶贫项目的实施规范化,金寨县首先在选择扶持对象环节上,就进行了严格把控。按照优先照顾有重大疾病、残疾、丧失劳动能力家庭的原则,通过贫困户申请、村级评议公示、乡镇核查、县组织抽查等程序,以确保贫困户优先享受光伏扶贫政策。冯纪耐不仅身有残疾,而且是烈士后代,所以提出申请后,在各个环节上都顺利通过。

光伏扶贫由县“3115”脱贫计划指挥部统一组织实施,项目建立了光伏扶贫项目收益分配机制,集中式光伏扶贫电站和分布式(联户型)光伏扶贫电站净收益,全部用于扶持贫困人口。“3115”脱贫计划,是二〇一六年金寨县委县政府出台的脱贫攻坚实施意见。“3”是指实现“人脱贫、村出列、县摘帽”这三个脱贫攻坚目标;“11”是指实施精准脱贫十大举措、推进脱贫攻坚十大工程;“5”是指强化五项保障措施。到二〇一九年底,完成八万三千四百人的脱贫销号任务,实现“两不愁、三保障、一高于、一接近”目标。在光伏扶贫电站建设工程中,投融资主体的明确最重要。二十万千瓦光伏扶贫电站建设,金寨汇金投资有限公司作为投融资主体;分布式(联户型)光伏扶贫电站建设,金寨县扶贫开发投融资有限公司作为投融资主体;村级光伏电站扩容工程,村集体经济实体“创福公司”作为投融资主体。为了确保运营维护长效化,全县投入资金五百二十二万元,搭建了四个服务云平台,保障光伏扶贫电站持续平稳运行。同时开通运维热线,建立短信服务平台,第一时间发现并及时解决电站运行中出现的各类问题。留守在家的老人们虽然操作不了这些高科技,但他们在外打工的孩子们,手机可以随时接收到平台发布的相关信息。

远超我的经验,也远超我的想象,中国乡村的变化,翻天覆地。中国乡村从未像今天这样,激发出如此巨大的智慧,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创造力。为了综合利用,延伸光伏产业链条,金寨县还探索出好几种互补模式,大力发展“板下经济”:养光互补是把部分高支架光伏电站免费提供给贫困户,在光伏板下养殖皖西白鹅、生态土鸡、小龙虾等,户均年增收三千至五千元;药光互补是把光伏电站的朝阳与灵芝的喜阴特性结合起来,在光伏电站板下种植灵芝,既增加了灵芝的产量,又提高了土地利用率,实现了土地的集约、节约、高效利用;林光互补是在光伏板下空地套种红叶石楠苗木,既可以通过光伏发电帮助贫困户增收,又能够通过苗木种植增加贫困村集体经济收入,实现光伏发电和苗木种植两不误。

二〇一八年七月三十日,全国村级光伏扶贫电站建设管理工作会议在金寨召开。二〇一八年十月,金寨县因光伏扶贫工程,被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授予“脱贫攻坚奖组织创新奖”。

…… ……

1

叶秉友家的老宅子在黄皮尖,刚搬下来不久。

现在搬下来的地方,是大畈行政村的村部所在地,全行政村的中心位置,也很高。大畈村在双河镇的东北角,是全镇海拔最高的行政村,从双河镇出来,能感到越走越高,山势渐渐陡峭。

和“降”字一样,在大别山区,“尖”字一般是指很险峻的地方,比如大别山主峰白马尖,集高、雄、峻、特为一体,山势磅礴,形似白马,常年白云缭绕。白马尖海拔一千七百七十七米,为大别山第一高峰,所以在大别山,凡是叫作“尖”的地方,都很高。

叶秉友家原先的老宅子,是五间土坯房、两间小锅屋,住了很多年,前后墙都开裂了。从父亲那辈起,他们就住在黄皮尖,具体住了多少年,他也说不清楚。叶家是旧社会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反正从老一辈起,就一直这么住着。

大畈村是一个高寒山区贫困村,村民多是新中国成立前逃荒躲难过来的外乡人,住的都是茅草屋。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条件好的山民都新盖了房,但基于当时的经济条件,几十年风雨,也差不多都成了危房。所以住房安全保障是大畈村扶贫工作的重点和难点。二〇一六年,金寨县开始花大力气推进农村宅基地试点改革和易地扶贫搬迁,大畈村的机会来了。但中国人一向安土重迁,原以为易地扶贫搬迁是个惠民扶贫的好政策,会得到村民的积极响应,可没想到的是,第一批搬迁计划出来之后,竟没有一户人家响应。有个名叫袁文章的村民,住在大山凹里,是远近有名的困难户,家里的土坯房年久失修,狭窄昏暗,临近高考的儿子只能趴在门前的小椅子上借着日光看书。但村干部多次上门做工作,他就是不同意搬迁:搬家的钱从哪里来?政策能不能兑现?搬出去后我能干什么?每当干部上门,他都是这一套。他说我在山上,到底有几亩山场,喂几头猪,养几只羊,房前屋后种几畦子菜,我下了山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

袁文章的顾虑,也是其他搬迁户的顾虑,叶秉友当时也是犹豫了好久。后来,是村两委一次次上门,一边宣传政策,一边根据补偿政策测量,制定出《搬迁补偿明白表》,他们叫作“明白账”,交到他手里,他这才相信了。二〇一六年三月,第一批八户村民,终于把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协议签了。

再接下来,工作就好做多了。几年来,大畈村已经从山上搬迁下来一百四十三户,搬迁比例超过百分之五十,贫困户搬迁超过百分之六十。叶秉友不是第一批,他是看人家都搬了,这才赶紧搬下来。搬下来一年多了,他仍然和我念叨说,还是黄皮尖的水好。

因为高,黄皮尖的水好。是从山上直接流淌下来,特别特别甘甜、清澈。

“今年旱,几十年没见过的大旱,山上很多泉眼都没水了。多亏有黄皮尖,全村都吃黄皮尖的水。不过从九月起,村里就限时供水,晚上五点开始供,今年的天,实在是太旱了!”

话语间,他似乎对黄皮尖的老宅子还很有些不舍。我问他,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他开心地笑了:“现在?现在当然好了!宽敞、亮堂,我和老伴赶个集上个店,抬腿就走了。”

六十九周岁的叶秉友,在我采访的贫困户里算是比较年轻的。按照农村的算法,他也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但腿脚仍然利索,说话也很利索。他现在一家五口人,住着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地上都铺着瓷砖,窗户是明晃晃的大玻璃,快赶上城里人了。

“快赶上城里人了!”这是我采访中,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村民们用这句话表达脱贫后的喜悦。叶秉友的孙子在无锡打工,儿子上山窖天麻去了,儿媳妇正忙着做豆腐。大畈村的自然条件,种植天麻得天独厚,所以种植天麻的人家很多。叶家的老锅豆腐,十里八乡有名,我进去的时候,岭北新河村的一个妇女跑了十多里地,专程到他家来买豆腐。我有些吃惊,说这么老远的跑来啊?叶家儿媳妇说,这哪叫远啊?更远的还有叶集过来的,骑电动车,走山路,五十里地,专为来买俺家的豆腐!

不由分说,她从滚开的锅里给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我吹着喝一口:浓、香、厚,味道好极了!

叶家的儿媳妇很能干,夏天是夜里两点钟起床,上午九点来钟开始卖,冬天是下午开始卖,夏天天气热,豆腐容易馊。婆婆身体不好,她就基本上不让婆婆搭手。岭北过来买豆腐的妇女,买了豆腐也不急着回去,一边帮女主人烧锅,一边和我猛夸叶家的豆腐。据她说镇政府的食堂天天都过来买豆制品:豆腐、香干、千张、油炸豆腐果。她自己基本上是隔天就要过来一趟,有时骑电动车,有时坐班车,两块钱坐到家门口。

“现在不晓得有多方便,村村都通班车,老头老太太拿上几个钢镚儿,抬脚就到双河街上去了。”

双河街在双河镇上,是历史悠久的老街,有大别山远近闻名的双河大庙。大庙供奉东岳大帝黄飞虎,香火旺盛,声名远播。这是封神榜里的人物,他农历三月二十八出生,农历十月十五得道升天,所以一年有两期庙会,会期一般是十五天左右,鼎盛时期,前后要持续一个月。河南的光山、固始、商城,湖北的罗田、胜利,安徽的金寨、霍山、霍邱、六安等十三县香客,各地的戏班子、杂耍艺人以及商贾小贩络绎不绝,车水马龙,最高峰时有十余万香客。

说话间不断有村民进来买豆腐,一天一百多斤,不到半天就卖完了。看样子叶家的日子过得不错,老老少少,都是把抓钱的好手。猪瘟发生之前,叶秉友养了四十三头猪,是村里的养猪大户。一排十五间猪圈,是政府出钱盖的。二〇一八年春节,肥东县的屠宰大户听说叶秉友家的猪好,专门跑了过来,一次拉走十五头猪。毛猪价格是八块钱一斤,一头猪一般都有四百多斤,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所以二〇一九年,他就又扩大了规模,养了四十三头。猪瘟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想到是猪瘟,他家一头两百多斤重的大黑猪病了,他去请兽医,兽医一见他就说:“别治了,赶紧杀了!我现在是治一头死一头,猪瘟来了!”

叶秉友回到家,赶紧洗澡、消毒,接着就把没病的猪全都杀了。

“还好,没什么损失。”

说着他老伴回来了,接回了上幼儿园的小外孙。村幼儿园就几步路,天天都是他和老伴先把孩子接过来,过一会儿他妈妈才能下班。村幼儿园一学期学费九百元,村里补贴,比城里便宜多了。孩子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也都和城里的孩子没差别,上幼儿园背的,也都是价格很贵的小书包。

“啥牌子?谁知道啥牌子,反正是名牌。现在条件好了,谁家的孩子,吃的用的不是最好?”

大畈村的幼儿园就在村部边上,我来的时候正好路过。和城市幼儿园没什么两样,花花绿绿的儿童组合滑梯、跷跷板、木质秋千架,墙面上是鲜艳的儿童画,画着庞大而夸张的动物。幼儿园每天管一顿中午饭,下午加一顿点心和水果。

这让我很是感慨,想起多年以前,我在怀远县古城公社华西大队搞“路教”,一没留神,房东家三岁的小男孩把我的一支护手油给吃了。“路教”这个词,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了,而在四十多年前,它使用的频率很高,全称是“党的基本路线教育”。一九七三年冬,我从工厂抽出来,到怀远县古城公社搞了半年“路教”,有些人和事至今还记得。房东家三岁的小男孩之所以吃了我的护手油,是因为那支管状的护手油上,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他把它当成糖,一口吞了下去,几个人上来掰他的嘴,他都死活不张口。我不让他吃,是怕对身体有伤害;而他妈妈担心的是,这东西这么贵,怎么赔得起噢!

一支护手油,当时的价格是一毛二,相比较五分钱一盒的“歪歪油”,算是奢侈品了。“歪歪油”是装在贝壳里的护手油,不甜,有一点儿腻腻的香气。房东女人一边追着孩子打,一边扭头对我道歉:“潘路教潘路教,对不起噢对不起噢!我眼下手里没钱,等年底分了红,我不管想啥法子,也把钱给你赔上!”

当地社员管工作队的同志一律称“路教”。她这话让我很难过,眼泪差点儿掉下来。看我这样,房东女人就误会了,说:“你可千万别难过啊,乡下孩子没吃过东西,让你笑话了。”

我们进驻华西村时,午季才刚刚结束,队里讨论一口人分多少麦子,我也以工作队员的身份参加了。实际上我什么也不懂,只是坐在一边听着。队长说:“一口人三斤,你说下大天来,也只能一口人分三斤,再多不可能了!”

“分三斤”是指分三斤小麦,底下的社员一听,顿时就炸了锅。妇女们更是炸着嗓子问:“为啥三斤?为啥三斤!人家华东,就隔着一条沟,人家是五斤,咱为啥比人家少?”

我后来说起这件事,听到的人都不相信,都说我胡说八道:“一个午季,一人就分三斤麦子?你骗谁呢?”也有人说得比较委婉:“是你记错了吧小潘,你很可能是把三十斤记成三斤了。”

我很气愤:“我没有记错,我当年还不到十九岁,记性很好!而且,而且这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们不相信拉倒!”

人民公社时期,细粮都用来交公粮,午季的小麦、秋季的黄豆,是不会分给社员的。我所在的淮北平原,口粮主要是红芋片子,民谚所谓“红芋饭,红芋馍,离了红芋没法活”,包括青黄不接的冬季,政府给的返销粮,也都是红芋片子居多。午季一口人分三斤或是五斤小麦,这不是传说,更不是笑话,它实实在在发生过。知道在我的老家流传着一句什么样的话吗?“女人喜欢坐月子,男人喜欢收麦子。”因为收麦天起早贪黑,抢收抢种,那几天生产队里管饭,顿顿吃的都是麦面馍。女人则只有坐月子的时候,才能喝上一碗红糖鸡蛋茶,顶不济的,也能喝上一碗红糖茶泡馓子。

现在我和女儿说起这些来,她根本不相信。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回过头去看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多苦啊,红芋稀饭都吃不饱,哪见过什么糖果?穿也没得穿,都是破衣烂衫,有的孩子从小长到大,就没穿过一双袜子。书包也都是母亲七拼八凑用碎布头缝的,富裕一点儿的人家,才会缝一只新书包。可现在我到农村去,谁家的孩子背的不是名牌书包?有迪士尼的、凯蒂猫的、卡拉羊的,有的洋品牌,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们说话的时候,叶秉友的小外孙一直文文静静地偎在他身边,一边摆弄手里的玩具,一边跟着电视里的儿童节目唱歌。有一点我不大想得明白,看叶秉友家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他怎么会是贫困户呢?

“我是因病返贫,我老伴得了一场大病,要不是政府,人早就没了!”

叶秉友的老伴患有肾病、冠心病、胃功能紊乱等多种疾病,就是平常日子,一年也要进好几回医院。前年的正月里,老伴的病情突然恶化。因为还在年里头,家里也不想大动干戈,就在双河镇上住了九天院。不行,又转到县医院住了十四天,到后来病情就十分凶险了。县医院让他们赶紧转到市医院,再不转院怕是命都不保。就慌里慌张去六安,结果到了六安市医院,市医院却表示治不了。老伴一直在发烧,四十度的高烧,没办法开刀,没办法插管,人眼看就不行了。叶秉友已经完全没了主张,头脑是木的,手脚是木的,只知道医生在说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医生说:“赶紧赶紧!赶紧上合肥,再晚就来不及了!”

在市医院的急诊室里,他们仅仅待了三个半小时,老伴就又被抬上了救护车。六安到合肥一百零二公里,救护车一路呼啸着,穿过无边的暗夜,老伴直接进了安医大附院急诊室,值班医生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收。

整个喉咙都在化脓,已经快把喉管堵死了!

一家人都很绝望,叶秉友尤其绝望,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自己该怎么过。刚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好不容易把儿女都拉扯大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却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在急诊大楼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叶秉友深感恐惧和无助。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了,叶秉友的身子已经完全麻木。但当得知对面走过来的是口腔科主任时,他仍然硬着膝盖,跪下去给医生磕了一个头。主任深受触动,扶起他来说:“你们去二附院吧,我给二附院的方金云主任打电话。”

至今叶秉友都记着方主任的名字,但他不知道,当时二附院口腔外科接诊的方主任,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实际他心里清楚,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不大。当天夜里手术,切开几乎堵实的喉管,主刀的方医生才知道问题还要严重得多。病人从手术室出来后,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方医生找到叶秉友,直截了当地问:“你家是不是贫困户?如果不是,我劝你还是放弃算了。”

叶秉友不是贫困户,但他不愿放弃治疗。按照方医生的说法,这个病不是花一二十万就能看得好的,就是治好了也活不了几天,到那时人财两空,不值得。可叶秉友就是不愿放弃,他说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治,她跟我苦了大半辈子,我不能就让她这么走了!

那时候叶秉友不知道,他虽然不是贫困户,但像他这种情况,可以走特殊通道。

那天从金寨到六安,光是包出租车,加上医院三个半小时的费用,就是一万一千元,他知道老伴这一场病下来,就把他的家底掏空了。但他不后悔,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老伴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整整九天,身上插满了管子。方主任没有再劝他放弃,但每天的费用都是好几千,别说是病人家属,就是医护人员拿到单子,也是心惊肉跳。

好在老伴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出了重症监护室,又在医院里住了十天,他至今都记得床位号。除去杂七杂八的费用,光是医疗费就花了九万八千七百二十元,差一千多就满十万了。但通过特殊通道,他自己只负担了七千二百多元,“如果不是党的政策好,我老伴早就没命了,我这个家,也早就散了!”叶秉友反复说。

老伴出院后,村里给叶秉友建档立卡,归入扶贫的范畴,不过我去采访的时候,也已经脱贫了。

临走时,我想和他老伴说句话,可屋里屋外看看,也没见着。叶秉友说:“咦?刚才还和我一块儿喂鸡呢,这一眨眼工夫,又到哪儿去了?”

我走出屋,阳光有些晃眼。展眼看去,大别山午后的太阳,真好。

2

像叶秉友这样的情况,大畈村不止一户。

二〇一七年八月,正是一年里最热的天气,朱永喜的父亲突发脑溢血。从县医院转到六安市人民医院,住了两个多月的院,光是在ICU病房,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一天好几千块,总共花了十四万多,但他个人最终只负担了五千元,其他的都由政府承担了。

朱永喜一家四口,女儿大学毕业后没有回金寨,在合肥的一家培训机构做财务。儿子在镇上读初三,一星期回来一趟,享受“两免一补”。“两免一补”是指二〇〇一年以来,国家对农村义务教育阶段贫困家庭的学生,实施“免杂费、免书本费、补助寄宿生生活费”的资助政策。二〇一九年,双河镇共有两百一十三名贫困生享受寄宿补助,六十九名贫困生享受教育资助,二百五十八名中高职贫困生享受“雨露计划”,一百一十七名贫困大学生办理了助学贷款。

朱永喜的女儿读大学期间,村扶贫工作队还出面联系了就读学校的资助中心,学校按照相关政策提供了每年四千元的助学金,同时协助办理了助学贷款。村里另外一个贫困户贡元财,女儿也在外地上大学,也是由村扶贫工作队出面,帮助解决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朱永喜是二〇一六年十月从长岭的山沟里搬下来的,原先的房子不能住了,漏得厉害,一到雨天,屋里湿淋淋一片。还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老父亲手里起的屋,兄弟几个也都是在老屋里成的家,一直想翻翻新,加盖几间,一直没条件。现在他们住的这个二层小楼,约一百平方米,一溜排九家,是由村里统一设计、统一施工的移民搬迁房,看上去特别整齐、漂亮。

搬下来后,朱永喜办了个家庭农场,租了其他村民的地,种了二十多亩生姜。正常情况下,一亩地能产鲜姜一千八百至两千斤,就打三元一斤吧,去掉人工,也有上万元的收入。他还种了几亩茭白,茭苗由安徽农业大学提供,茭白由叶乃军的合作社统一收购外销。

叶乃军也是大畈村人,几年前家庭生活还极为贫困,一大家子人,就靠几亩水稻,全年收入不足五千元。安农大的大别山试验站产业联盟,为大畈村引进高山茭白和改良有机香稻产业种植技术后,他带头种起了高山茭白,在扶贫工作队的帮助下,又成立了高山茭白种植专业合作社,如今成了大畈村的致富带头人。

朱永喜楼下的客厅里,有一张大圆桌特别显眼,不光是大,还带有一个大转盘,能坐二十多人。大靠背椅的椅背上,雕有大大的“福”字,是岳父祝贺他的乔迁之喜,特地选了金红雕花的龙凤图案。朱永喜的父亲还在生病住院期间,他母亲又查出了胃癌,家里一下子有两位老人得病,而且得的都是大病,“这要是放在过去,肯定是治不起的,只能等死,你就是卖房子,一时也没人要啊!”朱永喜说。

他母亲的病又花了七万多元,而他个人只掏了三千元,其他的,政府兜底了。二〇一六年,安徽省实行健康扶贫,建立了“三保障一兜底一补充”综合医疗保障体系,为贫困群众提供超常规的全面兜底保障,贫困人口的看病就医负担,大幅度减轻。这一医疗保障体系的简单表述,就是“351”和“180”。

所谓“351”,就是按照基本医保、大病保险、医疗救助政策补偿后,贫困人口在省内县级、市级、省级医疗机构就诊的,个人年度自付封顶额分别为三千元、五千元和一万元,年度内个人自付合规费用累计超过个人自付封顶额时,超过部分的合规费用由政府兜底保障。而所谓“180”,就是建档立卡贫困人口慢性病患者一年内门诊医药费用,经“三保障一兜底”补偿后,剩余合规费用由补充医保再报销百分之八十。

“为什么要实行‘351’和“180’呢?”金寨县人民医院院长吴杰说,“医院百分之九十的血液透析患者都是贫困人口,而对于尿毒症患者来说,每年数万元的透析费用难以为继,很多人最多坚持个两三年,就坚持不下去了。”肿瘤、终末期肾病(尿毒症)等重大疾病,不要说对于农村贫困家庭,就是对于一般的城市工薪阶层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负担。而全面兜底保障政策,针对的正是这样一部分患者。吴院长的一位患者程女士,慢性肾功能不全,二〇一五年被识别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二〇一七年在县人民医院透析住院十一次,总费用十一万一千三百六十点二八元,经结算只需要自付三千元。而在过去,医保报销后,保守估计也要自付两万多元。吴院长的另外一位患者蒲女士,二〇一三年被诊断出乳腺癌,经手术治疗后康复出院,但到二〇一六年二月,又被查出了卵巢癌,并且已经到了腹水阶段。二〇一七年一年,她在县医院肿瘤科住院九次,共花费九万零六百五十七点九五元,她自付了三千元,对于一个贫困家庭的癌症患者来说,三千元的费用完全可以负担。

安徽省是中部地区人口大省,现有扶贫重点县三十一个。二〇一五年底,全省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家庭多达八十七万一千户,涉及一百九十七万人,占建档立卡贫困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七点二。实施健康脱贫工程后,安徽省完成九种大病救治一万四千例,占救治任务的百分之五十八;二〇一六年全省有十八万九千因病致贫户脱贫,占建档立卡因病致贫户的百分之二十六点五。通过建立贫困人口“三保障一兜底一补充”综合医疗保障体系,基本医保、大病保险、医疗救助、“351”政府兜底和“180”补充医保之间,实现了无缝衔接、协同保障,切实减轻了贫困人口就医负担,解决了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大问题。

采访中我得知,在“三保障”方面,还有一个叫作“两免两降四提高”的特惠政策,即免缴个人参保费用由财政全额代缴,免交住院预付金实行先诊疗后付费;降低新农合补偿起付线,降低大病保险起付线;提高新农合补偿比例,提高重大疾病及慢性病保障水平,提高大病保险分段补偿比例,提高医疗救助标准。正是通过“三保障”,贫困人口医疗保障水平显著提高;通过“一兜底”,贫困人口年度自付医药费用有了封顶线和明确预期,大病有了兜底保障、住院报销百分之九十以上;通过“一补充”,贫困人口慢性病门诊报销可达百分之九十五左右。这两项政策自二〇一七年实施,到二〇一九年底,“351”共补偿两万九千零四十三人次两千八百九十五万元,“180”共补偿十五万一千二百五十二人次一千五百六十七万元。

金寨县花石乡大湾村的陶大妈有心脏病,二〇一四年被识别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二〇一六年十月,她在金寨县人民医院做了心脏介入手术,共花费医疗费三万五千九百二十四点四元。按照“351”标准,她可以报销合规费用三万三千二百二十四点四元,个人只要自付五千一百一十六点七四元。这笔钱中,还包含了需要个人承担的特殊材料费两千七百元,这样算下来,实际补偿比例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二点七三。

“这些钱,当时在医院里就已经结算清了。”陶大妈轻松地说。

健康扶贫以来,安徽省实行一站式及时结报,贫困患者出院时只需交付自己支付的部分,剩下的合规医药费用,全部由基本医保经办机构通过信息系统进行结算。我拿到的二〇一七年的数字显示,一至五月,全省贫困人口住院三十点七七万人次,共发生医药费用十四点九亿元,综合医保补偿十三点四亿元,平均补偿百分之九十,比普通参保人群高出二十八个百分点。

据陶大妈的儿媳妇说,结算时他们家的家庭医生也在场,办住院手续、出院手续,家庭医生都一直跟着。

他们家还有家庭医生?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畈村扶贫工作队队长吴辰华说,“我们村的贫困户,也都有家庭医生。不光是我们,全金寨县的贫困户,都享受家庭医生签约服务。”

二〇〇六年,我国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相继进行了家庭医生制医疗服务探索。北京倡导居民把健康托付给家庭医生,自愿签约、随时咨询、自由选择,通过双向转诊绿色通道,患者可进行预约转诊。在进行家庭服务协议签订后,如有健康问题,居民可随时拨打社区医生的电话,对病情进行反映、咨询并得到及时指导。根据居民个人健康信息,每年进行一次健康状况评估,根据结果制订健康规划。当社区医生认为居民的疾病需要转诊到大医院时,会帮助进行预约转诊。而在上海,“一户一签”的契约服务,以“全科医师联家庭、全科团队入社区”为路径,建立了“1+1+1全科服务团队”;以“户主为代表,家庭为单位”建立契约式服务,同时选择下沉社区集中签约为主、门诊签约为辅、上门签约为补充的签约方式。

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居民中百分之八十的健康问题可以在基层社区解决,世卫因此在医疗发展问题上,提出了一种简便、经济、综合、连续和充满人情味的服务,即社区医疗服务。纵观国内外,解决我国目前的医疗难题,家庭医生签约不失为最佳的选择之一,但没有想到的是,我居住在省城合肥,尚茫然不知的家庭医生制度,在金寨县的贫困家庭中都已经实现了。

3

吴辰华是安徽农业大学驻金寨县双河镇大畈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从二〇一四年开始驻村扶贫,到我去采访时,已经是第六个年头。谈到健康扶贫,吴辰华说:“这样吧潘老师,我带你到我们村卫生室,采访一下徐医生,就都知道了。”

说是村卫生室,规模还真不小。是新起不久的现代建筑,门廊很宽,门头很大,看上去像是一座二层小楼。也不像一般的村级卫生室,简单挂个木牌或是铜牌,而是一个横跨大门头的广告式灯牌,“大畈村卫生室”几个字中,有醒目的红十字。四十七岁的村医徐启国快步迎出来,向我感叹:“现在村里的条件好得真是没法说啊,放在早些年,做梦也想不到!”

据他说,早先的村卫生室在老村部的边上,一间小趴趴屋,黑咕隆咚,一张桌子两张条凳,多来一个人就得在门口候着。二〇〇五年,条件稍好一点儿了,村里给单独盖了三间小平房。现在的这栋房子是二〇一八年和新村部一起建起来的,村部、新时代文明实践站、村卫生室、村农民文化乐园都集中建在一个地方,在大畈村最中心的位置。

一九九三年,徐启国毕业于六安卫校,毕业后就回来当了村医,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工作二十六年。“岁月催人老啊!”他继续感慨,“早先的村卫生室,有啥啊?啥啥没有,就一个听诊器,时刻在胸口前挂着。”徐启国一边说,一边领我参观他们的设备,“现在你看看,这、这、还有这!在过去,敢想吗?你想不到!”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个一个房间看,听他解说那些仪器的用途和用法。而他要向我重点推出的,是一台一体机:“这个家伙,别看不大,可厉害了!”

原来这种名为“一体机”的医疗设备,有着非常强大的检测功能,身高/体重/BMI、脂肪/水分/基础代谢、血压、脉率、12导联心电图,血氧、体温血糖、尿酸、血脂四项,尿常规十一项、呼吸训练、心理疏导、中医九型体质筛查等,它全都能做,你说它的本事大不大?

而且,它还能通过身份识别,实现自动建立个人电子健康档案,综合多个健康检测项目,自动生成评估分析报告并永久性地储存,根据检测评估报告,对常见病进行筛查。为了操作这个新设备,徐启国专门去进修了心电图、血脂、血糖、尿酸标本分析等专业知识和技能。一体机测出的全部数据,上传到县公共卫生管理平台。为了加强农村卫生的网底建设,提高村卫生室基本医疗和公共卫生服务能力,实现支持新农合资金即时结算管理、基本药物配备及使用和村卫生室绩效考核,金寨县还构建了区域卫生信息平台,实现了新农合农户在全县范围内持证跨机构、跨区域转诊就医和即时结算,所以叶秉友他们才能在省城的大医院里,跨区域直接把费用结算掉。

大畈村的贫困户,全部签约了家庭医生服务,有一百个村民签在了徐启国的名下。他个人就是按照全年一百人、六百次随访所完成的实际工作量,发放工资和补助。定期到签约村民家里测血压、做心电图,进行一般性的健康询问,工作术语叫作“随访”。一个签约村民全年六次、两个月一次随访,每个村民手上都有一张随访表,完成一次随访,村民和村医同时在表上签字。金寨县一百二十九万贫困户,目前已经实现了家庭医生签约服务全覆盖,签约户如有重大疾病,需要到上一级医院治疗,或是办理住院和转院手续时,一般情况下签约的家庭医生都跟随前往。

在村民王一超的家里,我看到他的健康随访表上签有徐启国的名字。

八十岁的王一超也是烈士子弟,父亲在他八岁那年牺牲了。说话间王一超的老伴走过来,虽说已经八十四岁了,但腿脚很健旺。是后组的家庭,王一超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拉扯着闺女,吃吃不上,穿穿不上,屋里屋外乱得没法下脚。“咋不想再续上一个啊?做梦都想!可日子过成这样,谁又愿意嫁给你呢?”现在这个老伴,是他四十岁那年改嫁过来的,前头的男人得病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都是苦命人,就凑合到一块儿过了。现在好了,总算把孩子们都熬大了,该娶的娶,该嫁的也都嫁了,就是老伴带来的六个孩子中老二和老小都是智障,老二今年五十七岁,老小也过了五十岁,生活不能自理,全靠父母照顾他们的生活。

“不是政府,要饭也摸不着门啊,别说看病了!”

王一超的老伴别看岁数比他大,头脑却比他清楚,也比他会说。问到收入情况,她掰着手指头给我算了一笔细账:移民补贴,一人一年六百元;三个人的“五保”,一人一年四千三百元;她自己有低保,一年六千元。再加上光伏的三千元、养鸡补助的三千元,杂七杂八加起来,“够花了!”她很满足,“吃药也不花钱,都是徐大夫亲自送过来。再说我还养着鸡呢,都是小学校的校长给我往外卖,都是卖高价。”

王家养了一群鸡,大别山本地的小土鸡,最多时有一百多只,现在也还有七八十只,在对面的山坡上散养。因为有两个智障儿子,王家在大畈村属于贫困户中的贫困户,村小学校长就自告奋勇,认了他家的“帮扶”。校长一个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每回都捉走几只鸡,卖到县城或省城,一只能卖一百多块。据老太太说,他们家没从山上搬下来的时候,还养了十几头牛,搬下来就不能养了,牛跑了没法找。

他们是第二批搬下来的,原先在海拔六百七十米的高山上,房子是老房子,四面漏风,已经摇摇欲坠了。“眼下这屋,该多好啊。就在村部边上,有啥事,喊一声村干部就来了。”

老太太准备带她的两个儿子到山下的皮坊街去理发,在全县公交没有联网之前,她都是带着他们俩走着去,一来一回,要六七个钟头。又都不听话,也是听不懂话,老太太一个人,顾上了这个顾不上那个。现在好了,带他俩上了公交,一眨眼工夫就到了。“我也一天天老了,腿脚不行了,要是没有车,他俩哪能一月剃一回头啊!”老太太感慨道。

为了打通脱贫动脉,金寨县实施城乡客运公交一体化工程,先后开通了城镇、镇镇、镇村公交线路九十三条,建成二十二个乡镇交通综合服务站,其中二级站五个、三级站十七个,一个城区公交停车场、一个城乡公交首末站。投放公交车二百九十五台,其中新能源车辆二百零五台、燃油车辆九十台,实现了二百一十一个社区、街道和建制村全覆盖。

最高兴的是女人们,她们赶个集上个店,上车就走了。

见我从王家出来,村医徐启国不放心,反复问我见没见到有他签名的随访表。家庭医生签约是金寨县扶贫重点推行的分级诊疗政策,而给出的成绩单是:贫困人口全部纳入签约服务对象。根据“1+1+1”精准帮扶机制,金寨县组织乡县村三级机构一千零二十一名医务人员,与全县贫困人口开展结对帮扶,一人一策,一病一方,精准管理,全程服务。他们还根据高血压、肿瘤、糖尿病等慢性病划定重点人群,做出全县贫困手册。二〇一七年,金寨县为所有贫困人口签订了有偿初级服务包,价值八十一元,全部由医保基金和县财政承担。据徐启国说,这八十一元中,医保负担三十五元,减免十一元,自付三十五元,而自付部分是由政府代缴。

所以一名合格的村医,首先要有一副好体格,因为每天都要骑电动车,或是徒步前往村民家中随访,这是一项日常工作。徐启国的工作很勤勉,全年六百个随访工作量,能够全部完成。按照这个标准,他现在一个月有七百元生活补助,加上工龄工资二百六十元,室长补助一百元,共是一千零六十元,也够吃够用了。去年政府又给买了养老保险,个人出二百九十八元,政府补贴七千多元,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孩子?孩子去年也大学毕业了,对对,是个男孩,就他一个。”

说到儿子,徐启国很是骄傲:“安徽工业大学毕业,比我有出息,我只上了个卫校。”我说:“你也很厉害,一九九三年的中专,比现在的大学难考。”徐启国的儿子正在准备来年四月的国家公务员考试,他和妻子都很支持,不急着让他找工作。父母都还健在,虽说八十多了,但能吃能做,自己这个村医也让二位老人“得济”不少。平常日子,去给老人量量血压,做做检查。父亲是村里的老书记,几十年的老党员了,在村里威信很高。吴辰华下队当了扶贫队长之后,经常过去看望,有些工作上的事情也爱和他絮叨。

“国家的政策好,才有如今的好日子。”徐启国特别感慨,“别说是改革开放之前了,就是往前推几年,你能想到,一个农村人,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吗?你想不到!”

徐启国说,他每天从卫生室下班回家,或是随访回来的路上,看到路两边整齐的绿化树,看到小广场上盛开的蔷薇,特别是看到一家一户门前亮起来的灯盏时,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感动。天一点点黑下来了,家家门前都亮起了温黄的灯火。去年村里出钱,给每户村民的门头上统一安装了路灯,在给他家安装的时候,他一直站在边上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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