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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7期|李霞:一条河的三个指向

来源:《朔方》2020年第7期 | 李霞  2020年07月23日06:25

暮 夜

冬至。夜晚。下去岸堤,看到河面已经覆上一层薄冰,像浮在其上的一层凝脂,暂时遮蔽住了它的颤动,无声无息地静默在那儿。蹲下,在冻结的土坷垃间抠出一块,轻轻掷向它,触到之处,河水随即洇出,暴露出形迹。这似乎是我与它再次见面时,用特殊方式所打的一个招呼。不仅河水,和河水相映成趣的高高岸堤、粗细不一的树木,甚至迷蒙其间的那些夜雾,它们一一展现在面前的同时,也用眼神招呼过了。

粗细不一、高矮不同的树木里,添栽了众多幼树,杜仲、紫叶李、金枝槐、桃树。这无关眼前暂且呈现的秃枝腐叶。擎立本身,就无疑昭显出大自然的灿然招展。幼树周边的野地,被重新翻耘过。我知道在簌簌的土层下面,正沉睡着那些草籽和花籽,它们同那些树木一样,只等春天一到,就会焕发勃然生机。我似乎已经嗅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

寒夜,使一条河的寂寥隆重登场。随了它的无声无息,岸堤上、岸堤下,依流向一直蜿蜒至远处的大路和小径,也在白霜的间杂里陪伴它,一同清寂着了。

十几年来,我常在这条河边健走。清晨,或者晚上。而夜晚,因一天下来的身心放松,有着与它的更多接近。微明的灯光,路幽暗着。堤坡、草岸不用说,也都在幽暗里待着。没有风,树叶枝丫也无声无息时,路便近乎肃穆,像在陷入庄重的沉思。只有河流不甘寂寞,有风无风的夜晚都水波潋滟,悠然自得。所以,从黑暗中肃穆庄重的堤岸收回视线,瞟向一边的河,之前种种的浸染,便随了微明灯光透照下的波纹荡漾开去,心又是妥帖活泼着了。

所以在其中流逝的时间不能忽视。它已经把一种生活方式融入内心。仿佛,那里有生活需要的宝藏,愿意迫近、被它俘获——被夜色蒙眬里的一条河俘获。

四季的夜色中,我和其所拥有的一切邂逅:草木,其上的星星和月亮、暗空和流云,以及毗邻的房屋和那些闪烁的灯光。人的思想的无穷尽,自然界中物与物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导致我们对任何事物都不能作单一囊括。比如星星和月亮,当它们明亮在天空时,常常温暖也如那些光芒来到身边,抚触一颗茫惑或孤独的心。

于那条河所邂逅的一切,当然在别处也同样拥有。人怎么可能步出大地与天空的环抱,生活在独异的别处?但它的确存在着差异,仅仅从车来人往的马路拐弯、望得见前方草木葳蕤的岸堤,这种差异就扑面而来。刚刚还在蔓延的喧响、飘浮空气的焦躁即可退却,嬗变为更接近生命内在的另番物象。

在那里,我和其他健行者同向或交错而行,还有他们的小狗,也还有他们的小孩子。他们喧哗、低声私语抑或沉默行走,都笼盖不住一条河夜的清寂和阔大。清晰地听到一位年轻妈妈因顾及旁边有人而压低的声音:你猜我能把毽子扔到爸爸那儿吗?孩子毫不顾忌地高昂回答:肯定行。脆亮的声音和妈妈轻悠的声音形成对比。毽子随之抛出,飞向爸爸的方向。这让我立即想起电影《人证》里,那个小时候的焦尼·赫瓦德戴着草帽,和爸爸威尔歇·赫瓦德,以及亲爱的妈妈八杉恭子,在雾积的山峦里奔跑嬉戏的场景。

亲情的陪伴,让人眷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它是一幅生动的画面,贯穿着一个人渐行渐远的岁月。还有其他。所有关于人类情感和意志产生的东西。

一个中年女人积极乐活的身影。她是癌症术后者。我曾一度认为她的罹患,转机性甚小,为她抱憾。以后较为频繁地与她相遇,是在夜晚的河边。一年中,由初春厚厚的口罩、帽子、密实外衣的严加防护、羸弱的步履,到夏季稍稍明快的身影,直至冬天已经呈底气十足的讲话嗓音……后来,她甚至选择了在河边宽敞的地方,摆上微型播放机,随节奏绕圈锻炼,直至康复。

我见证和记录这些,同时这些也成为自己销蚀不掉的记忆。那条河的夜晚,便是如此存放了一些什么,让我,或者他人在某些时候将回忆定格,故时重温。

盛 情

在居住地,一条河的出现,意味着一个安静幽魅的自然空间的出现。“人好像天生有一种想回头的感觉。或许是我们的祖先曾经在野外森林中的漫长历史给我们的血液中遗留了一份归属感,在无意识之中,我们想着去亲近自然、天空、原野、黑夜、高山。这些都给我们一种无声的召唤。”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一段文字,即刻产生认同。

人离不开自然切近的相伴。即使是建筑鳞次栉比的城市,它能不能传递给你一座城市与自然密切相关的旖旎风情,这是自己每到一地,是否能即刻接受、喜欢的重要缘由。南京:行道树法桐,粗韧、高大、密致,呼应着一个曾经六朝古都的端然与大气;明城墙,蜿蜒盘桓道旁,某段可逶迤延展达数公里——沧桑雄立几百年,同那些年复一年布满其上的青幽苔藓一样,同南京城里那些到处可见的古木一样,已然成为自然的部分,融入城市骨血。珠海:人被时时包裹到绿意中,如同一座建在林间的城市。王棕、狐尾椰、假槟榔、红穗柳、南洋楹——树成为主体,人和车只是其中的客串,是高高大大、密密簇簇的树木间的点缀。

生活的小城,足迹踏至之处,也始终在敏感地接收来自自然物象的盛情光顾:某处道旁那些不同于其他道旁的排列开去的参天大树,它壮观出现的同时,将人的视野无限拓展出去,心境顿时开阔和明亮许多。如同大雨初歇时光霁的倾临,天地呈现一片清透和朗润。秋末初冬,另一条路道,它们被那些高大的枫树和颀长的银杏树树叶不断覆罩。随风飘落和起舞的瞬间,即成为风景。它们提醒着季节更替,所以行走其上的脚步,便分明行走在时间当中,告知着过去的不可逆退和未来的无法预测。枯叶只单单就这样飘落,一波波华丽退场,成为附着岁月的一道光景,看不透,走不厌。为这些物事的盛情光顾,我写《小城与树》,写《我想我看到了什么》,写《礼物》。它们于眼睛于内心的收纳,是自我作为个体在许多个时候同玄幻自然的一场美妙契合。

这条有近六公里流经市区的河流,何不也如此。

愈往下游走,河流的深处,粗硕苍劲的柳树围裹着的纤秀小径的左侧,岸堤呈坡状高高雄卧,其上那条蜿蜒南北的道路两侧,被肃然油绿的松树夹立,繁茂的枝叶和树与树之间的密致,使它们蓊葱苍郁在视野所及,如瞩望一片林中幽境。再左侧,依傍路道的居民楼房就若隐若现在此种幽境中,林间木屋般被灿然又宁静的自然照拂。右望,河的对岸,同样的情形出现,只不过隔了距离观望,它不再局部呈现,而是全景式铺展在面前,蒙眬、壮阔、唯美。若有车从其中倏然灵巧地滑过,更显出一方天地的舒展和旷达。

这若置身森林一角。

以往穿行于小城,对于时常望到的“创建森林城市”的标牌,总会怀有更多冀望,感受它一份立即激起遐想的美意。美意里,更多出于人与自然相契相融的城市文化的尊崇。也常常在出其不意中捕捉到它由此一步步质的变化:道路整修,拓宽,绿化带置换,公园装点,各条街道两侧树木逐年蓊葱——这些,给所不断冀望的东西带来欣喜接纳。就像我沿着河流行走带给我的诸多接纳一样,周遭、远处,触接到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物景。

也始终认为,一座城市对于自然环境的珍视,等同于对其人文关照的珍视。让人抚触到一座城市在被用心向前推动。

珍视下,那条河,不断的诞生在出现,自然而然。太阳能路灯、休息凳、健身器具,以及供娱乐消闲而格外拓宽并铺就的空地——它们一路沿河贯穿南北,使不管白天与夜晚的行走变得舒适。某一路段,因地制宜,修筑出一条精美的木栈道。走在其上,脚底发出特有的声音,仿若那是再恰切不过的大自然精灵的歌唱。有一个清晨,我甚至望见两只野鸭在水中悠然游弋,划出长长的清丽的水波。欲走近细瞧,它们嚯一下展翅起飞,联翩远去。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野物来光顾这条河,使一条河的穿城,因为赋予,因为接纳,趋近更多郁勃原生态的意味。

涌 动

久久地凝视。一条河,波澜不惊地宽展在那儿,你来与不来,念与不念,它都在那里,日日不急不缓地安然流淌,似大家闺秀般只在款款馈送属于它的致意。

遂想起朱光潜在一篇文章中,描写大家闺秀的一句:引人注目而却不招邀人注目,举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贞静幽闲——这条河便是如此。它端庄娴静于一座小城,又小城相对都市少却的喧哗,添增不被多少外人打扰的幽闲姿态,使它看起来更具一条家乡河的纯粹意味。纯粹,又相应带给小城生活恬适安逸之感,两者相互投射,趋向融会,是没有距离的交心者。

想起另一条穿城而过的南京秦淮河。桨声灯影,画舫楼台,市街鼎沸,游人如织。作为一条载入中国文化史册的河流,旧时现时,十里秦淮都消弭不了属于它岁月烟云里的繁华和绮丽。这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特定符号,举手投足,自然招邀人注目。源究,由其历史本身决定、自身所左右不了的事情。比之大家闺秀,它内蕴的驳杂,让它不得不笼罩上一层神秘面纱,吸引着游人纷至沓来。人流穿梭、骚动,霓虹炫目——面对这样一条河流,不知是否有人如我一样,除了涌现心头的不平凡三字,会隐隐中出现另一条河流——一条同样穿城而过的家乡河的模样在面前。是否也在心中将它赋予了不平凡的另一种魅力。比如,它引人注目的宁静的存在。

何尝不是。我若沿着小径行走,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风刮起枝条的伶伶声、水波拍打岸边的哗啦声。路桥上,车流偶尔发出几声鸣笛,不远处,几声犬吠冷不丁传出……

宁静,使眼前所见最易现出动人的一面。仿若静寂是催生剂,将所掩藏的秘密暴露出来:那些古柳与旁边的幼树,袅袅中的切近,是须臾不可离的祖孙间的相依,庄重,明快,于伤怀又温暖中,达成一块续存的厚实的土地不得不有的使命。

就像眼前这座城市内在生命的涌动。

这样一条河,注定不会被轻易忽略。它附着了一座城市历史的或文化的底蕴,而城市,又无不附着有一些光芒——一条河流的光芒。熠熠闪动的河流,将这些一一沨融其间,它也被赋予了水的生命,变得丰润,变得朗澈和泓邃。继而,两者相互辉映交集,成就出独具特征的城市性情。当我有一天稽考那条河的渊薮,它的古老出乎我的意料,最早记载来自北魏,在郦道元有关一千多条大小河流的地理著作《水经注》中出现,距今已经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或许还有更早的记载。隐隐中,当我站在那儿,感受到那些附着的光芒,在河流四周——包括隐现的俗世的灯火,包括有声无声、静止的运动的物什身上四散开去的时候,它一路深远的流淌又在意料之内了。

这也不奇怪。小城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迁延岁月里,该有多少已经被时间遮覆,无法钩沉;或只能在一些看得见的事物——比如熠熠闪动的一条河里,去触感某些已然消散的什么;还或者,以遗迹复原方式,让后来的人能依稀可辨一座城市的沧桑脉络……在河岸东面,残存一小段近两千年的古城墙。墙砖早已经剥落,只有夯土裸立,杂草丛生。现在,高壁肃正的老城墙已近复原完毕,与迤逦流淌的河流对望。斗转星移中,它们互为见证变迁。变迁里,战乱、荒草、演进,一条河的低吟或高歌,都在指向,时光生命里一座城的记忆。

彼时,今日,远去或正在发生,没有什么可以停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永恒留驻。画家高海军有一幅油画作品:画面中,厚实的黄土地,一条河流自远至近弯弯曲曲从中穿过,苍茫的天空飘荡着几絮游云;近景,一棵拳曲光秃的枝丫伸向河流。在画幅下方他标注:心绪如脚下的黄土地,沉寂踏实,却又莫名地快乐。我的家乡,呼吸着天地之气,空阔、辽远。画的名字:《沉寂中的快乐》。身为兰州画家的他,当面对九曲十八弯的黄河水穿城而过,再经黄土地流向莽苍的远方,于他,那番心际涌动的照见,是要找到一个出泄口的。

如同我以这篇文字,作为我面对一条穿城而过的家乡河一番心际涌动的照见。虽然在所有的河流里,它只能算得上普通的一条。但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眼里,它便是独一无二的。事实上,不管哪条河流:源远流长的母亲河黄河,还是一条秦淮河,还是半部金陵史的秦淮河,还是仅仅这条安静的外人也许不曾知晓的家乡河——它们哪条不是独一无二的呢?蕴含民族精神,抑或脂粉气弥漫,抑或默然存身,当从远去的历史抽身出来,就那么安静地端详一条河,端详它还原了河流质地的清远、浩荡、幽邃。孕育,在这时就悄无声息地来到。如是,内心的洇润在一点点聚集、扩展。如是,又有哪条深淌的河流,不都是相像的呢?城市与一条河流依傍,孕育出灵秀、韵致、文明、繁庶。孕育出它所孕育的。一定程度上它成为一座城市的魂魄。河流不停,生命便不止。

那么,我也想说,面对眼前的河流,此时心绪清宁、沉实,却又莫名地高涨。

李霞,女,山东诸城人。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青海湖》《广州文艺》《文学港》《滇池》《中国教师报》《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等报刊,数篇作品被收入年度选本。获奖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