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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陈仓:再见白素贞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 | 陈仓  2020年07月23日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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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鲁迅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雷峰塔终究又建起来了,而且我这个侏儒式的许仙也会命犯桃花?

不妨告诉大家吧,我姓陈,原名叫陈元,昵称“第七个小矮人”。具体有多矮呢?我测量过几次,每次从身高测量仪上下来都非常羞愧——仅仅只有155.5厘米,都不好意思运用四舍五入的方法说我160厘米。我的身份是上海一家机关小报的记者,每周还兼一两天的编辑,按照别人的说法,我管天管地又管柴米油盐,我利用这份工作确实也管了不少闲事,比如像许仙一样救救保护动物啊,比如给残疾人征婚啊,比如为含冤受屈的人抱打不平啊。最近一次,我卧底一家火锅店,在里边当了一名洗碗工,偷偷地把他们使用泔水油的过程都给拍下来了。因为我的连续报道,这家火锅店被查封,后来就接到好多电话,莫名其妙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警告我,小心头顶掉砖头。每次接到电话,我就呵呵地笑着听他们骂,说我不怕,别说掉砖头,有本事你掉下个林妹妹让我看看。

遇见白素贞之前,我去雷峰塔溜达过一圈。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报社拿到相关研究部门的检测数据,说几味中药里含有有毒成分,估计与原材料有关,所以派我回老家那边采访。我的老家在陕西秦岭东麓,那是药材主产地,尤其我们大庙村,满山遍野都是天麻、茯苓、天冬和柴胡。我曾经回去探亲的时候,看到大家为了卖个高价,耍了五花八门的花招,比如用硫黄熏天麻,用双氧水漂白核桃。我从上海回大庙村没有直达车,必须先乘坐高铁前往杭州,然后转乘K466次绿皮火车,这趟火车是下午4点38分的,中间有四个小时的空当,我趁机去附近几个景点转了转,看到雷峰塔的介绍我就琢磨一个问题,既然1924年的时候雷峰塔倒掉了,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说不定已经跑出来正在西湖边游荡着呢。

从雷峰塔出来,我并没有许仙那么幸运,不过,一低头,在草丛中发现一条小蛇,有七八寸长,通体雪白雪白,从我脚下经过的时候,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我拿起手中刚刚喝空的易拉罐,希望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养着。它会不会以为是法海招是搬非的钵盂,所以回头盯了我一眼,似乎说了一句“小样”,哧溜一声爬上一棵柳树不见了。

五天之后,我便在返回的绿皮火车上遇到了白素贞。

2

那是八月初,上海虽然已经出梅,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而陕西那边的天气十分晴好,我忙着采访的时候,被父亲逼着相了次亲。父亲有点狗急跳墙的味道,安排的相亲对象非常漂亮,不过是个小寡妇。我说你儿子长得再丑,也不会和寡妇结婚吧?父亲说寡妇怎么了?生起孩子来多方便呀。我说人家已经有个孩子,你直接认作孙子不是更方便吗?父亲说你都三十多了,耽误不起了。我安慰父亲说,缘分来了老天爷也挡不住,回上海的时候自己继续坐那趟慢腾腾的绿皮火车绕道杭州,说不定在火车上睡一晚上就能给他抱个孙子回来。

十分凑巧,正值暑假的旅游旺季,我返程的下午5点36分发车的K468次火车,已经没有硬卧了,我就狠狠心花了五百多块订了一张软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软卧,我拿着那张车票坐在候车室的时候,像拿着某个女人闺房的钥匙等着天黑一样兴奋。我猜想,每个软卧包厢里仅有两张床,两个人处于独立封闭的十分狭小的空间里,在炎热单薄的季节,吃饭,洗漱,更衣,入睡,呼吸,醒来,一起穿过暧昧的夜晚……这多么像发酵面团或者酿酒,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不过,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遇到和我一样糟糕的男人,或者五大三粗的会打呼噜的女人。

这一切想象都过于美好或者过于悲惨。当我推开自己的软卧包厢,发现共有四个床位,有一扇可以关闭的门,除此之外与硬卧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照样是需要爬上爬下的上下铺,照样铺着破旧的遗迹斑斑的白色被褥,照样有个拉着绿色窗帘的透明度不高的窗户,关键是有股刺鼻的混合型的气味。我失望地拍了拍硬邦邦的床,正要发牢骚的时候,突然看见包厢里还有点色调——这色调来源于一张脸,首先因为她是女的,性别特征十分明显;其次因为她和我年龄相仿,三十左右的样子。

我已经查过K468次火车,它的起点是西安,终点是宁波,途经商洛、丹凤、商南等地,所以,她肯定是从前边的西安或者商洛上车的。她是这间包厢里仅有的一名乘客,静静地坐在上铺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站台。

窗外正是黄昏,夕阳鲜红鲜红的,把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拖得很长,像是被她拉扯着的不愿意松开的一根根橡皮筋。她穿着一条白色纱裙,又把白色被子搭在腿上,而且绝对忽略了我的到来,所以我开始并没有看见她。当我看见她的时候,立即给她起了个名字——白素贞。因为她看上去尤其像赵雅芝饰演的白娘子,至于具体哪里像白娘子我不清楚,只觉得她的目光有几分冰凉,穿着的白裙子像蜕下来的一张蛇皮,上边布满闪闪发光的鳞片。

整个晚上,白素贞并未走出包厢,仅仅下了几次床,每次都非常短促,似乎翻看自己放在床下的行李,或许寻找什么东西,还幽幽暗暗地说了几句什么。后来,我听到偶尔有虫子吱吱的叫声——火车正在穿过夏季的山峦,能听到虫子呢喃并不奇怪,只是那声音隐隐约约,也许来自火车内部,也许来自火车外部。我猜测,白素贞频频下床寻找的,也许就是一只鸣叫的虫子。我也大大咧咧地巡视过两遍,还是无法判断那声音来自何处,有时候都怀疑那不是虫子的叫声,而是火车某个部位的摩擦声,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耳鸣。那声音微弱、孤单,甚至有几分凄凉,节奏也越来越慢。我躺在床上,仔细地辨认着虫子的方位,想象着它的类别,体会着它的处境,这样的过程无异于催眠,让我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几天前看见的那条白蛇,它已经长大了,盘在我的胸口,张着嘴,吐着芯子,在不停地蠕动着。

当我醒来的时候接近第二天十点,白素贞已经洗漱完毕,仍然盘腿坐在她的上铺。

再过两站就是我要下车的杭州。我终于壮了壮胆子开始搭讪,问她是不是陕西人?白素贞说,差不多。我说下一站是不是德清西?白素贞说,不知道。我说你出差还是旅游?白素贞说,我回上海。我说,我们竟然是同路的,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是不是姓白?白素贞说,为什么?我说,你长得这么白,不姓白真是天理难容……白素贞并没有被我的幽默逗乐,我只好言归正传地说,我觉得你很像赵雅芝或者白娘子,更像我小学同学白素贞,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叫白素贞。

父亲中间给我打了个电话,仍然在追问小寡妇的事情,我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分,说男人三十有什么关系,个子矮点有什么关系,娶个个子高点的,不影响下一代就行了,反正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委屈自己。放下电话,我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白素贞,然后又掏出手机说,我们扫一下微信,回上海请你吃饭。她接过名片,随手装进了裙子里,眼睛盯着窗外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微信。我尴尬极了,恨不得把手机扔出窗外。

我明白,我被无情地拒绝了。

我说,这年头,你没有微信?

白素贞并没有解释,微微地闭上眼睛,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着。半个小时过后,突然,白素贞的呼吸急促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颤动着,像落入蜘蛛网的一只蝉的两只翅膀。她似乎在和谁亲热,又遭到一条恶狗的追赶……我想,她应该做噩梦了,便拍了拍床板,摇了摇她的胳膊。她醒了,睁开眼睛,开始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后来又死死地盯着我——她第一次正面看我,朦朦胧胧地问,我刚才怎么了?

我说,你做梦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我说,因为我钻进去了呀!她说,你从哪里钻进去的?我说,我忘记了,反正梦就是公园,都是有入口的。她说,你别瞎掰了,我是说你到底干什么了。我说,我只是叫醒了你。她说,你老实交代你都干什么了。我说,我只是摇了摇你又拍了拍你。白素贞的语气越来越重,说你到底干什么了,快点告诉我,不然……我说,不然怎么了?

她说,不然我就告诉我妈。

我以为她要说的是警察。她说出“我妈”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不免有些想笑。我说,你觉得我干什么了?她掏出一张湿巾纸,擦了擦自己的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亲了我!

我愣一下说,你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这时候,列车员推门进来,说杭州站马上到了,应该收拾行李下车了。白素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爬下床,从床下边拉出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只黑色的拉杆箱,还有一只竹编的绛红色的提篮。她慌乱地打开提篮,在里边翻了翻,然后趴在地上,朝床底下张望。白素贞有些失魂落魄地说,你还动了我的行李对不对?我说,我什么时候动过你的行李?

我感觉事态有些严重,说你什么东西丢了吗?

火车到站了,我提起行李开始下车。我本想等一等白素贞,也许可以乘坐同一辆高铁返回上海,方便的话还可以打车把她送回家……但是现在,我必须赶紧离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白素贞左手提着拉杆箱,右手轻飘飘地提着篮子,已经迅速地挤到了我的身后。她说,在她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进来?我说,除了列车员之外,只有风。白素贞说,那么有没有什么东西从包厢里跑出去?我说,除了列车员之外,还是风。白素贞说,请你认真地听我说,我有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我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白素贞说,那个包厢除了你就是我。我说,你认为我是小偷对吗?白素贞说,当然,你的嫌疑最大。我说,包厢里还有你,难道你没有嫌疑吗?白素贞说,我自己也有嫌疑。我说,你到底丢掉了什么?是手机还是金银首饰?白素贞说,是一只蛐蛐。

我已经走上了站台,白素贞还是紧紧地跟着,说她本来有两只,成双成对的两只,但是另一只不见了。

我说,半夜的时候,我确实听到了叫声,还奇怪火车上怎么会有虫子呢。白素贞说,所以你动了我的提篮,然后把它放掉了对吧?我说,我为什么要放掉它啊?白素贞说,你觉得它可怜,或者嫌它吵闹,所以就把它放掉了,我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起过两次床。

我回过头,盯了一眼这个被我命名的白素贞,她迈着细碎的步子不离不弃地跟着我。她已经不像赵雅芝,也不像修道成妖的白素贞,真像条不停地吐着信子的蛇。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也许真的见鬼了。好在杭州是个大站,有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把我这个小矮子迅速地淹没了。我加快脚步,迅速拐进地下通道,重新检票进站,坐上了返回上海的高铁。时间还处在一个初秋的下午,江南的天气已经变了,除了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还起了大雾,据说能见度不足一百米,高速后退的树木、水塘、房子,更增添了几分朦胧和神秘的气氛。

……

陈仓,男,1971年生于陕西丹凤县。诗人、小说家。现供职于上海某报社。主要作品有《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等诗集,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等。曾获第三届中国星星新诗奖、全国迎世博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2014——2015)双年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转载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等机构评定的文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