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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0年第7期|王尧:先生和学生

来源:《雨花》2020年第7期 | 王尧   2020年07月22日07:04

我二十岁不到,就有人称我“先生”了。

二十岁当然还没有德高望重,“先生”只是这所学校同事之间的正常招呼。我其实挺习惯“先生”的称呼,读高中以后,我父亲就开始偶尔喊我“大先生”。这所吴堡学校离我们村不到十公里,现在看来很近,当时我没有自行车,一路走下来会觉得有点远。我在那里代课近一年,多数时间是每天来回,下课了走回莫庄,早上起来去吴堡。但到了冬天,每天来回就不是那么方便了,为了不影响早上的课,也不想来回那么辛苦,很多时间我就住在吴堡的学校。我原来也是白面书生的样子,好像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脸上变得有点黑。

我们那一带用“堡”来命名的村庄几乎只有吴堡。舍和庄是常用的,比如我们村就叫莫庄,在不远处有陶庄、草舍之类的村庄。我在那里待了近一年,一直没有问同事为什么叫吴堡。吴堡姓吴的居多,同事中有很多吴老师。我报到后,同事喊我王先生。我开始以为是因为我是从外村来的,他们特别客气。很快发现,他们之间也互相称吴先生、刘先生、张先生等,学生有时也喊老师“先生”。这确实有点特别,我没有想到这个村上的学校还有称老师为“先生”的古风。

在去吴堡代课之前,我在本村的学校也有过短暂的教学经历。我不记得自己小学有没有学过汉语拼音,如果学过,老师肯定也读得不是很准。在本村学校教语文时,涉及到汉语拼音,我也读,但个别拼音读不准,比如l和n我就区分不开,部分前鼻音和后鼻音也区分不开,en和eng读出来是一样的。语文课的课代表是个女生,我感觉她的读音很准。遇到冷僻的字词,我在黑板上写下汉语拼音,我先读一遍,再请这个女生读一遍。这一教学方式倒没有让同学反感,他们觉得老师谨慎又谦虚。后来上大学,我基本上讲普通话了,有些读音还有明显的乡音,这给班级带来了一些热闹的喜气。大一要考汉语拼音,我第一批通过了。记得老师让我读的是刘白羽《长江三日》的片段,虽然自我感觉很好,但还是没有把握。公布成绩时,我是合格。这给我的一些同学以鼓舞,班上还有比我乡音更重的同学。我做班长,经常要说话,同学会记得我带乡音的普通话,几个不怎么说话的同学偶尔开口,大家才发现乡音最重的不是我。

一个时代会给人的成长带来很多影响,我带有乡音的普通话其实也是那个时代教育和文化的产物。当时我除了教语文外,还教生理卫生知识。这课也有点麻烦,生理卫生知识当然是科学知识,但涉及到生殖器、性等话题,就不纯粹是科学问题,还与传统和习俗有关。在70年代末的乡村,有些话说出来还是让人脸红的。我记得讲生殖器这一部分时,少男少女都打开书本,准备听王老师怎么讲。我说:同学们,老师今天身体不舒服,这一节课你们自学啊。印象中,同学们面面相觑。我在教室里来回走动,感觉这一节课时间太长了,我好像在教室里万里长征。在我最迷惘的那些日子里,学生的单纯成为我向上的力量。

1979年的冬天,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很模糊了。那时村与村之间还没有现在这样的马路,有的是田埂。夏天的庄稼是清洁的,但田埂上是湿漉漉的,泥巴会黏在鞋子上,也经常会有蛇从田埂上游过。我特别怕蛇,所以会主动让道。即使没有看到蛇,我也会留意是否有蛇出没。秋天的庄稼色彩斑斓,看到稻穗饱满了、黄了,就像看到学生考出好成绩。走在秋天的田埂上,鞋底下的颜色从绿到黄,泥土从湿到干。等到棉花秸长高了,野兔开始流窜。棉花拾完了,猎人开始扛着猎枪在田埂上搜寻野兔的踪迹。收棉花的季节,田野和天空一样空旷,打猎的蹲在干涸的水沟里张望,等待野兔野鸡出没。在田埂上来回时,偶尔看到有人牵着羊,羊吃草时的安静和猪在圈里吃草时的张扬形成鲜明的对比。当我看到猎人和羊时,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在吴堡的学校里吃野兔和羊肉。

我每次从吴堡回莫庄,过了村口,在田埂上总会遇到我班上的学生,或者是其他年级的学生,他们提着篮子或其他工具在田间干活。如果见到我了,会停下手中活儿喊我一声“先生”。此时,青年的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少年的我。我曾经和他们一样,饥饿,寒冷,勤快,憨厚,无助,挣扎。他们手上的泥水、额头上的污垢、书本里的树叶或青草,也曾经在我的指间、额头和书本上。我在田埂上常常遇到一个男生,他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大家都喊他大个儿。大个儿成绩一般,但爱做事,擦黑板、扫地,样样都做。我下课后有时不回办公室,站在教室门口,看他擦黑板,他把袖子和衣襟上弄得满是粉笔灰,眉毛也白了。这时我也有一丝怜意。大个儿平时作业还行,但考试不行。一次我叫他到办公室,指着试卷问他:这么简单的题目怎么也做不出来?是不是粗心?大个儿紧张地回答我:先生,我不是粗心,我不会做。他的诚实,倒让我无法批评他。其实,有不少孩子,即使再努力,也考不出好成绩。我逐渐知道,大个儿家庭比较困难,他妈妈好像是残疾人,有一个妹妹在读小学,全家就靠他父亲。大个儿跟我说,初中毕业后他就不读书了,先干活儿,等年龄到了,去当兵。我说这是一条路,参军也很好。大个儿听我这样讲,受到鼓舞,他捏紧拳头说:先生,我很有力气,我也不怕死。大个儿站在我的办公桌旁边,他向我鞠躬,然后离开,我自然而然地站起来送他到办公室门口。这个场景好像是在村口,他戴上大红花,和乡亲们告别,他参军去了,我在送他远行的乡亲们中间朝他挥挥手。离开这所学校后,我也再也没有见到大个儿,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也许他参军了,也许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也许他在某个城市打工。我不能猜想他的命运,但我相信以他的诚实和干劲一定能自食其力。

在冬天还没有到来时,我基本上每天返回家中住宿,第二天清早再赶去学校,所谓早出晚归。住在学校的时候,有个工友烧饭,四十年过去了,除了记得青菜、萝卜和豆腐外,就是几次吃羊肉和野兔。我们那一带养羊的人家很少,因此很少吃羊肉。我很不习惯羊身上的味道,烧熟的羊肉也有膻味。乡下还有一个说法,做老师的嘴馋,不是干部,没有人请,又成天讲话,嘴巴里没有滋味。本来这一天我准备回去的,同事说,不用回了,今天我们一起吃羊肉。那一天午间,我已经看到工友在杀羊,我当时想应该与我没有关系。同事这样一说,我就不能以自己不吃羊肉为由婉谢,因为这种聚餐是AA制,如果我不参加,同事会认为我小气。留下来吃羊肉的这一天,下午下课,大个儿没有擦黑板,工友喊他去厨房烧火了。我去厨房时,大个儿还在拉风箱,灶膛的火把他的脸映照得红红彤彤。尽管我吃得很少,但我开始吃羊肉了。后来负笈江南,学校附近的小巷子到了冬天都是卖“藏书羊肉”的小店,很多人在夜间进进出出喝羊汤。我大学四年没有进去过一次,工作后住单身宿舍,晚上熬夜,有同事会说,出去喝碗羊肉汤吧。我逐渐开始习惯吃羊肉了,也逐渐忘记在吴堡吃羊肉的那个晚上。

这是我最早经历的AA制。1979年的秋天和冬天,我还和同事吃了几只野兔。通常是在傍晚放学时,那个打猎的中年人提着野兔来到学校教师办公室。这种情况下,我便留下吃晚饭。留下吃饭的老师平摊这只野兔的钱,账记在那儿,发工资时扣除。有些老师从不留下吃这顿有红烧野兔的饭,起初我也有点犹豫,但同一个办公室的几位语文老师说,你怎么能回去吃饭?我便留下,后来就成为吃野兔的当然人选。当时代课,一个月的收入是8元,如果是民办老师则在12元左右,而公办老师是29.5元。一校三制,即使民办教师的工作量超过公办老师,待遇也是如此。可在当时,8元、12元的月收入在乡村算是比较高的了。这可能就是打猎的人总是把野兔送到学校办公室的原因。

有了几次旁观别人杀野兔的经验,我也学会了杀野兔。先用小刀削开野兔嘴巴的皮,再用一根钉子把野兔的嘴巴钉在树上或者墙上,然后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分别捏住野兔嘴巴的皮往下拉,开始缓慢,等过了野兔脖子这个位置,一使劲,一块完整的野兔皮就脱落下来。这个时候,除了老师,学校已经没有学生。冬天的残阳并不如血,深褐色的野兔挂在树上,鲜血顺着躯体往下滴答。我有了一次亲自动手的经验,再也不敢做第二次。深冬到来,当我看到打猎的人又提着一只野兔跑到办公室时,我借故回家了。我走出村口时,回头望望背后的村庄。在这所学校代课结束后,还有其他代课机会,但我放弃了。在父母的坚持下,我准备集中精力复习迎考。为了生活,父母亲廉价卖掉了几根准备造房子用的屋梁,买主就是我代课的吴堡村上的一户人家。

其实我也不是借故回去。秋季开学后,收缴学费和书本费成了一件难事,快要放寒假了,还有几个同学没有缴费。其中有一个女生,是成绩非常好的班干,没有交费。我一等再等,但学校催我赶紧完成这件事。我只好把她叫到办公室,她哭了,什么也不说。我了解到她姐妹特别多,母亲身体不太好,但学校没有减免的意思,只能催她了。看她哭成那样,我差点儿说,实在不行,我替你交吧。没有说的原因是我母亲复发肾病,需要有钱治病。我后来只好说,不能拖过放寒假啊。隔了两天,下午第一节课,铃声响起时,她提了一篮子鸡蛋,放在讲坛上,对我说:“先生,我先交一篮子鸡蛋。”我不知所措,让她回到座位,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放到地上。下课后,我把这篮子鸡蛋送到厨房,我和另一位老师买下了。买了鸡蛋,我没有钱吃野兔和羊肉了。

这一天,我提着鸡蛋回家。走到田埂上,我回望了村子。在村子的东边,有一所学校。这个学校的树上,曾经挂着一只野兔,我剥下了它的皮。还有一篮子鸡蛋,不是放在讲坛上,而是压在我的胸口。

王尧,文学博士,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现任苏州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兼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苏州市文联主席等。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著有《中国当代散文史》《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思想事件”的修辞》《莫言王尧对话录》等,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等,另有散文随笔集《纸上的知识分子》《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等。王尧先生2020年在《雨花》开设“时代与肖像”专栏,此为专栏第七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