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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莉丝的一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图尔·施尼茨勒  2020年07月21日14:34

作者:[奥] 阿图尔·施尼茨勒 著,赵蓉恒 译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7月 ISBN:9787576001129

当胡伯特•法比安尼中校从他最后的驻地维也纳退役,然后并不是像他的多数患难与共的同僚那样迁往格拉茨,而是移居萨尔茨堡时,苔莉丝刚刚满十六岁。其时正值春天,打开他们家住房的窗户,越过一片屋顶,巴伐利亚山脉的层峦叠嶂便跃入眼帘。中校日复一日,从吃早饭起就眉飞色舞地赞美命运对自己的特殊眷顾,即在他还没有完全满六十岁、身子骨还硬朗的年龄,就有幸摆脱公务的约束,离开大城市的烟尘迷雾和碌碌奔忙,得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纵情享受自己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心向往之的大自然了。他喜欢带上苔莉丝,有时也捎上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卡尔一起去郊外漫步;孩子们的母亲呢,则待在家里看小说,而且看得比以前更加入迷,很少关心家务事。她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早自他们家还在科摩恩、伦贝格和维也纳生活的时候起,家庭内部就时有不睦,而现在,刚到此地不久,她又来个变本加厉,不知怎的竟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批唠里唠叨的长舌妇;这是一批军官和文职人员的妻子或未亡人,她们每周两三次下午来这儿喝咖啡,把流传在这个小城市中的各种闲言碎语带到中校家里来。每逢这样的时候,中校本人如果碰巧在家,就总是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不露面,到吃晚饭时则难免针对太太的这些伙伴说上几句刻薄话;夫人呢,也不甘示弱,往往以含沙射影地提起丈夫过去曾有过的某些外出寻欢作乐的事例回敬他。然后,经常发生的情况是:中校默默无言地站起身走出家门,直至深夜才踏着震得楼道嘭嘭响的沉重步子归来。而他不在家时,妻子就常常对孩子们用些莫名其妙的词句讲述人生的种种失望之苦─当然啦,这些痛苦任何人都难以幸免,特别是讲女人们那对一切都只能逆来顺受的命运;偶尔,她或许也从自己刚看过的书中挑一些出来讲讲,然而所有这一切她都讲得那么杂乱无章,使人产生的印象是她把几部长篇小说的内容全搅成了一锅粥。苔莉丝时不时也毫不犹豫地、爽快地当即把她的这个猜测说了出来,这时母亲便责骂她放肆,然后满腹委屈地转向儿子,温柔地抚摩他的头发和脸颊,似乎为了奖励他那样耐心、那样深信不疑地听自己讲述,却没有注意到儿子正在狡狯地冲着他那位失宠的妹妹挤眼呢。在这样的时候,苔莉丝不是拿起她的手工活继续做下去,就是坐到那架永远调不准音的小钢琴前去弹奏几支练习曲─她在伦贝格就已经开始学习,后来在首都又请了一位只要求很低报酬的女钢琴教师指导过的几支曲子。

同父亲一起外出散步这项活动,还在秋天来临之前就停止了。对此苔莉丝并不感到十分突然,因为她好久以来就已经觉察到,父亲之所以要继续这些户外散步,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维持一下面子而已,免得让人觉得他说自己早就向往大自然不过是一句假话。他们总是原路而去原路而归,一路上几乎不说话,至少是已经不再有那些对自然景色的大声赞叹了。而原先,总是他先发出这些赞叹,而后孩子们不得不随声附和他。直至到了家里,当着夫人的面,中校才带着一种迟来的热情,以问答的方式跟孩子们一起对刚才散步途中所见到的各种景物一一进行追忆。然而即使是这种事后的回忆,不久便也终止了。自退役以来中校每天穿在身上的那套旅游装,也被挂到衣柜里去了,取代它的是一套深色的便服。

可是,有一天早上,法比安尼中校突然又穿上了军装来用早餐,而且目光十分严肃、阴沉,结果是连母亲也觉得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是不要发表任何意见为妙。没几天后,维也纳方面给中校寄来了一包图书,接着莱比锡又寄来一包,一个萨尔茨堡的旧书商也寄来一包;从此,老军官便每天在他的书桌前度过许多个钟点。对于他在那里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性质,起初他完全秘而不宣;直到后来有一天他满脸神秘的表情把苔莉丝叫到自己房里,用军官发布命令时那种单调、高亢的声音向她朗读一份书写得整整齐齐、简直就像是书法家作品一样的手稿─一篇对近代史上多次最著名的大战役从战略角度进行比较研究的论文,事情才真相大白。苔莉丝费了好大的劲才能集中注意力去听父亲那枯燥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朗读,甚至连听懂也非常吃力;但是由于最近一段时间她越来越同情父亲,便也试着一边听一边竭力让自己那睡眼惺忪的眼睛发出一丁点犹如凝神细听的微弱光亮;而当父亲这一天终于念完收场时,她便吻吻他的前额,好像被感动得对他表示感谢一样。接下去又过了与此相同的三个晚上,中校才总算读完了他这篇论文;然后他就亲自将手稿送到邮局去了。从此,他便在几家饭馆和咖啡店里度过他的时日。他在城里结识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劳碌了一生、已经退职的男人:一批退休的官员、往日的律师,其中还有一位在市立剧院演了一辈子戏的演员─这一位,现在如果运气好能找到一个学生的话,就给人家上上朗诵课。昔日相当沉默寡言的法比安尼中校,这几周内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十分健谈、甚至往往在餐桌上大声嚷嚷的伙伴;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谈论当前的政治局势和社会状况,这对一个曾经是军官的人来说,无论如何是有些令人感觉奇怪的。然而,由于他事后往往又改弦易辙,似乎他说的全是些玩笑话,加之连一位职位较高的、有时也加入到他们谈话中来的警官也开心地同大家一齐笑起来,于是人们也就对他的表现听之任之不去细究了。

…………

这些天,苔莉丝注意到女同学们对她的态度有了变化。她们一再地窃窃私议,每当她走近时谈话就戛然中止;女教师则压根就不再同她说一句话,不问她任何一个问题。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也没有哪个姑娘和她一道走,而在克拉拉•特兰富尔特─她是苔莉丝现在唯一可以稍稍接近的人─眼里,她似乎看到一种类乎怜悯的眼神。从她那里,苔莉丝终于知道了那个在人们当中流传着的消息,即母亲发起的那些午后聚会,近来并不完全是茶余饭后的清谈那么无害了。唔,人们甚至说,法比安尼太太新近曾被警方传讯,并在那里受到警告。听了这话,苔莉丝这才也觉察出近两三周以来家里那些午后聚会确实已经停止了。

今天,当她听了克拉拉的信息之后和母亲、哥哥一起坐在餐桌边吃饭时,发觉卡尔既不问母亲任何问题,也不回答她的问话。现在她也恍然意识到,这种情形至少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当卡尔站起身,紧接着母亲也回自己房里去时,她像得到拯救似的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会儿她突然独自一人坐在这张杯盘碗盏还没有收走的饭桌旁边─桌上撒满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的春日阳光,一时竟变得呆若木鸡,就像在做一个噩梦。

就在这天夜里,前厅里一阵响动突然惊醒了她。她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屋门,然后又锁上,接着又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往下看。几分钟后大门也开了,只见两个人走了出去,一个是男的,穿着军装,衣领翻立着,另一个是女的,带着面纱;两人的身影迅速地在拐角处消失了。苔莉丝决定去问问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当机会出现时,她又没有勇气问了。她再次感到,母亲对自己来说已变得多么难于亲近和陌生啊。唔,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中年已过的女人似乎有意识地在放纵她那古怪的脾气,令其发展到让人捉摸不透的程度。她养成了一种奇怪的走路不抬脚的习惯,在家里莫名其妙地胡乱折腾,说话唧唧呱呱谁也听不懂。一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个钟头不出来,在里面用一支很坏的钢笔在大张大张的纸上书写些什么。起初苔莉丝以为母亲是在起草与那次警方传讯有关的辩护辞或者起诉书,后来她又想,母亲也许是在写她的回忆录吧,她从前曾有几次谈到过这一打算。然而不久后便真相大白了。法比安尼太太有一次吃饭时提起了这事,那神情好像是在说一件尽人皆知的、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苔莉丝不由自主地朝她哥哥投去吃惊的一瞥,而她哥哥则避开她的目光,转眼去看那些阳光透过树梢射到墙上构成的小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