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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姚鄂梅:前女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7期 | 姚鄂梅  2020年07月20日22:20

要说童年游戏,鲁丽只记得一个。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瞪着对方的嘴巴,一个说“有”,一个说“没得”,看谁说得快。到现在她还想不通,这种显著不公平的游戏,当年竟也有人玩。

鲁丽生下来就是个慢性子,连吃饭和便便都比别人慢,就算大家照顾她,把“有”字让给她,她也不如人家的“没得”说得快。偏偏她还不服照顾,每玩必选“没得”,理由是只有她才能把双音发完整,不像他们总是拖泥带水闷掉一个字。

很多年后,鲁丽在书本上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依据,一个心理学家这样说:骄傲,有时表现为一种故意的笨拙。我的天哪!她从书上慢慢抬起头来,眼睛越睁越大:难怪我从来不因自己的笨拙与落后感到羞耻,原来我天生就是个骄傲的人。

一路慢慢地长、骄傲地长,耳边一直都有昼夜不息的咚咚的脚步声。先是她的同学们都噌噌噌走到前面去了,后来是可能发展成男朋友的男生们也被别人抢光了,就连前方的职业目标也都被动作利索的人占满了。等她终于气喘吁吁赶到某地时,一切已各就各位坚如磐石。

不管怎么说,人生的几个规定动作对谁都一样,不能因为快了就多做一个,也不能因为慢了就少做一个。如此一来,动作慢的就只能捡剩了,在剩货堆里找,在退货堆里寻,认真扒拉,运气好的话,也能勉强如愿,但终归不如走在前面的省事。好比在早市买菜,随便抓一把,都是鲜灵灵的好东西,到了下午再去,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谭笑就是她捡的剩。这一次,上天奖励了长期捡剩的人。鲁丽碰到谭笑的时候,谭笑居然未婚,居然还年轻,只是很奇怪地带着一个小男孩,是他的亲生儿子,漂亮可爱,不说方言,操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也不喊爸爸,直呼谭笑其名。谭笑解释:我故意的!听起来像是拒绝解释。理所当然地,小男孩对鲁丽也是直呼其名。鲁丽全盘接受,笑逐颜开,觉得跟一个自带孩子的人结婚也不错,起码很省事。

谁知到底还是不省事。一个晴朗的周末,他们三个去了趟郊外,回来的路上,谭笑把三岁的陶子架在自己肩上骑马马,骑着骑着,陶子睡意渐起,小身子一栽一栽的。好不容易拐上公路,鲁丽叫停谭笑,要把陶子从他肩上接过来。陶子的身子刚一悬空,一声巨响,定睛一看,谭笑不见了,再一看,谭笑躺在五米开外一动不动。

鲁丽的身份瞬间发生了变化,从恋爱中的姑娘蓦地升级为单亲妈妈。

陶子收拾好自己的拉杆箱,敞着亮面黑色羽绒服,安静地坐在桌边等鲁丽。

鲁丽在镜前整理围巾。她把最好的衣服全都穿到身上了,回老家就是接受全方位大检阅,第一关就是衣着,他们首先会从一个人的衣着来判断这个人在外面混得咋样。她扫了眼陶子,再次提醒他:你真的不要换上那条新裤子吗?他身上穿的陆军迷彩裤是鲁丽在一个名叫“退伍军人”的店里买的,有点大,但实在便宜,才九块钱,鲁丽毫不犹豫地买下,准备留着明后年穿。但陶子一试过后说什么也不肯脱下来,大得分不开裆也不管,只要是不穿校服的时间,死活抱定这一条,绝不选择其他。

万事拗不过喜欢。鲁丽决定放过裤子的话题,转向第二个:钥匙!再检查一遍。

虽然一直都是同进同出,她还是让陶子随时带着自己的钥匙,万一她遭遇车祸,万一她突发急病,万一她遇上无法预料之事,陶子至少不会流落街头。谭笑的死到底给她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出门,处处都可能发生意外。

她自己的钥匙也要再检查一遍。其实她清楚地记得,两分钟前才刚刚放进包里。

还是钱买来的教训最管用。没有养成钥匙强迫症之前,她掉过很多次钥匙,每掉一次,就找一次锁匠,开始是五十元开一次锁,后来一百五十元,再后来两百,最后一次直接开价三百。人都到了,动手之前才说:这种锁啊!这种锁我一般要四百五,不行你找别人去。前前后后花了近千元开门费以后,钥匙强迫症终于巍峨地耸立起来了。

回老家的机票一个月前就已买好,跟两个哥哥一起过春节,是她从春天就开始酝酿的事情。但哥哥们并不知道她酝酿已久,他们都只在冬天接到过一个类似玩笑的电话:要不,春节我回来一趟?他们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那当然好啊。得到回应,她匆匆结束电话,生怕再聊下去会生变故。

终究还是有点不安。虽然她已经四十出头,但法律上还是未婚,这个年纪,谁不是拖着乘龙快婿,风风光光地回娘家?她倒好,一把年纪未婚不说,还拖着个近十岁的孩子——既不是亲生,也不算继子。万一他们给陶子脸色看怎么办?又一想,大过年的,两个哥哥也许比平时更能包容些,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带着“那个小孩”,只是从不谈论他而已。她也该理直气壮一回,老是藏着掖着对陶子也不好。

多年前的一个中秋前夜,那时她还在老家,她也给两个哥哥打过类似的电话,哥哥们也像这次一样,毫不犹豫地表示欢迎,同时展望他们见面时的各种节日活动。正说得带劲,她小心翼翼来了句:谭笑也一起哦。电话那端瞬间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略带尴尬地说:那就算了。他们都不喜欢谭笑,或者说,他们都不喜欢自己的妹妹爱上这个未婚却带着一个孩子的男人,这样的人得有多少故事、多少不确定不安全因素啊。

料理谭笑后事的时候,两个哥哥都来了,发现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谭笑虽然年纪不大,双亲却已去世,只有一个老姐姐,模样虽跟他差不多,气质却大相径庭。也难怪,下岗近二十年了,无论经济状况还是家庭地位,都处于末端。两个哥哥还注意到,那个姑姑连看都不敢朝陶子看,听到陶子的声音就躲。大哥提醒鲁丽,不管怎样都应该把陶子交给他姑姑,他们才是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鲁丽说:如果血缘那么值得信任,为什么他妈妈会丢下他一走了之?二哥也跟过来提醒她:把他留在身边并不合法,你们还没有结婚。

这才是鲁丽最遗憾最心痛的地方。本来他们已定好了去登记的日子,到了那天,鲁丽的上唇冷不丁爆出一个疱疹来,她不想留下一张丑陋的结婚照,于是推迟登记日期,想等疱疹消了再去。一个人的时候,鲁丽会想,那个疱疹根本就不是疱疹,而是个贼溜溜的魔鬼,算准了时机跳出来阻碍他们结婚。不过,鲁丽不吃那一套,不就是没有结婚证吗?怕什么,有结婚的愿望就行,再说她可以在心里保存一张无法取出的结婚证,类似电子发票那样。

二哥继续警告她:你现在当然没问题,时间一长,身边又没了谭笑的忽悠,你能保证对孩子的感情不生变化?与其中途转手,不如现在就放弃,至少不会生怨结仇。

“转手”两个字刺激了鲁丽。因为还有外人,她不好多说,就咬牙切齿丢下一句:我没那么残忍!

二哥也不客气:就怕你其实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善良。

时间证明,两个哥哥留给她的话还是有点道理的,陶子长大的过程并不顺利,光是妈妈这个称呼,就费了不少事。老师真的非常称职,发现问题立即高度重视,倒弄得母子两个窘得不行。鲁丽说:要不这样吧,在外人面前,你就喊我妈妈,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再叫我名字,怎样?无奈习惯已经养成,万般小心,还是被老师又抓到了两三次。最后一次,老师甚至跟那些人站到了一个立场:我真替你不值!鲁丽怎么辩解都没有用,只能垂下眼皮,做一言难尽状。

这些小事都不算什么,最让鲁丽担心的是,陶子越来越有自闭倾向。学校放假了,问他,要去见同学吗?摇头。要去看电影吗?就在网上看吧。要去外面溜达溜达吗?我只想待在家里。就连迪士尼这种地方,也是去过一次之后,再也不想去第二次,其他同学们可是一有空就跨上地铁,跑去耍个一天半天的。

她知道他们的家跟任何家庭都不一样,她努力想要变得一样,偏偏越是努力,就越是显出跟别人的不一样来。问题出在哪儿呢?她从没打过他骂过他,也没在学习上给他过大的压力,人家有手机他也有,人家穿耐克他也没掉过队,人家报课外培训班他的周末也没闲着,但他就是一不小心就眼睛发直,像涂了一脸名叫落寞惆怅的润肤霜。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她试着联系陶子的姑姑,姑姑非常客气,对鲁丽以您相称,左一个感谢右一个感恩,您真是个好人!您会有好报的!绝口不提其他。她明白,姑姑是生怕陶子黏上她。有年春节,她打电话给姑姑,说要带着陶子去给姑姑拜年,姑姑赶忙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全家都在海南,过两天还要去东南亚。鲁丽从此就不再联系她了,并且很看不起。瞧她那个样子,也不像是春节期间携家带口往国外跑的人。

无论如何,她希望陶子有个串门的地方,有个做客的地方,过年过节,有个发送祝福语的地方。姑姑那里估计是走不通了,只好别无选择地打起了两个舅舅的主意。首先得走动起来,给两个舅舅留下点好印象,何况现在正是时候,过年过节谁会反对添丁添口呢?

第一次见到陶子,陶子就已经是个三岁多的小孩。谭笑把他打扮得像个小绅士,头上啫喱水,脚上小皮鞋,格子背带裤上的别针一丝不苟。说她以貌取人也好,说她爱屋及乌也好,反正鲁丽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孩子。

谭笑车祸走了不久,她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生怕陶子会走丢,即便都在房间里,她的视线也不离开陶子超过三分钟,若外出,她的左手(右手要腾出来做事)上必须有陶子的小手。而陶子,她怀疑他也有类似的恐惧,只是没法表达出来,明明已经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了,他还是会伸出另一只手来,把她松松弯着的手指挨个儿按紧,意思是要她把他牵得更牢一点。这个小动作让她心中一酸,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她爱上的人根本就不是谭笑,而是谭笑身边小小的陶子,或者说,她一见钟情的其实是陶子,谭笑只是屋顶上的乌鸦而已。

谭笑以前,她也有过几次乏善可陈的恋爱,都没有这次让她激情澎湃,她心中一天到晚都装着这父子俩,总想着该为他们做点什么。谭笑和朋友开了个广告公司,一个月接不了一两单业务,消夜却成了每天必吃的第四顿饭,鲁丽一边替他填补开支缺口,一边专心替他带娃。谭笑当然看见了她的投入,但他压根儿不提感谢,反而说:你没必要把他照顾得这么好,你越是打他骂他,他越是感到幸福,那说明你没拿他当外人。鲁丽心领神会,更无师自通地往前拓展了一步,把小孩子当大孩子待,最是笼络孩子的好办法。从此,在鲁丽有意无意的刺激下,陶子开始了成熟道路上的飞跃式成长。

这次寒假安排,鲁丽一共给了陶子三个选项:第一,跟团去欧洲,在途中过年;第二,去浙东找家民宿,去大自然中好好放松几天;第三,回老家,跟舅舅们过个超级传统的大年。这个顺序里面暗藏着她的心机,据她观察,只要她出选择题,陶子总是选择最后一个。她的财务状况一直不太理想,紧紧巴巴,收支刚好持平,加上今年她补了颗牙(没想到补牙那么贵),不可能在旅游旺季出去耍一趟,什么欧洲,什么浙东,都只是故弄玄虚的烟幕弹,她真正的想法是回老家,这是最实用最美好也是性价比最高的过年方式。即便如此,当她把这个最重要的方案放在第三位时,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紧张的,万一陶子今天不按她总结的规律来呢?

再说一遍你的方案!陶子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直视着她。

鲁丽硬着头皮又念了一遍,这一次,陶子做了简单的记录:欧洲、浙东、老家。我选第三个。陶子望着自己写下的字坚定地说。

鲁丽愉快地撸了一把陶子的头发。为什么那么多家庭因为孩子的问题搞得一地鸡毛?那不是她的家该会有的景象吗?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儿子,还没结过婚的继母,偏偏她这里安安静静,像没住人一样。

春节期间的航班还有,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紧张,只是票价涨得吓人,一看火车票,差点尖叫起来,火车票价只有机票的六分之一,虽然慢点,但春节期间快点慢点有那么重要吗?点击购票前的零点零一秒,她的手指凝固在空中。火车站的出口跟鸡笼门差不多,不锈钢栅栏把出口束成狭窄的一条,男男女女,拖箱拎包,你挤我我推你,黏在一起像一堆大难临头的虫子。如果是机场,那个出口就宽松多了。同样是推着行李箱,一边是宽松疏朗地辘辘前行,一边是黏在一起左冲右突仿佛逃命,哪个体面些呢?老家的风气她到死都不会忘,一个离家在外的人,若是回家,人家第一看你是怎么回来的,第二看你是穿着什么戴着什么回来的,第三看你身边都跟着些什么人。彼时彼刻,打量的目光再露骨都无须躲闪。

她毫不犹豫买了两张机票,总比出去旅行要便宜。

然后就找机会给陶子上课。你有两个舅舅:大舅在市里,二舅在县里;大舅喜欢安静,二舅喜欢闹腾;大舅家优雅高冷,二舅家亲切实惠。他们将先到县里的二舅家,大年三十那天,大舅一家也赶到二舅家,三家人一起吃团年饭,然后全体出发赶往市里的大舅家,再然后,在大舅家同时出发,各回各家。又打开微信,给陶子看二舅家新建在近郊的别墅,这正是鲁丽回老家的理由,她要去向二哥恭贺乔迁之喜。她忘了曾经给陶子看过一次,陶子也不提醒她,让他看就乖乖地看。

一栋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楼,有点像民俗街上的建筑,别墅旁边还有个精致的小菜园子,菜园边趴着一条大黄狗。二舅在微信里说,狗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动物,以前我穷的时候,它见人就躲,现在人家从门前过,它要狂吠着追出三里路。陶子问:二舅很有钱吗?

还可以吧,二舅后来开了个室内装潢公司,越来越有钱了。以前跟我们一样,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公寓里。

大舅二舅还没见过我呢,他们是不是不太想见我?

才不是!他们早就想见你了。

其实你可以一个人回去,我留在家里没关系。

鲁丽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你什么时候离开过我?

所以说嘛,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我测试一下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

大过年的别给我测试,以后有的是机会。鲁丽迅速溜回自己房间。他到底还是在意的,他可以在学校的信息表上不假思索地把鲁丽的名字填进母亲那一栏里,把已故两个字填进父亲那一栏里,但他内心深处没办法在鲁丽的家族里就位,他不用见面就知道自己是个异类。

得做通思想工作才行啊,否则她怕这个春节会出问题。当她走出房门,来到陶子身边时,手上多了一幅画,她刚刚画了一棵树。她指着那棵树说:这根树枝是我,这根树枝是你,这两根树枝分别是大舅和二舅,这两根用虚线表示的树枝是外公和外婆。

陶子说:我知道,这是家庭树。外公外婆上面还有很多很多虚线,那都是死去的祖先。

是啊你看,这么多虚线!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虚线的,在那之前,你必须跟这棵树上所有的实线取得联系,否则你就是孤家寡人,会很孤独。

我喜欢孤独。

瞎说!医学研究表明,孤独不利于长寿。

我也不想长寿。

好,好,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哪天放假。这是鲁丽的一贯策略,争论不下去的时候,她就逃。她知道此时的陶子像爬树一样,她在后面追得越紧,他就会爬得越高,她若停止追赶,他反而有可能慢慢退回。

至少一个星期,鲁丽不再提寒假安排的事。然后有一天,陶子反过来主动提起:那个,寒假,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高兴之余,鲁丽搬出几大本影集。该让陶子了解她的过去,以及她的整个大家庭的历史了。首先是她的个人影集,那时候拍照还没现在这么方便,要拍就得很隆重地带着相机,所以鲁丽的照片并不多,除了必不可少的几个阶段性登记照,其余的都是同学合照,一大群人站在一起,人人都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唯有一张放大的照片显得挺特别,照片上,鲁丽穿一件明黄色的厚外套,佩戴同色系的毛线手套和围巾,窄腿牛仔裤外面罩着条纹护膝,一条腿藏在另一条腿后面,两臂向后撑着栏杆,栏杆下面就是长江。那时的鲁丽还是个小姑娘,虽然她努力做出一副成熟的模样来。

她告诉陶子,那天是春节,她没有待在家里,而是选择了只身出游。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

为什么?

不知道,那个时候就是不喜欢在家里过年。宁愿在外面吃快餐面度日,也不要在家里吃得两嘴冒油头脑发昏。

陶子盯着照片,过了很久才说:我长大了也可以那样吗?

老实说,我既希望你那样,又不希望你那样。因为,我妈就是在那个春节第一次中风的,因为我。

你不会的。

那可不一定,你知道我很急躁的。

不会的,因为,你妈跟你,以及你跟我,是不一样的关系。

老实说,她很想发脾气。但又一想,如果因为孩子说了心里话就发脾气,那她以后还能听到他的心里话吗?

飞机上,鲁丽叫陶子跟她一起预演在二舅家的一切。第一印象很重要,她不想搞砸。她让他多准备些关于夸奖的词汇,房子、二舅和二舅妈本人、菜园子、别墅周围的风光、二舅家的狗,每样东西都应该有不同的夸奖词汇,不能什么都是“哇,好棒啊”。对了,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二舅妈的厨艺,一定要大加赞美,要真诚、热烈,最好声情并茂。

好难啊!为什么过个年要搞得像考试?陶子不耐烦地叫起来。

鲁丽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没有难度的生活,未免太平庸了。

她想把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有”和“没得”的游戏告诉他,又觉得说不清楚,那得用方言才生动,陶子自始至终都是普通话,几乎没说过一句方言。陶子说他想睡觉了,鲁丽也掏出眼罩,她在制造出来的黑暗中想,看来我打小就是个难题爱好者。

这大概是全国最小的机场,候机厅跟汽车总站的候车厅相差无几。一个似曾相识的短发女人从她眼前闪过,她觉得短发女人肯定认出了自己。猛一回头,果然,短发女人正跟身边的人说什么,肯定在说她,因为那个人正好也在回过身来打量她。

她能想象他们在说什么:就是她,那个男的没结婚,却带着个小孩,后来那男的突然死了。对,就是她旁边那个,长这么大了!真可怜,那孩子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个地方,人们说起她来,必须用咬耳朵的方式,好像她不是在努力生活,而是在做什么丑事。而在她工作的地方,她却敢大大方方地宣布:我有儿子,但我未婚。还是古人说得好,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正在那些接机者的面孔里搜寻,电话响了,是二哥,他途中遇到急事,让鲁丽稍等一会儿。站在身边的陶子似乎已经听清怎么回事了,拖着行李箱闲闲地往外走,鲁丽只得跟出来。

冬天的下午,四野萧索,天空惨淡,愁容满面,不远处,是一排修剪过度的贫寒的小树。很多东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连她喜欢的傍晚都不一样了。以前她最喜欢这个时刻,薄暮之中,地气蒸腾,四处暗影幢幢,仿佛沉睡了一天的神灵正缓缓苏醒,朝人间趔趄而来。要不就是,一轮红日缓缓插入水中,那是一种炙热的死亡,人仿佛听得见遥远的西天边传来绝望的呼号,那呼号能吸走人的魂魄。

很一般嘛!陶子大人似的评论道。

这里是你的出生地,你生在秋天。这里的秋天很美,到处都是橘子和桂花的香气。

可我喜欢冬天,冬天才是大地的真相。

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我们来点日常对话不好吗?

不是你说要跟日常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吗?

鲁丽的确这样说过,她也是这么做的,比如,当她决定削减生活开支的时候,她就说,其实人用不着摄取那么多的动物脂肪,既不环保也不健康。于是他们决定每周吃一到两次肉。但他并不知道,她所说的日常生活,主要是指别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是他同学们的生活,说白了,她不希望他跟同学们攀比。比如她说,人不宜在年幼时期打着看世界的名义过度旅游,因为这个时期人还不太会被外部世界所触动,如果连触动都没有,这样的旅游就全无意义。可他有一天回来说,我的同学们每年寒暑假都出国,有的已经去过二十多个国家了,我才去了个日本。她能怎么说呢?只能急中生智:快点长吧,等你长大了,你想去哪个国家就去哪个国家,想去多少个国家就去多少个国家。

他们的身体很快就冷透了,不得不回到大厅里来。陶子四下里打量:听说机场是可以过夜的,我一个同学,他们全家在机场住过一晚上。那个宾馆特别特别小,名字就叫睡机场。

她知道他很紧张,不动声色地安慰他:二舅很快就到了,他很喜欢你,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漂亮是用来形容女生的。

十二岁以下,有些东西男女通用。

谎言。

我没说谎。

我的意思是说,谎言,是男女老少通用的东西。

鲁丽一愣,这种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出现。她快要搞不定他了,稍一晃神,她就接不住他的招。

二哥终于来了,没有迎接的架势,没有笑脸,没有寒暄,只有风风火火,大步流星,边走边说:临时被一个客户抓住玩了几盘麻将。一般人找我就推了,这个客户正要跟我签一个大单。

大过年的,不在家里陪二嫂,跑出去打麻将!

陪她?等我瘫了再说。边说边去帮鲁丽拎行李箱,鲁丽按住他的手: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陶子。陶子,这是二舅。

陶子毕恭毕敬地说:二舅好!

二哥似乎这才发现还有个人站在鲁丽身后,有点猝不及防,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才说:好家伙!长这么大了!旋即从陶子身上移开了视线:快走快走,晚饭都快做好了,已经打电话来催过一遍了。

鲁丽和陶子坐在后座,二哥像个路怒症患者,一路骂骂咧咧地开车,在他眼里,沿路都是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沿路都是不要脸的亡命徒。陶子离鲁丽远远的,靠着车门看窗外。鲁丽碰碰他,示意他可以像以前那样,靠在她肩头睡觉。他望着窗外摆头。陶子跟二舅只见过一面,就是谭笑丧事那天,那时他还小,鲁丽委托一个女人看管他,哄他睡觉,哄他吃东西。不吃不睡的时候,他就瘪着一张要哭的嘴找她:鲁丽!鲁丽!二哥很愤怒这个称呼:这名字是他叫的?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间接过招。

正觉得车里气氛尴尬,二哥说: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大哥一家去普吉岛了。说是女儿安排的,他们事先并不知道。

那怎么办?你是今天才知道的吗?鲁丽大叫起来。

没事,你们就待在我家里,吃好喝好,晚睡晚起。好好休息几天,跑来跑去也累。

但是……

鲁丽说不下去了,她认为大哥家才是过年的重头戏。虽然团年饭会在二哥家吃,一直以来,在她心目中,大哥那里才是可能发生深层交谈的地方,才是这次回家过年的意义所在。

没办法,谁叫人家女儿孝顺呢?不像我儿子,只管自己出去野,老父老母就是两条看家狗。二哥的儿子和几个朋友组了个团,去尼泊尔搞徒步去了。

鲁丽闭上眼睛。算了,来也来了,安心待几天吧。

二嫂准备的晚餐相当丰盛,一张大圆桌,上面堆满了火锅、汤盆、大盘小盘、大碟小碗,像个热气腾腾的美食大展览。二嫂不住地点着筷子对陶子说:吃菜!那个、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多吃菜少吃饭,看看二舅妈做得好不好吃。

鲁丽提醒二嫂他叫陶子,二嫂试了试,嫌不顺嘴,问还有没有别的名字。鲁丽告诉她,名字是他爸爸起的,就这一个名字,大名小名都是它。

气氛凝固了半秒,连桌上袅袅飘起的热气都跟着愣了一下似的。

二嫂凑到鲁丽耳边说:赶紧改个名字,这种情况下人家都要改名字的。不改不吉利,改个名字改个运。

鲁丽回道:正因为他不在了,所以就不改了。

二嫂看了二哥一眼,不吱声了。二哥坐在正首席,一个人喝着白酒,当他开腔说话的时候,声音突然变得宽厚起来。鲁丽有点恍惚,那个位置,以前一直是父亲的。过年期间的父亲,格外喜欢发言,像二哥此时一样,面向大门而坐,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偶尔开声说两句,桌上的女人和孩子立即停止吃喝和笑闹。

本来是想我们三兄妹一起开个会的,结果大哥临时跑路了,会也开不成了。

二嫂看一眼鲁丽,补充道:关于你的会。

也就是说,你们已经开过小会了,主题是研究怎么批判我。

陶子搛了一块肉,放到鲁丽碗里。鲁丽懂得他的意思,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把陶子的后背。

二嫂故意用含混的声音说着断句:都不放心你哦,时间过得飞快……几天就大了,跑了……人财两空,只有一把年纪。

鲁丽当然听得懂二嫂这个极度压抑的表达。她搂了下二嫂:相信我,我一直都很努力。

二嫂一脸心疼:方向错了,努力不是白费吗?

鲁丽看看面色平静、望向别处的二哥,分明是对她这个妹妹极不满意又无可奈何。她也明白大哥一家为什么会突然出国,早不出去晚不出去,专挑她回家的时候,她可是有五六年没回来过了。也许大哥比二哥更绝望,知道她木已成舟,无可救药,索性躲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不过她依然有信心,一旦她有事,他们绝对不会不管,这一点她有把握。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如果有一天,意外降临到她头上(自从谭笑车祸去世,她就特别悲观),她的哥哥们会不会替她照料陶子呢?所以她一定要厚着脸皮把陶子带进这个大家里来,她不能把他养成一个礁石一样孤立的人,一个找不到温暖和光明的人。这正是她春节回家的真正目的,有点强人所难,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吃到中间,陶子凑过来,低声说:现在可以说我们那个决定了吗?

鲁丽点头,她让陶子自己说。

陶子站起来:二舅、二舅妈,我有个计划,我想在你们房子旁边栽一棵树,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

鲁丽捂住半张脸,这么明显的拍马屁,即便是对自己的家人,也怪不好意思的。还好二哥给面子,冲陶子竖起大拇指:小伙子,你这个点子好!我支持!又望着鲁丽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们家这个老传统,说来也怪,平时栽树没啥感觉,过年那天跟着老爸栽树就是不一样。不过,树苗子在哪里呢?总不能把锄头栽进去吧?

幸亏鲁丽早有准备,出发之前就通过一个熟人联系到苗圃,预订了一棵成年桂花树。本来可以提前运送、栽好的,苗圃有这个服务,但鲁丽想要高度模仿父亲,在除夕当天栽一棵富有寓意的树。经过再三讨论,最后以加价百分之十的代价,谈妥了业务。贵是贵了点,但值得,致敬父亲及家族传统、祝贺乔迁、给二哥二嫂打“托孤”预防针,三重意思都有了。

鲁丽去帮二嫂洗碗。姑嫂俩一个洗一个擦,一边唠家常。

你们这几年不错哦,又是造别墅,又是换车。

什么别墅啊,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说起车,我觉得你也应该买一台,现在没有车,就像与世隔绝一样。

没钱呀!鲁丽痛快地说。

你呀你!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真的决定跟这个小不点就这么过下去了?

还能怎样?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既然你这么想,以后就多回来看看,也让陶子跟我们培养起些感情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怕二哥不乐意,他好像比老爹还传统。

你管他!又不是他做饭给你吃,回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们,吃喝住包你们满意。说实话,我有时倒羡慕你呢,跟儿子两个人,又清净,又安逸,看着他一天天长高,一天天进步,充实得很。

鲁丽第一次听二嫂这样说话,觉得有点奇怪。你们还好吧?我看二哥比以前顾家多了,菜园子边的篱笆是他自己编的吧?

我现在放宽要求了,身在心不在的,我也不追究。以前可不行,以前他走一下神我都不答应。没办法,男人就这样,跟他太认真得气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不碰我底线就行。

真是想不通,我觉得他看上去没啥魅力呀。

我们俩这么看,不代表别人也这么看。他现在脸皮比以前厚了,兜里又有了几块小钱。算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

两人一起往外望去,陶子背对着大门站着,直直地,一动不动。这孩子的背影与众不同,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有种孤苦伶仃、贫弱无力之相。起先鲁丽以为他是因为个头高而有点含胸,后来发现其实是肩不够平整挺拔,他的肩老是耷拉着,一副沮丧相。她带去看医生,医生说完全正常,没有发育不良也不缺钙,骨骼发育也没问题,可能仅仅只是姿势的问题,要不就是心情问题。她想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又怕看心理医生这件事本身会伤害他。

除夕这天,刚起床不久,苗圃那边就打电话来了,是那边的值班人员按预订要求催促鲁丽去现场确认订单。挂上电话,鲁丽叫上陶子,两人叫了辆车,飞快地穿城而出,直奔郊外。陶子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们不是要去找树苗吗?

难道你以为在大街上找?在超市里找?当然是在树木生长的地方啊。

但窗外一路都是平整的庄稼地,丝毫看不到树木生长的痕迹。

你是想趁机带我去某个特别的地方吧?陶子突然严肃起来。

你觉得那是哪里?鲁丽也严肃起来。

就是你一直忍着没告诉我的地方。

鲁丽心里猛地一揪:你认为那个地方是哪里?跟我说实话不要紧的。

是她吗?那个生我的人,对吗?

你想得太多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以手覆额,歪倒在座位上。这说明陶子心里一直有那个人的位置。真是奇怪,那个人走的时候,陶子才出生不到两个月,对外界不会有任何认知,她和谭笑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到过那个人,他是怎么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的?

鲁丽伸出手去,抓着陶子的手说:也许,总有一天你们会见上面的。我只希望到那一天,她能见到一个健康快乐的儿子。

为什么非得是健康快乐的儿子呢?不健康不快乐不行吗?

咦?我们大家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追求健康快乐的生活吗?

她不想告诉陶子实话,她刚才说的那一天,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在遇到鲁丽之前,包括遇到鲁丽初期,谭笑都一直在努力寻找她,但毫无结果。他说他从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种女人,抛下自己生的孩子,就像扔掉一个烂苹果,回身看一眼都不肯。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一会儿软得不行,看到流浪猫都能心疼,一会儿又……我为什么做不到像她那样呢?我还是个男人呢。谭笑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

鲁丽开玩笑:正是因为你没她有魄力,所以你只能留下来当奶爸。

这话惹恼他了,她记得他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吵得越凶,她就越明白,原来他们俩是一类人。他们都是没有进攻性的人,充满矛盾的人,既有率性而为的底子,关键时刻又瞻前顾后,似乎理性十足,传达给人的信号却是软弱可欺。他们是两个相同底色的人,所以他们才能走到一起,相互接纳。

到了苗圃,看到一棵树冠近三米的大桂花树已挖好、打包好,放进了车斗里,草绳编好的网兜,兜住树根上一方巨大的土。鲁丽有点不满:我以为我要来确认一棵还长在地上的树。值班人员解释,如果不提前挖好,他可能就没法回家吃年夜饭了,不过他们会包养半年,直到完全成活。鲁丽不便再说什么,上了车,和另外两个栽树工人一起往二哥家赶去。

没走多远,就接到二哥的电话:你们在哪里?先不要回来,在外面等一等,听我电话行事。二哥的声音威严又神秘,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鲁丽再三催问,二哥说了实话:谭笑的姐姐来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搞到了我的地址,说是陶子的妈妈回来了,要来找你要她儿子。

安静了片刻,鲁丽突然泼妇一样叫起来:她说要就要啊?她说了算啊?你叫她等着,我回来跟她理论,真是岂有此理!

千万别回来,就是怕你回来,才不想告诉你实情的。我先跟她周旋一番,摸摸他们的打算,回来我们再商量着办。这事千万不能吵,也不能急,要冷静,要把一些细节谈清楚。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蛮多忌讳,尤其不喜欢大过年的有人在我家里吵架。

最后一句话让鲁丽瞬间冷静下来。她把二哥家的地址写给苗圃值班人员,让他们继续履行合同。自己和陶子下了车,天气不错,正好在外面逛逛再回去。

大年三十的小城,城区没什么好逛的,商店几乎都关门,街道冷清,无处可去,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一家大型连锁超市。鲁丽让陶子去里面尽管挑,自己在收银处等。从接到二哥电话开始,她脑子里就又乱又吵,嗡嗡作响。不管怎样,千万不能让他们把陶子弄走,她为了他才辞职,彻底打碎原有的一切,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在他乡重新站立起来,怎么能轻而易举又被别人再一次打碎呢?何况她哪来的底气这么做?不是寄存东西,说放就放,说取就取啊?

陶子很快就抱着一只盒子出来了,他对食物之类的不感兴趣,只喜欢那个漫威柜台。鲁丽为他那套蜘蛛侠付了钱,两人在超市卡座上坐下来。为了打发时间,鲁丽给他买了杯麦片酸奶,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吃。陶子,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陶子摇头。

想一想嘛,会有的。

那……我真说了?明年我想要个真人大小的蜘蛛侠。

嗯。她看着他的眼睛,却无法判断他的内心。刚才的电话,他应该是听出了某些信息的,但他什么也没问,这孩子!

吃完麦片酸奶,还没等来二哥电话,鲁丽又带陶子到江边,向陶子描述他小时候在码头边玩耍的情景。那时候,这里就是我们家的游乐园,只要有空儿,我和谭笑就带你到这里玩。你喜欢在台阶上跑上跑下,往下跑的时候真的好吓人,要是一头栽下去,还不像个西瓜一样咕噜咕噜滚到江里去?

一次也没滚到过江里,是吗?

谁说的,好多次,每次都是我湿淋淋把你从江里捞上来。有一次我晚了点,摸了好久才摸到你,你灌了一肚子水,谭笑把你平放在地上,一边大叫陶子、陶子,一边在你胸口使劲按,按着按着,一条小鱼嗖地从你嘴里飞了出来。

鲁丽看见陶子的眼圈慢慢红了,猛地停住,嘎的一声笑起来:骗你的呀傻瓜!怎么可能有小鱼?怎么可能让你西瓜一样咕噜咕噜滚到江里?都没有,一次也没有,不过,摔倒在地倒是有几次。

但已经晚了,陶子的眼泪淌了下来。鲁丽一把抱住他:好了好了,开个玩笑也不行吗?

陶子吸溜吸溜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好啦好啦!我不懂,我傻,我笨。她只想尽快止住这个话题。

但陶子止不住了:我想谭笑。谭笑以前总爱给我头发上很多摩丝,黏黏的、臭臭的,摸上去像一块硬壳。他自己也上很多摩丝,所以他死了也好,他死了我就不用上摩丝了。

要不,我们今天去买一瓶?她揽住他,一再按压被风吹起来的一小撮头发。

才不要!摩丝不好,他也不好,他总是想方设法丢下我,一个人出门去。

瞎说!就算有也不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的,有一次他把我锁在家里,好几天才回来,我都快饿死了。

不可能,他从没对我说起过。

后来我们邻居从阳台上给我递来一根煮玉米。

天哪!我问你,这事发生在我出现以后吗?

我记不得了。真讨厌,他这么坏,可我还是想他。

鲁丽环抱着陶子,望着江面,起誓一般:你记住,不会再有那种事情发生了,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了。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是二哥,什么也没说,只有低低的一句:快回来吧!

香樟树已经栽好,跟周围的一切很般配,像造房之前就已经长在那里了。旺财在树下嗅来嗅去,不停地抬起后腿,做那宣示主权之事。二哥站在门口,吩咐陶子先跟旺财玩一会儿,大人有话要说。

二哥把门一关,眉毛都竖直了:我就说不会这么不了了之吧,终于找上门来了。这是好事,赶紧把他还回去!早就跟你说过,这样的孩子你养不亲的,他牵扯到的关系太多了。

休想!我才不管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我的儿子。

我猜你就是这个态度。我已经给老大打过电话了,老大也说这是好事,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孩子还给她。但也不能白给,生活费教育费都要付给你,还可以找她要工钱,要青春损失费,耽误你这么多年。

那我这里成什么啦?托儿所?寄存处?除非他自己要走,否则任何人都抢不走。

你怎么知道他不要走?告诉你吧,人家已经交底了,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带回去。

让她来试试!

我刚才跟她们约好了。过完年,正月初二,正式开谈。

谈你个头!

鲁丽使劲拉开门,差点没叫出声来。陶子叉开两腿,稳稳地站在门口。她一下没忍住,眼泪飙了一脸:我不许你去!你哪儿都不能去!

正月初二这天,鲁丽起得格外早。

她本来打算提前走的,没想到机票好退不好买,连中转票都买不到,火车票也是,二十天内,如果不是提前买好票,根本插趐难逃。是天意吧,天意要他们母子这个春节相见。母子不像夫妻,夫妻说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母子之间,千躲万躲,千兜万转,一不小心就见上了。见就见吧,过去的两天两夜里,她也想通了,陶子有权见到生母,生母也有权见到自己的儿子。至于她,除了嘴上嚷两句,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候天意。

何况她还有个说不出口的想法,她也想看一眼陶子的生母。以前谭笑总说,陶子幸好没遗传他妈,那个人脾气极其不好,大大咧咧,爱说粗话,出口就伤人,怎么伤人怎么来。她就问:那你还那么爱她,爱到情不自禁跟她生孩子了?谭笑说:人家长得漂亮啊。她就想亲眼看一看谭笑描述过的脾气火暴的美人。

二嫂过来问她,要不要把陶子先藏起来。鲁丽说:不藏,肯定要给她看。二嫂看了鲁丽两眼,走了。一会儿,二哥过来了,说:陶子交给我,我来找个地方,让他待个一天半天的没问题。

没必要吧,人家有见面的权利。

狗屁的权利!二哥可比二嫂霸气多了:我告诉你,在血缘关系面前,你所谓的感情基础根本一钱不值,说不定他今天就跟她走了,让你落得个人财两空。又不是不给她,是先把条件开给她。那小子在哪里?交给我!

鲁丽坚持不让二哥把陶子带出去。你想啊,她不见到他,怎么可能罢休?你虽然没当过母亲,但你当过父亲,你应该明白那种心情。

说破天去,今天才是你们的第一轮谈判,这事不可能第一次就谈妥。另外,我提醒你,态度尽管强硬些,不要让她以为你是软柿子。我一个小学同学在派出所,我已经打好招呼了,情况不对,我一个电话他就来了。

你想多了,这是家庭内部事务。

什么家庭内部?你跟她是一家人?真是个二百五!所以你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你还不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三观不正,是非不分,你连你跟谁是一个家的都搞不清楚。顺便向你转达一下大哥的意见,他让我坐镇指挥这事,一定要办好,只准赢不准输,输了他回来拿我是问。

二嫂在外面喊吃饭,早餐很丰盛,大家吃饭的时候,二嫂去换了身外出才穿的衣服。鲁丽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哪儿都不去,盛装迎敌,才能打胜仗。又对二哥说:你也赶紧去换身衣服,不要让人家看到我们一家人邋里邋遢的。

二哥对陶子说:快点吃,吃完了我带你去看兔子。有户人家养了几百只兔子,什么品种都有。

十一点多的时候,一辆小汽车驶过来,旺财吠叫着扑上去,屋里的人被二哥示意不准动,谁都不要动。鲁丽笑起来:你这也太装了,旺财喉咙都快叫破了,主人还不该出现?

是她来拜访,那就该她先敲门再问候,这是规矩。

三个人齐刷刷坐在长沙发上,静听车门打开、关上,脚步声直抵大门处,谨慎地敲叩。二哥做出手势,由他一个人来应答。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地问:哪位?

我,我是来找鲁丽的。

这里是姓鲁的家,但不是鲁丽的家。

大哥,我知道这不是鲁丽的家,鲁丽不是你妹吗?你妹不是刚回来吗?我找你妹。

鲁丽依稀听出了谭笑描述过的那种味道,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找你妹!二哥瞪了她一眼,望着外面说:你找她什么事?

哎呀大哥你就别装了,我得跟她当面谈谈。

她这会儿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鲁丽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来,推开二哥的手,走向大门。她必须第一个面对她。

一个面色土黄、身形瘦削的女人,比鲁丽高,比鲁丽瘦。直到昨天晚上鲁丽都还在对着睡熟的陶子想象她的面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模样,五官虽然端正至极,但颜色全无,土黄,干涩,毫无生气,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顿时轻松了大半。

没怎么寒暄,但四目相对时,鲁丽不合时宜地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抹亲切。她脸色虽然很不好,眸子倒是清亮得很。

早干吗去了?早一点出现,事情也不会弄成这样。鲁丽率先不客气地开腔,抢占有利位置。

谁说不是呢?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

鲁丽打断她:我们去外面谈吧。鲁丽向二哥指了指一个地方,顺着菜园边的小径往前走,有个小山坡,光秃秃的,搞不了什么阴谋。二哥想跟上来,被鲁丽摆手制止了。

女人跟在鲁丽后面自我介绍:我姓陶,叫陶小年。

鲁丽猛地回过身来:哪个陶?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陶子的名字肯定就是这么来的,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谭笑,居然从不向她透露这一点,是不是太过分了?她感到脚步瞬间变重,脸上在发烧。

山坡上站定,陶小年掏出一盒烟,问鲁丽要不要。鲁丽头都懒得摇,只把视线移向一边。

我知道我这样来找你,你会生气,换我我也生气。我之前不知道谭笑那个短命鬼死了,今年夏天才偶然听说,当时我就在想,我儿子呢?落到谁手里了?打听了小半年才搞清楚,原来他遇上了你这个好心人。

蛮能说的嘛,不理她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一大堆。鲁丽决定少说话,先听听这个老烟民是个什么打算。她比男人都吸得凶,一口吸进去,妥妥地咽进肚里,好一会儿才有几缕细细的青烟从鼻腔口腔袅袅溢出,像是被她吃剩下来的。难怪脸色这么差,恐怕五脏六腑都熏黑熏干了。

听说你是为了孩子才辞掉原来的工作,跑到上海去的。这又何必呢?真的这么爱谭笑那个死鬼?换我我肯定做不到。怎么样,这几年没少吃苦吧?你不说我也想象得到。

你听谁说的?

谁记得!她做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想要打听你并不难,你的标签是,跟一个带孩子的男的在一起。我也有标签,扔下亲生孩子出走的狠心女人。谁他妈想这样啊,不提了,大过年的,懒得去想那些不愉快。

你现在什么情况?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都没有。这些年很不顺,所以我就反思啊,一反思就反思到孩子这里来了。我这一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有错就改呗,希望你理解。

关键是,你一改错,就弄乱我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理顺的。你想想,一个女人,没男人,没工作,没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前男友跟他前女友的孩子,多难理顺啊。鲁丽感到自己正在被感染,话变得多了起来。

陶小年突然伸出手,重重拍在鲁丽肩头,与此同时,鲁丽听到二哥在门口喊:到屋里来坐!陶小年赶紧缩回手:看你哥多护你,怕我打你呢。这样吧,过完年,你回去,孩子交给我,你也该好好休息了。然后,你随时都可以跟孩子联系。

就这么简单?你想没想过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能想象,我不会让你白辛苦的,我会补偿你。

你能补偿我什么?钱?多少钱?能换回被他消耗掉的时间吗?能换回我的感情和精力吗?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我可以不辞掉工作,可以有好的前程,可以结婚,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这些我永远永远都失去了,请问你要怎么补偿我?

说实话,我什么都补偿不了。我也知道,这些东西加起来,都比不上跟孩子在一起的感觉,否则这些年你是坚持不下来的。

鲁丽就像吞了只铁钉,直着脖子哽了好一会儿才说:照你的意思,我这几年还从他身上赚啦?

没说你赚了还是亏了,这事就没法用亏还是赚来计算。怪我们的命吧,谁叫我们都在谭笑那个死鬼身上栽了跟头呢?

你能不能不要叫他死鬼?

呵呵,看来你是真的很爱他呀。知道吗,看见你的第一眼,我非常惊讶,我没想到他的审美后来改变了这么多。

你什么意思?鲁丽突然提高声音嚷起来。

你别想岔了,我的意思是,他不再喜欢胸大无脑型的了,不再喜欢辣妹了。恕我直言,你也许很优秀,但你一点都不辣。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就是个地道的粗人,蛮不讲理,开口就满嘴粗话脏话。鲁丽故意把重音放在粗上。

是吗?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一飙脏话粗话他就嗨了呢?

行了不谈了,你回去吧。鲁丽转身就走,她到底受不了她说话的方式。

别走啊,没有结果我是不会回去的。我毛巾、牙刷和内裤都放车里了。

鲁丽猛地回过身来,看来她低估了形势。

如果你是这样打算的,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你把他偷走,或者来硬的,抢走他,然后我去报警。

你报警?我可是生母,真好笑!

生母是吧?很好,先解决你的遗弃问题。

陶小年有点蒙,见鲁丽转身要走,急忙上前一步:等等!刚才我们是在哪里谈翻掉了?我们从翻处再来。是的,你为他付出很多,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自己其实没资格跟你谈这些,如果不是……我,好吧,我还有个情况没告诉你。我得病了,活不了多久了,我其实只想在死前和他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不会很长,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

什么病?鲁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吗?鲁丽再次打量她的脸,难怪她脸色那么奇怪,明明年纪不算大,却干黄干黄的,像抹了一层黄土。

别问了,反正是治不好的那种,还好不是传染病。我本来不想说的,怕人家嫌晦气。

鲁丽的防线顿时松掉了,她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许真的要跟二哥商量一下。

还好陶小年换了个话题,她问:你跟他爸在一起多久?

鲁丽说:不记得了。她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不去想那个人了,而且她很忙,忙得没有空闲时间去胡思乱想。她感到奇怪,陶小年离开他更久,竟还在时不时地提起他。

他爸人品不好,他就是个好看的混蛋。

那你还跟他不管不顾地生孩子。她马上想起来,当年她也这样问过谭笑。

陶小年竟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其实我们俩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们在一起,肯定有好多可谈的。

山坡上怪冷的,两人慢慢往回走。途经陶小年的车,鲁丽摸了一把光可鉴人的车身,说:过得不错嘛,比你儿子可幸福多了,你真的没有想过吗,他有时候可能没钱买奶粉,只能喝粥度日,可能交不起幼儿园的赞助费而面临停学,也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一到寒暑假就出国旅游。他很少旅游,因为某人既没时间也没钱。

这车不是我买的,是我朋友的。陶小年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低下去的味道。

鲁丽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她不想这么快就退出这种状态,继续说:但你至少会开,说明开车是你生活中的常态。你看你,多么自由自在,全世界都是你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跟谁玩就跟谁玩,你们聚会、唱歌、消夜,而我却只能每天陪着他,怕他生病,怕他闯祸,怕他被人欺负。我不能出差,不能逛街,不能交朋友,不能有坏心情,不能睡懒觉,不能把挣的钱都用在自己身上,即使很生气也不能说脏话……

你要我怎么样?给你跪下谢恩?我可以跪下,但我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膝盖一钱不值,甚至我这条小命都一钱不值。有个说法不知道你信不信,这也是你和他的缘分,上辈子你们肯定有某种了不得的关系,不然这辈子你们不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说得好!精彩!这就是你要表达的全部精髓吧,你准备用这几句话换走他,顺便抵消掉你的惭愧和羞耻吗?

是啊,我羞耻,我惭愧,我承认你高尚,你伟大,不过,既然你这么高尚这么伟大,为什么又不让我看他一眼呢?

二哥的声音响亮地传过来:有话到家里来说!

鲁丽回身对陶小年说:他没说真话,他不喜欢过年的时候有人在他家吵架,请你谅解。你先回去吧,我们改天再聊。陶小年还算听话,马上站在车边不走了。

鲁丽大步进屋,把自己狠狠摔进沙发里,似乎刚才的交锋耗光了她的全部精力。躺了一会儿才对二哥说:你把陶子藏起来是对的。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喝完,又去了趟卫生间。再出来时,才一脸淡定地对二哥说:事情很简单,她得病了,没多少时间了,想跟孩子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等她死了又给你还回来?

没说那么远,近处的都还没说清楚。

站在窗边,无意中往外一瞥。陶小年不仅没走,反而朝二哥家走过来了。他人呢?让我看看。陶小年居然笑嘻嘻的。

我问过了,他说他不想见你。鲁丽撒着谎,快步往外走。一定不能让陶小年进门。

不会吧?我就看一眼。

他不愿意,何必强求?谁让你那么突然呢?要不你先看看照片吧。鲁丽快步走到菜园子边引诱她。

陶小年一张一张放大了看,并没有出现鲁丽想象的热泪盈眶、浑身颤抖的样子,不禁讥讽道:很陌生对吧?就算是自己生的,扔下太久,也会归于生疏的。

陶小年似乎没觉察到她的恶意,望着照片说:他像我!跟我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她把手机还给鲁丽:不是吹牛,咱儿子长得真帅!真精神!当然,这得感谢你,谢谢你把他养得这么好!

二哥跟了过来,二嫂也在往这边走。

鲁丽只好给他们介绍,陶小年说了些拜年之类的客气话。二哥板着脸说:这事光靠你们两个女人是谈不成的,这不是儿戏,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事情,得坐下来,一轮一轮地讨论,搞不好恐怕还得上法庭。

二哥说什么呢,我们谁都不想上法庭,我们肯定能解决好。陶小年对二哥说话的时候,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就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三天两头见面的老熟人。鲁丽暗暗吃惊,没想到她笑起来这么好看,那股子生机与妖媚,钻出土黄的皮肤,像春天的嫩芽钻出腐殖质层,迎头展露动人的小身姿。

二哥的语气顿时变了味:这两天实在不合适。要不,年过完了我们再说,好吗?

陶小年再次献出一个又甜美又无辜又带着哭腔的笑:那先让我看看他嘛!

给他一点时间吧,也给我们一点时间做做他的工作。鲁丽站到二哥身边,坚定地做出送客的姿势。

那你跟他说,我明天再来。她又冲二哥挥手:二哥再见!二嫂再见!

鲁丽一直盯着这辆车,直到它驶过私家水泥路,拐上大路,消失不见了,才放下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