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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动物故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梁思奇  2020年07月20日11:58

作者:梁思奇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6月 ISBN:9787559827869

少年见雀喜

春天来了!麻雀翅膀驮着春天飞来,它们在屋顶上叽叽喳喳,互相撕打,羽毛纷飞;像黄褐色的球在黑色的瓦面上滚来滚去。冬天看不到麻雀的影子,小时候对春天最深的印象,是屋顶上打架的麻雀,而不只是莺飞草长,或者野猫叫春,“猪郎公”赶着长腿公猪串村配种。

麻雀是我最熟悉的鸟,熟悉得就像家里养的鸡。“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麻雀大概就是杜甫诗里被老鹰击杀的凡鸟。但这种凡鸟似乎挺有骨气,很难豢养。人们与生俱来都喜欢饲养这样那样的小动物,最常见就是养鸟和养鱼。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把长翅膀的鸟或能在水里悠游的鱼弄到笼子或水缸里,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对自由的嫉妒还是向往。

我家里养过鹧鸪、斑鸠,好像还养过一只“八哥”,它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似乎不觉得有自由跟没自由有什么两样,唯一特殊的是曾经捉到的一只麻雀,关在笼子里不吃不喝两天就“挂”了。父亲说世界上越懒的动物越易养,像麻雀这类勤快的动物一般都养不熟,一关就死,一放就飞。这话甚至影响到我长大以后的世界观,让我“推鸟及人”地想到自由与养尊处优不可兼得,还联想到有一类被称作“金丝雀”的女性。

我家的走廊对着宗祠的屋脊,经常趴着成排的麻雀,在那儿晒太阳,啄羽毛,互相争吵打闹,或者大秀恩爱,唧唧咕咕,一只给另一只啄理羽毛,深情得不像两只麻雀,而是一对鸳鸯。如果有什么动静,比如一只猫悄悄爬上屋顶,它们就扑棱棱飞起来,逃跑中却不忘拉几泡鸟粪。从天而降的鸟粪有时落在人的脑袋上,“中招”者视其为倒霉之兆,脱口说一声“大吉利是”,却无可奈何。

要捉住麻雀谈何容易!它们虽然像燕子一样喜欢傍人居住,因此有的地方叫它们“家雀”,但它们十分警觉,或者说是胆小,不在厅堂或屋檐下筑巢,而是把窝搭在屋顶的瓦道或墙洞里,十分隐蔽又高高在上,每天忙忙碌碌进出,比蜜蜂还勤劳。

那时候麻雀可真叫多,它们成群结队,经常打着旋从人们头顶上掠过。特别是稻谷成熟的时候,麻雀们像一块飞毯在稻田上飘来飘去,村民敲着谷桶想把它们吓跑。田野里每隔不远就有一个稻草人,为了更加逼真,村民给稻草人套上旧衣服,袖子在风中摆来摆去,但麻雀们好像看透了这种“骗鸟”的伎俩,在稻草人旁边大大方方觅食,甚至停在稻草人头上拉屎。

用弹弓打麻雀是小时候“尚武精神”的集中体现,我像大部分的男孩一样酷爱这种游戏。我有过好几把弹弓,有用现成的树杈做的,有用铁丝掰的,还有用茶树或荔枝木削成的。特别是用荔枝木削的那把弹弓,手柄缠着彩色的胶丝,既轻巧又漂亮。皮筋既不是扎头发的橡皮圈,也不是报废的单车内胎,而是打气用的气芯,不易断裂,弹性又好。打麻雀的“子弹”也是专门“制造”的:用“黄鳝泥”捏成手指头大小,在太阳底下晒干,掉在石板上能像玻璃珠一样弹起来。鸟要是被这种弹丸射中,脑袋都能打掉。

可惜我几乎一次也没有射中过麻雀。我衣兜里装着弹丸,手里拎着手柄缠着彩色胶丝的弹弓,全副武装,目光炯炯,杀气腾腾,四处逡巡,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我很佩服我的一位初中同学,他虽然是个左撇子,却是个“神枪手”,他有一次用我的弹弓,在二十多米外将停在苦楝树上的一只“长尾蛆”打下来,让我深深体会到真的如伟人所言,武器不是决定战争成败的主要因素,决定性因素是人不是物。

我把宗祠屋脊上的麻雀当成目标,希望有朝一日总能射中一只。只要不去上学,我就躲在走廊头,窥视着麻雀停落,伺机射击。但我与其说在打鸟,不如说是吓鸟,从麻雀身边嗖嗖而过毫无准头的弹丸,让它们意识到此处非久留之地。到了后来,只要我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屋脊上的麻雀就害怕得像小鸡见到老鹰一样,惨叫着逃之夭夭,我严重怀疑麻雀具有像狗一样认人的能力。

株守不成,我只好转移阵地,四处寻觅着麻雀们的落脚之处。飞鸟投林,大群的麻雀经常停落在竹林或枝繁叶茂的树上,闹哄哄像饭堂开伙。我冲着鸟声喧嚣处胡乱射击,弹丸穿林而过,簌簌作响,落叶纷纷,大群的鸟顾头不顾腚地惊飞而起,简直比射中了还要过瘾。

我曾经试图活捉过麻雀。农历六月,生产队晾晒稻谷的地坪成为麻雀们的“集体食堂”,我用棍子撑着簸箕,躲在远处拉住拴着木棍的绳子,嘴里念念有词,祈愿麻雀们钻到簸箕底下,一下子将它们扣在里头。但我一次也没有得逞,它们似乎识破了那是一个要命的机关。麻雀们的确很狡猾,它们发现同伴吃了浸过“六六六粉”的谷种死于非命,其他的麻雀也疑神疑鬼不再靠近。

好在它们总是会留下可乘之机。有一天我在守候屋脊上的麻雀时,无意中发现屋檐垂着几根稻草。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屋檐不会无缘无故挂着稻草。天暗下来的时候,我搬来两架绑在一起的长梯搭到屋檐下,爬上去用手探进一个瓦道,手指触到了毛茸茸的一团。除了当场逮住一只麻雀,我在窝里还发现了几枚布满褐色斑点的鸟蛋。

我捉住麻雀的脚,落网的麻雀疯狂扇着翅膀,不停地啄着我的手,却一点也不痛。它的尖喙漆黑,羽毛栗色,左右脸颊各有一块黑斑,称不上漂亮,也绝不丑陋。我把它放进鸟笼里,它却拒绝进食,对盛在罐子里的稻谷和水视若无睹,人一走近就扑棱棱乱碰乱撞。第三天早上,我发现它一动不动躺在鸟笼里,不知什么时候已一命呜呼。

在我出生之前若干年,麻雀经历过一场大劫难。大人经常津津乐道说起当时敲锣打鼓放鞭炮、张网捉麻雀的情形。那些躲在树上、屋顶上和山壁土洞里的麻雀成了过街老鼠,无处藏身。好在这场“战事”很快就宣告结束,麻雀也得到平反昭雪,被从“四害”名单中剔了出来。

麻雀太过杂食,不分荤素,处于多条生物链之中。据说它已被列入了《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在中国也被列为二级保护动物。记得有一年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入住的酒店天台,几只麻雀飞过来落在我旁边,有一只甚至停在我的肩上,啄食我喂给它的面包。它们与我小时候见到的麻雀长得一模一样,让我一下子想起曾经把它们吓得失魂落魄的情形。我心里滑过一个念头:不知道它们与中国的麻雀是不是同一个品种,要是遇到,是不是也像人一样,要通过翻译才能听懂彼此的语言?

忽然想到,人与自然的和谐,首先应该是人与鸟的和谐。也许,当世界充满傻乎乎不怕人的鸟,这个世界才算编织成一幅众生和谐的图景。

人人一颗蝼蚁心

我小时候会背很多农谚。按说这没有道理,我虽然长在农村,但没有真正干过农活,因为父母是在农村任教的“公办教师”,我家也没有田地。这种处境让我经常有一种像蜘蛛悬在屋檐下的感觉。我喜欢农谚是因为父亲讲三国,诸葛亮知道三日内必有大雾,用草船“借”了曹操十万支箭。父亲说很多人都认为诸葛亮神机妙算,上知天时,其实很多动物就有预知天气的本事,蚂蚁在下雨前就懂得急忙搬家筑窦。

“蚂蚁筑窦有水落”,这是我最早知道的农谚,老家把“下雨”叫作“落水”。后来还知道像“蜻蜓低飞有水落”“燕子低飞有水落”,等等;要是傍晚看到蚯蚓钻出洞在路上乱爬,八成也会下雨,因为“蚯蚓出洞有水落”。

知道蚂蚁能预报天气阴晴后,我特别留心这种小动物。我家老屋里有个小天井,如果看到天井边的墙缝出现成排的蚂蚁,我就知道天一定快下雨了。那是一种很小的黄蚁,特别可恶,生生不息,又不知从何而来,它们经过的“路”上有很多土粒,堆成一条泥垄。家里住的老房子早已摇摇欲坠,大人说这房子有一天会被蚂蚁蛀空的。我担心某一天半夜瓢泼大雨,房子就会倒下来,所以虽然知道它们能预报天气,但每次看到络绎而行的黄蚂蚁,我就点竹绞[1]烧死它们,但黄蚂蚁总是前仆后继,再接再厉,过一阵又会卷土重来。

村人批评小孩不专心读书,便挖苦他们去学校“看蚂蚁打架”,把蚂蚁打架当成无聊的事。我经常看蚂蚁,并没有见过它们打架,相反它们都很团结。几只蚂蚁搬一粒米饭或一根菜梗,有的在前头拽,有的在后头推,都会朝着一个方向用力。有一次我将一只死蟑螂丢在它们前进的道路上,很快围了一堆蚂蚁,从四面八方咬着蟑螂的脑袋和须腿,却怎么也搬不动,但它们似乎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阵忙忙碌碌的换位奔跑后,蟑螂很快就朝着一个方向挪动了。

我不知道是谁在指挥调度。一支蚂蚁队伍里总会有几只军官状的大蚂蚁,有的比普通蚂蚁稍大,有的大三四倍。我分别“任命”它们为“排长”、“团长”和“司令”。我曾经故意将一只“列兵”捻死在路上,另外的蚂蚁经过时,大概是被“血肉模糊”的惨状吓住,东瞄瞄,西看看,停下来沉吟片刻,然后从旁边绕了过去,后续的蚂蚁很快就沿着这条新开辟的道路前进。甚至有一次我捻死了一只肥硕的“司令”,它们也如法炮制,并没有出现“乱了阵脚”之类的情况。

我经常做蚂蚁的恶作剧。读小学四年级时,校门口的山坡有一片桉树,地面是寸草不生的红土,独行侠一样的大黑蚁爬来爬去。我将木棍横在它前面,等它爬上去后将棍子拿起来,捉住两头在手里换来换去,大黑蚁来回奔跑,始终不肯停下来想想有什么“蹊跷”。它的体力实在太充沛了。其实它就纵身跳下来掉到地上也不会有什么事,蚂蚁毕竟是蚂蚁,不像人懂得有时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最喜欢玩的游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很小就会用柴火煮饭,每次发现饭锅上有蚂蚁,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在锅里添水烧火,看着它们从锅肚里爬到盖子上,慌不择路跑来跑去。我仿佛听到它们狂呼小叫,逃无可逃,最后一个个倒毙在越来越热的盖子上。这时候要是被祖母撞见,她一定要责骂我,并谆谆教导我,孔夫子走路不踩死蚂蚁——我没有查到孔夫子有这种“善行”,只知道残暴的雍正皇帝倒是“与人同行,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2]。祖母有一句口头禅:蝼蚁尚惜命。我不知道目不识丁的她怎么知道这么文绉绉的话。

苏东坡小时候大概也玩过捉弄蚂蚁的游戏。他刚流放到海南时,看着天海茫茫,无边无际,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叹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随后想到,天地都在水里,九州就在海里,中国也在四海里,哪个生下来都是在一个“岛”上。他想到自己的处境,就像一只蚂蚁,有人将一盆水倒在地上,一只蚂蚁趴在一片草叶上,万念俱灰,不知道会漂到何处,以后死无葬身之地。过一会水干了,蚂蚁见到同类,哭着说:“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3]

苏东坡记下自己的心迹时说,“念此可以一笑”。他一生颠沛流离,仍能保持一种豁达心态,跟视人生如逆旅,百年若过客,对自己身如蝼蚁有一份深刻的自我认知不无关系。

关于蚂蚁最有名的自然是“南柯太守”的故事。一个叫淳于棼的“游侠之士”在大槐树下休息时,居然当上了大槐安国的南柯太守,国王把小公主嫁给他,为官20年,生活十分幸福。后来檀罗国进攻南柯郡,他防守不力被国王逐出,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大梦,大槐安国不过是老槐树下的蚂蚁窝。

自古至今,平头百姓、升斗小民都喜欢用“蚁民”自况,感觉自己微不足道,无能为力,随波逐流。南柯太守这种人生如梦的调调,与这种普遍的自我认知特别契合。金朝遗民元好问有一首《杂著》:

昨日东周今日秦,

咸阳烟火洛阳尘。

百年蚁穴蜂衙里,

笑煞昆仑顶上人。

诗很好理解:昨日还是东周的天下,今日主人换成了秦人,秦人的咸阳付之一炬,洛阳也早变成一片尘土;它们就像营营百年的蚁穴蜂巢,千般计较,万般争逐,岂不笑煞昆仑山顶上的仙人。

正所谓——

多少人间事,

青山笑眼看。

蚁虫常惜命,

大梦有槐安。

[1]竹绞:篾条剥掉篾皮剩下的另一半,将其浸泡后晒干可用来点火照明。

[2]详见清代张廷玉之《澄怀园语》:“世宗宪皇帝时,廷玉日值内廷,上进膳,常承命侍食。见上于饭颗饼屑,未尝弃置纤毫。每燕见臣工,必以珍惜五谷、暴殄天物为戒。又尝语廷玉曰:‘朕在藩邸时,与人同行,从不以足履其头影,亦从不践踏虫蚁。’世宗之恭俭仁慈、谨小慎微如是。”

[3]宋代苏轼《在儋耳书》曰:“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四海之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