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20年第4期|刘庆邦:疼在骨子里

来源:《芙蓉》2020年第4期 | 刘庆邦  2020年07月19日23:23

大风降温,树叶落了一地。银杏树的叶子,头天下午还是满树明黄,安然自得。后半夜北风一刮,树叶子坚持不住,纷纷落在地上。有一条街,街两旁栽的都是银杏树,被称为银杏街。早起晨练的人们从街上走过,忽觉天上空了,地上满了,街面上,还有街道两侧的人行道上,都铺满了黄色的树叶和白色的银杏果,像是黄金铺地,白金点缀,显得甚是辉煌、富丽。

在这样的日子,北京的刘奶奶,准备去澳大利亚、新西兰旅游。刘奶奶离古稀之年不远了,她有了一种紧迫感,要趁着自己的胳膊腿儿还算活泛,手头也算宽裕,抓紧时间到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不然的话,等她老得迈不开步了,走不动路了,想当“驴友”就当不成了,后悔都来不及。她是跟着一个叫“乐游乐活”的旅行公司组织的旅游团出游,一个团二三十人,大都是老年人。团里约定的时间,是这天的下午三点,到首都国际机场第3号航站楼集合。天冷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他们不是大雁,是一群“驴友”往南飞。不过,大雁是往暖和的地方飞,他们也是从天冷的地方往天暖的地方飞。刘奶奶被告知,虽说北京到了冬季,但地处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正值盛夏,天热得很,到那里一定要做好过夏天的准备。在一个星期前,她就开始打点行装,单衣、游泳衣、遮阳帽、太阳镜、防晒霜、风油精等,把一只大号拉杆旅行箱里装得满满的。万事俱备,只等吃过午饭后启程。

上午九点多,儿媳给刘奶奶打来电话,说孙子在上体育课抢篮球时戳到了手指,嚷疼,老师让家长把孩子接回家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子和儿媳都在上班,一时脱不开身,只好请奶奶去一趟学校,先把孙子接回家,观察一下情况。奶奶一听就有些紧张,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子连着她的心,平日里,她最怕孙子有意外的闪失。她说没问题,答应马上去把孙子接回来。要是情况不好的话,她就带孙子去医院检查一下。

刘奶奶的家离学校不太远,也就是几百米的样子,刘奶奶很快就把孙子接回了家。这天是星期五,刘奶奶把孙子鼓鼓囊囊的双肩书包挎在自己肩上,也背了回来。外面天冷,孙子已经穿上了那种轻便保暖的羽绒服。屋里来了暖气,比较暖和。进屋后,奶奶帮孙子脱羽绒服时,可能碰到了孙子的手指,孙子又感到了疼,说别碰我的手指头!

爷爷也在家里,闻声从自己的卧室兼工作室里出来了,说好小子,让爷爷看看你的手。孙子刚学会走路时,爷爷就自编了一首儿歌,教给孙子。儿歌的内容是这样的:手拉手,往前走,安全第一要记住,看见汽车赶快躲,别让汽车碰到我。他只要带孙子出门,必定是大手拉小手,把孙子的手拉得紧紧的。孙子的小手肉嘟嘟的,暖暖的,柔柔的,他很喜欢拉孙子的手。一拉到孙子的手,祖孙之间似乎就沟通了血脉,找到了老生命和新生命的紧密联系,这种感觉让爷爷爱不释手。有时孙子愿意自己跑着玩,急于摆脱爷爷的拉扯。此时爷爷会把儿歌重唱一遍,仍以安全的名义,紧紧拉着孙子的手不放松。孙子的手指受伤后,他就不让爷爷再碰他的手了。孙子被戳到的是左手的小拇指,见爷爷向他走来,他本能地自我保护似的,不但不让爷爷动他的手,还把左手藏到身后,似乎连看都不让爷爷看了。爷爷向孙子承诺,保证不动他的手,只是用眼睛观察一下而已。平日里,爷爷如果就某件事情对孙子下保证,孙子是要跟爷爷拉钩儿的,拉钩儿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孙子的小拇指要和爷爷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拉钩儿才能实现,可他今天戳到的恰恰是小拇指,钩儿使不上劲,拉钩儿万万不可以。怎么办呢?爷爷还有办法,爷爷的办法是把自己的双手都背到身后,再次对孙子做出只动眼不动手的保证。孙子把爷爷看了看,像是回想了一下爷爷以前的一贯表现,才把左手伸给爷爷看。

爷爷弯下腰,戴着老花镜,把孙子的手看清楚了,孙子的五根手指完好如初,还是那么好看。小拇指不红,也不肿,只是向外微微有些张开,跟无名指靠得不是那么拢。爷爷做出判断:没事儿,一点事儿都没有,孙子睡一觉就好了。

孙子最反对爷爷动不动就让他睡觉,一睡觉就得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什么东西了,而他明亮好奇的眼睛,好像一直愿意保持观看的状态。他说:我不睡觉!

爷爷说:我并不是让你现在就睡觉,我的意思是说,等你晚上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为了安慰孙子,爷爷打开了电视,允许孙子看一会儿动画片。

这时奶奶说了一句话,她说:孙子的手指不会骨折吧?

爷爷一听就说:不会,骨折的可能性不大。小孩子皮实,不是那么容易骨折的。爷爷之所以这么说,是觉得奶奶把事情估计得过于严重了,简直有些耸人听闻。他自己可不敢往骨折的方面想,骨折是什么,骨折就是骨头断了,那可是太可怕了。他那么喜爱他的孙子,心疼他的孙子,怎么能接受那样尖锐而沉重的现实呢?说来爷爷是脆弱的,心和感情都是脆弱的,他从一听到消息,就极力躲避着骨折这个念头,好像他只要把这个念头躲开了,骨折的事就不会发生在孙子身上。爷爷这样逃避,颇有一些自欺的意思,通过欺骗自己,让别人也跟着他的思路走。

奶奶不愿跟着爷爷的思路走,她的意见是带孙子去医院看看。

平日里,爷爷反对动不动就去医院,他认为人去医院都是找病的,是引病上身,没病也能折腾出病来。他自己能不去医院就不去,也不赞成家里人往医院跑得太多。要是把孙子送到医院去看,人家检查这个,检查这个,不知有多麻烦呢!爷爷说,孙子没有再说疼,可见问题不大,等等再说吧。爷爷又说,他们的儿子小时候也喜欢打篮球,手指不止一次被戳到过,抹点儿扶他林软膏就行了。说到这里,爷爷马上去盛药品的抽屉里找扶他林,还真把扶他林找到了。趁孙子看动画片看得十分专注,有些忘我,他征得孙子同意后,轻轻地在孙子的小手指上抹了一层扶他林药膏。

过了一会儿,奶奶再看孙子的手,吃惊地发现,小拇指中间的关节处微微肿了起来。奶奶急了,说不行,一刻也不能等了,得马上带孙子去医院检查。孙子的手指要是没有骨折,通过检查排除一下,她就放心了。不然的话,她放不下心来,出国旅游就没有心情了。奶奶还说,儿媳让她把孙子接回来,若不带孙子去医院检查,她没法儿跟儿媳交代。孙子的手指万一骨折了,如不及时为孙子治疗,岂不成了他们老两口的罪过?

听奶奶说得如此严重,而且不无道理,爷爷不好再有任何不同意的表示,只好对孙子说:好了,不看电视了,咱们听奶奶的,去医院。

去医院看病,须持医保卡。奶奶给儿媳打电话,让儿媳把孙子的医保卡送过来。儿媳回家,没找到医保卡,说上次看完病后去了奶奶家,可能落在奶奶家了。奶奶在家里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没有医保卡,看病无非是自费。自费就自费,孙子的身体要紧。

孙子的眼睛舍不得离开电视上的动画片,说他的手指头不疼了,他不想去医院。

爷爷说:不去医院不行啊!等你去医院检查完回来,爷爷让你接着看。爷爷伸手把电视关掉了。

出门前,爷爷在给孙子穿羽绒服时,孙子只把右手伸进袖筒里,却不愿把左手往左边的袖筒里伸,因为他刚要把左手往袖筒里伸时,不小心把手指碰了一下,手指又疼了起来。外面天冷,孙子只穿半边衣服是不行的,会冻感冒的。爷爷把袖筒撑开,坚持让孙子把左手往袖筒里伸。这时孙子叫了一声爷爷,孙子的叫法和声音与以前都不大一样,一下子留在爷爷留声机一样的心上,恐怕当爷爷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孙子叫爷爷的声音拉得有些长,里面有哀求的意思,似乎还有一些哀怨,仿佛在说:爷爷呀,您不能这样!好吧,爷爷做出了让步,让孙子的一只胳膊披着衣服出了门。倘若孙子还小,爷爷会把孙子抱起来往前走。可孙子已上小学二年级,年近七旬的爷爷抱不动孙子了。爷爷早就意识到,他总有一天会抱不动孙子,孙子也不再让他抱,所以在孙子还小的时候,他抱孙子抱得很多。好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提前意识到了,不等于它就不会来到,好比秋来时树要落叶,冬来时寒风来袭,该来的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来。下楼等电梯的时候,爷爷见孙子打了一个寒噤,还是小心翼翼地帮孙子把羽绒服穿好了,并拉上了拉锁。

由奶奶开车,爷爷奶奶一块儿带孙子去医院。附近有两三家医院,他们去哪一家医院呢?爷爷的选择是煤炭总医院。他对这家医院有好感。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奶奶从幼儿园里接回孙子,带孙子在社区的小花园里玩。玩了一会儿,该上楼回家了,孙子却不愿意回家。奶奶捉住了孙子的手,要把孙子拉回家。孙子使劲往后一挣,坏了,孙子的胳膊大概被抻着了,疼得蹲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奶奶给爷爷打电话,说孙子的胳膊可能脱臼了,让爷爷赶紧下楼。爷爷跑着下楼一看,见孙子往胸口拐着胳膊,右胳膊像被固定住了一样,谁都不让动,一动就嚷疼。一些居民围过来,说赶快去医院吧。有人建议去安贞医院,因为他们居住的小区离安贞医院最近。那次奶奶没有开车,他们是打出租车去的。祖孙三人上了出租车,安贞医院在西边,司机却把车向东边开去。奶奶说错了错了,这样越开离安贞医院越远。司机说一点儿都不错,因为安贞桥路口车不许左拐,必须先向右,绕一个弯子,才能把车开到安贞医院门口。没办法,上了人家的车,只能听人家的。赶上下班高峰,路上有些堵车,车开得很慢,可把奶奶急坏了。总算来到了安贞医院门口,爷爷付了车费,抱起孙子,直奔急诊室。挂号之后,值班的护士简单问了情况,让他们直接去骨科。他们循着标牌的指示,来到楼上的骨科,见骨科的三个门诊室都关了门,大夫已经下班了。奶奶火急火燎,在楼道里拦住一个过路的、仍穿着白大褂的女大夫说:我孙子的胳膊脱臼了,骨科大夫下班了,这可怎么办?女大夫看了一眼爷爷抱着的孙子,说:孩子的胳膊是不是脱臼了,需要拍片子检查一下才能确认。爷爷问:去哪里拍片子?女大夫说:拍片子的也下班了。拍片子的什么时候上班?明天早上。天哪,这可使不得!按爷爷的理解,胳膊上的骨头脱离了臼窝,等于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骨头一不正常,连带着筋肉活动、血液循环都不正常。这样的不正常状态,要等到明天再治疗,非出大问题不可!孙子的胳膊一刻也不能耽误,爷爷说走,咱们去煤炭总医院。爷爷有一个朋友,在煤炭总医院当院长,在这样的紧急时刻,他只能求助于院长。他们又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爷爷就给院长打电话:我孙子的胳膊可能脱臼了,现在去你们医院看一下。院长先说:看管孩子可不容易,一定要小心再小心。院长又说,他此时不在北京,在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交流活动,会马上打电话给院里的一位骨科专家,请专家给孩子看一下。爷爷一再对朋友表示感谢。他们来到医院骨科的候诊厅刚等了一会儿,那位专家就走了过来,他把孙子叫成小朋友,让我看看小朋友怎么了?就在候诊厅里,专家的两只手把孙子拐着的胳膊轻轻往上一托,专家还没说话,孙子就说:不疼了!遂把胳膊放了下来,顿时活动自如。事情就是这么神奇,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专家就把孙子的胳膊治好了。爷爷感叹:这么快,真是手到病除!爷爷问专家:孩子的胳膊是脱臼了吗?专家说:没有,只是半脱臼。好了,没事了。以后拉小朋友的时候手要轻一些。有了上次去煤炭总医院为孙子诊治的经验,爷爷希望,这次去该医院,孙子的手指也能尽快得到诊治。

到煤炭总医院挂号时,负责挂号的人员告诉他们,煤炭总医院没有儿童骨科门诊,建议他们带孩子去儿童医院或儿童医学研究所去诊治。爷爷说:那就给我们挂成人骨科的号吧,我孙子以前在这里看过骨科的。挂号的人说:那不行!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爷爷想起了他的朋友,他要是给朋友打一个电话,朋友再给骨科专家打一个电话,也许很快就能解决问题。然而,可惜呀,他的朋友退休了,不在这里当院长了。爷爷也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他懂得,人在其位,才能说其话,人不在其位了,再让人家说话,有可能使朋友为难,那就不好了。在人情社会,人情资源是可以利用一下,但利用是有限的,须限在朋友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一旦超出了范围,最好不要向朋友张口。爷爷对奶奶说:那咱们就去儿研所吧。

辗转来到儿研所,奶奶去停车场停车,爷爷带孙子去挂号。停车场看上去不小,可场上停满了车,不知奶奶能否找到停车的地方。停车场周边栽的是一些杨树,未落尽的杨树叶子在寒风中抖索。爷爷扯上孙子的右手来到挂号大厅一看,头顿时有些蒙。大厅里挤得满满的,都是排队等待挂号的大人和孩子,每挪动一步都不容易。这哪里像是医院,简直像是一个盛大的庙会啊!爷爷观察了一下,见这家医院采用的是电子挂号方式,可以在机器上挂号。可是,要实现在机器上挂号,手中必须持有医保卡,如果没有医保卡,铁面无私的机器就不会认你。那么,没有医保卡怎么挂号看病呢?特别是许多从外地来北京看病的孩子,他们本来就没有北京的医保卡,难道就不能看病吗?医院规定,须办一张临时性的就医卡,也叫缴费卡,持卡才能看病。爷爷注意到了,在办临时就医卡的窗口外面,队伍排得长长的,估计排上一两个钟头,卡都不一定能办下来。这可不行,要是不计时间地等下去,就会耽误奶奶下午出国旅游的行程。爷爷决定,回家再说。爷爷带孙子出了医院,打电话找到刚停好车的奶奶,说明了情况,一同回家去了。

回家简单吃了午饭,爷爷接着要带孙子去中日友好医院看手指。爷爷记起朋友跟他说过,朋友虽说不在医院当院长了,但朋友的儿子也是学医的,是留学日本的医学博士,如今在中日医院国际部当主任,有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忙。没办法,有病乱投医,有病也乱托人。办别的事需要托关系,看病似乎更需要托关系。

奶奶离去机场集合的时间越来越近,孙子受伤的手指没得到确诊,她放心不下,说算了,她这次不去旅游了。

爷爷不同意奶奶放弃这次出国旅游,两个多月前就定好出国的时间,费用早就交给人家了,怎么能临时放弃呢?爷爷说:有我在家,孙子的事一切由我负责,您只管放心走您的。再说了,您在家也帮不上多少忙。好了,祝老伴儿一切顺利,旅途愉快!爷爷带孙子出门时,特意让孙子跟奶奶说了再见。

爷爷带孙子去中日医院时,坐的是公交车。在车上,爷爷给朋友的儿子王主任发了短信,自我介绍之后,说孙子打篮球时戳了手指,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王主任回信说:来吧,我有别的紧急事脱不开身,不能接待你们。你带孩子去拍片室拍一张片子,把孩子受伤的情况弄清楚再说。

这时爷爷正在上班的儿子给爷爷来了一个电话,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戳了手指,说问题不大,休息一两天就好了。他说他自己打篮球时多次戳到手指,从没去医院看过,通过身体的自我修复,很快就好了。他让爷爷把孙子送到他们家,他请假提前下班回家看着孩子。爷爷说,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检查求的是放心,通过检查,证明孩子的手指的确无大碍,大家就都放心了。

下车来到中日医院,爷爷为孙子挂了急诊号,扯着孙子,在规模宏大的院部穿过好几座大楼,才找到了拍片室。可是,在拍片室门外当班的女医生拒绝为孙子拍片子,拒绝的理由与煤炭总医院是一样的,也是说该医院没有儿童骨科。爷爷只好搬出王主任,说是王主任让他们来的。女医生问:哪个王主任?爷爷说出了王主任的名字。女医生像是想了一下,做出了让步,说拍一下片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只能止于拍片子这一步,拍完了片子,可没有医生给你们看片子。爷爷说:走一步说一步吧!女医生说:我跟你说过了,只有这一步,没有下一步!

拍完了片子,要等半个钟头才能取片子。在等片子期间,爷爷带孙子在院子里草坪上玩了一会儿。太阳已经偏西,阳光照在地上有些发黄。孙子仍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的左手不能动,就用右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刨来刨去。这时,爷爷对孙子的手指所持的还是乐观的态度,在他的想象里,等拿到片子,一看没事儿,他就领着孙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还不到半个钟头,爷爷就把片子拿到了。片子装在一只特制的牛皮口袋里,面积相当于对开报纸的一面。爷爷把片子从口袋里拿出来,举在眼前看了看。整张片子是黑灰色的,上面所显示的孙子的五根手指的指骨有些发白。指骨细细的,失去了原本的圆润、温热和美丽,让爷爷感到有些陌生,甚至有些不舒服。除此之外,爷爷没看出孙子小拇指的指骨有什么明显的折断。爷爷把片子拿给那位女医生,说片子出来了,请女医生帮忙看一看。女医生摇头,说她看不了。爷爷问,是不是可以请别的大夫给看一看。女医生拉下了脸子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提前给你说过了吗?我们医院没有儿童骨科,没人给你看片子!爷爷只得再给王主任发短信,继续求助于王主任,问王主任能不能抽空帮忙看一看片子。王主任回复,让爷爷把片子的号码发给他,他在网上把片子调出来看一下。王主任调看片子的结果让爷爷顿感心惊,心寒,像是一下子跌进了万丈深渊。王主任在短信上说:孩子的小手指明显骨折,已经错位,得抓紧时间治疗。爷爷最担心、最害怕孙子的手指骨折,怕什么,有什么,爷爷担惊受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爷爷看了看身旁的孙子,孙子对片子似乎并不关心,对自己的手指也不是很在意,他的右手又捡起一个小石子,在地上画起画儿来。爷爷对孙子说:坏了,医生说你的小拇指骨折了!孙子这才把小拇指看了看说:我不想骨折,我讨厌骨折!爷爷说:我也不想让你骨折呀,你不知道爷爷有多心疼啊!爷爷给王主任回短信:就在中日医院治疗可以吗?王主任给出建议:积水潭医院专门设有儿童骨科门诊,全市骨折的儿童都是去那里治疗。中日医院治疗儿童骨折不是很专业,留下遗憾就不好了。

听从王主任的建议,爷爷带孙子马上打出租车,往积水潭医院赶。到了快要下班的时间,加上当天是周五,路上的车流密度明显加大,车尾的红灯成了红色的长河。等他们赶到积水潭医院,太阳已经落下,月亮开始显现。骨折都是急诊,急诊都是自费,到这家医院看骨折急诊,必须往缴费卡里充足够的钱。医院里的儿童骨科诊室有两个,爷爷和孙子在其中一个诊室外面等了一会儿,大夫就叫到了孙子的号。诊室里两个大夫都是男的,一位大夫是中年人,看样子大约有四十多岁。另一位大夫是个年轻人,坐在中年大夫对面,像是一个实习生。爷爷把带来的片子递给主治的中年大夫。诊桌一头置有一把木椅,爷爷在木椅上坐下了,把孙子搂在怀里。看到表情严肃的大夫,孙子大概有些害怕,紧紧靠在爷爷身上。中年大夫把片子卡在电脑的平板上一照,说是小指中间骨折错位,需要做复位和固定处理。大夫让孙子把左手伸给他看。孙子像是意识到了疼痛,左手往一边躲着,不给大夫看。大夫说:你不让我看,我就没办法给你治。爷爷也对孙子说:你让大夫看看就好了,好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你不让大夫看,咱们就没法回家。孙子不说话,还是不愿意把手伸给大夫看。爷爷对大夫说:要不这样吧,我抱紧他,这位年轻大夫帮忙拉住他的右胳膊,您只管拉过他的左手给他看吧!说着,爷爷就把孙子抱紧了,爷爷的双腿还夹住了孙子的双腿。同时,年轻大夫从桌前转过来,拉住了孙子的右胳膊。可是,当大夫动手拉孙子左手的手腕时,孙子使劲挣扎起来,嚷着:不!不!!爷爷觉出来了,孙子在挣扎时,力气挺大的,几乎从他的怀抱里挣脱。爷爷懂得一点,大夫所谓的看看,是把骨折的地方捏一捏,医学的术语叫正骨,而正骨的过程是很疼的。疼,是生命的本能反应,也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人人都会疼,都怕疼。大人怕疼,小孩子身体敏感,更怕疼。所以,当大夫捉住孙子的手腕子时,孙子的挣扎更加强烈。

大夫把孙子松开了,说不行,你管不住他,让他的爸爸妈妈过来吧!

爷爷说:他的爸爸妈妈都在上班,赶不过来。孙子的事由我负责。

大夫不无嘲讽地说:那你就负责吧!

门外有人候诊,时间宝贵,大夫叫了下一个患者的号。应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校服的男中学生,他像是手腕骨折,进来时小臂下面已垫了托板,并用布带把小臂吊在脖子上。既然中学生已经进来了,爷爷只好带着孙子让出了就诊的位置。

爷爷没有带孙子走出诊室,诊室里靠南墙还放有一把椅子,爷爷坐到那把椅子上去了。爷爷对孙子说:你看,你不好好配合大夫治疗,人家后来的就跑到你前面去了。你记住爷爷的话,你的手指今天一定要治,不治咱们就不能走,哪怕在这里待上一夜,也得把手指治好才能走。爷爷又说:你的手指要是不及时治好,落下了残疾,以后就再也不能打篮球了。

那个男中学生与大夫配合得不错,当大夫捏他的手腕为他正骨时,他疼得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大喊大叫。

爷爷对孙子说:你看这个大哥哥多坚强,多勇敢,你要向他学习!

这时孙子说了一句话,把爷爷感动坏了。孙子说:爷爷,你出去吧,别在这里看着我了。

爷爷问:为什么?

你看着我的手指头疼,你该心疼了。

哎呀我的宝贝儿孙子,你太懂事了,太知道为爷爷着想了,感动得爷爷都快要哭了。好,爷爷不看你了,等你治好了手,爷爷再进来带你走。

爷爷出去躲在门口一侧,真的没有再看孙子,连偷偷看一眼都没敢看。直到听见孙子疼得大声哭喊,他急忙进诊室一看,大夫已经把孙子的手指捏过了。大夫说:去拍片子吧,拿到片子再过来检查一下。

爷爷蹲下身子把孙子搂了一下,问孙子:手指头还疼吗?

孙子的眼角还挂着泪滴,说不疼了。

拍片子的工作室有两个,每个工作室的门外都装有滚动的电子屏,电子屏上出现谁的名字,谁才能进去拍片子。爷爷万万没有想到,在门外等候拍片子和取片子的人那么多。在候诊厅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骨折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那些孩子,有的是腿骨骨折,有的是胳膊骨折,有的是脖子里的颈骨骨折,还有的像爷爷的孙子一样是手指头骨折。比起那些孩子的大骨头骨折,爷爷的孙子只是小拇指骨折,算是轻的。人的身体靠骨头支撑,四肢五体走到哪里,骨头就延伸到哪里。好像只要哪里有骨头,哪里就有折断的可能。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每个少年儿童都活蹦乱跳,健全无比,很少看到有骨折的情况。到了积水潭医院的儿童骨折门诊,爷爷才发现,竟然有那么多少年儿童在遭受骨折的折磨。人作为一个生命体,同时也是一个受难体,从出生开始,从小到大,再到老,一辈子都在受苦受难啊!

厅里有两排连椅,十来个座位,座位上早就坐满了人。爷爷和孙子只好站在人堆里,仰脸注视着电子屏上血液一样的红字。这时儿子给爷爷发来一条微信,说他们已经在家做好了晚饭,看完了手,就回家吃饭吧。爷爷理解儿子和儿媳的心情,当他们得知他们的儿子手指发生了骨折,不知有多心疼、多焦急呢!爷爷回复:正排队等候拍片子,拍完片子半小时之后才能取,取了片子还要交大夫检查,回家的时间不能确定。由爷爷带着孙子,你们尽管放心。爷爷把儿子的微信说给孙子听,孙子说:爷爷,我饿了!爷爷看了一下手表,晚上七点半都过了,孙子是该饿了。爷爷说:爷爷知道你饿了,但这会儿咱们不能离开这里,要是电子屏上出现了你的名字,你不能进去拍片子,机会就错过了,还得重新排队。你坚持一会儿,等拍完了片子,爷爷就带你去买吃的。孙子说:那好吧。轮到孙子拍片子时,大夫只允许孙子一个人进去,不让爷爷进去。爷爷只能在门外等。拍片子倒很快,一两分钟就拍完了,孙子就出来了。医院门前有一家小超市,爷爷带着孙子来到超市里,按照孙子的挑选,买了两样小食品和一瓶饮料,马上转回候诊厅,等候取片子。孙子左手的小拇指虽说骨折了,但还不影响拿东西,吃东西。在孙子吃东西的时候,爷爷很希望孙子能够坐下来吃。爷爷自己可以不坐,他站到地老天荒都没关系,只想让孙子能够坐下来。座位还是坐满了人。爷爷看到,有一位当爷爷的,带孙女来看手指,孙女坐一个座位,爷爷也坐一个座位。他的孙女是右手的中指骨折,整个右手都不能拿东西了。别看小姑娘的右手不能拿东西,她的左手却拿了一个手机,正在看动画游戏。孙子很喜欢看动画游戏,见小姑娘在看,他便凑过去,伸着脑袋跟人家一起看。这时孙子的爷爷生出一点私心,希望小姑娘的爷爷把座位让出来,给他的孙子坐。这样的私心不便说出来,说出来显得对孙子过于娇宠,只能看那位爷爷有没有爱幼之心。还好,那位爷爷把座位让出来了,说让小朋友坐吧。孙子毫不客气,眼睛不离手机的就在小姑娘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爷爷对他说:快说谢谢爷爷!孙子说:谢谢爷爷!两位爷爷交谈了几句,知道了小姑娘也在上小学二年级,手指也是在学校受的伤。小姑娘的爷爷有些发愁,说他孙女的右手骨折了,就没法儿写作业了,这可怎么办呢?

这里取片子,不用再去窗口排队,是在机器上刷条码自助取。孙子的爷爷着急,时间还不到,他就一次又一次到机器上刷条码。等他第三次在机器上刷条码,孙子的片子才出来了。他拿上片子,领上孙子,马上去让大夫检查。爷爷心想,这样的检查不过是走一个程序,大夫要通过片子看一下正骨的效果如何,等大夫确认正骨的效果不错,他就可以带孙子回家了。然而,让人更加痛心疾首的事情发生了,大夫检查过片子后,说骨折处对位不理想,还要再捏一次。天哪,还要再捏一次!爷爷吃惊,孙子也啊了一声,惊得瞪大了眼睛。孙子的手指已经疼过一次了,如果再捏一次,意味着孙子还要吃二遍疼,受二茬罪,这是多么让人难以承受啊!可没办法,医学是无情的,大夫的口气是冷峻的,大夫决定还要捏一次,谁都不敢不同意。爷爷只好对孙子说:让大夫再给你捏一次吧!爷爷还是在外边等你好吗?孙子点点头。

躲在门外的爷爷,再次听到了孙子被捏手指时的哭喊,爷爷的心像是在滴血,这哪里是捏孙子的手指,分明是捏爷爷的心啊!爷爷心疼得想死的心都有啊!

一切都是上一次的重复,再次捏完手指,还要再拍片子,再检查,还得花费一个多钟头。爷爷带孙子去候诊厅等候拍片子和取片子时,孙子一到厅里,就去找那个看手机的小姑娘。没找到小姑娘,问爷爷:那个小姐姐呢?爷爷说:人家可能已经走了。爷爷环顾四周,发现带孩子来治疗骨折的,大多是上岁数的爷爷奶奶,或是姥爷姥姥,比较年轻的爸爸妈妈很少。这大概是因为,孩子的爸爸妈妈大都忙于工作,忙于生计,没时间陪孩子来医院。而隔辈儿的老人,大都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有时间、也愿意把孙辈带在身边。爷爷早就听过一个说法儿,说是隔辈儿亲。对于这个由来已久的说法,大家似乎都认同,但没有深究过,没有认真地问一句为什么。这会儿爷爷把自己的孙子看了又看,有时间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他思考的结果是,自己之所以对孙子亲,一个主要的原因是自己老了,几乎看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在生命尽头的地平线上,跃起一个或数个新的生命,像接力一样在向前奔跑。那一个或数个新生命是谁呢?正是与他隔辈儿的孙辈。看到了孙辈,等于看到了生命的延续,也几乎等于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说到底,人们亲近孙辈,是留恋自己,也是亲近自己,是潜意识里想让后来人代替自己活下去,永远生生不息啊!也不能说爸爸妈妈对自己的孩子不亲,孩子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们对孩子当然亲。只是他们当时还年轻,生命意识还不是很强,加上他们的子女与他们的年龄差距不是很大,不习惯接受他们的亲热。只有老了,并有了隔辈儿人,他们才时不我待地对隔辈儿的孙辈亲近起来。

时间到了晚上九点多,爷爷终于又拿到了第二次所拍的片子,立即带着孙子去诊室检查。那个中年大夫下班了,换了另一位中年男大夫值班。那个年轻的实习生还在那里。爷爷想,大夫不会第三次捏他孙子的手指了吧?事情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大夫把积水潭医院所拍的两张片子对比了一下,对实习生说:你看看,第二次捏伤者的手指有必要吗?我看没有必要。实习生看了爷爷一眼,没有说话。在场的爷爷听得心里一沉,一下子记在心里。这位大夫说第二次捏手指没有必要,那么,前一位大夫为什么要第二次捏孙子的手指呢?难道他一点儿都不顾忌小孩子手指的疼痛吗?难道他一点都不能体会一个当爷爷的心情吗?是不是因为第一张片子是在另一家医院拍的,钱没有花在这家医院,大夫为了给本医院创收,就找借口多捏了一次手指,多拍了一张片子?要是这样的话,那位大夫就太不讲人道了。

这位大夫说:好了,没事了,您带孩子去地下室做一个支具戴上,十天后来复查一下。

支具?支具是什么?

大夫说:支具也叫护具,是类似手套样的东西,作用是把孩子骨折的手指固定住,保护好,使骨头尽快长在一起。

每一个骨折患者都必须戴支具,做支具很贵,在地下室里等候量尺寸、做支具的儿童和家长也很多。爷爷看到,做支具的材料像是合成的塑料,塑料刚包上孙子的手指时还热热的、软软的,过了不一会儿,塑料就变硬了。孙子一根小拇指骨折,支具却把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捆绑在了一起,目的是让小拇指向中指和无名指靠拢,发挥中指和无名指的标杆作用,使小拇指长得像中指和无名指一样直。戴上支具后,爷爷马上打出租车把孙子送回家。冬日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爷爷把孙子送到家时,差不多到了半夜时分。

儿媳连连喊着孙子的小名,孙子欢快地喊着妈妈妈妈,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妈妈说:我看你还挺高兴的嘛!

爷爷把大夫交代的注意事项简单对儿子、儿媳转述几句,踏着如霜的月光,步行回到了自己的家。老伴儿在出国旅游途中,家里只有爷爷一个人。爷爷身心交瘁,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爷爷的精力有所恢复,他才在日记本上记了几句:2018年11月16日,我度过了铭心刻骨的噩梦般的一天…… 

作者简介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家长》《断层》《远方诗意》《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五十余种。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西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