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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4期|唐颖:玻璃墙(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4期 | 唐颖  2020年07月20日07:26

锦华就像她的名字,总是锦上添花地描述着某一成功人士的幸福生活。而我个性多疑,非要在其中找出破绽,于是我们常为别人家的生活是否幸福产生争议。问题是我们的人生是有多空闲或者说有多无聊,花时间去讨论别人家的生活?

事实上,我俩并没有豁免于生活的各种打击:没错,我们不无狼狈地对付着各自的窘迫人生。锦华是单身母亲,我则被催婚围困,年过三十五还未找到结婚对象。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我和锦华在长途电话里交流八卦,争论不休。锦华指责我挑剔善妒,我则嘲笑她轻信无脑。其实,更多时候是我在训导她,我也很奇怪自己为何对她讲述的幸福故事这么火大?我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靠争吵维系对话度过寂寞余生。

我积攒假期去新加坡探望锦华。某个黄昏,锦华带我去一位华人教授家参加派对。在去派对路上,锦华笑说,你将看到新加坡最幸福的两个女人。

锦华仿佛在故意挑衅我的攻击性,但我忍住了。在这个纤尘不染的城市,人们虽然脸上少有笑容却谦逊有礼谨言慎行,我又何必锋芒毕露,尖酸刻薄?老妈早就断言我个性不讨喜,所以成了剩女。

我便是在这次聚会上认识陈美凤,两个最幸福女人之一。另一位是派对女主人,五十来岁风韵犹存的教授太太。

她们俩是好朋友,都喜欢写写画画,都在华人报纸开专栏,锦华在我耳边悄声道,所以也是竞争对手。

竞争谁更幸福吗?我冷笑问。锦华忍俊不禁,好像这是个冷笑话,只有她听懂了。教授家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校园内,校园大到需坐巴士。人人都说新加坡小,可你置身在有巴士站的校园,怎么好意思批评人家地方小?

教授楼单元不仅宽敞,配上大面积的窗玻璃几近豪华,这也和女主人善于美化有关,房间里的花花草草,墙上的西洋画,博古架上的古董,摆放得颇具匠心。看起来这家主妇的确心情良好,足够的闲情逸致,说是“幸福”的具象演绎也不为过。

当教授太太问我们想喝什么时,我和锦华异口同声,想喝冰水。

教授太太说,新加坡的自来水可以直接喝。说着她用水晶玻璃罐从厨房的自来水龙头接来一罐水,把冷水罐里的自来水倒进水晶玻璃杯,再从冰箱里拿出不锈钢冰罐,用不锈钢夹子夹起冰块,放进水杯中。

器皿的晶莹华丽,使杯中水更像一杯透明无色的洋酒,比如马提尼。

新加坡人都知道自来水可以喝,不过,我们不会直接从自来水管子接水喝,总是应该煮一下。锦华向我嘀咕道。

何况我们是客人!怎么好意思给我们喝自来水呢?说什么新加坡最幸福的女人!我的不满情绪更浓。

但用理性思考——这类语词经常从我眼前飘过,不妨用一下:教授夫人也没错,是我们提出要喝冰水。冰水就是水加冰,假如平时她也是喝自来水,给我们以同样的待遇,就很正常。只能说,锦华,或者说包括她在内的我们,没有喝自来水的习惯,因为我们生活在不能喝自来水的国度。

再说,请客人喝自来水并不影响她的幸福指数。我在心里哼哼。

虽说是小聚会,来宾不少,很难判断身份,他们好像彼此认识,互相寒暄着,不那么热络,都有些矜持。

美凤的到来,带来一股热能。

美凤丈夫暂时没有出现,他开车把她送到教授楼门口,便去办事了,一个小时以后,他会来接她。

是的,这是个短暂的聚会,餐桌上除了自来水,应该还有果汁之类的饮料和一些小食,但我完全记不得了,自来水的印象太强烈,覆盖了其他东西。

女主人笑容满面,客气得有些疏离。当然,这未必是准确的印象,自来水留给我的偏见,令我无法客观面对这位夫人。

无论如何,我更认同新加坡出生的美凤,比起她的拘谨的同胞们,美凤笑声频频并且兴致勃勃。她为我们添水拿小食,在女主人顾此失彼时,代她热情招呼其他客人。

美凤三十六七岁,柳眉修长,眸子黑亮,身材苗条,穿一件热带风的吊带连衣裙,苹果绿花纹颜色鲜艳。我挑剔的目光觉得她微黑的肤色不适合这裙子的颜色,并且妆浓了点,尤其是脸上粉底太厚。

南洋湿热气候造成的油性皮肤,粉底厚才能让脸上肤色显得平滑细腻。这是锦华的解释。

美凤自称自由职业作家,除了开专栏,出过诗集,最近刚把专栏文章结集出版,书名便是《执子之手》。一听就知道是晒幸福的抒情文章。然而,出自爱笑的美凤笔下,好像又很自然。

美凤和她丈夫都是基督徒,丈夫是心理医生,人们称他赵医生。美凤是教会慈善机构负责人,一份志愿者工作。当然作为医生太太,美凤没有生存压力,可以全身心奉献给教会,大概这也是美凤幸福感的源泉。

美凤丈夫一星期两次在基督教的广播电台作心理辅导,能说会道在医学界和宗教界出名。

一小时以后,美凤的丈夫准时出现,他穿着正式考究,英国品牌的H&K浅灰色高支棉府绸长袖衬衫,配深灰色西式长裤,DUNHILL亮色调的丝质织花领带。他是个矮个子,圆脸上架着眼镜,眸子亮度低,可以说有些冷淡,甚至,阴郁。当然,你很难从第一眼去判断他,毕竟,人家是心理医生,也许属于他的个人情绪,和他的银行支票一起,被可靠地锁进家里的抽屉。

当赵医生与聚会主人、曾在美国任教多年的华人教授讨论时事时,我领略了心理医生的口才,那可是滔滔不绝,激情澎湃像在演讲,教授都甘拜下风。

他很爱美凤,送进送出的,锦华在我耳边低语,由衷的羡慕语调。我此时对锦华生出怜悯,她丈夫去美国留学后身份黑了,在等待移民大赦。锦华曾申请探亲签证被拒,他们至少四年未见。

聚会结束时,美凤邀请我和锦华隔天去他们的慈善机构参观,她的热情让我们无法拒绝。

已过正午,太阳仍在头顶,车行一路,到处是草坪,鲜绿得没有阴影,渴望赤脚踩上去。但只要走到户外,立刻感受烈日灼身,失去踩草坪的勇气。阳光烤不干空气里的湿气,湿气很快成了脸上的油、身上的汗。

一座类似于Office的方方正正小楼,白色乳胶漆外墙,直线条立面平整,没有各种花哨的拉花或浮雕装饰,严肃质朴。前厅像教堂悬挂十字架和圣经故事彩色印刷画,安静得让你禁不住屏声敛息。

湿漉漉的汗渍感立刻消失,虽然楼内并没有空调。

这天的美凤一套英国玛莎的低调衣裙,有了“职业”感。

我和锦华在美凤“导游”下,进到每间办公室和义工们握手合影,他们多是学生,也有家庭主妇。我觉得我和锦华就像国内的上级领导在视察,锦华非常投入角色和义工们攀谈,我则与美凤敷衍。美凤对着墙上圣经画里的人物,讲解圣经故事。可我在物质社会沉得太深,无法感受“圣灵”的存在,因此有了一些愧疚。

这天下午,赵医生在电台有个心理辅导。他这天的着衣风格休闲,淡粉色短袖Polo T恤,棉麻白色长裤。我才注意到赵医生有一头微微卷曲不算太短的黑发,看起来比妻子年轻,事实上,年轻了五岁。

我们被美凤领到一间空屋,听了一会儿赵医生的广播心理课,不外乎宗教色彩的心灵鸡汤,但由赵医生讲来,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

我俩从慈善机构出来,不但没有被教化的痕迹,还很世俗地议论起这对夫妇的关系。

锦华说,美凤在她丈夫面前像个小女孩。

美凤的年龄怎么“装”都不可能像小女孩。这句话一出口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尖刻,我是在反驳锦华并非抨击美凤。才刚刚离开慈善机构,美凤的热忱笑容义工们的虔诚脸容还在眼前,他们的道德力量让我赶紧补充道,美凤并没有“装”小女孩的意愿,我的意思是,嫁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丈夫,潜意识里把自己年轻化,旁人看起来像在“装嫩”……我好似在为美凤解释,听起来则是越描越黑。

锦华笑起来,马上又去捂住嘴,好像她的眼面前也站着个美凤。

其实我比较不习惯的是美凤嗓音的过于轻柔,就像我无法忍受林志玲的娃娃音。可美凤的热忱具有感染力,我对她颇有好感,忍住了对她嗓音的议论。

有时候,她又很像他的妈妈,你觉得吗?锦华道,她的声音很嗲,但目光很母性。

锦华的议论带着欣赏,我得承认,她是那种不在背后说人坏话有教养的人。

可我发现,美凤在她丈夫面前,某些片刻,会不自然,也可以说是羞怯,仿佛他们还在恋爱阶段,而不是多年夫妇。

他们有孩子吗?我问道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很称心。锦华说。

我知道锦华的心情,她也很想给自己的女儿生个弟弟。即使我不以为然,在这件事上,也从不对她冷嘲热讽。

听说,牧师的太太死得早。我一惊,这断言从锦华嘴里出来既突兀又很猛。锦华继续道,教徒们向牧师倾诉,多半是负面的心事,牧师也是人,他的负面情绪只能向自己的太太倾诉,所以整个教区的压力都在牧师老婆身上。锦华问道,有没有觉得心理医生很像牧师?

假如这句话由我问出来,就是一句讥诮。而锦华是充满同情。

我想象美凤坐在她丈夫面前,承担着“牧师的牧师”重任。那场景很快切换成美凤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描眉上粉底……

我这么个俗人,对牧师的妻子,或者说对心理医生的妻子没有任何想象力;我对有好感的人,都想成与我自己半斤八两。

至少,美凤个性直率,并不掩饰她的多情,与丈夫相处时突然的羞怯,也许,这也是她让锦华感觉像个小女孩的原因。

这位小个子医生从美凤视角,却显得高大英俊并且性感,你能通过美凤站在他身边的气场感受到,她仿佛用尽全力捧住一件被馈赠的礼物。必须承认,我对美凤暗暗生出了羡慕,至少,执子之手,在美凤抒情的笔端有对共同信仰的信念,虽然我只读过她一两篇文章。

离开新加坡前晚,美凤约我和锦华去克拉码头见面,时间是晚上八点,这意味着,我们只是一起坐坐喝杯酒。

不,美凤是教徒,不喝酒。锦华提醒我,和美凤一起喝饮料也要AA制,教徒生活讲节俭。同时,她又告诉我,美凤一家住在房价昂贵的洋房。锦华要强调的是,美凤住在昂贵的洋房,却能保持节俭,他们不会随便请客,哪怕一杯饮料。

怪不得她和教授夫人是好朋友,虽然不是同龄人,我没好气了,没关系我可以请她,饮料小意思了,不如请她吃饭?

你没懂她,她不是小气是节俭,所以她也不会接受你的请客。锦华皱眉摇头,终于不那么客气地说出这句她也许很早就想说的话,你是大陆人的思维方式。

你好像也不太满意教授夫人用自来水招待我们?

她们不一样,美凤为人真诚,文章让我感动。

你不能因为教授夫人给我们喝自来水、文章不如美凤就认为她不真诚。

锦华对着镜子“噗嗤”一声笑出声,还没有忘掉自来水,受刺激了吧?

此时我们俩挤在浴室梳妆打扮准备出门。我霸道地挤开她,对着镜子涂口红,一边道,还好,现在想想还挺开眼界,用水晶玻璃杯装自来水,至少,器皿高级。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在别人家做客,我圆滑地改腔换调,用喜剧方式结束可能到来的争论。

……

唐颖:上海出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理事。以书写都市题材小说闻名,被认为是写上海“写得最准确的作家之一”。在《收获》《作家》等重要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四十几部。出版有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等。《红颜》等作品被改编搬上银幕和舞台。编剧并导演话剧《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