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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塔》:现实主义的多样形态

来源:“星云科幻评论”微信公众号 | 不危  2020年07月17日09:49

原标题:现实主义的多样形态

——评郝景芳小说集《长生塔》

《长生塔》

作者:郝景芳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

《长生塔》是郝景芳最新出版的跨界文学小说合集,共收录10个短篇。“跨界文学小说合集”是出版社腰封的概括,意指该小说集包含科幻、奇幻和现实主义三种类型。其中,《永生医院》、《积极砖块》是科幻小说,《长生塔》是融合些许奇幻元素的纯文学小说,剩余7篇则是毋庸置疑的现实主义创作。

郝景芳长于以简洁平实的语言精准刻画生活的琐细、剖析人物的内心,其聚焦的也都是当下时代中的个人。大致来说,现实主义创作部分的核心人物涉及都市人群(白领、大学生),也涉及农村出身的打工者,并无单一局限。探讨的主题主要是人物与家庭、亲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以及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在当下的主体状态和精神追求。

较为特殊的是篇幅最长、也最有言说空间和厚度的《归家之路》。作者通过蒋家安达、安乐、安华三兄妹为父母迁葬一事,带出历史在个人身上的烙印,处理这段看似已经远去但对个人来说却是全部人生记忆的历史。这一题材在当代文学中有过各种叙述,但作者选取的是普通老年人的回忆视角,而不是通常采用的重叙当年之事。这种视角使得这段回忆的处理并未掩盖历史给个人带来的伤痛,却也没有走向常见的苦难叙事。借小说里曾经插队的蒋安乐的话来说,“那不是怀念、喜欢或者什么,而是你不能不想起来。”经历这段历史的普通老人也需要回忆、言说的空间,然后照旧生活下去,尽管生活还有许多未知的苦在等着他们。

另外三篇在我看来本质上还是服务于现实主义的写作,是现实主义的不同形态。此前已有用“科幻现实主义”对标郝景芳创作的论述。从个人阅读体验来说,郝景芳的科幻创作是以一种变形或寓言式的方式切入她所关切的现实并予以呈现。她同样着意刻画此中人物和生活的细节,太过贴近现实的笔触往往让人无法获得太多想象中科幻该有的惊异、宏大感,有时显出某种既不够科幻又不够纯文学的状态。但抛开文学类型的桎梏,从书写本身而言,认真热忱地观察这个时代不同阶层人的生活和主体状态,书写他们平凡琐细但真实的情感和生活,对时代而言同样也是重要的。

《永生医院》

主人公钱睿的母亲病重住院后康复归家,钱睿却发现这个母亲是“假”的,他执着地探查真相,真相却超出他的想象……

这篇小说有两重内核,在叩问“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亲情问题时,包裹着另一个关于“人”之为人的科幻命题。作者聚焦因为工作或其他关乎个人发展的事情而忽略家庭亲情的社会现象,深挖在亲人病重逝世时刻引发的自身之愧疚和悔恨,以及亲人间实存的生疏与隔阂。

如果仅仅停留在这里,那么小说的主题并不新鲜,含量也较小。作者的成功之处在于铺排了一条主人公钱睿探查医院、揭发真相的线索,既把握了小说推进的节奏、留出悬念,又精准地切入了当下社会议题炒作的现象,对社交平台、律师、新闻媒体之介入手段亦有细致描摹。

主题内核和节奏推进的线索都具备之后,《永生医院》仍然只能算是现实主义创作,加入核心点子——医院以“新人”取代病危的“旧人”作为治愈方案——其科幻气质才得以显现。“新人”替代“旧人”背后的伦理问题是:如果一个人的基因、记忆都是原来的,只是躯体被更换以及大脑的连接方式曾受智能引导,那TA还是原来的TA吗?或者说TA是“人”吗?如果继续深入,问题就将变成:什么是“人”之为人的本质?

这是人造躯体、人工智能技术相继涌现后许多科幻都在不断叩问的核心问题,作为科幻的核心点子并不新颖,但打动我的在于作者将这个问题和亲情联系在一起。于是这个问题被转换成能否接受延续亲人生命形态的“新人”、互相体谅彼此的问题。在这里,作者试图指出面对死亡的真相:所谓死亡,往往不是本人无法接受,而是活着的人需要安慰,而“新人”就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以往涉及“人造人”,故事往往会走向与人类之间的“取代”和争斗,但在郝景芳这里却指向安慰和疗愈,所以她将“真人”-“假人”之取代替换为“新人”-“旧人”之延续。

于是“解谜”的同时,钱睿不断追忆自己和母亲过往的相处,不断直面自己曾经并非有意但覆水难收的伤害和漠视,而“假母亲”的回归给了他和父亲、甚至母亲自身改变的契机。他曾执着于“假母亲”平静、淡然的疏离感,认为这是“假人”的确证,其实在他执着求真的背后是无法与过去和解的负疚。当他知晓一切,是揭露真相还是保留与他处境相同的家庭最后的慰藉?结尾还有一重反转,正是这个反转决定了他的最终选择,并将内核又转向了“新人”是否应该视为“人”的科幻命题。

总体而言,该短篇主题集中,结构紧凑,语言一贯地简洁平实,科幻点子并不新颖,可贵的是与现实人心之结合。

 

《长生塔》

腰封上的介绍是“最像科幻小说的纯文学小说”,但从个人阅读感受来说,几乎可以排除科幻小说这类标签,只能说带有一丝奇幻因素,即作为背景的不断生长的“长生塔”。但这一设定对核心情节没有太大影响,只是作为一重象征存在。

小说围绕尘凡村长生寺的长生塔开发一事,以每节都转换视点人物的叙事方式,对其进行由内而外多重视角地描写:农村三本大学生徐中——县中学退休教师徐妈(徐中母亲)——县教育局王贵祥副局长——社会学博士赵朴——记者艾峰——教授曹东——北京白领龚旭——京城富二代陈晓嫣——房产开发商陈贵德(陈晓嫣父亲),最后奇妙地形成一个闭环。

每个视点人物都有自己的内在逻辑,在他们的逻辑中自己的行为和想法有其合理性,但随着视点的不断延展和转换,其行为和想法的问题也逐渐显露,有时靠另一个视点人物补充,有时靠叙述者反讽。每个人的形象都并非无懈可击,都有自己的利益谋算,但归根结底无关善恶,只是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个人经历和所处的社会位置不同,因而所求不同。这种人物设置和去冲突化的情节是郝景芳对普通人之人性的一贯理解。

作为背景的“长生塔”之内涵一直被悬置,作者对此没有进行过多解释,仅在最后一节通过圆德大师之口透露一二:

高一层,看脚下花朵蝼蚁,反会模糊一层。众生平等,看得见、看不见的都平等。看得远一分,却未必更清明,能见到山,却不见下层所能见之物。

塔乃人间之象。将人所不能见,变成人所能见。

前者似乎是对郝景芳自身人性观的注解,也延续了她一直以来对社会各个阶层普通人的观察。后者则似乎是在隐喻写作之意义。其实《长生塔》的叙事本身也仿佛在螺旋攀升,不完全是视点人物的社会阶层上升,而是视点人物距离这个事件越来越远。每个人都有一套事实和认知,每个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都看不清其他位置的人和事。

因此,小说本身就是一座长生塔,将人间各个阶层的众生相平等地显现出来,让平素隐现的浮出水面。而小说外的读者和作者本人,也都能借此短暂地走出自己的小天地,看到并体悟其他人的悲欢。在这个意义上,小说集以《长生塔》为名的用意也就可以理解了。

 

《积极砖块》

积极城市的规定是每个人都必须呈现积极情绪,积极情绪可以通过特殊建材积极砖块转化为绚丽的色彩,积极心理按摩师周错压抑内心负面情绪努力展露积极的一面,却发现这种压抑状态不止他一人,事情逐渐失控……

虽说是郝景芳最新科幻之作,但个人感觉略显普通。“积极城市”是社会过于提倡“正能量”氛围的实体化,而“积极砖块”既是将无形情绪具象化、可视化的技术手段,也是一重隐喻:每一块积极砖块的内部都藏着深黑色的内芯,每一个时刻努力呈现积极情绪的人内心都积郁着数量可怖的负面情绪无法宣泄。当宣扬正面情绪变为只讲究形式而无视真实的刻板规范后,带来的是无法估量的反噬。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积极情绪的否定,在小说结尾,周错在自己引起的城市动乱中,为了抚慰哭泣的小女孩,真诚地展现了作为积极心理按摩师的能力,使小女孩展露笑容。无论是负面情绪还是正面情绪,其前提乃是出自真心。

小说的内核和科幻形式大致如上,这一主题的抓取当然有其意义,其针对社会现象的批判意味也较明显,但在叙事中似乎没有打开更大的言说空间。事实上,“积极砖块”带出的问题仍有延展性,比如该短篇也带有反乌托邦叙事的意味,积极砖块的隐喻似乎可扩大为“乌托邦”的悖论:美好的社会想象一旦僵化就无异于灾难。但或许是限于篇幅,作者未在文中留出可以继续延展的线索。

作者简介

不危,入坑较晚的科幻爱好者,《四十二史》公号成员,创作无能,有志于科幻研究和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