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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0年第7期|云岗:油菜花盛开的村庄(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0年第7期 | 云岗  2020年07月27日08:28

四贵老汉开始实施心中盘算好的大事时,已是来年的阳春三月。

前年天刚冷,在同嵋市当局长的田野就把四贵老两口接走了,说是在城里买了房,让父母进城去享几年福。田野过去叫田宝山,四贵打小给他起的名。那一年考上大学后,田宝山不叫田宝山了,改成了田野。四贵觉得“野”多少有点不入辙,嘴张了张,却没有说什么。田野是个好好,对父母很孝顺,结婚后过段时间就要带上媳妇回来,买这买那的,还给钱。当了局长后,田野回来的少了,媳妇慧蓉便代他回来看父母。慧蓉是个灵醒人,开口大,闭口妈,嘴甜的像涂了蜜,听的人心里像熨斗熨过似地舒帖。现在更好了,要搬到城里去,过城里人的日子。城里人的日子是个啥?大马路、大广场、大公园、大喷泉……什么事都不干,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看不完的花花世界……村里的老人感叹不已,点着头直夸宝山,女人们甚至流下了眼泪,长有妈哽哽咽咽地甚至哭出了声。

长有妈哭是有原因的,按红娃的话说,她是借他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恓惶。红娃是四贵家的南邻家,五十刚出头,人瘦得衣服在身上乱晃荡。前些年他在村里剧团唱过戏,专演丑角,《拾玉镯》里的刘媒婆、《十五贯》中的娄阿鼠、《拾黄金》里的胡来、《教学》中的白先生他都演过。现在没人看戏了,他却似乎还活在戏里,说出的话常常让人分不清是戏词还是自个的话。他大儿子已经三十一,二儿子也二十九了,一个个直戳戳地都没有娶上媳妇。搁别人,至少没脸站人前,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也不出去打工,就靠几亩地凑合着过日子,还嬉皮笑脸地说,都打工去了,村里的死老汉病娃谁来管?你们打工做打手,我留在村里当处长,比镇长高两级,是高级领导呢。

长有妈住在四贵家北边斜对面的窄巷巷里。长有生下后不久,他大去煤矿挖煤,被埋在了煤堆下。长有妈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子养大,一个个给娶了媳妇,老大长锁却抱怨他妈心偏着,心思全在老小身上,便不怎么理他妈,这几年更是唯恐避之不及。长有结婚后不久,媳妇花妮也闹起了事,说你生了两个儿子,凭啥让我一个人管。长有是老碎,咋说也轮不到啊。长有管不了媳妇,出门打工走了,留下花妮和他妈天天吵。但不管花妮怎样闹,说多难听的话,长有妈就是不走。一看没辙,花妮一怒之下也出门打了工,且说再也不回来了。但据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说,花妮是长有叫去的,两人现在租了房子,小日子过得很是热闹。时间一晃三年了,长有两口子音讯俱无,长有妈的艰难可想而知。

谁也没想到,一年时间未到,四贵突然回来了。进城时是两个人,回来时就他一个人。半年前宝山妈在地板上滑倒后,没有抢救过来,死了。田野把装他妈的小匣匣抱回来,埋在了东沟畔的公坟里。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还帮过忙。问题是四贵怎么也回来了,还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和儿媳妇处不来?在城里待不惯?惦记着村里啥?没人能说清。

田野走后,红娃袖着手进了四贵家门。四贵家房子是三十年前翻盖的瓦房,院里当年栽的槐树已经一搂粗。原想等有了钱,伐掉大槐树,再盖三间水泥平板房,不想田野却考上了大学。为了供他上学,四贵东拼西凑,日子过得紧巴,盖房的想法自然成了泡影。田野出息后,家里虽然小打小弄收拾过几次,大的状况却没有改观,加之将近一年没有人住,屋子便给人一种低矮、颓唐的感觉。

红娃撩开门帘进来时,四贵屋子里的火炉已经红红的在烧,上面蹲着的铝壶也嗡嗡地在响。但红娃仍然感觉到了一种瘆人的冷。四贵正在扫炕,回头见进来的是红娃,忙从炕上溜下来,又是让座,又是递烟,一脸的真诚和欢喜,让红娃很不自在。见四贵给他发的“芙蓉王”,自个嘴噙着旱烟锅仍然吧嗒吧嗒地吸,红娃有了话,说:“好叔哩,你现在还用得着演双簧吗,不说‘芙蓉王’,大‘中华’宝山也给你供得起。”

四贵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什么。

“你嘿嘿个啥,说说是也不是!”红娃盯着四贵眼睛说。

四贵吭吭了两声,说:“谁都不容易呢!”

“你看看,你看看,瘦猪哼哼,肥猪也哼哼。瘦猪哼哼的想吃肉,肥猪哼哼的想减肥,都是猪,睡到什么圈里想什么事。说说,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放着城里的楼房不住,咋又回来了?”

四贵嘿嘿笑道:“城里再好,不是自己家。当初要不是你婶说东说西,打死我也不去。”

“福薄命浅,不怨神仙。可话说回来,你回来能干啥,贫困户、五保户没你的份,顶多村里多个留守老人,谁稀罕!”红娃眼睛眨巴着,里面充满了探究,似乎还有那么点忧惧。

“嘿嘿,你也认为我老了?”四贵耷拉下眼皮,“论年龄,我是老了点,可论力气,就你娃那身板,我还没往眼里去哩。不信咱俩去挖地,一天拉不下一亩,我改口把你叫叔。”

红娃干笑了两声,说:“这我不和你抬杠,孔寨谁不知道你一身好苦呢,可是……

“可是什么?”

“村里人当初说,你们这一走,绝对不可能回来了,我就把苹果树栽在了你家地里。你现在突然回来了,我的苹果树咋办吗?”

“放心吧,”四贵嘭嘭嘭在炕沿上磕掉烟灰,又对着烟嘴吹了口气,“我不要地,你放心地种。”

“这就好,这就好,叔在孔寨说话最算数哩!”红娃屁股抬了抬,满脸的笑。

四贵看了红娃一眼,心想,你娃恁点小心眼,能瞒住我?

胡乱唠叨了一阵后,红娃袖着手笑眯眯地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长有妈端着一碗红、青、绿、白、黑各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腌菜进了门。红的是红萝卜,青的是白萝卜,绿的是辣椒,白的是大白菜,黑的是黄瓜。屋子里立时飘散着一股酸涩的香味。四贵一见,忙接过长有妈手里的碗,顺手抓起一根红萝卜,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长有妈咯咯咯笑了,说:“你看你,在城里也算见过世面吧,咋见了酸菜还馋成个这,亏得一副好牙口!”

长有妈虽然六十多,身板倒也硬朗,一口牙也浑全,一笑看着还是那么舒心。宝山妈在时,两家人就处得很好,今天你给我送个这,明天我给你送个那,两人亲密的就像一对亲姐妹。

四贵咔嚓完手里的红萝卜,吸溜着嘴嘿嘿笑道:“没办法,就这命。”

长有妈见炉子旁搁的锅还没有刷,忙挽起袖子去洗。四贵嘿嘿了两声,由着长有妈去洗。

“吃的老哇撒?”长有妈边洗边问四贵。

四贵嘿嘿了两声。孔庄人把头叫撒,又因乌鸦发出哇哇地叫声,便把乌鸦叫老哇。老哇撒就是面疙瘩,是孔寨不会做饭的人,特别是懒人的拿手饭。

“你们男人就会做这!”长有妈叹了一声,“一两顿好凑合,时间长了不行哩。这样行不行,你想吃啥给我说,我过来给你做,闲着也是闲着。”

四贵嘿嘿地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长有妈放好锅碗,在炉子上烤了烤手,然后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坐在炕沿吃旱烟的四贵,说:“宝山大,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媳妇嫌你,待不下去了?”

四贵愣了一下,很快正色道:“没有没有,娃们好得很,把我当神敬哩,是我实实不想待了,宝山又拗不过我,这才回来了。”

“为什么吗?”

“为什么?咱不是城里的料呣。你不知道城里人有多怪,左邻右舍谁和谁都不说话,不往来,日子过得就像一跟椽,上班、回家,家里、单位。我不用上班,日子更简单成了椽头,吃饭、睡觉,睡觉、吃饭……这哪里是享福,明明是坐牢嘛。更难受的是,不干活了,身子还一天天娇气起来,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睡不着,咋想咋觉得一天天变成了圈里的猪。宝山妈在的时候,还能凑合着过一天是一天。她一走,我在城里一天都待不住了,梦里也想着回孔寨。”

“那也该等到开了春暖和了再回来。”

“宝山也这么劝我,我想既然起了这个意,哪有这么多借口。咱就是个受苦人,还怕几天冷?”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你不知道村里老人日子有多难!”长有妈抹起了眼泪。

四贵晓得触到了长有妈心里的痛,一时后悔莫及,急忙改口道:“嘿嘿,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不管咋说,日子总得往前过,你说是不是?”

长有妈走后,再没有人来。四贵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心想,村里人现在咋也变成了这,才几天嘛,就生分起来,还说人家城里人呢!心里正唏嘘感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猫着腰过去打开地上的袋子,掏出一个包袱,搁在板柜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老伴正在镜框里努力地笑哩。四贵拿起镜框,用袖子揩了揩正面,两手擎着,仔细地将镜框靠在板柜上面的墙上,自言自语道:

“娃他妈,我回来了,也把你带回来了。嘿嘿,这话说的不对。你看你,又笑得不对了。是,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一直在你身边,是我们相跟着回来了。就像那些年我穿上你做的黑攒攒新绒鞋,你笼着我买的红艳艳新头巾,相跟着给你大去拜年;像娃上大学走时,我掮着铺盖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抽抽噎噎地哭;更像你紧紧拉着我的胳膊,坐着娃的车去城里去享福,一忽儿也没有分开过。我知道你肯定怪我了,怪我没有和你商量,怪我犟的像头驴,怪我咋都不听娃的劝。但我心里明白,你是支持我的,支持我回来。因为你也想回来,只不过你怕娃难受,嘴上不言传罢了。这当然和娃没啥关系,是咱福薄命浅啊!咱娃是个好好,算得上孔寨第一人哩,这就够够的了,咱还想咋?可话说回来,娃也不容易呢,一天忙东忙西不说,心里好像也不怎么冁和。所以嘛,我不想吃了睡,睡了吃,我想干点事。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行不,我还不老,身子还硬得很!”

院子里的大槐树啪啪啪地响了起来,木大门随之吱呀呀叫了几声。

村里的狗负责任地汪汪了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