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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3期|旧海棠:紧急联络人(节选)

来源:《十月》2020年第3期 | 旧海棠  2020年07月16日08:25

1

灯光晦暗,这么安排,说不清他们是出于什么考虑。也许朦胧是一种美,可以隐藏,可以祛敝尴尬。从入门,我什么也看不见,几乎是被捉着手安插在一个座位上。

本来门侍伸着手臂让我搭着,像太监引着皇上。因为我太怯懦,手上冰凉,门侍便用另一只手盖着我微微战栗的手,上下夹击着我往前走。他那只覆盖的手暗暗地把力施压下来,像给我安慰,又像怕我的手滑落,人会逃跑。

大家都在屏气敛息,等待一个什么动静开启这个未知的夜晚。我的位置是个卡座,我的对面已经有人,模糊看像女的,至少发型很像。但也许是男的留着长发。卡座的高背后面还是卡座,我能感受到那里也坐着人。没有人看手机,不然屏幕的光会照在脸上,那样就会暴露自己。有人在用耳机听歌,微弱的音乐像没管教好的孩子一样跑了出来。

节目要开始了。

我的心怦怦在跳,和我一起来的几个朋友不知道被安排到了哪里。

玩得高雅,一束光打到表演台上,比空气更漆黑的钢琴前已经坐着一位演奏者。光是暖调,看不到其他人,那光让我入门后紧绷的心松散,接着,胸腔散开来一阵温暖。几乎是灯光刚落到钢琴键上,第一个琴键下沉,音乐响起。是一首耳熟能详,也很应景的钢琴曲,《献给艾丽丝》。也许是这首曲子让我感到温暖也说不定。

曲子奏完,灯又灭了。有人带头鼓掌,大家跟着,谁也弄不清怎么回事,谁也不敢被节奏落下。掌声整齐地响起。

原来这是序曲。真正的节目还没开始。

相亲会的主题叫“假如在黑暗里相遇”,文案太文艺了。好在它有别一些烂俗的相亲会,不是只需要男士单方出门票,女士也得出,这像是为了赠予女性一个尊严。更进一步说明男女平等的是实际的费用,都是599元。朋友们说就当吃自助晚餐,去玩玩。也没有同行几人可以优惠一说,我们同行四个人每人都交了599元。这个费用设置有玩味,它相比这家七星级酒店正价的自助晚餐880元一位少了一些,又比普通酒店一两百的多一些。不上不下,也就去上去下。去上,你不在乎费用,自然也不会因为便宜了而来,金字塔尖的你是少数,有限,你也不会跟我们玩。去下的意思很直接,至少你得舍得出599元吃一顿自助餐,更别说你还得准备一套好意思穿到这种场合的衣裳。但如果你真有需要,这个费用也能赚回来,它还能在一家婚纱摄影机构等额消费。这是一家婚纱摄影机构在“520”这天举办的“相亲会”。虽是冲着“520”做的活动,主办方还是想矜持一下,说“相亲会”的“相”不单是“相亲”的“相”,它还是“相片”的“相”。所以,“相亲会”不光单身可以参加,计划照婚纱照的人也能参加。现在商家宣传、促销的手段很多,方案花哨,诱饵丰满。

节目正式开始了,第一轮,自我介绍。这个环节是事先准备好的,愿意参与的人提前沟通过,发了耳麦,不用站起来,也不用走出来,就在自己位子上说话就行了。因为都在黑暗里,也没有姓名 ,大家只能凭声音和语言去“认识”这个人。也许声线打动了你,也许诚实打动了你,也许智慧打动了你,也许演说才华打动了你,总之,走心的那种,让你怦然心动。

第二个环节是自我展示,也是自愿原则,但需要走到台上,也就是之前钢琴所在的地方。这时用的是追光灯,不想暴露自己的人可以依然在黑暗里看别人展示。

第三个环节是“拉郎配”,以不同的元素把两个信息相符的人配成一对完成徒手“运气球”的游戏。这个环节每个人都必须参与,人太多,分五组。我知道有这个环节,心里做了准备,想就是当任务去完成就好,不要想着对方是谁。但巧的是我与好友好璟配成一对,觉得今天真是好运气,不用与陌生人手挽手,面对面,肌肤相亲。与我们同组的不光是我与好璟是女女一对,还有两对女女对,一对男男对。大家彼此看看,摸不准什么原则配的对,觉得场面很喜感,忍不住默默笑起来。有两个女孩在其中羞涩又妩媚。

大令在另一组,她是与男友常青一起来的。他们来参加活动一举两得,又吃自助餐,又得抵券。我和好璟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的这个“相亲会”的消息。他们劝我来玩玩,其他在场的朋友们也劝,觉得是个好机会。说实在相亲不成功,七星级酒店88层高的旋转餐厅总是见识了的,这是好璟的实用主意。

第四个环节有点无聊,婚纱模特展示婚纱,邀请男女上去体验做新娘新郎的感受。愿意上台的男士给一件燕尾服,女士给一顶头纱。也可以自己邀请意中人上去体验。这个意中人可以是第一个环节里凭声音让你怦然心动的人,也可以是第二个环节自我展示以才华打动你的人,还可以是第三个环节通过观察“运气球”的活动,你觉得脸俊俏人好看心仔细的人。以上三个环节你仍然拿不准的,还可以看第四个环节展示出的个人简介。但不管你从哪个环节看中的人,你都得够胆去表白,去邀请。我终于搞明白了,这个环节是表白。

前两个环节我都没有参加,好璟在第二个环节唱了一首西南地区什么民族的小调,高音时声音有点生涩,但刚刚好,能让人判断出她不是专业的,免去了舞台老手的油滑感。她化了“看似祼妆”的精致妆容,人静止不动闭着嘴唇哼副调时,灯光打在脸上像一幅肖像画。

因为大令和常青,我们这一拨人认识了常青那一拨人,两拨人坐在了一块。

第四个环节也是餐前酒环节,大家可以取酒和饮料。或者这也是为了给跟中意的人搭讪的机会。男士都挺主动,拿了酒过来。我见人多,想等等再去拿,一会桌子上几乎人手一杯我才起身。

有人问我,你要什么酒?

我一诧,说白葡萄酒吧。那人说,刚好是一杯白葡萄酒。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小提琴手上台,演奏的是我不知道的一首曲子。常青两边都熟,就把两拨人介绍了。坐在我旁边的是萧威,我正式认识了萧威。

2

不适。无法表达。接到电话时我在云南一个边陲小镇的集市上买东西。东买西买,手上提了很多袋子。我能预料我有腾不出手找手机的时候,所以早早把手机挂在脖子上,耳机一边塞在耳朵里。我刚想买一块面具木刻老件,找手机扫码,电话来了,还不等第一声来电声响我就接了,我说喂。我说不认识。我说萧威我认识。我说行,有需要你再打电话过来。我摇摇晃晃地回到民宿,脱掉沾满尘土的布裙,穿着连裤棉袜倚床上吃一块红糖糍粑。棉袜铅灰色,膝盖处有暗红线菱形条纹和粗细线搭配的图案。我人不胖,高矮适中,所以那好看的图案刚好在膝盖偏上一点,若是穿短裙,看着又像是中筒袜,总之很少女感。是这个时候我开始不适。我像看见萧威在街角一闪而过一样,意识到之前那个电话与他有关。但秦南子是谁?

时光恍惚而过,亦真亦假,但现在真的是深秋了,很快立冬,谈婚论嫁亦真亦假。说好趁抵用券还在有效期内去试婚纱,每人可抵599元。萧威“怂”了。

我这拨人很不愿意,她们帮我看好了喜礼,婚纱也替我选了。从韩日风、英伦风,落到中国风。近些年来中国风很流行,旗袍马褂绸缎刺绣也是我喜欢的。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淡淡地说,算了算了,我本来也没多上心这事,不成就不成吧,我也没缺什么短什么,我还是原来的我。

她们还是替我愁,又不好把真的担忧说出来,借口说看好的礼物怎么办呢?梳妆台,书桌,六门组合书柜,餐边柜,餐桌,牛头角椅,罗汉床,桌几,高凳,这些都是按了我家的客厅餐厅的空间大小看好尺寸的。她们都知道我喜欢这些新明清风格的原木家具,姐妹们合计除了婚床得我自己买,剩下的各自认领一样,让我一步到位,让婚礼圆满。可是她们叹现在这些都白选了,白交订金了。

我虽没多盼望这场婚事能成,多少还是真忧伤一场,具体表现在不想出门,不想旅行,不想逛街,不想去超市,连外卖也不想叫。她们——好璟,春春,大令,姚姨,小蛮腰,铁扇公主,赵春燕,在这个城市里的,我的“七姑八姨”,我的娘家人。本来商量去相亲会的时候,也有春春和赵春燕,后来买票时春春又要出差,“520”那天要跟非洲兄弟一起过。赵春燕说她陪我可以,相亲没兴趣。铁扇公主刚满三十,是个拉丁舞老师,还不想结婚,她说一结婚事业就死翘翘了。赵春燕三十一,要考博,大家发言时她不吭声,说要是我今年能嫁出去,她赠大礼。所以后来真去相亲的就我和好璟。就是这么一帮戏言过要生死相依、白首携老的闺蜜朋友现在我也不想见了,她们的约我也不想赴。果然是急功近利没好下场啊,参加相亲会这种事哪里好指望呢,她们却这样建议我,叫我去相亲。所以,现在,我安慰自己,好在是她们起的念,好在是她们选中的人。这么想心里舒服多了,足够缓解我在她们面前的尴尬。忧伤一周后,一些后续还得面对,要解除婚约,退还定情物,退婚纱照的订金。

之前我很不主动,现在我要主动些了,似乎只有主动我的心里回想起这个事才不那么尴尬。也似乎应该我主动,萧威毁婚,若是他再主动后续的事,这个人真是更让人膈应的。

因为应该我主动了,我斟酌一下,给萧威发了微信:

问好,拍婚纱照订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回头找个时间去退。只是这事发展到现在,我也十分抱歉,不只是你有被动的感觉,实话说,我也有。咱们都是在朋友的怂恿下去参加了相亲派对,听说你的简介是朋友帮你做的,这么说你是比我更被动的,因为我的简介还是自己做的。你知道我是做设计的,我们一帮人的简介都交给了我做。扯远了,但这点上我比你主动了。你也知道,活动之后都是朋友们在催促发展,你的朋友中的常青和我的朋友中的大令认识,所以当你我的条件“门当户对”能满足对方简介上的需求时,朋友很兴奋。好璟是热情的人,也可能是她没能遇到合适的,就把寄望更重地放在了你我的身上。直至派对后的第一次集体活动,你我都还蒙在鼓里,到最后安排你送我回家,你我才意识到他们的意图。一来二去,礼尚往来,聚的次数多了,你我的事也被推到浪尖上。但你我都未制止,这点我得承认我有责任,我得为我默许的后果负责。自然,你也有责任。大令结婚租赁婚纱,我和好璟陪着去的,大令说咱们都交换过定情物了,就是订婚了,不如早点把婚纱照拍了。我们三个人话头赶着,我就势看了婚纱,然后事情自然进展到约你去试婚纱。这时我从默许态度突然兴奋起来,成为主动,好像假戏终于成真,好像童话来到现实。就这样,我准备入戏了,你却没来。倒是感谢你没有到来,这使我可以停顿一下,想一想我在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

希望没有让你为难,如果可能我们可以从停顿的地方再认识一次,做朋友也好,把这份唐突生硬的事情使它温润一些也好,不让以后我们的内心再触碰到它时生出厌恶和尴尬。但就此结束也是可以的,我没有问题。

最后,我又写道:项链很好看,轻巧又服帖,有含蓄与隐约之美,我很喜欢。但是,既然你做出决定了,还是应该归还给你。希望能给个时间,让我把项链归还给你。陈僖。

我得对自己承认我拿好璟做了托词。我得对自己承认我很心虚。

萧威立刻回:没能去试婚纱我有愧疚,当是赔不是吧,你定个时间我跟你一起去退订金。

这让我意外,他没勇气试婚纱,却有勇气去退订金?但我也不好表达什么,心里确定知道了萧威是铁了心毁约,没有半点再续婚约的余地。

等的就是这一刻,就不用装了。也不用绞尽脑汁设想怎么谈恋爱了。发个短信都要遣词造句真是太麻烦了。

我戴过那条项链,看到萧威的回复,赶紧把金项链找出来,用专用的擦金布小心地擦拭了一遍才又装回一个精巧的盒子里。盒子是粉色丝绒制的,挺好看。我找不到原包装的小袋子了,用个其他的首饰布袋装着。我做完这些才回萧威的信息,问他什么时间有空。

萧威说他在外地,下周一下午下班后可以陪我去婚纱店。

我的时间自由,好安排,回说没有问题,那就定在下周一下班后。

3

我先到,在九方商场门口的广场上看人喂鸽子,也看鸽子飞。萧威按我给的定位找到广场一时找不见我,问我在哪。我说我就在广场啊,我都看见你从大台阶上来了,以为你会走过来。萧威说噢,我看见你了,你不在优衣库门口啊!我说我在啊,我只是离优衣库门口有点距离,在看人喂鸽子。我发完信息,看萧威朝我看来,好像是看见我了。

奇怪的感觉,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竟是来“分手”。一伙人的游戏,两个人善后。

萧威确实是有备而来,看着心里准备好了,大大方方地跟我握手,说你好,让你久等了。我说不久,就站了一会儿。

萧威还想客气,又打住,说那咱们进去吧。

拐个弯,穿过两边是落地玻璃窗的服装店展示橱窗,一对塑料模特情侣手拉手面无表情地在野外散步。又拐个弯,到了婚纱店。婚纱店的员工两班倒,当初接待我和好璟的服务员不在,有人叫了一个主管来。主管把我和萧威安排在一个位置上坐下来,叫服务员上茶水,问我们哪里不满意,为什么要退订金。说不满意原来的设计程序可以再设计,换风格,换旅拍地,换服务人员,换摄影师,统统都没问题。主管口舌了得,温和礼貌不卑不亢,也不等我们反应,又说可以赠送后续服务,比方结婚时,婚纱租赁可以打折,到时也会赠送化妆和婚礼上的妆容维护服务。

主管说话时,我看看萧威,萧威似在听,然而又不应对。我见他这态度心一火,说不用了,我们分手了,不拍婚纱照了,不用去斐济了,更不用结婚了,所以我们是来退订金的。就按你们的条款,可以扣除手续费。

主管一愣,眉毛一挑马上又温和了,她笑了一下,怎么会呢,我看你们挺好的嘛,先生也体贴入微,刚才你坐下来时,先生还帮你扶着椅子。不过,情侣嘛,总会有口角,好好解释就好了,要不先生给小姐姐道个歉,照片该拍拍,婚该结结。她说完盯着萧威又说,先生您看呢!

我对这位主管心生厌恶,受够了她一副销售精英的锐利眼神和咄咄逼人的口气,但听她把问题抛给了萧威心里一高兴,我要等着看好戏了。我把身子往天鹅绒椅子上一靠,好好地出了一口气。

萧威正色一下,说,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做了决定,今天是来退订金的,麻烦您按程序办理就好。就是有一点要特意麻烦您,请全额退还陈小姐的订金,手续费部分我来交。

主管看着萧威,依然是眉毛动动,眼睛以下依旧温和,说,那好,你们决定了我这就叫前台办理。但是萧先生知道我们的条款吗?我们除了手续费之外还有违约金,加在一起是百分之六十的费用喔。又说,这个费用是拍摄地接那边收的,不是我们收。

扣百分之六十?我吃一惊,随即脸上一臊,好像要他陪我来就是为了交这高昂的违约金的。萧威倒是没有太惊讶,说有条款吗?主管说有,说着从手里的文件夹里抽出临时合同和订金单给他看。说实话,我当时签这份临时合同时并没有认真看合同,是想着还有正式合同的,到时好好看。

萧威快速地浏览一遍临时合同,推过去时说没关系,就按合同办吧。

主管起身朝前台走去后,我怯懦地说不好意思,我当时没认真看合同,不知道还有违约金。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萧威说不用,他来付。我本想说还是我来付吧,又觉这个时刻才这么说是很假的。这个时候想做好人太难了,怎么都假。

9999元的订金,百分之六十的手续费和违约金,萧威签完字后在主管拿过来的手持收银机上刷了卡。

我提前站起来,走到门口等萧威,开始想着什么时候交换回“定情物”合适。

出了婚纱店,经过鸽子广场,正巧鸽子起飞,在我们的头顶上旋转。有的鸽子腿上有哨子,飞起来凌厉地响。

我们正要下广场的大台阶,萧威说要不吃个饭再回去吧,正是饭时。

我说不了,最近没什么胃口。萧威说吃饭有时也不过是个形式。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已接着说,再不吃今天的晚饭时间就要错过了。我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说,就随便吃点,算是对晚饭一个交代。人与人之间的语言有时很吊诡,分明是对眼前事物的描述却很难让人理解,这时就需要把眼下抽离出去,用象征去蒙一下。这下我明白了,他就是想尽一份诚挚的歉意。要不要让他如意全看我一念之间,但何苦把事情做得太绝呢,他难堪了,我也不可能好到哪去。我给自己找个台阶,想着我们的“定情物”还未交换回去,就说好。萧威选了一家轻食店,我们下台阶后转入电梯进入另一座大楼。

刚到饭时,人还不多,我们坐在一面落地窗旁边,待我坐下才发现,位置正是鸽子广场的上方。鸽子旋转飞时,正好是我们在的楼层高度,霎时间,几百只鸽子朝我们飞来。它们经过我们,朝一棵凤凰木的顶上飞去,然后落在了一栋楼的屋顶。

萧威叫我点餐。既然是轻食店,是吃健康的,我便信任了他们点了一个套餐。蔬菜沙拉、海鲜焗意粉、橙汁。萧威叫了自己的一份,又叫了餐前小食和酒。他这么一叫,把轻食要吃成法式西餐了。

因为已退了婚纱的订金,算是已经分手了。我身上有无爱一身轻的感觉。本来之前聚会总还是装一装、拿一拿姿态,现在一下子回归了本性。待餐前小食和酒上来,我看是白色的,以为是苏打水,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入口发现是白葡萄酒。为什么会有泡?白葡萄酒里加了什么?没好意思问。

不知怎的,萧威也喝了大大的一口白葡萄酒。

等着上菜的时段挺尴尬的。我想不如这个时候交换回“定情物”吧。我拿出项链交给萧威,说抱歉,原手提袋弄不见了。然后又声明,除了手提袋不见,其他的都在,因为戴了一次还清洁过。

萧威一直很镇静,这时一怔。我问怎么啦?萧威说那对碗落婚纱店了。我说你打电话问问。

婚纱店回复店里没人捡到东西。

那会落哪了?

车上?

没有,怕塞车,坐地铁来的。

那落地铁了?还是婚纱店没仔细找?要不要回婚纱店看看?

你看见我时见我提一个蓝色的纸袋了吗?

我想想。好像没有,好像就是一个黑色的手提包。

这手提包是电脑包。我专门去车里拿了那个纸袋。那是不在婚纱店了。萧威失望地说。

我心里不是味儿。

萧威打了地铁公司的电话,说了时间和路线,让总部问问有没有哪个站点捡到失物。然后等地铁公司回电话。

不好意思,东西当时你拆开给大家看过之后,我回去没打开过,记得是一对旧碗。应该值钱的吧,要是找不回来了,你看我赔你钱行吗?

说着我们点的餐到齐了。我吃不下去,五味杂陈,就不是钱的事。

萧威说,你说什么?不是钱的事吗?那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说出声啊!只好掩饰说,没有没有。但这么说过又后悔了,明明有事,又要装没事,装来装去还是装,于是对自己很不满意,心里很不舒服。这时,我把叉子一丢,发出叮一声响,把我们都惊了一下。

这无意识的动作一出来,再也装不下去,我干脆明着生气起来。

眼看着没法收场,萧威又打电话给地铁公司,回复说没有站点收到他说的那样的纸袋和一对碗。

我说,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那对钵吗?你是余杭人,那对钵是越系窑风格的出品。你知道越系窑吗?以绍兴、余杭、吴兴三地的著名,多处为官窑。你知道官窑吗?

萧威点了下头,说知道。

我说,这对钵幸好不是官窑出品,不然一只也得百万。所以,你知道这对钵不是你以为的破碗了吧,不是给你们看后,拿回家都不值你一看的破碗了吧。

那这么贵,我怕也赔不起了,我出差前尽量找,真找不回来了再听你发落吧。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萧威有点不在乎,又有点拘谨,可是他很快把复杂的情绪掩饰过去,说没想到你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就随便到商场挑了一条便宜的项链,我真是太不应该了。那,事情这么突然,我们也未能成为那什么情侣,我先赔你点精神损失吧,你看行吗?萧威额头不知是冒汗,还是灯光照的,泛着亮光,他松开烟蓝色的棉纱衬衫的第二颗纽扣看着窗外。他知道我送的“定情物”是从英国带回来的,当时几个人一起看时我说了,但没说多“贵重”。

我腰疼起来,伸直腿,感觉从未有过的焦虑。我翻看手机通话,想看看有没有电话进来。我把耳机线拔下来,把手机铃声调高到百分之八十。这个音量是我平时听英语才会用到的。

那还不至于赔精神损失费,因为不是官窑产的,就是民间的东西。也可能是当时英国人拿回去仿制用,也没当回事,最后流回到一个华裔手里。这个人要一万块一个卖给我,最后一万六一对买的。

萧威松一口气。那我给你一万六,不,二万六,还是得算上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你赔得起吗?我一下子又发火了。也不要你赔精神损失费了,你就说说实话吧,你为什么当初接受朋友们的安排把咱们凑成对,到试婚纱又反悔了,你想过这事对一个女生来说多尴尬吗?

窗外的广场上鸽子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又有人在喂鸽子。可能上一场吃得太饱了,这时鸽子不太想飞,每一次哨声响起,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只在飞。有一只还落了单,跟鸽群拉开了半个圆的距离,在经过我们所在的落地窗前时恍惚了一下,好像要冲我撞上来。

萧威也看到了这只鸽子,没向我继续赔不是,而是好像触景生情忧伤起来。他说,天要黑了,鸽子也累了。停一下又说,它们也是可怜,一天不知道要飞多少场。我在北京读书那年,学校附近也有一个鸽子广场,一个郊外的人带着笼子来广场飞,因为要赚喂鸽子的饲料钱,放鸽子的人根本不让鸽子中场休息,让它们一直飞一直吃,这样就可以卖出去更多的饲料。有的鸽子到天黑就撑死了。

很奇怪萧威给我讲起这些,他以前从不讲他的过去。我有点动容,想收场了,可我还是觉得心里委屈,想知道他为什么反悔了。我不吭声,等着听他还有什么话说。

我回答你。我想过结婚。二十八岁时就想过。但那时在北京认识的女朋友跟我分手了,很现实的问题,因为她要留在北京,我买不起房。后来我换工作来到这边就不想这事了,就想好好地生活。什么是好好地生活呢?我也不太知道,大概还是以前跟女朋友相处时的标准,吃得起馆子,出得了国,能旅游,能买品牌的衣服。后来我的收入能达到这些了,但还不能买房,因为买房要供房,那样生活又要拮据了。所以我不想买房,我租公寓。上次好璟说我开名车,搞得像个富二代。我听着不太舒服,我没有想过要搞成“富二代”,我只想这样生活,下馆子,健身,打高尔夫,自驾游。对车的标准我只是想自驾游时舒服。你们认识的我那帮朋友也就是自驾游的一帮朋友,他们带着女朋友和老婆自驾游,我没有,我总是一个人。这帮人本来就爱玩爱热闹,他们叫我参加相亲派对,无非是想找个由头玩乐一下,围观一个事情怎么发生。我单身,是那个能提供条件的人,我报了名。你的朋友大令跟我的朋友常青熟,说你着急结婚,有房,收入不错,跟我非常“门当户对”。怎么说,我朋友中也有人找合适结婚的人结婚,结了婚也有过得好的,至少面上好。也有各玩各的,就是大家都完成了结婚这个任务。你懂吧!我跟我妈长大,我大学时她去了加拿大,她走时说希望我毕业后去加拿大读硕士。我大三时她回国一次,但她没有提让我出去继续读书的事。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着她。后来一直是电话联络,每次聊些没实质的话,她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有女朋友,后来我们失去联络,更没有谁催促我结婚生子。年初,我爸那边的二姑提过,说我奶奶挂念着我,那一阵子我人生第二次有结婚念头。我奶奶现在昏迷,靠药和机器维持着,我过去看过她一回,眼睛都不会睁,但是我二姑他们还不想她死,她死了她随我爷爷享受的军官待遇就要被收回了。这是恶!他们太贪婪了。我也贪婪,这让我想起什么问题。比方我们,我们认识了,聚过几次,彼此条件是很合适,可是我们谈情说爱了吗?我们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将来要如何生活吗?这些都没有,就直奔结婚而去,那结了婚呢,结了婚我们各自返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自己的内心世界,结婚意义在哪里?仅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怕这也是一种贪婪,也是恶。交往中我觉得你不是多想结婚的人,你也应该不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所以你朋友说你着急结婚我就看不懂了。那我就犹豫了,你不是急迫要结婚的人怎么又急迫着要结婚了。这些都是我的实话,也是我的疑问。

我走神了,没太明白萧威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萧威没出声。半天才说,你为什么要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当时太在意自己的感受,觉得尴尬和气恼。此时才有一个很轻浅的念头,萧威那时希望重新认识我?但这个念头随我看着街道,随着看冬天的阳光照在古老的街市以及照在流动的人身上,被一个驮着羊羔皮的男人沉重的步伐带走。他想了解我,想我们之间到达一种情人情意,我们从此有了知己,不再是孤独的个体?远眺的视野里,一个屋顶上闪闪发光,像是太阳落在了那里。

大约是第四次聚餐吧,我们和你的朋友常青和大令还有好璟在一个音乐主题餐厅聚餐那次。餐厅放《克罗地亚狂想曲》,我听得很认真,我说我以前听这个曲子听哭过。那里面有战乱,有求生,有自由什么什么的,让我很怀疑自己没有痛苦的生活是在梦里。然后你起身走去餐厅的钢琴前弹了这首曲子。你回来他们起哄,要你向我求婚,叫我们交换定情物。那个时刻我们确实有些两情相悦的情境,两方都觉得应该你向我求婚,理由很简单,你是男生。你走开去对面的商场买了项链。这时能说实话了,我开始并没有因为“门当户对”有什么念头,是你弹那首曲子让我想送一样很特别的东西。就是想特别一点,没想贵重不贵重。

那个时候我是想博你开心,弹琴也好,走开买项链也好,在那时都是自愿的,跟朋友的怂恿也没有太多关系。但你应该看得出来,我那些不过是故意的卖弄。你不觉得我们都在故意的卖弄吗?我一低头,有些尴尬。萧威接着说,好吧,不说这个。其实我不会弹更多的曲子,不过一个业余水平。我博你开心不是博你的爱,是博一场大家都看好的婚事,那之前你始终没点头跟我正式交往,听讲奶奶病重,我打算给奶奶一个交代。

是。那之前我还不敢点头。

我们都在心底萌动过一些想法,但我们都不想表达,我们习惯了沉默,掩藏真情,我们隔着内心觉得安全的距离说话。我们习惯了这套语言,换成另一套语言就失语了,我们患得患失,好像真情会出卖我们,使我们危险,就像个雷区。

服务员收走空餐盘,但我们的食物还有太多没吃。服务员问,还用吗?我们都没有说话。

太阳落去了一栋叫不上名字的大楼后面,留着不太干净的余晖照着这个城市。斜对面一栋大楼白色玻璃上灰蒙蒙的,没有蜘蛛人吊在那里清理。或者是要拆了,所以没有人关心它与周边的新大楼好看的玻璃幕墙格格不入。

我哑言,紧闭着嘴不敢开口说话。

外面光线暗了,餐厅里越发暖亮,餐厅坐满了人,几桌搭台的把路都占了,本来很年轻很好身材的男女服务员还是需要偏着身子举着托盘小心翼翼地穿过,忙进忙出。

萧威用手机扫了桌上的二维码,我以为他在买单。不一会,服务员又上来一碗热的桃胶红豆糖水。然后问其他的盘子可以撤了吗?我说撤吧。服务员一一撤掉我们都没有吃完食物的餐盘。一会儿服务员又来了,把发票给了萧威。

我想萧威这次是买了单了。我的糖水都还没动多少,还是想起身离开。我不敢在这里留恋,不敢继续开口说话。萧威看我站起,也起了身收起东西准备离开。

一道一道的食物就像是为了完成它们在我面前呈现的任务,上过就好了,不一定真为了让我吃下。所谓的都市概念菜,其实是个没有地域特征的餐馆,西餐不像西餐,中餐不像中餐,但是这风格在近两年来很受欢迎,或者它像极了深圳这个城市,从世界各地而来,又互相交融、面目全非后成了一个新型的东西。我们起身,我位置面前,被我搅起来露出水面的红豆被桃胶水裹了一层,在一束黄光照耀之下,娇艳欲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萧威要送我去地铁口,我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这也是我当时心里真实的感受,像秋收后的田野,一片荒茫,寒凉。

萧威说,我知道你不讨厌我,愿意交往,但我也知道你没有喜欢上我。既然没有喜欢,为什么你还要接受朋友的撮合?或者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结婚。不好意思,我是听他们说你着急结婚。刚才我问过这个意思了,你没有答。回想起来,萧威显然没有放弃这次可能重新认识我的机会。

我说你想知道是吧?

萧威说是。

兔子逼急了会跳墙,我想我那时的感受就像兔子。我脱了高跟鞋,露出穿着丝袜的脚,捋好裹裙坐在街边装饰用的石台上。我冲萧威说,你看,这才是我,以前你看到的那个特意烫了波浪发型,装成淑女一样的女人不是我。她是按照市场的需求包装出来的,传说那样的女人能很快出手。我也能那样啊,你看我,长得也不难看,腰也细,肤也白,也不穷,对吧!好,你说对!我们可不都是按照市场的需求在包装自己在出售自己吗?不然你为什么不买房,要过得像个有钱人一样,为了形象对的吧?你也是,我也是。一方面我们都活在社会标准里,一旦进入,觉得那里舒服就不想出来。我们也知道这就是渔夫遇着塞壬,但我们就是想待在自己的舒服区里。现在很多的年轻人已经过了不能自主的阶段,被迫结婚的时代过去了,是自由的。自由后的结果是,这个城市里有许许多多的大龄青年,你是,我是,好璟,春春,赵春燕,都是。这是集体反叛的结果,我们摆脱了旧思想的束缚,我们终于自由。我们甚至不在乎被定义为没有自己生活的人,因为我们不结婚,没有家庭和孩子。但我们为什么又要折回头来完成被我们认为甩掉的束缚,又重新追求别人认为的好的生活?只要条件合适,我们不惜用回原始的相亲模式结识,然后是结婚,甚至生子。我们不过是反叛够了,对,我们就是这样的,反叛够了,又想要回去!对,我们就是这样的,你说对不对!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现在的你确实不像之前的你。萧威站在我面前,厘不清头绪一样冲着我说。

又说,我们反正成不了情侣了,也不会结婚了,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赶快结婚!

九月的天气了,黑夜起了丝丝凉意,不再是让人灼热的风了。我们两个像喝醉酒的人在街头互相叫嚷。离我们不远的人行道上是匆匆赶路的人,有人往地铁口去,有人从地铁口出来,着急下班,着急回家,着急赶去下一个落脚点。

我看一会儿人来人往,缓了气说。我三十五了啊,我过生日时意识到的,然后朋友们就觉得我着急了。一起给我过生日的朋友有一部分是你见过的,还有几个年龄大些的你不熟,但都单身,有的结过离了,有过了,所以不着急;有的比我还大了,过了生孩子的年龄,不用考虑生孩子了,干脆不结了。你们男生可能没有这种顾虑,所以这个城市单身的男女中男的年龄更大。他们看好你,除了你是审计师,高大上职业,还因为你更年轻,有持家的本钱。你满意了吧!

4

我那天情绪不对,明明没喝几口酒,却像醉了。萧威没收回金项链,说当赔个不是吧。我们各自乘不同的地铁线回家。

我走到一半,心里还是不好受,想叫谁出来喝酒。搁平时,我可能随便给谁打个电话,好璟,大令,春春,赵春燕,铁扇公主,谁都行。但她们都在我的这场相亲中表现得太积极了,太渴望我能成事,而现在我落个分手的下场怎好再叫她们来看我的忧伤。所以一时我找不到合适的人,翻了半天手机也不知道打给谁。

萧威说我不像想结婚的样子,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天天给他发信息,问他在做什么?问他出差回来没有?问他给我带礼物了没有?恋爱莫非都得这么谈?那么婚姻呢?想想我妈是天天怕我爸出车时在外面鬼混,天天打电话查岗。人好不容易回家了,俩人又吵架,撕打成一团。我妈讨厌我爸在外面有人,但后来我一毕业就成了别人的丈夫在外面的人,那个人的妻女在老家。我为什么成了那样的人呢,可能是忙着读书一心想从大山里出来的愿望掩埋了青春期的叛逆,毕业了,人身自由了,曾经掩埋的叛逆又跑出身体。我妈不知道这个,她永远不知道我在每个成长时期的心理活动。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的事情太多。她在乎的永远是她的心理活动。然后她忙着把那些心理活动转移到生活里。她知道我交往过的一个男朋友是后来谈的,当时我也是认真了,奔结婚生子去的。妈妈没见过真人,但她喜欢翻着我的手机说人家这不好那不好。我不作声,她就会设法说服我,说人家额头太短,又有皱纹,又说人家的眼睛有凶光。她拿我爸爸和弟弟比,说,得有那样的额头。我讨厌妈妈的这些,不想知道她这样比喻时还爱不爱我爸爸。对妈妈还有感情是她叫我把自己打扮好在人前能抬头,叫我存着钱自己花,不用寄钱回去。那时爸爸还没有生病,还在跑货车,她一会儿要钱买地,一会儿要钱盖房子,一会儿找人送钱给弟弟安插工作,一会儿要给弟弟娶老婆下聘礼,总之她要不停地找各种理由让爸爸把钱交回去。这样也好,我的工资能让自己丰衣足食,不愁吃穿,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情。至于我爸爸,好像我记忆里他一直是缺席的,要翻出几张全家福才能知道他哪个时期长什么样。

由于我在大学期间做了几个网站,一毕业就到了一家企业做网站建设。他们的网站完全是我一个人一手做出来的,后来我就一直在这家公司做网站维护与管理。大学学了计算机专业是因为我高考没考好,落了第二志愿。第二志愿其实是瞎填的,因为整个高中在县城读,没有人管,经常出去上网,夙夜不归,填计算机专业可能就跟那段时间上网有关了。但我其实是想学设计,可惜落榜,它就成了我后来一直想实现的愿望。所以那些年我除了工作以外,都专心自学设计与做设计了。起初攻的是器物设计,后来做饰品设计。那些岁月很美好,懒于主动恋爱,更不愿去想婚姻中那些狰狞的面目。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分不清年月,日子过得不着四六,我以为这就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了。二十七岁那年我去香港读研,还在学业期间拿过几个小奖接了几个设计,这对我毕业后再次就业帮助很大。我一点不愁工作,我不想接单,不然我可以接下十家二十家的服装设计公司中的配饰设计。现在我主要接三五家的活儿,十分稳定与悠闲。我四处去看展,自由旅行。看展是工作,旅行成为我生活中的出口,让我结交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朋友,吃喝玩乐,从不觉孤独和寂寞。或者说那样的时间少,当孤独来临,我早已准备好了,画图纸,喝咖啡,喝各种来源不明的酒,时间很容易就打发过去了。这样的孤独或者不叫孤独,能过去,只要能挨过一阵阵小痛苦。当时间过去,回头看工作成果,又会觉得那过程很享受。包括对孤独的享受。有时觉得岁月就这样过去也没什么,可能是这样一遍一遍想下来,消耗了力气,人也就麻木了,最终孤独成为心中一悸,转瞬化为乌有。但我还是没对萧威说这些,也没对他说我着急结婚的真实理由。

电话又再打来跟我核实资料。我重复之前的话,对,我是陈僖,我的电话是×××××××××××,对,我认识萧威。

什么关系?朋友。

我有权利不告诉你。我对着电话说。我胸口刚起厌烦,熊哥,他自称熊哥,要求加我的微信给我传资料。

是一张资料卡,包括身份证号、姓名、民族、血型、身高、体重、个人病史、过敏药品、紧急联络人,紧急联络人电话、保险公司名称与单号、保险公司服务电话等等。这是萧威的资料卡,紧急联络人有两个,第一联络人是秦南子,第二联络人是陈僖。

对,是我。我回。

请你保持电话畅通,我会再联络你。他用的是“你”,不是“您”。不像是什么客服人员。

你总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大致是这样,我是领队,我们刚结束一次探险旅行,已收队十小时。萧威已与我们分别七小时。因为一个队员有件东西在萧威那里找他,但现在联络不上。

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分别的?

我们在康定分别。收队后队员去处不一,萧威从康定飞成都转机回深圳。我们还在联络,麻烦你保持电话畅通。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熊哥最后这条信息。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常青。但是萧威跟常青熟悉到什么程度,是否愿意他知道他的行踪?我只知道女人之间是这样的,A做什么不想让B知道,B做什么不想让C知道,男人间交往是否也是这样我并不清楚。

一时惊慌,不知道熊哥说的联络不上是什么状态。是电话打不通,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我试着拨打萧威的手机,是通的,无人接听。然后我就进入了不安状态,一直重复拨打萧威的电话。

常青和大令十月一日结婚。好璟本来跟我商量过给大令送什么礼物好,当时我怎么说来着?好璟是做净水器的,她准备送大令一台净水器。我准备送一对巴黎买的手镯?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些慌乱,我分神安慰自己,那话当时只是跟好璟说,不是对大令说,所以说过送什么没关系,我有许多首饰和有特色的装饰品,到时选一样能拿出手的不难。

常青和大令都没我大,大令也不用赶最迟一拨大龄孕妇的趟子。但是他们需要结婚,一个人在这个城市买不起房供不起房贷,去其他城市生活又不愿意,他们要守住这个城市最好的办法是结婚,两个人一起供房,努力工作,生子,把眼下的日子守住了才能继续往前走。他们买房的首付是常青的爸爸老单位的房子拆迁款,在老家的省城够买200平方米的房子了,在深圳只能付个不到100平方米的小三房的首付。

我的幸运在于2010年前买了房子,不然接下来的几年房价翻滚地涨,我也一样买不起房。我想过是周游世界享受生活还是攒钱买房,想到我妈我爸一见面就打架还是决定买房,我那时不想要婚姻,想一个人生活,想为自己找个固定的住所。我算活得明白的人,早早看透俗世,这种心理让我提前买房捡到了便宜。都说2012年后的深圳,再无可能靠打工买房,这事是真的。从我买房时一万均价到2012年三五万一平方米的房子又翻滚了七八万一平方米,付个首付都得一百多万,没个好爹好娘,没点家底谁也别想再靠工资买房留在深圳生活。跟我一起到深圳的同学在深圳转型过程中随着一些工厂企业淘汰,多成了殉葬品,好几个灰头土脸地回了三线四线城市。大令的条件比常青好,能同意跟常青结婚,原因还是对方的父母愿意出首付。总之大令要和常青结婚了,应该为他们高兴。

好璟问我去不去台湾自由行,我不想去。好璟说,去呗,台北也有故宫博物院。她这一说,我还是心动,说,那好啊,去。

但我最后还是没去成,好璟要去的时间,我得去医院做一项复查。这事好璟知道。我在心里一再叹她们真是我的好闺蜜,直到现在都帮我隐瞒着我着急结婚的原因。

检验报告并未见好转,造影显示囊肿面积有八厘米,我伸出手掌看看,想知道八厘米的实物是多大。若不能照医生说的方案治疗,会不会更严重?医生不说绝对的话,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无精打采地画一家服装设计公司的配饰设计稿,根据他们公司提供的服装面料、材质、颜色、系列风格、款式,先想好配饰材料才开始画设计稿。但我手上可用的配饰材料有限,本来应该先去材料市场找些样板的,我懒着不想去,所以尽着手上可用的资料画着。画着,总觉得受条件限制不能尽兴,常常愁肠百结。

一周后好璟从台湾回来,约我喝酒。我答应去,这一周受检验报告的影响心情低落,怎么哄自己也高兴不起来,早想出去走走。于是下午去理发店剪掉了几个月前为“520”那场相亲而烫的大波浪,一头长发成了齐耳短发。既然是短发了,又去修了合适短发的眉,配了合适短发的耳环,还买了她们说是性冷淡风的口红。就是偏点铁灰,我看着挺好,性冷淡不性冷淡不知道,反正无性。

照着中性中透着妖娆的路子打扮了一番出门,肚子咕噜噜地叫,想着等会儿少不了吃吃吃,又忍着不吃东西。

一家叫什么研究所的馆子,店长是所长,厨师是研究员,服务员是实习生,很新潮的地方,专吃世界各地的花和水生植物,炸的蒸的煮的煎的冰镇的,看着五花八门。我去到后只看见好璟一个人,说一会儿姚姨几个就到。因为肚子饿,我说我能不能先弄一样吃着。跟好璟太熟了我没有客气,一边说就一边打铃叫服务员点菜。石榴花煎蛋,看着管饱顶饿的样子。等姚姨几个人来,我正在吃石榴花。

姚姨带了小男朋友来,还有一个好璟在台北刚认识的在韩国做中国旅游市场的朝鲜女孩。太乱了。你好我好点头认识了一遍。大家坐好,我对面还有一个空位,好璟说她男朋友的。我说也是台湾认识的?好璟一脸坏笑。她的男朋友也没几个,我心想还不认识了咋的。大的很大,能当爷爷,小的太小,刚回国硕士。但是都不是。是萧威。我正吃盘中的最后一口,还在往嘴里填,差点没生吞下去。

萧威一一跟大家打招呼握手,很有礼貌。轮到我也要握,我没伸手。一会儿,春春来了,春春比我大一岁,常年理板寸加个偏刘海的混剪发型,也常年戴一身金属链子穿T恤,看着极帅气。一身一辈子不想结婚的气质。我赶紧拉一个椅子过来在我旁边让春春挨着我坐,心里舒服多了。

吃是附带,享受餐馆的新潮装修,看灯光琉璃,胡扯吹牛,看过气的明星演出是正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星,唱杨钰莹的歌,扭着柳腰,很像那么回事,有几分杨钰莹的韵味。几首歌都是我小学的时候流行的,吃饱不饿后我跟着晃跟着唱。平时记不起这些歌,但童年经历的东西能在一个人身上刻一辈子,且年龄越大越记得清。我完全不是跟萧威相亲时的淑女样子,我咬着叉子唱,咬着玻璃杯唱,拿着饮料搅拌棒敲着杯子唱。春春说我,傻不傻?暴露年龄。我说,你不傻,你喜欢小虎队。春春说那没办法,大山里落后,晚好几年才唱到我们山上。

都忙着吃,碰杯,喝,胡扯。中间好璟把手机给萧威看,萧威说,这个好,这个好,发给我。他俩坐一块,肩碰着肩。春春有时也与我肩碰一下肩,我没理春春。姚姨跟小朋友倒不腻歪,好像姚姨小了很多岁,男朋友像个大男人一样地照顾她。好璟的朝鲜朋友眼神四处缥缈,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要找谁说话。朝鲜族?什么,不是朝鲜人?春春问。是。也不是。朝鲜姑娘眼睛笑眯眯地答。我妈朝鲜(朝鲜)的,我爸朝鲜族(中国),我是朝鲜族。真乱。春春悄悄地跟我说。有时我们是对外界不上心,一有点麻烦就没兴趣了。我们喜欢简单的东西,越简单越好,友情也是一样,碰一下杯,喝口酒就能完成的交往最好。

大家喝得差不多,好璟问大家要不要下半场,我看看时间要十点了,问春春,春春说不去了,明天还要去广州拉皮条。她开玩笑,就是把客户拉到深圳的展厅来看模拟展示。她们公司玩的东西有点高级,VR器材重要部件的生产。那我也不去了。好璟跟萧威抵着头说话,我当没看见,挽着春春的胳膊,好像她是我的男朋友要依赖。

我们相处的原则是谁许愿谁磕头,谁烧香谁拜佛。就是谁叫大家出来的谁买单。要是大项目,出市区,去海边,或自驾什么的是AA制。我们都不管买单的事,好璟朝萧威说,帅哥请我们吃饭嘛!萧威说,好啊,说着起身去买单。

春春捏我一下。我没回应。我们起身往外走,在餐厅门口等他们。不管多熟,没有跟请客的人告别,我们不会先走,这点基本礼貌我们还是会有。等好璟和萧威出来,大家站着又说一会儿话。这是一条刚兴起来的食街,对面开了一家越南菜,迎宾姑娘穿着越南人的服装,据说叫奥黛旗袍,挺好看,显得人高挑。春春说,那姑娘漂亮不?我正想调侃春春叫她弄一套穿,好璟最后一个出来,猛地挽起萧威的胳膊。我一下子哑口,要对春春说的话没有说出口。

春春说,戏精上身了吧你。

好璟一边挎包,一边说什么什么呀,不能我追求啊,这么好看的帅哥,肥水不流外人田,跑掉了多可惜。萧威有点犯愣,可也没表示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冲他们说,太过分了。我也不知道是说他们俩谁。

我走开,春春追上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是什么情况。

春春打车顺路送我,她说明天真的去广州,不然就陪我上楼了。我说不用,说着还是哭了。

春春往前走,很快给我发微信,别往心里去啊,她就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我让她多少回,我每次带东西回来都让她先挑,我给客户的设计样品也都是偷偷帮她留一两样,她从不付零头,现在要这样对我。

春春是有一次我跟好璟旅行时认识的,好璟放得开,什么人都能聊上。她跟我赌春春是同志,不为输赢,就是为了赌,我赌不是,她就过去跟春春搭讪了。春春跟我们住一个酒店,也是深圳的,后来我们三人自然玩到了一块儿。春春声明自己不是同志,就是喜欢中性的样子,她那时摸摸头发,说,多省事。

春春没回我的话。我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也不想理我,心情低落到崩溃,到小区门口了又返到马路上往一个没人的地方走。春春说她接电话了,问我到家没有。我说到了,正要洗澡。我在路边跟春春道了晚安。

好璟萧威他们会发展下去吗?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僵局里,但里面又没有其他人,就是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悲伤,孤独无助。

好在这时我妈发微信来。

我弟毕业后,妈妈托一个表舅舅在县城城管部给弟弟安插了工作。在可以生二胎之后,妈妈劝弟弟他们生二胎,还要把镇上的一栋房子都给他们。本来弟弟结婚,爸爸妈妈给弟弟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的。弟媳高兴妈妈把镇上的一栋房子都给他们,很快怀上生了二胎,是个女孩。还是个女孩,妈妈说。妈妈问我二侄女满月回不回去,我说不回,我回去还不被你唠叨结婚啊。妈妈说那你不回来,总要送礼的吧。我说我给你一千块,你想买啥买啥吧。妈妈说那怎么一样,你从深圳买什么东西回来都比县城的好。我说还是一千块实用吧,你也觉得有面子,买东西人家不知道多少钱,不合意了还要说我小气。妈妈说那也是,那你就微信转我一千块钱吧。

…… 

旧海棠,本名韦灵,1979年生,安徽临泉县人。小说发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江南》《西湖》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