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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7期|孙未:信徒(节选)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第7期 | 孙未  2020年07月17日07:23

我办卡的健身房位于大厦的底楼,十字路口的拐角处。在这样的健身房步行是有点滑稽的,只隔着一层玻璃,我穿着背心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挥动四肢,面向车来人往的街道。就在一两米开外的地方,行人们赶路的赶路,逛街的逛街,其中不乏停下来“参观”我们的。尽管我对自己的身材还算自信——轮廓清晰的胸肌,壮硕的三角肌、三头肌、二头肌,但这并不妨碍玻璃后面的这一方空间看上去像是城市中心的一处动物园,而我就是供展出的表演动物之一。

一百八十二天前的傍晚,下班之后,我照例来到健身房里步行。我在跑步机上与履带战斗,走得气喘吁吁却仍然在原地止步不前。天色渐暗,有一刻,所有的路灯同时点亮了,正是初夏季节,应该是六点左右吧。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有个姑娘在注视我。她在对我微笑,不是我们平时总是不得不挂在脸上的那种,这是一种我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微笑。如果你是一个特别爱猫的人,当你在路边意外见到一只周身毛茸茸的橘色小肥猫,你大约就会流露出那样的笑容。在整条街道的路灯亮起的一瞬间,她忽然绽放的笑容仿佛彰显了某种奇迹。我在跑步机上趔趄了一下,要不是预先设置了安全装置,履带骤停,估计我就当着满大街的人摔得四仰八叉了。

这个姑娘我认识,她那双毫无焦点的大眼睛,小圆脸,新月一般两角向上弯起的嘴,还有她的发型——短发齐耳,刘海齐平在眉毛上。她穿着毫无腰身的文艺齐膝裙——幼稚地垂在平平无奇的矮小身材上,一双白球鞋,背着一个与周围环境并不相称的双肩登山包,整个人从头到脚看上去就像一颗糖果。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要命的是我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近些年大家的记性都非常糟糕。比如说,我开始网购才几年的时间吧,以前每个周末推着购物车在家乐福买啤酒的日子就像是前生前世,完全记不清了。比如说,两个星期前所有人还在刷屏声讨性侵的幼儿园、害人性命的假保健品,这两天所有人都忘了个干净,正忙着欢乐地为某明星出轨的新闻议论纷纷。再比如说,在我与方芳重逢了一百八十二天之后,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以前没有她并肩走在我身边的日子,我甚至没法想象以前每天必去健身房是一种什么感觉。

方芳的爱好是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步行,每天五公里起。据说这种健身方式节能环保,还能省下健身卡的年费。朋友圈经常有人刷屏比赛每天是否超过一万步,这不算个新鲜事,我也试过。但我受不了从高楼大厦间的窄缝里穿过,白天晒不到太阳,晚上还得顶着人工峡谷里的飓风,汽车就在身侧排着长龙,喇叭和发动机的声音吵得我要发疯。我没法匀速行走,人行道上摩肩接踵,不断有提着公文包疾步行走的人迎面而来;我更没法深呼吸,到处是汽车尾气,有人在大街上抽烟,还有雾霾。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城市吗?”方芳催着我系好鞋带,她的嗓音细声细气的,发音的方式有点害羞,语气里偏偏显出一种知识分子的自信。

穿过一片周围满是玻璃幕墙的中心商务区,我眯缝起眼睛,抵御幕墙上的反射光线入眼,半瞎一般跟着她的脚步,确切地说,是跟着眼盖下她那双轻盈起落的白色球鞋。左拐,走下一段带着花坛的大理石缓坡,我开始觉得周围的噪声减弱下来,光线也变得幽暗匀净。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路的两侧还是高楼,不过行道树开始茂密起来,从十几步看到一株树苗,变作三四步一株,树龄也在增长,明显是进入了近些年没有被扩建过的城区,渐渐就有法国梧桐成排,绿荫如盖,空气分外清新。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午后,我与方芳重逢的第二天。正是暮夏季节,树荫之间穿过的阳光星星点点在路中间舞蹈,风吹树响,这条路又直又长。我俩并肩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恰好没有一辆汽车经过,就这么静静走到路的尽头,方芳在我耳畔小声说:“你听到喷泉的声音了吗?”

我听到了,水声欢快地轰鸣着,雨点般敲打着水面。一个拐弯过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处有点古老的喷泉,和如今流行的开放式广场喷泉不同,那是石头基座环绕着的雕塑喷泉,雕塑还挺写实的,是一位姑娘在弹竖琴,水流组成竖琴的琴弦,穿过她的手指。不知怎的,这姑娘看上去与方芳颇有几分神似。

“这叫作玉簪花。”方芳指着路中央的花坛对我说。玉白色的花朵很考究地将车行道与人行道分开,依然没看见什么车辆经过,只有几辆自行车滑行而过,这可真邪门了。

行道树换作了榉树,又高又直,细小透亮的叶子交织在头顶,这条路更宽一些,地面上的树影就像一幅巨大的细密画似的。方芳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角,指着前方悄声说:“你看见了吗?那只特别胖的鸽子站在路灯上,路灯杆都要被它压断了。”

我没看见。路灯杆远远近近这么多,我探着头找了很久。

“就是那只浅灰色的鸽子呀,头顶上有三个小白点的。”她被这只鸽子逗得笑个不停。

我还是没看见。“你戴隐形眼镜了吗?”我问。她的大眼睛看上去就是近视的。

她认真地注视着我,对着我摇头,“要看见这些小鸟,我还用不到眼镜。”

我也没有看见她说的一大群麻雀、一只罕见的蓝色蜂鸟,没有听见她说的布谷鸟叫。这个城市里真的有这么多鸟类吗?我还以为只有广场上人工饲养的白鸽呢。尽管暂时没能见识到鸟群,这次步行依然令我大开眼界。方芳与我同为这座城市的“土著”,生于斯长于斯,然而于我而言,三十几年的时间里,除去童年模糊的记忆,我从不知道这座城市可以如此静谧与生动。

方芳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建筑设计师经常旅行,从其他城市的当代建筑中寻找灵感,也从乡村的传统建筑中寻找灵感。一度,方芳觉得再有设计感的人工建筑都不及大自然给人带来的身心愉悦,人工建筑不应该是大自然的敌人。如今的建造都是以经济效益为先,造得越满越好,没人有闲心去考虑怎么将自然景观与建筑结合,就算她愿意这么做,老板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有损于得房率的设计,谁来买单?

职业追求得不到实现,方芳便开始觉得这个堆满了快餐型建筑的城市也变得让她厌烦了。好些年前,她曾经辞职离开过这个城市,在内地山区一处美丽的乡村买下过一个农家院子,很便宜,然后凭着她擅长的专业重新整修,弄出了一处低调奢华的别墅。有一阵文艺青年中特别流行这个,采菊东篱下,放眼望去都是风景,日子过得和神仙一样。

但是没几年,方芳就回来了,回到大公司继续做她的建筑设计,言听计从,做得比任何时候都死心塌地。怎么说呢,人必须认命,建筑设计师这个工作只能在大城市里做。方芳住在大自然里享受寂静的时候,也试过到邻近的小城市接活儿,小城市压根没有“设计”这个讲究,所谓建筑设计师就是包工头。

方芳这个处境我特别理解。我有一个朋友是爱沙尼亚语教师,他也热爱大自然,但是他也必须在特别大的城市里才能找到工作,稍微小一点的城市,大学里压根不开爱沙尼亚语这个专业。

也就是在回到这座城市以后,方芳开始了她每天步行的习惯。

“你看,其实桃花源无处不在,树木、繁花与鸟类,山脉与河流,这些不是都在我们的城市里吗?城市里也总有一些短暂的季节可以让我们享受没有雾霾的清洁天空,我们也可以躺在露台上或者广场上,仰头辨认金星与火星,欣赏百年一度的月食与流星雨。云朵在城市里一样可以肆意伸展,降雨也不需要经过审批,随时爱下就下,完全不用顾及天气预报的感受。”

她端给我一大碗精神鸡汤,“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不需要搬家或者移民去寻找更好的生活环境,我心安处就是家,能静下心来每天走完五公里,其实哪里都一样。”

就在那一次美好的散步之后,我回家,走上楼梯,打开公寓的门锁,推门进去吓得我立刻惊呼一声倒退出来——有个姑娘站在客厅里脱得光光的,在换衣服。我是单身,一个人住,怎么房间里就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门后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那姑娘换好睡衣探出头来叫我的名字:“李瑞,你帮我叫个外卖呗,饿死我了。”我站在堆满杂物的漆黑楼道里,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的声音,她是简珊珊,这个城市里一度非常著名的“美少女野心家”,而我见识的都是她最落魄的时光。

简珊珊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卖过保险,她当时穿戴土气,楚楚可怜,活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成天来写字楼缠着我们买保险,我是整栋写字楼里唯一一个买了她保险的“客户”。我活活交了五年的保险金,到了第五年,她才良心发现地提醒我,“别交了,交了也白交。”果不其然,第五年年底,那家野鸡保险公司“跑路”了,那时候简珊珊早就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或者应该称之为“事业”更加合适。早在她还穿着对襟小花袄满大街推销的时候,她就在我面前许下过豪言壮语,她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像历史上中国的马云那样成功的商人。

她攒过一个公众号,是个时不时就有“十万+”的广告费收割机。她的文化水平我是知道的,抄写客户的名字都写不对,描花似的。盛情难却以及好奇心使然,我订阅过这个公众号,看得出来大部分靠洗稿,小部分靠照搬一些所谓“情感专家”的极端观点。她当时的绯闻男友是一个媒体大V,给她的公众号带来过不菲的流量,后来因为一些观点走得太偏,公众号被封了,她个人被禁了,男友为了自保也跟她撇清了。

她还曾经是某共享单车创业项目的创始人之一,那时候她和一个创投企业家在恋爱。风光的时候,电视谈话类节目和新闻网站首页铺天盖地都是她,涂抹着一张网红脸,长发飘飘,穿着装饰极为复杂的职业装。没多久听说资金链断了,退押金的用户层层叠叠包围了办公室,网上都是现场照片。

为此简珊珊还被通缉了一段时间,后来她的合伙人不知怎么弄到了一笔钱,还清债务后取得谅解,把事情给摆平了。她这才从我的小破公寓离开,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她还保存着我家的钥匙呢。

很显然,简珊珊出现得非常不是时候。我用手机给她叫了一份生煎馒头配牛肉粉丝汤,我告诉她,我好不容易恋爱了,如果她没有特别大的困难,最好这几天就搬走,免得引起误会。她一边嚼着生煎,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每次我都是有特别大的困难才来找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我一直单身着,要说我对简珊珊没有动过念头,那是假的——一个身材火辣的年轻姑娘隔一段时间到我这里来住一阵,还有着一副狐媚相。但是她有她的恋爱哲学,她觉得恋爱就像是去上长江商学院,她只跟成功企业家恋爱,从而可以近距离地获得言传身教。我远远不够格。我明白她一落魄就来找我,表现得跟我有多熟似的,这纯粹因为她深知我心肠够软。“李瑞,你真是个好人。”她跟我借完钱、借完宿,无数次蹭吃蹭喝之后,总是用这句话跟我撒娇。大家都懂,一个女人看不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才会说这句话。

事实上,从内心深处我也瞧不起她。我们就在这种彼此鄙视的平衡中做着熟人。

每天跟着方芳一起步行,这逐渐成为我生活中最期待的事情,仿佛每天按程序起床吃饭上班直至等待下班,都是为了得到步行这一两个小时的奖赏。方芳有着极佳的品位,她带我去步行的路线经常不同,每次都有让人惊喜的不同风景。有一回我们看到了整片正在盛放的百日菊,挺直的花茎上浑圆的火红花朵,每一朵上面都顶着细小的金冠,完美精致得简直像人工造出来的假花。

“你说反了,如果要夸赞假花,应该说‘简直像是大自然的杰作’,哪有夸赞真花像假花的呢?”方芳柔声教育我。

有一回我们甚至途经了一片两层楼高的联排红砖老房子,石头门阶,铸铁大门和阳台,就是我们小时候住过的那种。这些房子大多数早已拆除,包括我童年的住宅。我惊诧之余感慨万千,围着那些房子转来转去耽搁了很久,差点掉下眼泪来。

还有一回更加奇妙,我们应该是走在一条闹中取静的商业街上,那时候刚好没什么人。当我跟着她的脚步穿过攀爬着凌霄花的回廊时,她问我有没有听到水声。

那是一个晴朗的月夜,我分辨着耳中隐约的噪声,说实话,始终住在闹市中,我对所有的背景声都已经麻木了,好像耳朵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这些噪声,并且自动忽略换算为无声。此刻,我从邻街往复不息的车行声中仔细分辨,居然真的听到了潺潺的水流声,不是下水管道的排水声,这水声天然而活泼,无拘无束。当我努力捕捉它,它便越来越响亮起来,近在耳畔。

“这里有一条河。”方芳兴奋地对我耳语。

“这不可能。”我四下环顾,高楼广厦地砖光洁,附近也没有公园绿地,更不可能是自然河道。本城临海,但是数百年间不断填海造地,成为世界市区面积排行前十的大都市,海离这里要多远有多远,这就是城市唯一与自然水域相关的概念了。

“你没看见这条河,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呀。”方芳的眼睛在月夜中显得非常皎洁,她就这么双眼明亮地看着我,嘴角上扬,与我一起侧耳倾听,我的怀疑并没有干扰她一丝一毫的雅兴。

我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定位,试图在地图上找找附近是不是真有一条河,兴许是房地产商为了抬升房价临时造出一条河也说不定。然而,地图甚至不能正确定位我们此刻的位置,连我们所在的道路都没有显示,轻轻摆动的蓝色圆点显示,我们正身处一整片连续的建筑之间。城市里的地图就是有这个毛病,城中各处总是一刻不停地拆与建,无休无止,说三个月沧海桑田都不算夸张,加上不断更换的店铺,地图更新的速度从来跟不上现实。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但是走走就会知道的。”方芳的话令我大吃一惊。她每天带着我走不同的路,我还曾经暗自钦佩她是一张活地图,没想到我们迷路了。

方芳倒是非常笃定,“只有我们承认自己迷路的时候,我们才是迷路了,不是吗?”这话没错。这让我觉得,在方芳文静的气质之中,其实有着非常浪漫与热烈的部分,我简直越来越着迷。

为此我天天催着简珊珊搬家,我和方芳不能总是只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哪天走路走累了,请她到家里坐坐,没准就能使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我甚至已经想到了跟方芳求婚,两个人一起买房还贷。方芳是我尊敬的那种姑娘,我相信她完全不势利,有一颗真诚的爱心,而且自立自强,是最佳的结婚对象。

一百二十二天前,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方芳与简珊珊决定一起开始创业,为这个城市的居民提供一种叫作“身心步行”的付费服务,服务实行包年的会员制,会员可以每天跟随方芳在这个城市里步行,每两周更新一次步行路线。

为了保证每次步行的幽静环境,参加单次步行的会员不得超过十名,方芳最多一天可以带四次队伍,也就是一天提供四个时间段供会员选择。等生意做大了,她们就招聘更多的“步行师”进行培训,或者干脆实行加盟制,收取加盟费。以后还可以把这个生意做到全国每个大城市,乃至世界各大城市,包括纽约、伦敦、柏林、米兰、斯德哥尔摩、苏黎世……她们甚至已经拟好了广告语:

独辟蹊径,洗肺静心,市中心的步行运动;

健康时尚,冥想升级,带您发现这个城市的桃花源。

她们俩在我局促的客厅里宣布了这个雄心勃勃的创业方案,我把方芳拉到一边,小声责问她:“你怎么居然受‘那种人’的蛊惑,跟‘那种人’谈什么创业?”

“什么叫‘那种人’,她不是你的表妹吗?再说我也做了这么多年的‘白骨精’,你就不相信我能创业吗?”方芳用一种凝重的眼神看着我,那分明就是在说,你自己的嫌疑都还没解释清楚,你还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的吗?

这都怪简珊珊。她白天发信息给我,说她已经搬走了,我这才在步行之后请方芳到家里小坐,结果简珊珊就端坐在客厅里等着我们俩呢。尽管她自称是我的“表妹”,还找了个大叔到我家做客,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男朋友老刘,是个天使投资人。然而方芳是那样一个心思敏感又冰雪聪明的人,她怎么可能没猜出一二分?

简珊珊完全就是蓄意为之。回想之前的好些天,她猫在我家的沙发里,趁着我临时放下手机的时候,自来熟地拿起我的手机刷着玩,刷到照片,她总是大惊小怪地问我是在哪里拍的,是不是去郊游了。这都是我在步行的时候顺手拍的。

“你每天步行经过的不是文艺照片,那都是花花绿绿的现钞啊!”她嘟哝着。估计鬼点子就是那时候想好的。

简珊珊的新男友老刘,一个爱好炫酷运动装束的中年男人,有着演讲家一般光滑嘹亮的嗓音,他为这个创业项目投了一小笔启动资金。简珊珊担任CEO,方芳担任CTO,而我成了COO。简珊珊弄了一个公众号,让我负责图文,她张罗着推广,四处拉会员。

一开始非常不顺利,根本没有人来购买会员包年服务。本来嘛,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是公共区域,又不是健身房,大家想在哪里步行就在哪里步行,不需要花钱。每天钱只见出去的,不见进来的,我们都开始怀疑这个创业项目的可行性了。花钱的那个人倒是最悠哉的,老刘在我的客厅里摆了一套看上去特别唬人的茶具,他一边沏茶一边懒洋洋地说:“比这个项目荒唐一百倍的我都看得多了,没事,慢慢来。”

于是简珊珊更加大刀阔斧地“败家”,她搞了个“返现”的小范围活动,但凡购买会员的,她都全额返还年费,就等于是白送。当然这些免费的会员不可以将“返现”的秘密说出去,而且在免费体验期间,必须在各种社交媒体上至少发三条“身心步行”的亲历图文。

有一个“程序猿”小哥发出了一条走心的亲历,他在跟随方芳步行的途中遇见了一位做糖人的师傅,那位老人将挑担摆在一棵大柳树下,凝神静气地在石板上画糖人,一排糖人刚刚做好插在他的担子上,阳光下晶莹剔透,这番情景让小哥蓦然间眼眶湿润。小哥不仅拍下了照片,也写了一段声情并茂的文字,回忆起他的家乡小城、恬静的童年,以及自那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的糖人担子。

某个早晨,我醒过来,忽然发现公众号单篇点击破十万,会员购买的小程序已经被流量冲垮,“身心步行”一夜之间成为网红。感性的故事引爆了公众对于这个城市另一张面孔的好奇,网上到处都在议论,在这片高楼堆砌、灯光耀眼到望不见星辰的闹市中心,是否真的存在着步行通往内心静谧的“桃花源”。

忽略简珊珊在隔壁兴奋的尖叫声与不停进出的脚步声,连一贯安静沉着的方芳也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那头她细小的声音充满了激动,“没准再过一些日子,我就可以不用在老板的压榨下成天画这些烦人的图纸了,我可以自由了,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个城市还真是有奇迹的。”

可不是,我也开始相信奇迹了。为了应付突如其来的客流,我们不得不分班去带会员步行,方芳先确定路线,我们手绘下地图,凭着记忆各自为战,一天从两个时段增加到四个、六个、八个时段,连老刘也不得不上阵带队。

每个新会员都热衷于炫耀他们参与的新时尚,各种风景照片、童年回忆、心灵感悟在网络上不断增多,吸引了更多的会员加入,更多人发出网站热帖和议论,“身心步行”的话题呈几何级数增长。很快我们收到了第一笔广告收入,居然来自最初发帖引爆网络的那个“程序猿”小哥。

“程序猿”小哥名叫程然,精瘦的身材,戴着眼镜,每次跟我们步行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响。他一周固定步行三次,两次在休息日白天,一次在工作日夜晚,出席得跟钟表一样准确。看得出他工作压力很大,每次出来都是囚犯放风一般的表情,不断用手揉着后脖颈,眯缝起眼睛仰望阳光或星光,苍白的脸上露出短暂的极其安慰的浅笑。

程然这些年有了些积蓄,他筹划在当初看到糖人担子的地方开一家做糖人的小店,这是如今我们“身心步行”的必经路线之一。周围柳树环绕,有半个还未拆除的老公园,水泥长凳,都是这个城市里现在很少能见到的了。他盘下了附近一个濒临倒闭的书报亭,简单装修完毕之后就第一时间来我们的公众号打广告。广告语是:

身心糖人铺,坐落于闹市中心的桃花源,甜入人心。

“还得付一笔商标费,你用了我们的品牌。”简珊珊收钱的时候说。她忙得没空说别的,但是关键的收费她一毛钱也不会落下。

这家糖人铺并没有能招募到糖人师傅,暂且卖着从工厂进货的棒棒糖——人形的、动物形状的,生意莫名火爆,所以也没有继续寻找糖人师傅,这是后话。

谁都没有想到,紧接而来的广告客户完全不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那是一个房地产商,算不得行业内有排名的,但是房地产商于我们而言,都是蚂蚁眼中的大象。那个老板弄了一小块地,盖起了一个颇为局促的小区,名叫“登云墅”。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个楼盘的地段有点尴尬,虽说在市中心,却恰好在两个商业核心地带的辐射区之外,也不临近地铁站,周围环境毫无华丽可言,连个带英语标志的超市都没有,所谓高不成低不就。

老板是个颇有福相的老太太,银色卷发,唇红齿白,姓宁。宁总在网上看到了一张“身心步行”会员拍摄的照片,照片里有他们家的楼盘,还有一片茂盛的竹林在左近环绕,幽静别致。“宁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不正是打动文艺白领青年的最佳定位吗?她让助理将我请到售楼处办公室,当场签合同开支票,包圆了“身心步行”一个月的置顶广告。

“我怎么从来没发现这里还有一片竹林呢?要是谁最近给种下的,我倒是还得去谢谢他,不能亏待了人家。”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

此前我特地去看过那片竹林,老竹遒劲,幼竹挺拔,根系盘绕在一起,泥土上还落满陈年的腐叶,幽深得很,显然不是新种下的,有年头了。我顺便还去“登云墅”转了一圈,思忖着再过一两年,如果这个创业项目真的进行得顺利,没准我就能住进这里了。买一套像样的公寓一直是我的梦想,我住的那套公寓位于一栋陈旧的多层建筑里,窄小寒酸,还是当年老房子动迁时的安置房,可怜巴巴地挤在几座崭新华美的高层住宅楼之间,就像住在井底,四季晒不到太阳。而且据我对这个城市拆建速度的估计,没几年,很可能这栋多层楼房又会被动迁。

可是就这么个小破地方,简珊珊还成天跟我挤在一起,惹得老刘隔三岔五坐在我客厅里喝茶喝个没完,把我这公寓干脆变成“身心步行”的办公室了。

而自从我们的事业开始腾飞,我和方芳就丧失了每天一起并肩步行的可能性,倒不是因为必须带着一串活生生的“电灯泡”,而是体力的问题。我们每人一天带两次队伍,加在一起每人就是十公里;要是相互陪伴一起走,那就是二十公里。况且我们俩都还没辞职,还得上班。要是简珊珊不赖在我的公寓里,我和方芳至少还有个二人世界的空间可以相处,现在这简直是棒打鸳鸯了。

我一到家就质问简珊珊,都有老刘做男朋友了,为什么不干脆搬到他家里去住?

简珊珊正忙着在她新买的“生产资料”——那台苹果手提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接单打字,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他还不够有钱,我怎么能为了个免费住宿就以身相许呢,是吧?”

这话有道理,她也免费住我这里,也没对我以身相许。

我建议她那就正经租个办公室,住到办公室里去得了,反正创业项目已经挣钱了。

简珊珊立刻驳斥我:“项目正在发展阶段,正需要大投入呢,不能随便浪费钱。”她盘算着不再问老刘追加投资,用我们赚的钱回购更大比例的股份,这样将来ABC轮融资以及IPO的时候,我们才能有更多的空间。

方芳唯一跟我见面的时间就是交接班,我们仿佛接力跑的选手,只有在交付接力棒的时候惊鸿一瞥,没有时间温言软语,她筋疲力尽地问我:“李瑞,你说我现在要不要辞职啊?”

幸好方芳还没辞职,就在她打算提交辞职信的前一天,我们的项目出了大问题。有个名叫“人工智能”的网友发布了一组照片,是半年前拍摄于真实南路上的。这组照片拍摄的是一整片新建的四层仿罗马式建筑。底层、二楼是商铺,面向街道,三楼、四楼是办公楼。建筑外立面挂着招租的字样,商铺周围是光滑可鉴的大理石地面和寂寥的街灯,一切都是簇新的。

在这组照片边上,“人工智能”复制了多张“身心步行”会员发在网上的照片,也是拍摄于真实南路的,这是我们上周更新的路线,方芳意外发现的景观算得上最新路线中的华彩篇章。这里存留着小半个古老的广场,废弃的石井边有两棵大槐树,树干庞大难以合抱,地面居然还是两百多年前的青石板,石板磨蚀,还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字迹。根据这些文字,有热心网友考证出那是历史上本城早年的海产品市场。这一带仿佛被市区改建遗忘已久,附近并没有什么现代的商铺。

然而这两组照片的对比显示,崭新的商铺和这个古老的广场根本就存在于同一个地点,尤其是“人工智能”特意排列在最上面的两张照片,凑巧是从完全相同的角度拍摄的,画面上都带有同一块“真实南路”的路牌,连路牌上的涂鸦都是一模一样的。

“人工智能”攥着这个铁证,宣称“身心步行”项目根本就是一个骗局,网上所有的美誉度都是水军的胡编乱造,所谓的“桃花源”不过是我们雇人将一些图库里的风景照和本城的背景PS在了一起。

一时间网络沸腾,数以万计的质疑辱骂,使我们的公众号不得不暂时关闭评论功能,由此引发了网上更多的恶评。简珊珊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处理会员退费,她的手机响个不停。

……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7期

选自《中国作家》2020年第6期

孙未,70后,上海人。著有长篇小说及小说集《迷路人间》 《双面人格的夏天》《岁月有张凶手的脸》《熊的自白书》《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等。曾获拉脱维亚国际文学“银墨”奖及《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奖项。英国、瑞典、瑞士、爱尔兰等多国文学项目成员及学者奖金获得者。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