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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徐怀中:万里长城万里长(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8期 | 徐怀中  2020年07月16日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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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研究报告,我们国家每年新增“植物人”(vegetative being)病例十万个,太可怕了!虽不属于军事医学,人民解放军第九军医大学还是特地组建了一个研究中心,主攻颅脑创伤神经功能损害修复及临床治疗。累计已经有近五十名“植物人”得到成功救治,恢复了正常人生活。

最新治愈的是81床。对不起!住院期间你无名无姓,一概被称为多少床多少床。纯粹为了医护工作上的方便,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更何况此人是当年鄂豫皖苏区时期的一名小司号员。要知道,由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又到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每个连队始终仅配一名司号员。而今数百万将士之中,当过连队号兵并且依然健在的,独独只有81床了。当然,他只不过是以植物状态,将自己的正常呼吸及正常脉搏延续了下来而已。可是你不能不承认,至今他“依然健在”。

小号兵是得天独厚,凭借一把黄铜军号,顺理成章步入了云端之上的音乐殿堂,好像这一方境地原本就归属于他似的。他有一个独特之处,拔号音可以拔到最细微最细微的地步。一茬又一茬号兵集训下来,从没有谁能吹得出如此柔和如此弱化的号音,降低到一定音阶,别人的军号早失声了。小号兵吃的苦也是最多的一个,大别山风雪弥漫的拂晓时分,他照常爬起来,到山岭上练习拔音。触到号嘴,便被撕下一片嘴皮,血丝随着号音从喇叭口飘飘忽忽飞扬出去……

一次,连队骑兵通信员执行任务回到驻地来。连队紧急转移了,转移到哪里去了?路程多远?不得而知。骑兵通信员急得要命,忽然听到了本连司号员的号音,他循着号音策马向前,果然找到了连队。看见司号员正练习一支小曲,粗粗估算一下,相距至少在十公里以上。从此,人们神奇地发现,愈是远远拉开距离,他的号音你才能听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切。多年以后,他已经成为一位优秀的高级军事指挥员,而在人们心目中,他的丰功伟业可忽略不计,只是传颂着他一把军号的妙音绝唱。

2

81床昏迷将近二十年,竟然还能苏醒过来,重要的一条,是家属(军队内部特指妻子)照料特别给力。81床夫人堪称家属模范,若论相貌,那更没有话说。病区一道光鲜亮丽的风景线,不是那些年轻漂亮的白衣天使,而是已过花甲之年的这位首长夫人。一般女性,身体曲线稍显欠缺,不会选择穿旗袍的。81床家属有几件丝绸旗袍,替换着穿。老红军家属就只能是童养媳吗?只能是“改组派(放足)”吗?我偏要穿戴起来从你们眼前走过去,敢不敢看是你们的事。女同胞们甘拜下风,不吝种种夸赞之辞。男士方面,不曾听到对81床阿姨发表什么公开议论,至于私下里如何动心思冒傻气儿,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不便彼此交流,以为共勉。

音乐学院指挥系一位副教授,就是这些冒傻气儿的其中之一。他出车祸受伤昏迷,在“九医大”住院不足半年,便苏醒过来了。青年才俊,事业有成,车子房子更不是问题,俘获一位歌星或是模特十拿九稳。本来第二天就急着要回家的,偶然在走廊见着了81床家属阿姨一面,立即改口了,决定延后出院,好巩固一下病情。当然,副教授不可能有他进一步的攻略意图,只不过是多磨蹭几天。每天早、中、晚三顿饭,便有三次可以在楼道里看见81床家属,推着一个带滑轮的小桌去餐厅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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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医大”研究中心根据神经再造原理,在综合治疗的基础上,采取独特的中、西药及高压氧等方法,对各种类型“植物人”进行催醒治疗。陪床亲属给予全力配合,至少不亚于药物治疗。照说事情很简单,无非是还原患者昏迷前的身边环境,唤回他的记忆。但是时间太久太久,也有个别亲属承受不了,因此而采取决绝态度,终于酿成了惨痛的家庭悲剧。

81床家属恰恰相反,从不把在病房陪住当作多么沉重的负担。这等于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尽心尽力,以满负荷工作量来服侍病人。只有如此,才算是两下里找齐了,才有可能对自己与丈夫之间存在的实际差距多少起到一点补救作用,才能够让她心安理得。

“植物人”处于不可逆昏迷,已无意识、知觉、思维等人类高级神经活动。但脑干仍具有一定功能,对外界刺激也还可以产生一些本能的反射。81床家属在病房里挂起了大幅的全家福照片,希望病人能感受到一缕家庭的温馨。又在阳台上摆放了绿萝、文竹、火鹤、巴西龙骨,使空气含氧量充足。她每天给老头子洗头洗澡,连包皮也要认真冲洗,从不漏过。洗完了脚,忘不了张口咬咬丈夫的大脚趾,以刺激他的神经。医生讲不妨垫上毛巾,更卫生些。她说,不是直接用自己牙齿不好把握,轻了不起作用,重了怕病人会痛。

最重要的一种方式,莫过于听觉刺激。特别是运用歌声,疗效上佳,这是为古今中外众多病例所证实了的。少则几个月,多则十年二十年,在自己亲人歌声的召唤之下,重新在这个世界靠岸了。81床家属是部队大院里小有名气的业余歌手,无论美声,还是民歌唱法、通俗歌曲,张口就来。她最喜欢为丈夫演唱的一首歌,是当年鄂豫皖苏区普遍流传的《调兵歌》:

姐在房中闷沉沉,忽听门外要调兵,不知调哪营调哪营!

南军北军都不调,单调黄麻赤卫军,打仗有本领有本领……

主治医生指导她说,不能逮住一首歌唱,重复太多,等于在做催眠术,大脑会自然关闭规则声音的。这有何难,她会两百多首歌,一首一首排着顺序唱下来,算是一个周期,不带重复的。唱了毛阿敏的《思念》《渴望》,接着是幺红的《图兰朵》《蝴蝶夫人》,再下来是成方圆的《游子吟》、王秀芬的《渔光曲》、张暴默的《鼓浪屿》、杭天琪的《黄土高坡》、迪里拜尔的《一杯美酒》。也还演唱了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嗓音虽够不上那样甜美圆润,也还颇有几分邓丽君小姐的余韵。

有好心人提醒她说,前不久音乐界还在批判靡靡之音。中国歌外国歌,可着嗓子唱你的去,干吗偏偏要招惹她的这一首?

大嫂嬉笑着说:“我给家人治病,管得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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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在病房里,不可放声高歌,只能是低声吟唱,她还是经常口干唇焦,喉咙出血。医生说可以适当调剂一下,唱不动了,就对患者讲些他平时喜欢谈论的话题,会有一定作用的。爱打麻将的人,一边为他演唱歌曲,一边夹杂一些牌局上的专有用语。老爷子是一个超级麻将迷,只要一上桌,别提多么认真了,为一张牌和小孙孙争得脸红脖子粗。从此,夫人常常在老爷子面前念叨起麻将经:三缺一,就等你了;平和断幺门前清,实打实的三番牌;老少副,一般高,缺一门,碰碰和;清一色一条龙,杠上开花……

老爷子心目中极为高超极富于理想化的一手好牌,即是“杠上开花”。麻将是三张为一副,一副牌是三张同花色顺序相连接的,也可以三张相同的牌,叫作“刻子”。如果你手上有了一刻,三个五筒,又起到一个五筒,即有权起回牌墙最末尾的一张,这叫作“开杠”。如果你的牌“听”了,等待开“和”的恰恰就是杠上起得的这一张,便叫作“杠上开花”,通吃,你赢大发了!

今天,81床家属决定换一首不常唱的歌,给老头子增添一点新鲜感。她一边给首长剪指甲,一边唱起了传统民歌《孟姜女哭长城》,一边扭头看看他。天哪!老头子的眼皮在微微闪动。她怕是自己看走眼了,屏住了呼吸凝视患者。只见他深陷的双眼慢慢慢慢地张开,忽然像是咣啷一下,两扇窗户被推开来。

红四方面军小号兵,以他昏花浑浊的目光,上下左右扫视这个老年妇女陌生的面孔。女人见他干裂的嘴唇反复地轻轻抖动,分明在口出什么言语,却未能发出声音。老妻终于“听”懂了,丈夫是在竭尽全力呼唤着她的名字。不!不是建制部队实力统计表册上所填写的一名女军人的正式名姓,而是在呼唤着与他同生共死形影不离的这个农家女的乳名!

女人哇的一声扑在丈夫胸脯上痛哭不止,好一场号啕大哭,又不时发出狂欢的笑声,听上去好怕人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苦苦煎熬二十多个春秋,终于有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大嫂忽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她担心冷不丁一下,老头子再一次跌下万丈深渊。医护人员也正在午休,她急着要喊医生来,用力按住了紧急呼救的电钮。

听到电铃哇哇地响个不停,医护人员跑步赶来,一个个像是被施了魔咒,愣怔在那里动不了。他们好久弄不明白,以为出现了怎样的严重意外。原来是喜从天降,“九医大”神经医学研究中心又增添了一名“植物人”治愈病例。大家彼此击掌相庆,病区一片欢腾。

后面赶来的,还在焦急探问:“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前面人回答说:“81床‘杠上开花’了!”

5

神经医学研究中心的专业人员,谁都想第一个赶来探访81床,获得第一手资料。他们急于了解,是什么声音最先触动了患者,让他萌生了回返之意的?他听到的声音是从上、下、左、右什么方向传来的?音量很大或者是很小?是单纯的一个声音,还是伴随有别的声响?听到声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等等。一概被院领导挡驾了,必须给患者一段时间静养,百分之百恢复神志。

其实,即使允许随时探访,他们也未见得会有多少具体收获。从不可逆昏迷状态唤醒了病人的那个声音是哪里来的,经过了怎样漫长曲折的过程,终于抵达他的耳边?牵涉到人的生命体与“植物”之间彼此关联而又相互排斥的复杂命题。就患者而言,他只能回答说他听到了什么、没有听到什么,事情从始至终一切经历过程不必去问患者本人,他找不到北。

老太太凭借她近水楼台之利,第一个向患者发出提问:“你最先听到的,是我的歌儿,还是我跟你说的什么话?”

“好像是唱歌。”

“哪一首歌儿?”

老人向夫人点点头:“正月里来是新春!”

“正月里来是新春”,这是《孟姜女哭长城》的第一句歌词。女歌唱家颇有些失落感。她的演唱曲目数三十首、五十首出去,也还未见得能数到这一首老歌。在丈夫床前演唱不知多少歌曲,这一首从来没有排上。纯属偶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就心不在焉地为老爷子哼唱了一遍。偏偏就是这一下,创造了二十年植物状态下被唤醒的一个医学新纪录。而担任这次历史性重大演唱任务的,正是81床首长的老妻,并不是随便什么人所能取代的。她闭起眼睛,安安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很久很久,享受着她最大的自我满足感。随即情不自禁以手指敲击着节奏,轻声吟唱起了《孟姜女哭长城》。

红四方面军老司号兵在静听妻子吟唱,禁不住也跟了上来。一对夕阳情侣在联袂献演,愈唱愈是情深意切,愈唱愈是醉意洋洋。

 ……

徐怀中,男,1929年9月29日出生于河北省邯郸市峰峰矿区山底村。1945年2月中学毕业入伍(第十八集团军前方总部、第二野战军),开始了一生军人生活。1950年任西南军区文工团研究员,1955年调云南军区文化部任干事,1958年调解放军报社任编辑、记者,1963年调总政文化部任专业文学创作员。1973年调任昆明军区文化部副部长。1978年调八一电影制片厂任编剧,1984年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1985年任军委总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长,1988年任部长,少将军衔。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第八、第九届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名誉副主席。

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了中篇小说《地上的长虹》、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中短篇小说集《没有翅膀的天使》《徐怀中小说选》《徐怀中代表作》、长篇纪实文学《底色》等。短篇小说《西线轶事》获第二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届解放军文艺奖一等奖,《底色》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牵风记》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