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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0年第3期|赵志明:路口(节选)

来源:《芳草》2020年第3期 | 赵志明  2020年07月15日07:27

每一座城市里,似乎都隐藏着Y字形的路。两条路像弹弓架的双臂,汇聚到一处,形成柄,又向远方奔涌;反向看就是一条路延展到某个点,突然被劈成两半,一分为二,流往两个方向,渐行渐远。这两条手臂环抱区域,面积可大可小,两侧人流顺逆而行,中间又能闹中取静,大都能孵化成城市中相对繁华的所在,有银行,有澡堂,有饭店,有花店,有理发店,有照相室,可以说店铺林立。

在应城,陈学勤是看着这条弹弓路长大的。长金街和宝昌街分列左右,然后汇聚成工农兵路。在汇聚点,长金街和宝昌街可以说是背靠背,好像一步就能从宝昌街跨到长金街。事实上,连接这两条街的是工农兵路上的一座天桥。天桥上行人络绎不绝,有步行的,有推自行车的,有推摩托车的,有推三轮车的,往来于两条街之间。有一次,甚至有一辆小汽车冒险爬上了天桥,像一只从河里爬上岸的甲鱼,引起众人围观。这次出乎意料的特技表演,成为当天应城的头条新闻。天桥两侧平时被各路小贩占领,算得上寸土寸金,以前多是卖盗版光碟和盗版书的,手机盛行后,贴膜成了天桥上的主打产业。站在天桥北端向西看,能看到“荣昌浴室”的“室”字,“浴”字则只能看到半边“谷”字。后来,好像为了特意成全这个视角,“浴”的三点水掉了下来,很长时间没有补上。从天桥南端往西看过去,能看到“储蓄所”三个大字的背面,全称是“应城村镇储蓄所”,陈学勤的父亲陈卫国就在这里工作。

陈卫国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被组织照顾安排到长金街储蓄所担任保安处长,虽然对金融业一窍不通,毕竟当过兵,身体结实,相貌威严,做个保安也能唬住人,多少算是发挥了专长。陈卫国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多年,按他的自我解嘲,就是从原来张桂英眼中的香饽饽,逐渐变馊变质,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上不得台面,掉价得厉害,领份薪水,聊胜于无,基本是固定的,这么些年下来,工资算是调过好几级,增幅毕竟有限,和飞涨的物价没法比,和陈卫国柜台同事的灰色收入没法比,和储蓄所里每天过手的人民币更是没法比。张桂英的心态日渐失衡。当张桂英从所在的羊毛毯厂下岗,陈卫国申请让张桂英做储蓄所的保洁员未果后,夫妻之间累积的矛盾终于爆发,他们再也无法和平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协商离婚,陈学勤被判给了张桂英,母子仍旧住在原来的家里。陈卫国的表现终于有了点积极的军人气概,他净身出户,一个人租了单间住,就在宝昌街上,离储蓄所很近,离荣昌浴室更近。陈卫国喜欢泡澡,特别是在储蓄所值夜班后,都要去荣昌浴室泡一下澡,然后再回住处休息。这个习惯雷打不动,很多人都清楚。

在陈学勤小时候,那会儿他的父母还没有离婚,但关系已经渐趋紧张。如果说他们曾有过如胶似漆相敬如宾的亲昵,那估计也是在制造陈学勤期间和陈学勤能记事之前。逢寒暑假,陈卫国会将陈学勤带到储蓄所,陈学勤就在那里闷头调皮,有时也把当天的作业带过去完成。陈卫国骑车上下班,过天桥时,他仍然让陈学勤坐在自行车后座或前杠上,推着儿子上桥,推着儿子下桥。那时的陈学勤,竟然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隔几天便心生向往。天桥离储蓄所很近,穿着制服的陈卫国每天上下班都要从上面经过,与那里摆地摊的商贩早已相熟,有时候卖煎饼的远远地看到父子二人过来,就会提前做好煎饼,等他们经过时正好手递手地传给陈卫国,就像地下党接头那样娴熟,自然而然,又不引人注目。他们很羡慕陈卫国的工作,言谈之间让陈卫国倍感受用,陈学勤想这也许是父亲从来不愿意改变上下班路线的原因。等陈学勤长大了,他才发现,从父亲住的地方,不管是原先的家还是后来的临时住所,到父亲工作的储蓄所,其实通过很多小街小巷都可以七拐八绕地抵达。谙熟Y形地图之后,从天桥上俯瞰这片区域,陈学勤依然深觉诧异,父亲当年以及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从来没尝试过其他的骑行途径,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像蛇出行的轨迹。很多条巷弄隐藏在鳞次栉比的建筑里,被树荫覆盖住,就像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有时,陈学勤觉得自己就像那只阴郁的蜘蛛,匍匐在天桥上,宝昌街和长金街兜住的就是一张蛛网,陈学勤期待着网上有些动静传来,以便自己能适时地扑过去。

陈学勤经常来到这座天桥,从天桥上静静地望下去。这么多年来,周围早已经物是人非,但谈不上沧桑巨变。储蓄所是早就没有了,曾经的建筑被直接用作一个公司的仓库,经常有几辆大卡车停在那边装卸货物。浴室倒是一直都杵在那里,连名字都懒得更换。陈学勤偶尔看花眼,以为某个时间段进去出来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但显然不是,陈卫国现在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言不语,无知无觉,不要说洗澡,连用毛巾给他擦拭身体的两边都很困难,翻他的身体越来越像翻一座山。陈学勤从来没有见过像父亲这么爱洗澡的人。张桂英甚至还为此不时讥讽陈卫国,觉得陈卫国之所以没有财运,天生穷鬼,是因为他太喜欢洗澡了,老话说钱是人身上冒出来的垢,天天洗,日日洗,身上的垢都洗没有了,哪里还能生钱呢?

从天桥下来,陈学勤有时也去浴室泡澡,洗过很多次澡,谈不上什么感觉。浴室老板跟陈卫国很熟悉,是老朋友了,以前还特意留了一个房间给他专用,每次洗完澡陈卫国都会在里面休息,有时轮到值夜班,陈卫国也会在后半夜摸过来,泡个澡,小睡一会,天蒙蒙亮的时候再折回所里去。那时路上没有人,一起值班的保安也不会说出去,陈卫国就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一点特权。陈学勤躺在那个房间的床上,根本无法想象父亲当年在这个房间里是呼呼大睡呢,还是迷迷糊糊时断时续地看完一部录像?房间在四楼,比天桥高出不少,窗子不当马路牙,走到窗边能勉强看到天桥的一截,倒可以将储蓄所的后院尽收眼底。储蓄所的营业厅窗口冲着长金街,接着是职工宿舍和库房,紧邻着浴室的是一小块空地,搁置了一些绿植花盆。两个建筑之间有一道墙隔着,墙砌得高陡,但从高处看下去,却显得很低矮,目光很轻易地就能从一侧跳到另一侧。浴室这边是一个颇显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有厨房和储藏室,因为浴室里还设有棋牌室,要为客人提供简餐。储蓄所那边的空地看起来就像面积很小显得逼仄的天井,可能因为是管钱的地方,显得有些森严。但这只是呈现给外人的假象。以前陈学勤在里面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并没有人把陈学勤喊住,说什么“仓库重地闲人免进”之类的话。在储蓄所陈学勤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甚至比在学校还要玩得疯。储蓄所设有保安处,负责日常的安保工作,保安处处长也就是陈卫国,是有编制的正式员工,其他四名保安都是向社会公开聘用的合同工,面试的时候也很严格,他们两名一组分成两组,每个月轮流值一次夜班。一般来说,每天下班前都会有押款车开过来把现金提走,但偶尔难免有大宗钱款不得不留在储蓄所里过夜,这个时候警戒就要升级,陈卫国必须亲自坐镇,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只有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家才会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定点巡逻,通宵不睡,不像平常值夜班,也就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长金街储蓄所有镇所之宝,保险柜里有一把五四手枪,配有五发子弹。每天例行检查躺在保险柜里的枪支弹药,也是陈卫国这个保安处长的任务之一。很显然,只要这个宝贝疙瘩不出意外,陈卫国这个保安处长就会做得很踏实,即使躺在隔壁浴室房间里睡大觉,也不会有噩梦侵扰。

在天桥上看风景的人,并不只有陈学勤一个。很多年前,陈学勤就认识汤警官,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来找陈卫国,在储蓄所和陈卫国的住所陈学勤就碰见过他好几次。他是真正的警察,手里有枪,那种能看到形状的枪,配在枪套子里。后来陈学勤才知道,汤警官是刑警,刑警和民警是有区别的,但小时候陈学勤习惯于一视同仁,见到大盖帽和制服就认定他们是警察,是警察手里就有枪。即使看不见枪,也肯定被他们藏在什么地方,比如别在腰间,或者埋在衣服下面。遇到坏人做坏事,他们就会果断而神速地拔出枪,大喝一声“不许动”,坏人只得乖乖就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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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明, 江苏人,七〇后小说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等。现居北京,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